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像甜甜圈,沒辦法咬一口立刻分辨。每個人,都應該有第二次機會。
周琪接到Johy的電話很驚喜。
“你還活着!”
“是啊!沒被亞馬孫河的蟒蛇咬死。我在台北拍廣告啦,你有沒有空,我請你吃飯?”
Johy帶她到南京東路小巷內的法國餐廳,黑白桌巾交叉鋪着,整面牆都是紅酒。
“你怎麼會知道這家餐廳?”周琪慚愧地説,“我住在台北,我從來不知道台北有這麼有味道的餐廳。”
“你工作太努力,”Johy説,“我來台灣工作,一住就是兩個禮拜,什麼人都不認識,能幹嗎?只能吃!”
“兩位要喝點酒嗎?”侍者問。
“你想喝什麼?”
“你決定吧,你一定很懂。”
“給我們來個……鹹豆漿打個蛋吧!”
周琪被逗笑。
Johy點了一瓶紅酒,名字周琪聽不懂。酒來了,Johy晃動酒杯,聞一聞,淺嘗了一口,眼睛眨了眨,雙眼皮像夾子一樣,夾住了周琪的注意力。
那天晚餐是她第一次真正認識他。上次拍廣告時,她只覺得他符合業界的名聲:很專業。在攝影棚,他輕聲細語、慢條斯理的,像工程師在修機器,不像藝術家在搞創作。她記得他工作時手裏拿着拍立得,演員的每一個表情、背景的每一個細節,他都拍下來,然後坐在角落細細研究,一切想清楚了才開攝影機。正式開拍後,乾脆利落,一兩次就搞定。在片廠他很輕鬆,很穩定,坐在角落等,好像他只負責收工後拖地。
“你只拍一兩次,不怕出來的東西不行?”
“怎麼會呢?”他輕聲地笑,篤定像知道一加一不會等於三。
“你想不想拍電影?”
“不想。”
“很多廣告導演都想拍電影。”
“我沒那個才氣。拍三十秒的廣告對我來説已經很吃力了,更別説兩小時的電影。我喜歡東西越短越好。”
“你拍不拍MTV?”
“通常是不拍,不過你發片我可以考慮。”
“那你還是多接廣告吧!”周琪説。
“你知道我最喜歡拍什麼嗎?”
“什麼?”
“照片!”
周琪笑出來。
“為什麼你那麼會拍臉?”
“其實我最擅長的是腳,”Johy嚴肅地澄清,“何況我住在香港,最會拍香港腳。只是香港腳的廣告預算都很低,沒有人會請我飛來台灣拍。”
周琪笑得露出整齊的白牙,Johy看得出神。
“我不太想拍臉了,接下來我想拍牙膏,到時候你一定要來做我的模特兒!”
“我現在終於確定,你都是這樣追女生的,請她們做你的模特兒。”
“你又知道我在追你了。”
“我常被追,我知道。”
“你覺得我跟其他追你的那些人有什麼不同?”
“嗯……你的國語是最差的。”
“這要怪我爸媽。”
“你住在香港,所以你的精神是最可嘉的!”
“精神可嘉?這好像是拒絕的安慰話。”
“不過,因為你説要請我拍廣告,所以你的預算是最大的!”
“你紅的話,拍一個廣告可以賺幾百萬,別人的預算不可能這麼大吧!”
“不可能!”周琪贊同,“我這輩子收過最貴的情人禮物,也不過是一張按摩椅。”
“真浪漫!”Johy拍手叫好,“我的競爭者如果是這些,我的希望可大了!”
愉快的晚餐,結束後Johy坐周琪的車回旅館。經過忠孝東路時,被警察攔下。
“有沒有喝酒?”
周琪的酒測過了,Johy沒綁安全帶卻被開了罰單。
“這真為我們愉快的夜晚畫上完美的句點。”周琪拿着罰單説。
“前面的巷子裏的7—11停一下。”Johy説。
“為什麼?”
Johy拿着罰單下了車,一分鐘後走回來。Johy説,“這張還你,影印的給我。”
“影印罰單幹什麼?”
“我不要句點,我要紀念。”
“要紀念幹什麼?你這樣講好像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這句話像一根針,刺在牙齒敏感的神經上。兩個人不説話。他們的車停在小巷裏,剛才那句話停在心上。
他説,“嘿,現在是大閘蟹的季節,我帶你去香港好不好?”
