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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與叮-踏入市立音樂廳的時候,就覺得氣氛不對。

    偌大的音樂廳有兩千六百多個位子,我們進場的時候己是八時二十五分,演奏將在八時三十分開始,但全部座位都空着。

    説正確點,只有最前三排,與最後三排坐着觀眾,其餘的座位全部無人。

    叮-第一個忍不住,她輕輕説:“明明一早掛出滿座牌子。”

    顯然其他的觀眾也有同感,互相竊竊私語。

    我説:“這次演奏早三星期出售門券,我們險些兒向隅。”

    八點半正。

    在深紫色絲絨幕升起之前,有一行觀眾約五六人,靜悄悄進入音樂廳。

    我看清楚他們的成員是五男一女。

    女的獨自霸佔音樂廳最正中的位子,其餘那五人並不坐她身邊,分散在四角,彷彿在保護她。

    叮-困惑不解:“這是什麼意思?這難道不是一場公開演奏?”

    很明顯,除了前三排,後三排,全部的票子已被人以滑稽的手法包了下來。

    而這個人明明就是坐在音樂廳中央的女客。

    我忽然感到憤怒。

    這是一場難得的小提琴演奏會,演奏人是鼎鼎大名的重陽慶子,這城市裏有那麼多的音樂愛好者,市政府花了納税人不少錢,才禮聘得名家來演奏出一場,這女人憑什麼買下所有的票子,來剝奪其他市民的權利?

    八時三十二分,絲絨幕升起,演奏開始。

    我無法集中精神聆聽演奏。

    我不能理解今天晚上所發生的事。

    我盯着這女人的背部,只見她穿着一襲黑衣,一動不動,端坐着,全神貫注地聽重陽慶子表演。

    我嘟噥:“這城裏精神不平衡的人實在太多了。”

    叮-説:“噓,聽,出神入化的弓法。”

    那女人長髮、梳髻。

    我看不清她的容貌。

    完場時觀眾零落但熱烈地鼓掌,零落因為總共才那幾十人,熱烈是因為演出實在精彩。

    大概只有我一個人聽而不聞。

    散場我們走的時候她仍然端坐。

    其餘的觀眾都是知識分子,但經過她身邊的時候,還是禁不住向她投去好奇的一眼。我與叮-坐在後三排,沒有這種機會。

    我問:“她是誰?”

    叮-説:“城裏那麼多有錢人,誰知道?”

    “要不就包下整座音樂廳,幹嗎包剩前三行,後三行?”我按捺不住。

    叮-“咭”的一聲笑出來。

    “關大雄,説你笨,你還真笨,若是整間音樂廳包了下來,又有誰議論紛紛,知道她今晚的威風史?”

    我長嘆一聲,“叮-,你真聰明。”

    她嫣然一笑,“不敢當,大雄。”

    第二天,報上便有花邊新聞刊出:

    “黑衣女包下音樂廳獨自欣賞名家提琴演奏。”

    記者言下之意,大對這個女人的“豪爽”作風表示敬意,這個勢利可怕的社會,只要能夠譁眾取寵,就有跟尾的狗。

    音樂會雖已成過去,我仍然不甘罷休,打電話到相熟的朋友處詢問。

    老陳是市政府音樂廳的經理。

    我開口便似審犯:“有人壟斷演奏會的票子,你罪該何當?”

    “我知你指什麼,”老陳笑,“早有記者來鼓譟過,你們根本不知事情首末,就亂叫亂嚷。”

    我冷笑一聲,“願聞其詳。”

    “重陽慶子這次來港,全屬私人性質,與我們無關,音樂廳亦由私人租下,而出售六排座位,只是事主一片好心,想與他人共賞重陽氏的奇技。明白沒有,關大雄先生?”

    我作聲不得。

    “真的那麼簡單?”我問。

    “當然就是那麼簡單,人家租借音樂廳確是作正當用途,我們又有什麼理由拒絕?”

