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叮-踏入市立音樂廳的時候,就覺得氣氛不對。
偌大的音樂廳有兩千六百多個位子,我們進場的時候己是八時二十五分,演奏將在八時三十分開始,但全部座位都空著。
說正確點,只有最前三排,與最後三排坐著觀眾,其餘的座位全部無人。
叮-第一個忍不住,她輕輕說:“明明一早掛出滿座牌子。”
顯然其他的觀眾也有同感,互相竊竊私語。
我說:“這次演奏早三星期出售門券,我們險些兒向隅。”
八點半正。
在深紫色絲絨幕升起之前,有一行觀眾約五六人,靜悄悄進入音樂廳。
我看清楚他們的成員是五男一女。
女的獨自霸佔音樂廳最正中的位子,其餘那五人並不坐她身邊,分散在四角,彷彿在保護她。
叮-困惑不解:“這是什麼意思?這難道不是一場公開演奏?”
很明顯,除了前三排,後三排,全部的票子已被人以滑稽的手法包了下來。
而這個人明明就是坐在音樂廳中央的女客。
我忽然感到憤怒。
這是一場難得的小提琴演奏會,演奏人是鼎鼎大名的重陽慶子,這城市裡有那麼多的音樂愛好者,市政府花了納稅人不少錢,才禮聘得名家來演奏出一場,這女人憑什麼買下所有的票子,來剝奪其他市民的權利?
八時三十二分,絲絨幕升起,演奏開始。
我無法集中精神聆聽演奏。
我不能理解今天晚上所發生的事。
我盯著這女人的背部,只見她穿著一襲黑衣,一動不動,端坐著,全神貫注地聽重陽慶子表演。
我嘟噥:“這城裡精神不平衡的人實在太多了。”
叮-說:“噓,聽,出神入化的弓法。”
那女人長髮、梳髻。
我看不清她的容貌。
完場時觀眾零落但熱烈地鼓掌,零落因為總共才那幾十人,熱烈是因為演出實在精彩。
大概只有我一個人聽而不聞。
散場我們走的時候她仍然端坐。
其餘的觀眾都是知識分子,但經過她身邊的時候,還是禁不住向她投去好奇的一眼。我與叮-坐在後三排,沒有這種機會。
我問:“她是誰?”
叮-說:“城裡那麼多有錢人,誰知道?”
“要不就包下整座音樂廳,幹嗎包剩前三行,後三行?”我按捺不住。
叮-“咭”的一聲笑出來。
“關大雄,說你笨,你還真笨,若是整間音樂廳包了下來,又有誰議論紛紛,知道她今晚的威風史?”
我長嘆一聲,“叮-,你真聰明。”
她嫣然一笑,“不敢當,大雄。”
第二天,報上便有花邊新聞刊出:
“黑衣女包下音樂廳獨自欣賞名家提琴演奏。”
記者言下之意,大對這個女人的“豪爽”作風表示敬意,這個勢利可怕的社會,只要能夠譁眾取寵,就有跟尾的狗。
音樂會雖已成過去,我仍然不甘罷休,打電話到相熟的朋友處詢問。
老陳是市政府音樂廳的經理。
我開口便似審犯:“有人壟斷演奏會的票子,你罪該何當?”
“我知你指什麼,”老陳笑,“早有記者來鼓譟過,你們根本不知事情首末,就亂叫亂嚷。”
我冷笑一聲,“願聞其詳。”
“重陽慶子這次來港,全屬私人性質,與我們無關,音樂廳亦由私人租下,而出售六排座位,只是事主一片好心,想與他人共賞重陽氏的奇技。明白沒有,關大雄先生?”
我作聲不得。
“真的那麼簡單?”我問。
“當然就是那麼簡單,人家租借音樂廳確是作正當用途,我們又有什麼理由拒絕?”
