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以後,桔年的學習更為緊張了,雖然教育部已經明令禁止中小學校週末和節假日補課,但是像七中這樣的重點中學,沒有不陽奉陰違的。桔年每週六必須跟其他同學一樣到學校正常去學校,這麼一來,她可以抽出來跟巫雨打球的時間就極為有限,為此,她不得不跟爸媽編了一個大大的謊,她説自己每週都要跟同學一起寫作業。謊言是很拙劣的,但是聽的人大概並沒有太留意。桔年的父母已經習慣這個女兒是省心的,他們覺得桔年這樣的女孩無論放在哪裏,都是個乖乖牌,鬧不出什麼大動靜,哪裏會當真去考證這個女兒究竟去了哪裏。
就算是這樣,桔年和巫雨每週一次的相聚也慢慢地成了問題。巫雨為了賺生活費,經“朋友”介紹,週末去了某個網吧打工。那時的網吧在城市裏方興未艾,裏面多是一些社會小青年。桔年為了找巫雨進去過好幾次,被裏面渾濁的空氣和煙味燻得頭暈腦脹。
巫雨打球的時間必須視網吧安排的工作時間而定,實在走不開,他會提前告訴桔年。桔年不喜歡那種地方,但她不能勸巫雨。巫雨跟她不一樣,她至少還有父母,但巫雨有什麼,難道靠家裏風燭殘年的奶奶?僅有政府給的補貼,生活起來捉襟見肘,他需要自己為自己打算。
網吧打工的時間經常是日夜不分,有時就算巫雨如約前來,桔年看着他眼皮底下青青的痕跡,也不忍心在球場上再折騰他,有一次剛打完一場,好些年都沒有發病的巫雨竟然倒在了球場上,把桔年嚇得魂魄出竅,幸而當時球場上沒有認識的人,痙攣和抽搐過去了之後,桔年費了很大功夫才把巫雨扶了起來,從球場裏圍觀的人羣中擠了出去。所以,他們見面逐漸從球場轉移到過去的大本營。巫雨經常是在石榴花下睡着了,桔年坐在一旁,看着遠處變做小小一點的車和人。
高二下學期臨近期末考試的那個週末,巫雨照例也在網吧裏工作。桔年在家複習到傍晚,忽然有些擔心巫雨第二天的考試,他的成績不怎麼好,要是再不復習,估計又得掛好幾門紅燈。那時巫雨所在的職高也併入到全市統一期末考試裏來,桔年想,雖然對於巫雨的程度來説,臨時抱佛腳沒有多大用處了,但自己至少可以給他劃一些在考試中比較使用的重點內容。
桔年跟媽媽説,自己有道數學題不明白,要到一個叫陳潔潔的同學家裏去請教請教。陳潔潔是她最近使用得比較頻繁的一個藉口,因為前段時間班上調整座位,陳潔潔主動要求跟桔年坐在了一起。桔年在班上也沒有什麼特別要好得同學,雖然她跟陳潔潔並不是很熱絡,但一説謊的時候,這個名字就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了。就連媽媽也記得她有個叫陳潔潔的女同學,至於這個同學住在哪裏,媽媽不知道,桔年也不知道。
網吧一如既往地光線昏暗,煙霧繚繞,那些專注而興奮的臉孔在屏幕的光線中顯得有幾分詭異,裏面女孩子不多,桔年撩開厚重的布簾走進去,好幾道眼光聚集在她身上,讓她感覺如芒在背。
桔年不好意思站在那裏長久地四處張望,低着頭走到收銀處,那裏有一個頂着金黃色爆炸頭的辣妹和兩個陌生的男孩。
“請問,巫雨在不在?”桔年扶着桌子小心地問道。
“巫雨?”其中一個搖搖晃晃聽着音樂的男孩子看了桔年一眼,桔年也發現他手腕上辨認不出圖案的刺青,趕緊轉移了視線,眼觀鼻鼻觀心。
“你是他什麼人,找他有什麼事?”男孩毫不掩飾自己打量桔年的赤裸裸的目光。
桔年沒有想到還必須回答問題,結結巴巴地説:“我是他的好朋友。”
刺青男孩看着另外一個同伴,不無驚訝地笑,“你説巫雨這小子怎麼回事,找他的‘朋友’還真不少,而且他媽的都是挺標緻的小妞。”
“羨慕?要不你也找去,不然的話問問巫雨,有用不完的就讓你一個。”
男孩們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桔年心中既羞憤又害怕。但她既然來了,就得找到巫雨。於是她又問了一句。“巫雨他在嗎?”