    我掛上電話。

    神秘,無限的神秘。

    唉,大城市一向多奇人奇事,不提也罷。

    至於我。

    我是一個小人物。

    關於我本人的資料:

    關大雄、男、三十歲、獨子、倫敦大學文學士,哈佛大學管理科學碩士,現任職美國元通銀行營業部經理,月薪一萬三千七百五十元,足夠我七日零十二小時花用,餘二十二日零九小時之生活費由父親資助。

    我的缺點:好色、多心、貪圖享受。

    我的優點:勤力、苦幹、不喜出風頭。

    致命傷:很有點脾氣。

    最大的收穫:我的女友叮。

    叮-姓凌,信不信由你,她的本名就真叫叮。

    叮-是一個作家。

    伊的小説暢銷,可讀性強,並且獲得知識分子的好評,她每天工作時間只有兩個鐘頭,短短時間內,一枝生花妙筆將故事發揮得淋漓盡致。

    一天中,其餘的時間,叮-用來玩,“玩”包括學葡萄牙文、攝影、杖頭木偶、篆刻,也有音樂和各種遊戲、逛書店、設計時裝,更連帶約朋友出來閒談、喝酒、聽音樂。

    叮-最近的嗜好是跟一位西洋老太太研究郵票設計,又查訪世上所剩餘年份最好的白蘭地,到底還有若干瓶。

    叮-的生活無聊透頂,但是也豐富到絕頂。

    她之所以會看上我,可説是奇蹟。伊攤攤手,“嗜好太多,沒時間挑男朋友,只好隨便揀一個。”吐吐舌頭。

    其實不是這樣,其實是我辛辛苦苦追求她。

    至於那半歡愉半辛酸的經過,不談也罷,每個有女朋友的男人,相信都有此類經驗。

    世上幾乎沒有一件事不引起叮-的好奇,對於生活,她非常熱忱,太陽底下,都是新事,她性格全屬光明面,給我帶來熱量。我愛這個女人。

    而且你別以為她長得不好,她是一個漂亮的女郎,又灑脱、聰明、圓滑、懂得穿懂得吃,經濟獨立、性格強、有毅力。

    想想寫小説是多麼寂寞的工作,伊堅持了十多年,且從不斷稿。

    我們打算在今年底結婚。

    叮-説:“婚後養五個孩子,從此退出江湖。”

    我打趣她:“你進過江湖嗎?”

    她會拍打我的背部:“寶貝,我曾經歷的一切,你半絲頭緒都沒有。”

    我拉住她的手:“半斤八兩,關於我,你又知道多少?”我笑,“你知否我一見金髮藍眼的妞,馬上一顆心會咚咚跳?”

    “今天晚上的節目,難保你可憐的心不跳出口腔。皇家芭蕾舞團全體明星合演吉賽爾。”

    “你買了票子?”我問道。

    “是的,排半天的隊。”

    “你找別人陪你去,我不再想踏入那間古怪的音樂廳。”

    “音樂廳有什麼古怪?”

    “那個穿黑衣的女人,自以為可以包下一切。”

    “真奇怪,一個陌生人能令你困惑良久。”

    我説:“我問過老陳,他説重陽慶子音樂會由香氏航業主辦。”

    “咄!”

    “咄什麼?”

    “多日之前的事,你還記住幹什麼?”

    “香氏航運一一你有沒有聽過?據説這間大企業的主人很愛好藝術,老接持藝術家。”

    “一一成了名的藝術家。”叮-笑眯眯加一句。

    我也笑。

    叮-問:“我去看芭蕾舞,你上什麼地方?”

    “找金髮女郎喝酒去。”

    “祝你有一個愉快的晚上。”

    我們下午就出發了,我約好黃森玩風帆。

    我們到達茜草灣附近的海灣,清澈的水,深紫色的天空,太陽已經下山,天色猶自未暗,半明半滅,有種出奇的寧靜美麗。

    黃説:“真想睡在這裏。”

    “風帆專家,當心令夫人發脾氣。”我説。

    他聳聳肩膀。

    風帆的篷猶如蝴蝶般彩豔,我倆順風駕騰,左右迴旋,享盡清風白浪,如此享受,做人夫復何求。

    就在這個時候,黃森説:“大雄,你看!”

    我隨他所指看過去,只見一艘黑色的快艇以全速向我們駛來,黑色詭秘,船型兇惡,激濺起幾乎近一米高的海浪。

    我大聲説:“不要緊,我們目標大而且明顯,不會看不到我們。”

    黃森到底是老手,“大雄,快,跳水遊逃。”他嚷。

    “為什麼?”

    “快艇正向我們撞來,快!”