我掛上電話。
神秘,無限的神秘。
唉,大城市一向多奇人奇事,不提也罷。
至於我。
我是一個小人物。
關於我本人的資料:
關大雄、男、三十歲、獨子、倫敦大學文學士,哈佛大學管理科學碩士,現任職美國元通銀行營業部經理,月薪一萬三千七百五十元,足夠我七日零十二小時花用,餘二十二日零九小時之生活費由父親資助。
我的缺點:好色、多心、貪圖享受。
我的優點:勤力、苦幹、不喜出風頭。
致命傷:很有點脾氣。
最大的收穫:我的女友叮。
叮-姓凌,信不信由你,她的本名就真叫叮。
叮-是一個作家。
伊的小說暢銷,可讀性強,並且獲得知識分子的好評,她每天工作時間只有兩個鐘頭,短短時間內,一枝生花妙筆將故事發揮得淋漓盡致。
一天中,其餘的時間,叮-用來玩,“玩”包括學葡萄牙文、攝影、杖頭木偶、篆刻,也有音樂和各種遊戲、逛書店、設計時裝,更連帶約朋友出來閒談、喝酒、聽音樂。
叮-最近的嗜好是跟一位西洋老太太研究郵票設計,又查訪世上所剩餘年份最好的白蘭地,到底還有若干瓶。
叮-的生活無聊透頂,但是也豐富到絕頂。
她之所以會看上我,可說是奇蹟。伊攤攤手,“嗜好太多,沒時間挑男朋友,只好隨便揀一個。”吐吐舌頭。
其實不是這樣,其實是我辛辛苦苦追求她。
至於那半歡愉半辛酸的經過,不談也罷,每個有女朋友的男人,相信都有此類經驗。
世上幾乎沒有一件事不引起叮-的好奇,對於生活,她非常熱忱,太陽底下,都是新事,她性格全屬光明面,給我帶來熱量。我愛這個女人。
而且你別以為她長得不好,她是一個漂亮的女郎,又灑脫、聰明、圓滑、懂得穿懂得吃,經濟獨立、性格強、有毅力。
想想寫小說是多麼寂寞的工作,伊堅持了十多年,且從不斷稿。
我們打算在今年底結婚。
叮-說:“婚後養五個孩子,從此退出江湖。”
我打趣她:“你進過江湖嗎?”
她會拍打我的背部:“寶貝,我曾經歷的一切,你半絲頭緒都沒有。”
我拉住她的手:“半斤八兩,關於我,你又知道多少?”我笑,“你知否我一見金髮藍眼的妞,馬上一顆心會咚咚跳?”
“今天晚上的節目,難保你可憐的心不跳出口腔。皇家芭蕾舞團全體明星合演吉賽爾。”
“你買了票子?”我問道。
“是的,排半天的隊。”
“你找別人陪你去,我不再想踏入那間古怪的音樂廳。”
“音樂廳有什麼古怪?”
“那個穿黑衣的女人,自以為可以包下一切。”
“真奇怪,一個陌生人能令你困惑良久。”
我說:“我問過老陳,他說重陽慶子音樂會由香氏航業主辦。”
“咄!”
“咄什麼?”
“多日之前的事,你還記住幹什麼?”
“香氏航運一一你有沒有聽過?據說這間大企業的主人很愛好藝術,老接持藝術家。”
“一一成了名的藝術家。”叮-笑眯眯加一句。
我也笑。
叮-問:“我去看芭蕾舞,你上什麼地方?”
“找金髮女郎喝酒去。”
“祝你有一個愉快的晚上。”
我們下午就出發了,我約好黃森玩風帆。
我們到達茜草灣附近的海灣,清澈的水,深紫色的天空,太陽已經下山,天色猶自未暗,半明半滅,有種出奇的寧靜美麗。
黃說:“真想睡在這裡。”
“風帆專家,當心令夫人發脾氣。”我說。
他聳聳肩膀。
風帆的篷猶如蝴蝶般彩豔,我倆順風駕騰,左右迴旋,享盡清風白浪,如此享受,做人夫復何求。
就在這個時候,黃森說:“大雄,你看!”
我隨他所指看過去,只見一艘黑色的快艇以全速向我們駛來,黑色詭秘,船型兇惡,激濺起幾乎近一米高的海浪。
我大聲說:“不要緊,我們目標大而且明顯,不會看不到我們。”
黃森到底是老手,“大雄,快,跳水遊逃。”他嚷。
“為什麼?”
“快艇正向我們撞來,快!”
