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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木村拓哉

    我和日本有三次的緣分。一九六七年,我剛出生,因為爸爸在日本工作,我們全家在東京的惠比壽住了幾年。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初一直在日本住下去,今天的我會是怎樣?有沒有機會成為SMAP中的木村拓哉或香取慎吾?還是淪落到無家可歸,夜裏在新宿車站打地鋪?

    一九九五年,我在紐約工作,公司要把我調到東京,不會講日文的我抵死不從。後來發現日本分公司的地址和他們幫我安排的住處都在六本木,我才“勉為其難”地答應。去後兩個月,美國老闆問我東京如何,我在e-mail中説,“這裏公共廁所中的馬桶,跟表參道上走過的美女的皮膚,一樣潔白!”

    我那研究債券的老闆並沒有回信,之後也沒再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想他可能同情我在異國遭遇的工作壓力,或是提前到來的中年危機。把馬桶和美女聯想在一起,畢竟不符合正常人的邏輯。半年後,他把我調回紐約。我和表參道上的美女告別,她送我一個像小拇指一樣大的東西,叫“SoftGrip”。“‘柔軟地抓住’?”我用蹩腳的日文問:“這是什麼東西?”“這是套在筆上面的,”她用流利的英文回答,“我知道你喜歡寫作,一定會用到這個。把這個海綿套套在筆的前端,你拿筆時,中指就不會被壓痛。”當時我立刻拆開來試用,果然寫起字來很舒服。

    她的小禮物柔軟地抓住我的手指。她的心意柔軟地抓住我的心。

    後來我就沒去過日本。一九九九年,我回到台灣,日劇正如火如荼地蔓延。雖然大家説我寫的愛情小説有日劇的風格,但我惟一看過的日劇是《美麗人生》。那時我在追一個女生,她喜歡木村拓哉,所以我就買了《美麗人生》的DVD,陪她一起看。後來我發現這是一個致命的錯誤。和想追的女生一起看比你帥的男人,只會讓她不斷地對你扣分。“你知道,木村拓哉已經結婚了!”我提醒她。“那又怎麼樣?他還是日本女性和我票選出的最性感的男人!”後來我們分手了。她把我送的東西全數退還,包括我的書。但她留下了《美麗人生》的DVD,和對工藤靜香的嫉妒。

    所以我一直很排斥去日本,直到今年七月。在我告別六本木七年之後,我回到東京。

    第三次再見,我的感覺是:這個國家提供了一切生活中可能需要或不需要的舒適和便利。有時甚至讓人覺得多此一舉。生活中每一個細節,都有人,或是一種產品打點。這裏,你不需要很有錢,也可以感覺被寵愛、被照顧。在這個極度產業化的社會,你很少感到低俗,但也因此少了生命的温度。

    就拿我和日本結緣的馬桶來説。在飯店,我見識到二十世紀的超級馬桶。馬桶上有各種按鈕和燈光,就像高級轎車的儀表板。我坐上去之前猶豫再三,生怕會觸電。向上沖水這種功能不在話下,有一個鈕一按,“馬桶蓋”會變成温熱的。什麼樣的社會和思維,會覺得馬桶蓋必須在某些時刻是温熱的?

    當然,超級馬桶可能僅限於飯店,但就算在一般的公共場所,上洗手間也像上美容院,出來後你感覺像剛剛得到加冕。在東京灣旁新開發的購物中心“台場”的廁所裏,洗手枱上的肥皂管一壓,擠出來的竟是像整發摩絲一樣的肥皂泡。這是什麼驚天動地的發明?不是!但擠出一坨摩絲,鼻子一下就聞到香味,手心立刻感到温暖,洗手也就突然變得好玩。打開水龍頭,水源源不斷。不需要用力壓兩下,只流出兩滴水來。這樣的慷慨,自然讓人覺得愉快。手洗完了,怎麼弄乾?不是用會丟得滿地的紙巾,不是用噴風猛烈的烘乾機,而是用“烤”的。手放進烤箱槽中,暖空氣温柔地把你的手烤乾,你有一種別人幫你修指甲的快感。

    啊,小東西!當時我想,這整個國家,都是建立在小東西上。他們雖然沒有名山大川,卻懂得在每一個小地方搞氣氛。

    所以我在日本shoing,不是去表參道的Gucci,而是到火車站旁的藥妝店。這些店又小又擠,但裏面的產品真讓你覺得幸福其實非常容易。先講大家熟悉的產品。嗯——OK繃。光是OK繃就有十幾種:腳趾外側、腳趾內側、腳跟、腳底——不同的形狀,貼在不同的地方。這樣你用OK繃時就不需要勉強,貼起來不需要像歐巴桑。牙膏,再簡單不過的東西,包裝卻很特別。它不是長條形,為什麼牙膏一定要裝在長條形的容器。既然是給牙齒用的,何不乾脆裝在牙齒形狀的容器裏?

