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成绩出来那天,桔年随大流地去操场边上看荣誉榜,每个年级只公布前十名。挤在公告栏前的同学有不少,桔年等了好一会才填补了一个空位,七中高一共有八个班,四百多学生,她竟然险险入围,不上不下正好第十名。
对于荣誉榜这类东西,桔年是陌生的,她习惯了悄无声息、默默无闻,就像一滴水安全地隐藏在海洋里。因此看到大红纸上偌大的“谢桔年”三个字,不由心生一种怪异的感觉。当然,毕竟是学生,考得好总是值得庆幸的,所以当认识的同学或羡慕或惊讶地对她说:“行啊,谢桔年,都上年级前十的时候。”她均报以羞涩而谦恭的笑。
当韩述和他的几个同学也走了过来,桔年觉得该是自己撤退的时候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韩述的成绩据说是不错的,但是这一次他并不在前十之列,也许太多的兴趣爱好在某种程度上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呀,韩述,你跟第十名就差一分而已。”桔年听到某个貌似同班同学的女生惋惜地说了一句。
韩述对那女生笑笑,也没说什么,聚精会神地看榜单上的名字,大概是视线的余光不小心扫到了正打算离开的桔年,他瞥了她一眼,又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周亮踮起脚尖揽着韩述的肩膀:“要是这榜再往下排,第十一名就是你,而且在我们班,你也进了前三,够厉害的了。”
韩述动动肩膀卸下周亮的手臂,不咸不淡地说:“厉害什么,我们家老头子说他从小到大考试都没出过前三,我姐估计也差不了多少。我算是韩家第一个跌出前十的不肖子孙,回去就等着挨削吧。”
他说着,有意无意地又扫了桔年一眼,那眼神让桔年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某个促进家庭暴力的罪人。她好像也从爸妈的闲聊中听说过,看起来温文儒雅的韩院长教子是极为严厉的,相对于院长夫人对宝贝儿子的溺爱,他更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理念,动起手来相当铁血无情,通常是他一边痛心疾首地“教育”儿子,夫人在一旁寻死寻活地阻挠,整栋楼都听得到动静,只不过明里谁也不好说。
韩述今天穿了一件红色运动外套,骚包之极的颜色,不过他穿着整个人看起来还是相当清爽悦目的。他就是这种人,必须穿校服的时候他就是穿得最整齐那一个,能不穿校服就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打死不穿。桔年想象着这样的韩述被韩院长拿着鞭子收拾得屁滚尿流的样子,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厚道。
“要我说啊,也是倒霉,喏,要是第十名这位填错了一道选择题,这名字就应该是你的。”方志和也看见了桔年,在一旁煽风点火。
韩述不以为然,“说这些干什么。”
桔年这边也已成功逃离,她想,这一次韩述居然还算是讲道理,政治课本说得对,要客观地全面地发展地去看问题,也许看人也一样。
没想到的是,韩述很快用行动颠覆了她的观点。
桔年骑自行车回家,她的车是爸妈结婚时买的“凤凰牌”,当年大概是个好东西,现在就算忘了上锁也很安全。桔年个子不大,车的座位却很高,蹬的时候有点吃力,最要命的是轮子不知道哪个部位出了问题,一转动就“哐啷哐啷”地响,不过她每天都这么招摇过市,心里已经对这个现象相当麻木了。
从学校出来已经有好一段路,桔年听到“哐啷哐啷”有节奏的声音里冒出某人的声音。
“废纸多少钱一斤?”
骑着自行车赶上来的人红衣耀眼
桔年听明白了,韩述是在讽刺她像收破烂的呢。
她不说话,埋头加倍努力地苦蹬地她的老爷车,可韩述的车可比她溜多了。桔年觉得自己的车速都快摆脱地心引力了,韩述还是如影随形。
“我问你,除了读书你还会什么,就是有了你这类除了读书什么都不懂的书呆子,才有了排名这种无聊的事。高分低能说的就是你。”
敢情有人在把她当成对教育制度不满的发泄对象和替罪羊了。桔年决定推翻什么“全面、客观、发展看问题”的观点,书里又说了,现象千变万化,可事物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他之前在人前宽宏大量,那是装的!肚子里恨着她呢。
“谢桔年,你说,你除了读书你还会什么?”
桔年蹬车的拼命程度已经让她在冬日里冒出了热汗,她想不通韩述怎么还有精力没完没了地说话。
终于,她也觉得自己受不了啦,再这么蹬下去,她迟早断气。
“你家的路口已经过……过了。”桔年喘着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路是你家修的?”
“好吧,别跟了,我都,都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韩述干脆与桔年的车并头前行,他竟然有些好奇,不知道她究竟要告诉他什么。
“废纸……三毛钱一斤。”
桔年说完,发现韩述终于在她身边消失了。
韩述用脚把自行车停在了人行道旁。
“无聊!谢桔年,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无聊分子!”