我說:“不可能一一”
快艇已似一支黑色的炮彈向我們衝來,黃森早已棄船不顧,游出去老遠,我只好跟他做。
說時遲那時快,快艇已經撞上來了,將我們的彩色船帆扯成碎片,隨即不顧而去。
我氣炸了肺,在水中握緊拳頭,大聲叫:“他媽的,這簡直是謀殺!草菅人命,報告海事處,馬上叫水警輪來,馬上。”
我得不到答案,嚇一跳:“黃森,黃森。”
“我在這裡。”他很鎮靜。
我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他說,“正像你所說,讓我們通知水警。”
“你可記得快艇的號碼?”
“快艇上沒有標明號碼,但漆有一個字。”
“什麼字?”
“一個‘香’字。”
我心一動,像是觸動件很重要的事,一時間卻茫無頭緒。
我以最激動的語氣向水警報告一切。
水警說:“茜草灣對外三百米處的無名小灣,屬私家水域。”他冷冷看著我,彷彿是說我自取其辱。
我漲紅臉,“胡說!”
“先生,我怎麼會胡說?”水警向我瞪眼。
黃森阻止我發作:“大雄,聽他說下去。”
“這個小灣風景好,不少私人闖迸,主人忍無可忍,投訴多次,兩位先生,你們恐怕沒有留意告示牌吧?”
我揮動手,“什麼,我們差點慘遭謀殺,不但不獲保護,且還被當賊看待一一”
黃森打斷我,“即使我們誤闖私家地,所遭待遇,也太離譜了。”
水警攤攤手,“可是你們又不記得快艇號碼,沒有證據。”
我啼笑皆非,“我一向以為這是個法治城市。”
水警面孔森嚴地看著我們。
黃森說:“我記得遊艇上有一個‘香’字。”
“香?”水警不感興趣,“那可能是任何人的標誌。”
“香一一”我仍然覺得這個字像是喚起了什麼回憶。
我同叮-說起這事情始末,一再申明,氣得不得了。
“你是越來越小心眼了,”叮-說,“最好一整條街都由得你關大雄一個人走。”
“不是這樣的,”我解釋,“這跟走路無關,多少個下雨天,中環人擠人,傘擦傘,那些打字員模樣的女孩‘嘖嘖’對我有煩言,我都不動聲色。”
“太偉大了。”叮-白我一眼。
我氣結,“你根本不是在聽。”
“我是在聽,你說下去呀。”
“叮-,你在家太久了,閒時取出雞血石的印章,往硃砂印泥上蓋一蓋,對牢亮光蓋個印,慢慢鑑賞,你根本不知道外頭在發生什麼事。”
叮-微笑,“好,諷刺我與時代脫節。”
“你只知道特地在大雨的時候約好諸閒雜太太小姐到半島喝下午茶,貪其情調好,你可知柴灣的居民在下雨天早上六點便得出門,為了怕堵車遲到?”
“這跟你放風帆受了氣回來,有什麼關係?”
我氣結。
“你想我替你報仇?在專欄中把那艘黑色魔鬼遊艇罵個半死?此間不少女作傢俱此類作風,可惜我不是其中之一,對於社會問題,我無能為力。”
“最低限度,你有的是時間,你可以幫我調查的。”
“你應當委託私家偵探。”
“叮-!”
“大雄,你的脾氣老不改,去年有一部法拉利在香島道超你的車,你就千辛萬苦把車主找出來,在一盤國際象棋中把他擊倒,才算出口氣,大雄,你都三十多了,這樣好意氣,辛不辛苦?”
我聲音低了下來,“對,叮-,你說得對。”
“這種無謂的意氣,爭來幹什麼?忘記它,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下不了臺。”
“如果我去買東西,跟態度不良的售貨員爭執,你會不會同情我?”
“不。”我說,“好了,叮-,我答應你,我不再追究這件事。”
“香港太擠,下個月我們到菲律賓去玩風帆,可好?”
我“破涕為笑”。
我非常努力地把這件事忘掉,同時安排假期,與叮-到馬尼拉去。
我們買的是頭等機票。
叮-這個人平時衣食住行都很經濟,但坐飛機,不論長程短程,她一定搭頭等,她說她的身體無法摺疊,歉甚。
對於她這些小習慣,我一律尊重,並無異議。
飛機往馬尼拉只需三小時左右,我們的一班飛機卻遲遲不開,足足延時二十分鐘。
這次是叮-不耐煩:“發生故障嗎?”