    至於大家不熟悉的東西,花樣就多了。這些東西包裝漂亮,非常實用。你看到後立刻大叫:沒錯,我就是需要這個啊!為什麼以前沒有人想到?

    沒有人想到便於攜帶的“便座除菌”器,讓你在外面上廁所時能拿出來噴一下馬桶蓋,然後就可以放心地坐下去。敷眼睛的膜,讓你眼睛疲憊時能放鬆。護唇膏形狀的鼻頭清潔膏,讓你抹在鼻頭,把上面的髒的角質去掉。優酪乳糖,讓你在不方便吃優酪乳時(好比説地鐵內),也能在嘴巴中丟一顆Yogurt。紫外線保護面膜,讓你在出門前敷上,自然在臉上形成無形的保護,不必用防曬乳液把臉抹得白白的。包裝像兩隻腳丫的“腳底角質磨砂乳液”,兼具殺菌、除臭、去角質和芳香的功能。這一套東西用下來,你覺得像王子和公主。一天的挫折,藥到病除。

    日本人把理性與感性、姿色與功能、文化與科技、西方與東方結合。大的例子很多:東京有從不遲到的地鐵,地鐵上來卻是古色古香的明治神宮。新幹線是科技的突破,卻帶你到京都的金閣寺。小的東西更明顯:在麪店裏,筷子兩頭都是尖的。一頭弄髒了,還可以用另一頭。在文具行裏,我看到像牛奶瓶形狀和顏色的3M自黏貼紙(誰説自黏貼紙一定得是黃色的正方形?),表面上畫了尺的刻度和九九表的鉛筆(爽了學生,氣死老師)。這個文化,要讓你幸福。於是照顧你,徹底到不讓你背九九乘法的地步。

    有時我想:“日本人哪兒幸福?你沒看到他們在電車上擠得跟肉醬一樣!”這倒是真的。然而,就算在肉醬的狀態,他們仍然維持平和的心情和完美的髮型。他們擠到沒有地方可扶,但每個人看起來都像電影明星。説起這個還真邪門,我在日本四天,沒看到任何人戴眼鏡。

    完美的外在很容易,難得的是配合了守法的內心。地鐵上,沒有人在講手機。他們只是不停地按着手機鍵盤,天南地北地送簡訊。新宿站內夜裏睡着遊民,第二天一早迅速解散,地上不留下任何髒東西。JR火車站的露天月台上畫了幾個框框,是特定的吸煙區。你真的會看到吸煙者自動走進框框裏吸煙。坦白説在框框內吸,跟在框框外兩步吸,真的有那麼大的差別嗎?站在旁邊等車的人,真的會因為煙是從框框中傳出來就聞不到嗎?不過那不是重點。重點是:地上有一個框框,每個人的心態,都覺得自己活在如來佛的手掌。

    然而當生活變得如此一塵不染,心會不會反而因此癱瘓?

    離開日本的那天,我見到表參道美女。我們在新宿站前的一家門口地上堆滿打折商品的藥妝店見面。她帶來她兩歲的女兒和老公的照片(氣死我了,長得跟木村拓哉一模一樣!)。我們走進店內,我告訴她這次我發現的新東西。她蹲了下來,拿起一支男性畫眉毛的筆,走到櫃枱結賬,然後回頭對我説:“你眉毛淡,以後可以用這個畫一下。”那一刻,店裏飛進了一隻黃、黑相間的蝴蝶,在顏色鮮豔、包裝精美的產品間飛來飛去。我的眼睛追着蝴蝶,聽覺突然甦醒,注意到店內播的歌,是披頭四的“HelloGood-bye”。那一刻,總結了我此行日本的感受。自然和人工、內涵和表象、東方和西方、實用和夢想,一切都融合在一起。眼前的老友和東京看起來如此完美,但我卻覺得好不真實。沒有廢氣、沒有噪音、沒有擁擠、沒有窘境,人,不就成了機器?活着,是不是隻剩呼吸?

    所以對日本,我説哈,也説再見了。表參道已經關閉,美女有了小孩。飛機兩小時起飛,我不是木村拓哉。我喜歡那些美好的小東西,但仍想去探索生命的大道理。我想要“柔軟地抓住”,但也想體會生命的痛苦。我慶幸自己不是日本人,因此仍有機會和生活中不悦的事物糾纏。這是不便,但也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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