寒假刚放了一个星期,就迎来了春节。春节当然是要走亲戚的,于是,搬回来跟爸妈一起生活后,桔年第一次跟随大人一起到姑妈家拜年。
爸妈照例是要桔年对姑妈姑丈那几年的照顾表示“终身不忘”的感激,不过他们也没指望桔年说什么动听的话,大多数时候,桔年只需附和就好。终于等到姑妈说,难得过节,人手又齐,不如几个大人一起“摸两圈”,桔年坐在旁边看了一会电视,弟弟睡着了,被放进了小房间的床上,她见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就偷偷地溜了出去,熟门熟路地往巫雨家钻。
巫雨家没有什么特别近的亲戚,按照巫雨的话说,就算是亲戚,对于他们家这种情况都会退避三舍,所以,尽管是年初二,也不用担心他去走亲戚不在家。
敲了很久的门,巫雨的奶奶颤颤巍巍地来开门,她老了,身体和脑子都已经一塌糊涂,看见桔年,似乎认得出,又似乎认不出。桔年搀着她往屋子里走,费了好大功夫才知道,原来巫雨不在家。
桔年摸出了早上藏在衣服口袋里的一颗糖递给奶奶,七十多岁的老人,牙都快掉光了,含着糖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桔年跟老人说了一会的话,反正也是各说各的,彼此都听不懂对方的意思,就瞎扯罢了,后来,老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家里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上。
桔年走出去,站在巫雨家的小院子里,如果有人不相信这个城市里还有被节日的氛围所遗忘的角落,那来这里看看就是了,可是她看着院子里长得歪歪斜斜的盆栽和只活了一棵的枇杷树,忽然又希望永远没有人打扰这个角落。
隆冬季节,南方是没有雪的,只有缠人的阴雨,手脚是钝钝的,用力吸一口气,咽喉和心肺里都有种冷冷的辛辣感觉,顿时无比清明,桔年喜欢这样的冬天。她等了一个多小时,巫雨没有回来,可她也不是很着急,与其回去看大人们搓麻将,她更喜欢搬张矮凳坐在门口看着巫雨的院子,还有桔年的枇杷树。等待也分很多种,这一种让人甘之如饴。
外面应该很热闹,不时有笑声和炮竹声传过来,远远地,和着屋子里老人沙沙的电视声,有种模糊而隽永的意味,就好像旧唱机里的音乐声一样。枇杷树的叶子掉了一片,落在泥地上,是细微的“啪”的一声。就在这时,桔年听到了巫雨的脚步声。
她笑着为他打开院门。
外面站着的不止是巫雨,还有几个穿得奇奇怪怪的男孩子,有些跟巫雨看上去同龄,有一两个大一些,手上不是拿着那种巨响的雷管,就是夹着香烟。
桔年没有料到有别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手还扶在门边的墙上。
“嘿嘿,巫雨,你家里还藏着女孩子。”有人反映了过来,推着巫雨嘻嘻哈哈地笑,另外好几双眼睛都毫不掩饰地往桔年身上招呼。巫雨往前一步,转过身,背对着桔年,正好挡住了她。
“说什么呢,这是我们家亲戚。”他笑着说。
“那我们也到你家走走亲戚,串串门?”
“改天吧。我家来人了,那下回再去找你们。”巫雨当着几个人的面关上了小院门,等待那些说话的声音渐远,才和桔年一起走回了屋内。
进门之前,桔年才留意到巫雨右手上竟然也有一支烟,点燃的,有淡淡的烟气缕缕上浮。
桔年看了巫雨好一阵,又看着他手里的烟。巫雨没有动,她也不说什么,只是探身过去把整支烟从他手上摘了下来,坐在之前的小凳子上,默默把那点火光在泥地里按熄。
巫雨好像笑了一声,就地坐在木头的门槛上。
“来了多久了。”
“没有多久。”
他们过去朝夕相处的时候,也并不是话说个没完,经常是两个人安静地坐着,各自做着或是想着自己的事。亲昵而默契的静默其实是世界上最让人愉悦的东西,可是,这一次,桔年的沉默是不安的。
过了一会,她对巫雨说:“以后每个周末我们都去打球吧,我知道有一个球馆,单场租金很便宜的。只要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只要没说不来,就不见不散好吗?”
巫雨答应了她。
桔年的初衷非常简单,她希望多看见巫雨,不愿他跟那些奇奇怪怪的人混在一起,巫雨是站在边缘的好人,她不愿意有人推他一把。桔年想,只要自己多占据他一点时间,他就少了一些和那些人抽烟的机会。
巫雨是守信用的人,他每周都来,有时是周六,有时是周日,每次他都会在这一周提前告知桔年下一次的时间,没钱租场地的时候,他们就回到烈士陵园的空地上。
有那么几回,他们居然在那个全市最老旧的羽毛球馆见过陈洁洁,桔年不知道以陈洁洁的经济条件为什么会选择这样设备场地都不是很好的地方。陈洁洁说,她球技不好,在哪里都一样。
陈洁洁每次带来的搭档都不同,有时落了单,她就会客气地问桔年和巫雨是否可以跟她打一两场。既然是同学,又是同龄人,对方落落大方,桔年也不好意思太过小气,一来二往,巫雨和陈洁洁混了个面熟。
到底是女孩子心性,桔年有一回也憋不住别别扭扭地问巫雨。
“小和尚,你觉得陈洁洁好看吗?”
“好看啊。”巫雨回答得很诚实。
“然后呢?”
“然后什么?”
“哦,没什么。”
当巫雨说起别人好看的时候,桔年心里是有一些小小沮丧的,但是她转念一想,陈洁洁就是好看啊,就像韩述长得人模人样,这都是事实,巫雨只是据实以告。好看就是好看,但也只是好看而以,至于以后——不会有什么以后!
其实,陈洁洁也并没有任何热烈而花痴的举动,她和以往给人的感觉一样,都是得体而大方的,为了在球馆里偶遇这层关系,陈洁洁在学校里对桔年也相当友善。其实有钱人家的孩子大概更容易心性单纯一些,这么对比下来,桔年不由得为自己的小心眼儿惭愧。况且,陈洁洁就像童话里的公主,许许多多的王子在城堡外排着队,她又怎么会看上桔年的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