我說:“恐怕是在等什麼重要人物吧。”
“最恨這種人,”叮-說,“要擺架子,耍大牌,幹嗎不自備小型噴射機?”
我笑,“那豈非風流不為人知,猶如錦衣夜行?”
隔壁一位洋太太說:“可不是!這些人非要令到別人不便,才會滿足到虛榮心。”
叮-說:“所以說可惡。”
我笑:“現在看看是誰暴躁?”
她翹起嘴唇,不語。
後座的外國老先生說:“等一會兒遲到客上機,我們該有所表示才是。”
叮-說:“對,我們鼓掌表示歡迎。”
洋太太說:“妙極。”
我召來侍應生,“到底是誰遲到?為什麼要等他?”
侍應生很尷尬,證明我們的猜想是對的。
叮-正顏地說:“就算這架飛機是他的,既然出售機票載客,顧客的權利就大於他,什麼意思!”
侍應生低聲下氣,“對不起,對不起,已經上來了。”
我轉過頭去,只見一行五個男人,夾著一個女子上機艙來,我不顧三七二十一,先替女朋友出了這口氣再說,一個眼色,頭等艙六七個乘客便大力鼓掌。
那五個男人面色發青,又自知理虧,便佯裝低頭,那女子身穿黑衣,頭戴一頂黑色網紗帽子,看不清楚容貌,獨自坐開。
興奮完畢,我同叮-說:“很面熟,是不是?”
叮-陷入沉思當中。
我們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女人?
可能嗎?根本看不清楚她的容顏。
忽然之間我腦中靈光一現,衝口而出一一“音樂廳!”
而叮-與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黑衣女!”
我連忙壓低聲音,“記得嗎?重陽慶子的小提琴音樂會。”
“香氏企業獨自資助的音樂會。”叮-悄悄說。
“香氏一一香。”我睜大眼睛,“叮-,有沒有可能?是否會得來全不費功夫?”
“那艘撞上來的黑色魔艇。”叮-緊張地說,“我們這是第三次與她交手。”
“這次她有什麼理由?”
“她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她心理變態。”
“叮-,”我笑,“現在是誰武斷兼心急?”
“你想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耀武揚威,唯我獨尊、表現自我,這種所作所為,是心理正常的人做得出來的?”叮-說。
我半晌無語。
後座靜得很。
叮-說:“幸虧這是個資本主義社會,有錢好說話。”
“可是人家的錢比你多。”
“不,”叮-馬上回駁,“我與她所付的飛機票資是同樣數目。”
我點點頭,“說得好。”
“所以她沒有資格叫我們等。”
“算了,”輪到我開解她,“我們已經令得她十分難堪,別因她而損失一個愉快的假期。”
其實我與叮-十分臭味相投,兩個人都沉不住氣,卻偏偏會教訓對方。
叮-想一想,把頭靠在我肩膀上瞌睡。
叮-有時候也頗恃才傲物,頗有狂態,但情人眼裡出西施,我覺得她就算嘴巴上佔些便宜,也帶些自嘲性質,無傷大雅。
不比這位黑衣女,簡直有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味道。
也許她已是老太太了,黑色面幕一掀開來,木乃伊似的面孔,嚇得我們大聲驚喊。
我們怎能與一位老太婆爭持?
但看情形她身型又不似七老八十,我偷偷往後面看,沒瞧到什麼,便起身往洗手間,企圖經過她身邊時瞄一瞄,可是我一站起來,她身邊的五名大漢也都忽然齊齊站起來,像肉屏風似的擋住視線。
我撇撇嘴,心想:“好稀奇嗎?香餑餑乎?”
叮-像是會讀我的心意,閉著雙眼,抿著嘴笑,這小娘!
“瞧我的。”她說。
“你有什麼好瞧?”
“我去打聽她的來龍去脈。”
我拍一下自己的頭,“我怎麼沒想到,現成放著趙世伯。”
叮-笑,“最好是原機回香港,風帆也不必理,是不是?”
“是。”
她深得我心。
她嘆口氣,“這就是我們住在這擠迫的香爐峰下原因之一吧!太熱鬧太精彩的生活,誰捨得放棄?”