    我説:“不可能一一”

    快艇已似一支黑色的炮彈向我們衝來,黃森早已棄船不顧,游出去老遠,我只好跟他做。

    説時遲那時快,快艇已經撞上來了,將我們的彩色船帆扯成碎片,隨即不顧而去。

    我氣炸了肺,在水中握緊拳頭,大聲叫:“他媽的,這簡直是謀殺!草菅人命,報告海事處,馬上叫水警輪來,馬上。”

    我得不到答案,嚇一跳:“黃森,黃森。”

    “我在這裏。”他很鎮靜。

    我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他説,“正像你所説,讓我們通知水警。”

    “你可記得快艇的號碼?”

    “快艇上沒有標明號碼,但漆有一個字。”

    “什麼字?”

    “一個‘香’字。”

    我心一動,像是觸動件很重要的事,一時間卻茫無頭緒。

    我以最激動的語氣向水警報告一切。

    水警説:“茜草灣對外三百米處的無名小灣,屬私家水域。”他冷冷看着我,彷彿是説我自取其辱。

    我漲紅臉,“胡説!”

    “先生,我怎麼會胡説?”水警向我瞪眼。

    黃森阻止我發作:“大雄,聽他説下去。”

    “這個小灣風景好,不少私人闖迸,主人忍無可忍,投訴多次,兩位先生,你們恐怕沒有留意告示牌吧?”

    我揮動手,“什麼,我們差點慘遭謀殺,不但不獲保護,且還被當賊看待一一”

    黃森打斷我,“即使我們誤闖私家地,所遭待遇,也太離譜了。”

    水警攤攤手,“可是你們又不記得快艇號碼,沒有證據。”

    我啼笑皆非,“我一向以為這是個法治城市。”

    水警面孔森嚴地看着我們。

    黃森説:“我記得遊艇上有一個‘香’字。”

    “香?”水警不感興趣,“那可能是任何人的標誌。”

    “香一一”我仍然覺得這個字像是喚起了什麼回憶。

    我同叮-説起這事情始末,一再申明,氣得不得了。

    “你是越來越小心眼了,”叮-説,“最好一整條街都由得你關大雄一個人走。”

    “不是這樣的,”我解釋,“這跟走路無關,多少個下雨天,中環人擠人,傘擦傘,那些打字員模樣的女孩‘嘖嘖’對我有煩言,我都不動聲色。”

    “太偉大了。”叮-白我一眼。

    我氣結,“你根本不是在聽。”

    “我是在聽,你説下去呀。”

    “叮-,你在家太久了,閒時取出雞血石的印章,往硃砂印泥上蓋一蓋,對牢亮光蓋個印,慢慢鑑賞,你根本不知道外頭在發生什麼事。”

    叮-微笑,“好,諷刺我與時代脱節。”

    “你只知道特地在大雨的時候約好諸閒雜太太小姐到半島喝下午茶,貪其情調好,你可知柴灣的居民在下雨天早上六點便得出門,為了怕堵車遲到?”

    “這跟你放風帆受了氣回來,有什麼關係?”

    我氣結。

    “你想我替你報仇?在專欄中把那艘黑色魔鬼遊艇罵個半死?此間不少女作傢俱此類作風,可惜我不是其中之一,對於社會問題,我無能為力。”

    “最低限度,你有的是時間,你可以幫我調查的。”

    “你應當委託私家偵探。”

    “叮-!”

    “大雄,你的脾氣老不改,去年有一部法拉利在香島道超你的車,你就千辛萬苦把車主找出來,在一盤國際象棋中把他擊倒,才算出口氣,大雄,你都三十多了,這樣好意氣,辛不辛苦?”

    我聲音低了下來,“對,叮-,你説得對。”

    “這種無謂的意氣,爭來幹什麼?忘記它,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下不了台。”

    “如果我去買東西,跟態度不良的售貨員爭執,你會不會同情我?”

    “不。”我説,“好了,叮-,我答應你,我不再追究這件事。”

    “香港太擠,下個月我們到菲律賓去玩風帆,可好?”

    我“破涕為笑”。

    我非常努力地把這件事忘掉,同時安排假期,與叮-到馬尼拉去。

    我們買的是頭等機票。

    叮-這個人平時衣食住行都很經濟,但坐飛機,不論長程短程,她一定搭頭等,她説她的身體無法摺疊,歉甚。

    對於她這些小習慣,我一律尊重,並無異議。

    飛機往馬尼拉只需三小時左右,我們的一班飛機卻遲遲不開,足足延時二十分鐘。

    這次是叮-不耐煩:“發生故障嗎?”

