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絕望的時候,安安沒有回家,她繞到杜方家,管理員跟她打招呼。
“我不上去了……這個請你交給杜方。”
她從新光三越的紙袋裏拿出……
一個濾水器的濾心。
她掉頭就走,卻忍不住回過頭來,把脖子上那條紫色圍巾拿下來,“這也是他的。”
她沒有回家,她不敢回家,那個窄小的空間,會讓她窒息,她回到志平店裏。
“天啊,你還好吧!”明宏在店裏,替志平把一些東西拿回家。他看到安安,她臉上的妝完全溶化。
“你怎麼會在這裏?”安安強作鎮定。
“志平要我來拿東西……”
他還沒説完,安安就奔上前來,把他緊緊抱住。明宏可以感覺,那並不是愛的擁抱。那只是一個人溺水前,想抓住任何一個人或物體的求生本能。志平剛剛這樣抱他。他也曾經這樣抱過志平。
他本來只是被抱着,像根結實的電線杆。在被抱得窒息的幾分鐘,很多人的臉從他胸中被擠了出來:Grace、志平、餘樂、安安、杜方、老闆、老闆娘、周琪、Tracy和他自己。他想起了發生在這些人身上的事情。從夏天到冬天,從高中到2003年。然後他伸出臂膀開始輕微地用力,也抱住了安安。他不知道此時此刻,安安和他兩個人,誰比較需要誰的依靠?
“儘量哭吧,反正這件我馬上要送乾洗了!”
安安在他懷中,勉強地笑出來。
“是杜方?”
安安沒有回答。
“不要哭了……”明宏能説的只有這些。
她哭得更大聲了。
“來,這個給你……”明宏從皮夾中拿出一張他們幾個高中同學合照的照片,“你回去,把這張照片放在牆上,拿飛鏢去射杜方,發泄一下心中的恨……嘿,小心不要射到我!”
“我不恨他……”
“少蓋。你把我抓得這麼緊,我都不能呼吸了。我覺得你是恨烏及屋,要置我於死地!”
“我也不恨你。你知道,今天12月29號,是什麼日子嗎?”
“我不知道。”
“今天是‘和好日’,證嚴法師説大家要‘説好話、大好年’……”
“你怎麼知道這些?”
“我走在路上,看到新聞播的。”
“那你就……和自己和好吧!”
安安仍抱着他,兩個人站在黑暗中的店中央。她似乎是在藉着這個擁抱,來和所有的人和好。
“你有沒有看過《哭泣殺神》?”安安問。
“這是什麼東西?一個偶像團體嗎?”
“我不恨杜方,我相信他像哭泣殺神一樣,當他跟別人在一起時,是因為他被催眠了。”
她的聲音逐漸變小,説完就被催眠,疲憊地站在明宏的懷中睡着。明宏撐着她,慢慢扶她坐下來。他讓她的背靠着櫃枱,把她兩腿擺直。他第一次仔細看她,雖然在黑暗中,在大花臉下,他仍能看得出來,她真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天啊,我的朋友,究竟做了什麼事?
明宏陪着她,坐在黑暗中的櫃枱前。冬夜裏冷,他脱下自己的西裝,蓋在安安身上。他看着眼前一排排的DVD,幾個月前,這裏有過一個熱鬧的party,在香檳酒杯的碰撞間,來賓搶着説創業的夢想是多麼壯麗。而現在,只有夜裏快速騎過的摩托車,和幾條迷路的狗,孤單地叫着,沒有人響應。
“你聽到沒有?”
黑暗中安安突然出聲。
“聽到什麼?”明宏也從意識邊緣走回來。
“迴音。”
“什麼迴音?”
“我在這店裏面這麼久,第一次發現,在這裏面説話,你可以聽到迴音。你聽……”
明宏豎起耳朵,真的聽到安安的迴音,被室內的寒風吹着,飄啊飄的。
“也許是平常在這裏工作時,都太吵了。我從來沒有注意到,這裏也有迴音……”
明宏不忍告訴她:以後,她不會再在這裏工作了。
“其實我在這裏工作,只是想接近杜方而已……”
明宏轉過頭看着安安。
“我以為接近志平,就可以接近杜方。瞭解志平,就可以瞭解杜方……”
明宏把手環繞着她的肩,“你對自己要求這麼高幹嗎?我認識杜方十多年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還是不瞭解他。”
“你幹嗎拿我跟你比,我又不像你這麼笨……”
“我哪裏笨?”
“你當然笨!我已經夠笨了,你比我更笨!”
“什麼意思?”
“你錯過了周琪。”
明宏愣住:我錯過她了嗎?
“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安安把整個身體縮到明宏的西裝裏,“我夢到幾個月前,杜方帶我去京華城購物中心吃牛排,那一夜好浪漫,是我跟他在一起時最快樂的一天。離開前他帶我去京華城的‘迴旋音入口’,你知道‘迴旋音入口’是什麼嗎?”
“好像是京華城的一個入口,你站在那邊講話,可以一直聽到迴音。”
“沒錯。那晚,杜方把我拉到‘迴旋音入口’前,然後在那邊大叫‘我愛你’。我好高興,一直聽到迴音……”
“那裏的迴音會很久嗎?”
“很久,甚至在這個店裏,我都聽得到迴音……甚至到今天,我都一直聽到迴音。”
明宏把頭靠在櫃枱上,突然覺得有點涼了。
“其實那句‘我愛你’,早就已經不存在了,對不對?”安安問。
一陣長長的沉默,連沉重的呼吸都有迴音。
“你説對不對?”
“我不知道,我不是杜方。”
“你當然知道!你其實跟杜方一樣……你們都不懂得愛別人……”
明宏低下頭。
“你跟我也一樣。”安安説。
“我們怎麼一樣?”
“我們都知道,其實那句‘我愛你’,早就已經不存在了。”
“我不知道。”
“你當然知道!林明宏,其實你和我一樣,我們都一直活在‘迴旋音入口’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