下飛機的時候,神秘女子身邊仍然擋滿保鏢,我只看到黑紗被一陣熱風帶起。
洋太太喃喃地說:“她以為她是積姬奧納西斯。”
看來不止我一個人對她有好奇心了。
我與叮-在馬尼拉胡混數天便折返回香港,馬上捉住趙世伯來查黑衣女家底。
趙世伯人稱趙翁,是一個白手興家的好漢,他有三個兒子,兩個留美,不肯回來,一個承繼了他的事業,幹得有聲有色,卻又沒有公子哥兒的積習,趙三是個極難得的人物。
我認識趙三的過程,說來漸愧一一開頭他對叮哨也頗有意思,可以說是我自他手中把叮-搶過來的,但後來大家成為好朋友,進一步也認識趙翁。
趙翁好客、可親,長者之風表露無遺,他不是寂寞的老人,大家都樂意同他親近,他的女朋友年輕貌美得令我們小一輩都咋舌。
我探訪趙翁那日,叮-有點事,不克陪我,我單刀赴會。
趙翁坐在書房內,豪華四聲道音響設備,在遙控設計下千變萬化,播出悅耳的音樂。
趙翁在吸菸鬥,菸絲甜甘甘的香味令我深呼吸不已。
他“卜卜”地把菸灰敲出來,又再燃上。
“淩小姐呢?”他問。
我說:“叮-她沒空,有點事。”
趙翁說:“城內那麼多女孩子,就數她有格,中文那麼流利,文字在她手中,出神入化,誰敢不看她的作品?”
“趙世伯過獎,也不過是供太太小姐消遣而已。”
“我兒子一直很欣賞叮-,可惜被你追了去,不過也罷,你也是個人才。”
“多謝趙世伯。”我微笑。
“許多人以為女人寫作,必然是家庭手作式,屈居小住宅中,書些婆媽見解,愛皮西東南西北不通,淩小姐不一樣。”
我沉默。
看來喜歡叮-的人還真不少。
待趙翁贊完叮-,我們便沉默下來。
偷得浮生半日閒,我乘機享受一下這間寬大寧靜書房內的獨特氣氛。
“一一你要向我打聽的這個人……”
我欠欠身。
趙翁肯出馬,無往不利,他處於半退休狀態已有多年,閒來喜結交三教九流人馬,否則我與叮-也不能夠登堂入室,成為他的朋友,趙翁認識的人,包括衛斯理與白素!
他說:“香氏企業的根據地,並不是香港。”
我耐心地聆聽。
“是以香氏的後人,並不時在香港出現。”
我“張大”了耳朵。
“最近香港部分的事業,由香氏的一個女兒來接手管理。”
“呵!”
“香氏本人在去年去世,這件事你是知道的了?”
“我不知。”
“也難怪你,他在蘇黎世過身,沒有宣揚。香氏不比我,我頗喜出風頭,追女人。”他朝我眨眨眼,“人家是大企業家,生活嚴肅沉樸。”
我笑了。
“我死的時候,訃聞一定登滿全港報紙全版首頁。”他長嘆一聲,“要每個晚輩來鞠躬。”趙翁說。
“到時我也成為老伯伯。”我捧他一捧,安他一慰,“怕彎不下腰。”
趙翁又沉默下來。
又過很久,他說:“大雄,你所說的這個女子,我也見過。”
我震驚,沒料到會得到一手資料,不知怎地,興奮無比。
為什麼?自己也說不上來。
我屏息等候趙世伯說下去。
“我與香氏素有往來,從未聽過香某人有這個女兒,香某雖有子有女,但幾個女兒都是坐四望五的人了,又不理外頭的事,所以我也罕納。”
“她很年輕?”
“不是很年輕,三十來歲年紀。”
我盼望地問:“長得可美?”
趙世伯很肯定地說:“不,不美。”
“呵。”我一陣失望,死心不息,“比叮-如何?”
“當然是淩小姐漂亮——藝術家有藝術家的風度。”
但叮-也並不是絕色的美人,正如趙世伯所說,她以氣質取勝。
“這個女人嘛——”趙世伯陷入沉思中。
我已經不大感興趣。
“來歷不明,但既然自香氏處承繼了本港的產業,雖說是九牛一毛,到底證明她與香氏的血緣。”
“她叫什麼名字?”我問。
趙世怕說:“她叫香雪海。”
“什麼?”