    我説:“恐怕是在等什麼重要人物吧。”

    “最恨這種人,”叮-説,“要擺架子,耍大牌,幹嗎不自備小型噴射機?”

    我笑,“那豈非風流不為人知,猶如錦衣夜行?”

    隔壁一位洋太太説:“可不是!這些人非要令到別人不便,才會滿足到虛榮心。”

    叮-説:“所以説可惡。”

    我笑:“現在看看是誰暴躁?”

    她翹起嘴唇,不語。

    後座的外國老先生説:“等一會兒遲到客上機,我們該有所表示才是。”

    叮-説:“對,我們鼓掌表示歡迎。”

    洋太太説:“妙極。”

    我召來侍應生,“到底是誰遲到?為什麼要等他?”

    侍應生很尷尬,證明我們的猜想是對的。

    叮-正顏地説:“就算這架飛機是他的,既然出售機票載客,顧客的權利就大於他,什麼意思!”

    侍應生低聲下氣,“對不起,對不起,已經上來了。”

    我轉過頭去,只見一行五個男人,夾着一個女子上機艙來,我不顧三七二十一,先替女朋友出了這口氣再説,一個眼色,頭等艙六七個乘客便大力鼓掌。

    那五個男人面色發青,又自知理虧,便佯裝低頭,那女子身穿黑衣,頭戴一頂黑色網紗帽子,看不清楚容貌,獨自坐開。

    興奮完畢,我同叮-説:“很面熟,是不是?”

    叮-陷入沉思當中。

    我們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女人?

    可能嗎?根本看不清楚她的容顏。

    忽然之間我腦中靈光一現,衝口而出一一“音樂廳!”

    而叮-與我幾乎異口同聲地説:“黑衣女!”

    我連忙壓低聲音,“記得嗎?重陽慶子的小提琴音樂會。”

    “香氏企業獨自資助的音樂會。”叮-悄悄説。

    “香氏一一香。”我睜大眼睛,“叮-,有沒有可能?是否會得來全不費功夫?”

    “那艘撞上來的黑色魔艇。”叮-緊張地説,“我們這是第三次與她交手。”

    “這次她有什麼理由?”

    “她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她心理變態。”

    “叮-,”我笑,“現在是誰武斷兼心急?”

    “你想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耀武揚威,唯我獨尊、表現自我,這種所作所為,是心理正常的人做得出來的?”叮-説。

    我半晌無語。

    後座靜得很。

    叮-説:“幸虧這是個資本主義社會,有錢好説話。”

    “可是人家的錢比你多。”

    “不,”叮-馬上回駁,“我與她所付的飛機票資是同樣數目。”

    我點點頭,“説得好。”

    “所以她沒有資格叫我們等。”

    “算了,”輪到我開解她,“我們已經令得她十分難堪,別因她而損失一個愉快的假期。”

    其實我與叮-十分臭味相投,兩個人都沉不住氣,卻偏偏會教訓對方。

    叮-想一想,把頭靠在我肩膀上瞌睡。

    叮-有時候也頗恃才傲物,頗有狂態,但情人眼裏出西施,我覺得她就算嘴巴上佔些便宜,也帶些自嘲性質,無傷大雅。

    不比這位黑衣女,簡直有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味道。

    也許她已是老太太了,黑色面幕一掀開來,木乃伊似的面孔,嚇得我們大聲驚喊。

    我們怎能與一位老太婆爭持?

    但看情形她身型又不似七老八十,我偷偷往後面看,沒瞧到什麼,便起身往洗手間,企圖經過她身邊時瞄一瞄,可是我一站起來,她身邊的五名大漢也都忽然齊齊站起來,像肉屏風似的擋住視線。

    我撇撇嘴,心想:“好稀奇嗎?香餑餑乎?”

    叮-像是會讀我的心意,閉着雙眼,抿着嘴笑,這小娘!

    “瞧我的。”她説。

    “你有什麼好瞧?”

    “我去打聽她的來龍去脈。”

    我拍一下自己的頭,“我怎麼沒想到,現成放着趙世伯。”

    叮-笑,“最好是原機回香港,風帆也不必理,是不是?”

    “是。”

    她深得我心。

    她嘆口氣,“這就是我們住在這擠迫的香爐峯下原因之一吧!太熱鬧太精彩的生活,誰捨得放棄?”