他轉頭看她,等她回答。她眨了眨眼睛,一隻蝴蝶飛起。Johy是好人,聰明、幽默、很明顯地喜歡她。十一月了,天氣好冷。她的房間沒有暖氣,牀上沒有餘温。去香港多好!香港不是比台北温暖嗎?她喜歡吃大閘蟹,喜歡把手弄髒的感覺。她好想掉頭回板橋拿護照,她的港籤就要到期了,她還沒有真正玩過香港呢!她好想在機場快線上,旁邊有一個人跟她解釋,窗外的山和海叫什麼名字,“青衣”的典故到底是什麼?
她好想説,“我們把手機關掉,你帶我去香港!我有一個iPod,在飛機上耳機我們一人聽一邊!”她好久沒有和男人在一起了,她好久以來都這麼寂寞。夜裏刷着牙,浴室的燈泡突然熄了,她刷着刷着,竟然哭了出來。她走進浴缸,打開蓮蓬頭,水把頭打濕,才發現洗髮精用完了。她走出浴缸,身子滴着水走過客廳,去儲藏室拿新的洗髮精。走回浴室,走進浴缸,濕的手,怎麼樣也撕不開洗髮精蓋子外密封的塑料膜。她好久以來下班後去停車場都繞路,不敢經過一家有落地窗的咖啡廳。落地窗最適合炫耀了,她羨慕窗前那些成對的客人,兩個人卻只點一杯熱咖啡。而她只能拿着關東煮,紙杯裏的熱湯溢了出來,燙傷她的手。有時她想減肥,走到停車場前去買水果做晚餐。買了一大包,水果店老闆假設是給兩個人吃的,裏面丟了兩根叉子。那多出來的一根,刺得她好痛。她走下停車場,把車開上來,出口的警衞向她打招呼,出口的橫杆打開,好像在向她的寂寞致敬。她也想跟一個男人窩在沙發上,燈全關掉,蓋着被子,看她剛買的《傲慢與偏見》DVD,跟她一起喜歡柯林弗斯。她也想跟一個男人擠在被窩,小腿摩擦小腿,腳趾交叉,感受他比她粗的皮膚和高的温度。她想把手機交給他,把密碼交給他,把遙控器交給他,把車交給他,把家鑰匙交給他,把自己交給他。有沒有性都好,她只是想有個伴……只是想……有個伴。
她轉過頭看Johy,他靠上來,用食指的指背摸着她的臉。她喜歡他身上那種男人的氣味,比氧氣濃稠。她低下頭去,把沉重的頭全部丟給他處理。他親吻她的額頭,她閉上眼睛。他親吻她的眼睛,她的嘴角翹起來。他親吻她的耳朵,她感覺到他呼出的熱氣,從耳朵衝進她的腦子裏。慢慢的,他接近她的嘴。她的鼻子呼吸到他呼出的熱氣,混着晚餐的酒味。她親了他的嘴唇,很紮實的幾秒鐘。然後她鬆開嘴,慢慢把頭移開……
如果開始,她要怎麼收場呢?貨一鋪出去,她就有義務去巡店面了!再怎麼寂寞,困到三點也就睡着了。激情過後,她會失眠還是昏睡過去?寂寞?也許我養條狗吧!
Johy很有禮地回到駕駛座。他拍拍周琪放在排擋上的手,“沒關係,現在的大閘蟹,可能不太新鮮了。”
他微笑地説,“我便車就搭到這裏,你回去吧。”
“為什麼?”
“這樣我就不會待會兒在旅館下車時邀你去第二個地方再聚而被你拒絕啊。”
“你還想去哪裏再聚,我們去啊!”
Johy下車,周琪跟着下來。有客人走進7—11,門鈴響得很大聲。
“我們再去上次那家pub好不好?你變魔術給我看的那一家!”
Johy在風中搖搖頭。
“我是要聚很久很久的那種。”
周琪懂了。
“我的機會不太大對不對?”
周琪聽到這句話,低下頭,流出淚。
“你為什麼這麼説?”
“別忘了,我的專長是拍臉。我最會抓表情了!”
她想説什麼鼓勵他,卻無法由衷地説出來。
“沒關係,”Johy瀟灑地説,“過幾年我要去月球的時候,再來約你,”他用大拇指幫周琪抹掉眼淚,“可以嗎?”
她站在街頭,用力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