“香雪海。”
“多麼奇怪的名字。”我的興趣又鉤起來,“多麼美麗的名字。”
趙世伯就手取出一本辭海,查給我看。“……江蘇省吳縣之鄧尉山,以多梅著名,花時香風十里,一望如雪,清蘇撫宋犖題鐫香雪海三字於支峰石上。”
我問:“香家是江蘇人氏。”
“正是。”趙世伯微笑。
“難怪。”我點點頭,“她家裡其他的人呢?”
“俱不在香港。”趙世伯說,“事實上下星期我們與她有一個會要開。”
“唷,趙世伯,”我笑,“早知當初貴公司要吸收我,我應當答應下來才是。”
“現在也還不遲呀。”他打趣。
“是。”
這樣事情就好辦多了。
我可以出席做旁聽生。
趙世伯欲言還休。
我問:“還有什麼消息?”
“我總是她的長輩,不便說她的是非,但聽說她是香氏的外室所生,一直流落在外,爭產業爭了好一陣子才得到香港這個地盤,所以表現得很奇怪。”
呵,這很重要,這麼說來,叮-說她心理變態是有點道理的。
我覺得收穫已經很好,於是告辭。
趙翁再三挽留我,叫我與叮-去玩。
我誠心誠意地接受他的邀請。
我轉頭便去找趙三。
趙三真夠朋友,一點架子也無,這個優點像足他父親,但趙世伯到底已歷盡滄桑,看破世事,返璞歸真也不稀奇,趙三年紀輕輕就能做到這樣,太不容易。
他的辦公室面積足有五十平方米,一個角落遍植花草,簡直似一個小型溫室。
我說:“誰都會羨慕這間辦公室。”
“是?一間變相監獄,設計得略為雅緻,也值得羨慕?”
“這是什麼話?”我愕然。
“每早我準九時半到達這裡,坐下來直到下午六時,這不是一所監獄,算什麼?”
我釋然,跟著溫和地說:“趙三,你們家也算是城中首富之一,子孫八代都不必愁。”
趙三用雙手支著下巴,“不做就難以維持這個地位,大雄,一旦失去財勢的依傍,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他苦笑。
我下結論,“別人會,你不會,趙三,你是條好漢。”
“大雄,大家硬碰硬追叮-,我未必輸給你。”他忽然說。
這是我們之間第一次談到叮。
我支吾,“多年前勝負已分,還說它作甚?”
“不,真的,你我對勝負都看得很重。”他不肯移轉話題,“我認識叮-在先,她應扶輪社之邀在午餐例會上講述中國小說之起源及發展,初見不覺如何,扁扁一張面孔,似嬰兒般黑髮既濃且密,但她開始演說時我己為之神奪,座上諸世叔伯並沒有專心聽她的講題,伊說到一半,不耐煩起來,用手指彈麥克風要求各位留神……”趙三嘴角的微笑漸漸凝住,“我想,呀,城裡那麼多女人,就數她有格。”
我點頭附和,趙世伯也這麼稱讚叮。
“但是她沒有跟我,她說她不是受不了我,而是受不了我的生活方式。她酷愛自由,一個星期上三次大型舞會,與那些呆笨而跋扈的名流夫人打交道,她吃不消。”
我笑,典型的叮。
“她的世界是美麗而廣闊的,她能飛,我不會。”他用手掩住臉,“一個人的享受是有盡頭的,她不貪錢。”
“你幾時成為詩人了?”我笑說,“別頹喪,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趙三,你如今擁有的,可不少哇。”
他不響。
“而且叮-的世界不易闖進去,”我說,“你好比一隻駱駝,如何穿過針眼”
他也只好笑。
“聽說一一”我帶人正題,“聽說你與香氏有業務——?”
“香氏?呵是,香氏航運一支。”
“你知道香雪海這個女人?”
“自然,她是航業會議主席。”
“她有多大年紀?”
“噫,”趙三不大為然,“你打聽這個幹什麼?”
“你別誤會。”我把來龍去脈說一遍。
“不稀奇。”趙三說,“這個女人非常古怪。”
“她長得可漂亮?”
“不漂亮。”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