    下飛機的時候,神秘女子身邊仍然擋滿保鏢,我只看到黑紗被一陣熱風帶起。

    洋太太喃喃地説:“她以為她是積姬奧納西斯。”

    看來不止我一個人對她有好奇心了。

    我與叮-在馬尼拉胡混數天便折返回香港,馬上捉住趙世伯來查黑衣女家底。

    趙世伯人稱趙翁,是一個白手興家的好漢,他有三個兒子,兩個留美,不肯回來,一個承繼了他的事業,幹得有聲有色,卻又沒有公子哥兒的積習,趙三是個極難得的人物。

    我認識趙三的過程,説來漸愧一一開頭他對叮哨也頗有意思,可以説是我自他手中把叮-搶過來的,但後來大家成為好朋友,進一步也認識趙翁。

    趙翁好客、可親,長者之風表露無遺,他不是寂寞的老人,大家都樂意同他親近,他的女朋友年輕貌美得令我們小一輩都咋舌。

    我探訪趙翁那日,叮-有點事,不克陪我,我單刀赴會。

    趙翁坐在書房內,豪華四聲道音響設備,在遙控設計下千變萬化,播出悦耳的音樂。

    趙翁在吸煙鬥,煙絲甜甘甘的香味令我深呼吸不已。

    他“卜卜”地把煙灰敲出來,又再燃上。

    “淩小姐呢?”他問。

    我説:“叮-她沒空,有點事。”

    趙翁説:“城內那麼多女孩子,就數她有格,中文那麼流利,文字在她手中,出神入化,誰敢不看她的作品?”

    “趙世伯過獎,也不過是供太太小姐消遣而已。”

    “我兒子一直很欣賞叮-,可惜被你追了去,不過也罷,你也是個人才。”

    “多謝趙世伯。”我微笑。

    “許多人以為女人寫作,必然是家庭手作式,屈居小住宅中,書些婆媽見解,愛皮西東南西北不通,淩小姐不一樣。”

    我沉默。

    看來喜歡叮-的人還真不少。

    待趙翁贊完叮-,我們便沉默下來。

    偷得浮生半日閒,我乘機享受一下這間寬大寧靜書房內的獨特氣氛。

    “一一你要向我打聽的這個人……”

    我欠欠身。

    趙翁肯出馬,無往不利,他處於半退休狀態已有多年,閒來喜結交三教九流人馬,否則我與叮-也不能夠登堂入室,成為他的朋友,趙翁認識的人,包括衞斯理與白素!

    他説:“香氏企業的根據地,並不是香港。”

    我耐心地聆聽。

    “是以香氏的後人,並不時在香港出現。”

    我“張大”了耳朵。

    “最近香港部分的事業,由香氏的一個女兒來接手管理。”

    “呵!”

    “香氏本人在去年去世,這件事你是知道的了?”

    “我不知。”

    “也難怪你,他在蘇黎世過身,沒有宣揚。香氏不比我,我頗喜出風頭,追女人。”他朝我眨眨眼,“人家是大企業家,生活嚴肅沉樸。”

    我笑了。

    “我死的時候,訃聞一定登滿全港報紙全版首頁。”他長嘆一聲,“要每個晚輩來鞠躬。”趙翁説。

    “到時我也成為老伯伯。”我捧他一捧,安他一慰,“怕彎不下腰。”

    趙翁又沉默下來。

    又過很久,他説:“大雄,你所説的這個女子,我也見過。”

    我震驚,沒料到會得到一手資料,不知怎地,興奮無比。

    為什麼?自己也説不上來。

    我屏息等候趙世伯説下去。

    “我與香氏素有往來,從未聽過香某人有這個女兒,香某雖有子有女,但幾個女兒都是坐四望五的人了,又不理外頭的事,所以我也罕納。”

    “她很年輕?”

    “不是很年輕,三十來歲年紀。”

    我盼望地問:“長得可美?”

    趙世伯很肯定地説:“不,不美。”

    “呵。”我一陣失望,死心不息,“比叮-如何?”

    “當然是淩小姐漂亮——藝術家有藝術家的風度。”

    但叮-也並不是絕色的美人,正如趙世伯所説,她以氣質取勝。

    “這個女人嘛——”趙世伯陷入沉思中。

    我已經不大感興趣。

    “來歷不明,但既然自香氏處承繼了本港的產業,雖説是九牛一毛,到底證明她與香氏的血緣。”

    “她叫什麼名字?”我問。

    趙世怕説:“她叫香雪海。”

    “什麼?”