“他不在。不過我們在啊,不如我們也做個朋友?巫雨有的我都有,説不定比他還帶勁。”男孩湊近桔年調笑道。
桔年慌忙退了一步。“他不在,那,那我走了。”
金色爆炸頭的女孩瞪了那兩個男孩一眼,“你説你們缺不缺德,看這小白兔嚇得成什麼樣了。”她轉而看向桔年,漫不經心地説,“去KK,巫雨應該在那裏。”
女孩説完了,低頭在電腦上玩着自己的東西,過了幾秒,卻發現已經得到了答案的桔年還站在那裏沒有動。
“KK是哪裏?”桔年不好意思地問了句。
KK是那個時候的G市最吸引年青人的迪廳,收費不高,音樂勁爆,裏面什麼人都有,龍蛇混雜。桔年按金色爆炸頭女孩指引的方向順利找到了那個地方。
站在KK門口五顏六色的廣告燈前,桔年有些難過。巫雨對她説謊了。桔年其實根本不怪巫雨沒能趕赴他們的每週一約,但是他不肯把失約真正原因據實以告,卻傷了桔年的心。她不願意相信她的小和尚所謂的忙碌,就是泡在這種地方。
桔年以往的生活一直如清水般單純,她推開了KK的那扇門,猶如推開了一個光怪陸離的陌生世界,乍一進入,裏面震耳欲聾的音樂和目眩的燈光讓她不知所措,舉步維艱。她往裏走了幾步,哪裏都是人,可每張臉都在黑暗和光影的交錯中面目模糊。
桔年孤單單地站在喧鬧和瘋狂的邊緣,心都涼了半截。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在這亂紛紛的人羣裏辨認出她的小和尚,他們原本是在同一個小天地裏相依相存的夥伴,如今,巫雨卻一腳踏進了她完全陌生的世界。
擁擠的空間裏,很多人從桔年身邊來來去去,如同一個個暗色的陰影。巫雨,豔紅的石榴花下懶洋洋地閉着眼睛的巫雨,在淺淡清風中朝桔年露齒微笑,身邊灑落着碎金一般陽光的那一個人,他也是這陰影中的一部分?
桔年沒有抱着找到巫雨的希望,可是又不甘心離開,像個傻瓜那樣呆呆地站着,直到有人在暗處扯住了她的手。
她心中一驚,扭頭看到熟悉的小光頭,這才驚喜地笑了起來。巫雨卻沒有笑,他們好像都張嘴説了些什麼,可是音樂的聲音實在太大,誰也聽不清對方的嘴裏吐出來的是什麼內容。
巫雨不由分説拖着桔年的手往外走,出了大門,世界頓時為之一靜。
“你跑這裏來幹什麼?誰讓你來的?”大概是還沒有適應外面的安靜,巫雨的聲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
“來找你。網吧裏的人告訴我的。”
桔年好像聽到巫雨扭頭咒罵了一句,但她沒有聽清。
“你不高興了?”她定定看着巫雨問道。
“桔年,這不是你來的地方。回去吧,以後不要再來,我會去找你的。”
“這又是你該來的地方?巫雨,明天要考試了!”桔年覺得自己應該有千萬個理由阻止巫雨出現在這裏,可是她好像説了最蒼白的一個。
巫雨低頭笑了起來,“考成什麼樣有區別嗎?桔年你聽我説,你回去好好複習,以後一定能考上一個好的大學,成為有本事的人,過上好的日子,你的生活應該是這樣。可是我跟你不同。”
“你第一次説我們不同,以前我一直覺得我們是一樣的。”桔年的聲音很低,“巫雨,你也跟我離開這裏好嗎。我不喜歡這個地方,也不喜歡你身邊那些人。”
巫雨的沉默讓她覺得她的要求是無理的。在此之前桔年從來沒有想過,她的不喜歡又能左右巫雨什麼呢?
果然,巫雨的笑容變得無奈。
“傻瓜,假如我也説,我不喜歡你現在的生活,我不喜歡你身邊的那些人,你能改變嗎?你能做到生活裏只有我一個人嗎?”
巫雨的這句話其實是設問句,他自己心中是有答案的。
可是桔年説:“我能!”
她的回答是那樣斬釘截鐵,她心中的那扇門只敞開過一次,如果巫雨走不進來,那她就只剩下自己和無窮無盡的風景。
“我能的,巫雨。我們永遠像以前那樣,永遠不要改變……”
或許桔年的內心深處已經感覺到了不安,只有不安的人才會不顧一切地説到永遠,因為害怕,所以需要強有力的詞彙來安慰,能不能實現那是以後的事,至少這兩個字可以讓我相信還有以後。
巫雨仍是微笑。
“可是我不能,桔年,對不起,我不能。”
誓言本是塵世裏最無望的祈盼,難道她竟不懂?
桔年喃喃地吐出幾個字,“哦,這樣啊。”
“那我回去了。”她沉默了一會,慢慢轉身離開。
她已經走到紅綠燈的路口,馬路對面也是如此,看得見,過不去。
巫雨追了上來,氣喘吁吁地。
“桔年,我……我不是那個意思。”他似乎想解釋,可是辭不達意。“那個地方,還有那些別的人,至少他們不會在乎我是個殺人犯的兒子。”
“我也不在乎啊。”桔年説。
“我知道。可是我有的記憶你也有,你就像是我自己。”
綠燈亮起,桔年看了巫雨一眼,他的臉龐一如既往的清瘦,剛才跑得太急,沒有泛紅反顯得蒼白。這個男孩,他在桔年心中是那麼地好。
桔年忽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輕輕碰觸巫雨的臉頰,手指觸到他的肌膚那一刻卻驚醒了過來,閃電般地收回了手,羞赧得無地自容。
巫雨的臉上也有了淡淡的困惑。
“呃,哦,那個,我,我看到你臉上有一滴汗。”桔年倉皇解釋,也不管是不是牽強。
巫雨一聽,也趕忙笑着用手背去拭了拭自己的面龐。“剛才跑得太急了。桔年,我們一輩子都是好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
“好朋友?對啊,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桔年一個勁地點頭,彷彿無比認同,然後她轉過頭去看着馬路對面。
“下一個綠燈又要等很久,巫雨,你不用陪我回去,對面就是公車站。”
這時,他們都聽到了綠燈的車行道上響起了催促的喇叭,原來是一輛黑色的小車停在最前頭,卻好像忽視了路燈的存在。桔年看過去,正看到後座的車窗緩緩往上搖起。
巫雨説:“這車上的人真有意思。我送你上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