    “香雪海。”

    “多麼奇怪的名字。”我的興趣又鈎起來,“多麼美麗的名字。”

    趙世伯就手取出一本辭海,查給我看。“……江蘇省吳縣之鄧尉山,以多梅著名,花時香風十里,一望如雪,清蘇撫宋犖題鐫香雪海三字於支峯石上。”

    我問:“香家是江蘇人氏。”

    “正是。”趙世伯微笑。

    “難怪。”我點點頭,“她家裏其他的人呢?”

    “俱不在香港。”趙世伯説,“事實上下星期我們與她有一個會要開。”

    “唷,趙世伯,”我笑,“早知當初貴公司要吸收我,我應當答應下來才是。”

    “現在也還不遲呀。”他打趣。

    “是。”

    這樣事情就好辦多了。

    我可以出席做旁聽生。

    趙世伯欲言還休。

    我問:“還有什麼消息?”

    “我總是她的長輩,不便説她的是非,但聽説她是香氏的外室所生,一直流落在外,爭產業爭了好一陣子才得到香港這個地盤,所以表現得很奇怪。”

    呵,這很重要,這麼説來,叮-説她心理變態是有點道理的。

    我覺得收穫已經很好,於是告辭。

    趙翁再三挽留我,叫我與叮-去玩。

    我誠心誠意地接受他的邀請。

    我轉頭便去找趙三。

    趙三真夠朋友,一點架子也無,這個優點像足他父親,但趙世伯到底已歷盡滄桑,看破世事,返璞歸真也不稀奇,趙三年紀輕輕就能做到這樣,太不容易。

    他的辦公室面積足有五十平方米,一個角落遍植花草,簡直似一個小型温室。

    我説:“誰都會羨慕這間辦公室。”

    “是?一間變相監獄,設計得略為雅緻,也值得羨慕?”

    “這是什麼話?”我愕然。

    “每早我準九時半到達這裏,坐下來直到下午六時,這不是一所監獄,算什麼?”

    我釋然,跟着温和地説:“趙三,你們家也算是城中首富之一,子孫八代都不必愁。”

    趙三用雙手支着下巴,“不做就難以維持這個地位,大雄,一旦失去財勢的依傍,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他苦笑。

    我下結論,“別人會,你不會,趙三,你是條好漢。”

    “大雄,大家硬碰硬追叮-,我未必輸給你。”他忽然説。

    這是我們之間第一次談到叮。

    我支吾,“多年前勝負已分,還説它作甚?”

    “不,真的,你我對勝負都看得很重。”他不肯移轉話題,“我認識叮-在先,她應扶輪社之邀在午餐例會上講述中國小説之起源及發展,初見不覺如何,扁扁一張面孔,似嬰兒般黑髮既濃且密,但她開始演説時我己為之神奪,座上諸世叔伯並沒有專心聽她的講題,伊説到一半,不耐煩起來,用手指彈麥克風要求各位留神……”趙三嘴角的微笑漸漸凝住,“我想,呀,城裏那麼多女人,就數她有格。”

    我點頭附和,趙世伯也這麼稱讚叮。

    “但是她沒有跟我,她説她不是受不了我,而是受不了我的生活方式。她酷愛自由,一個星期上三次大型舞會,與那些呆笨而跋扈的名流夫人打交道,她吃不消。”

    我笑,典型的叮。

    “她的世界是美麗而廣闊的,她能飛,我不會。”他用手掩住臉,“一個人的享受是有盡頭的,她不貪錢。”

    “你幾時成為詩人了?”我笑説,“別頹喪,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趙三,你如今擁有的,可不少哇。”

    他不響。

    “而且叮-的世界不易闖進去,”我説,“你好比一隻駱駝,如何穿過針眼”

    他也只好笑。

    “聽説一一”我帶人正題,“聽説你與香氏有業務——?”

    “香氏?呵是,香氏航運一支。”

    “你知道香雪海這個女人?”

    “自然,她是航業會議主席。”

    “她有多大年紀?”

    “噫,”趙三不大為然,“你打聽這個幹什麼?”

    “你別誤會。”我把來龍去脈説一遍。

    “不稀奇。”趙三説,“這個女人非常古怪。”

    “她長得可漂亮?”

    “不漂亮。”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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