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廢園建在城南,約有十來畝地,建得雕樑畫棟、精巧無倫。范家是金陵富豪世家,又歷代與皇室結緣,種種排場自不用提,但這園子十年前就無人居住,漸漸疏於看管,這一兩年間又紛傳裡面有死了的姨太太冤魂作祟,所以更是人跡不至。沈瑄和蔣靈騫在水邊選了一處極幽僻的所在,清風明月地住了下來。
蔣靈騫不能走動,不免煩悶,便要沈瑄繼續教她彈琴。她本來心性聰慧,又有名師指點,自然琴技日精。
一日,蔣靈騫讓沈瑄扶她到院中,觀他練劍。豈知還沒看半日,她就大搖其頭:沈大哥,你這洞庭劍法練得不對。沈瑄道:阿秀姐姐教我時,也總說我練得不好。總是我年紀大了,比不得你們從小練起的。
沈瑄此時練習的是洞庭派基本功夫夢澤劍三十六式,正是樂秀寧當初在葫蘆灣教他那幾種洞庭派劍法中最簡單、也是他練得最熟的。這套劍法動作端正平和,易於初學者修習,但練到精湛時,自有一種雍容大方、包羅萬象的氣度。蔣靈騫看他練完幾遍,也略略感到這劍法的要義所在。
她想了半天方道:不對,阿秀姐姐說得不對。我雖沒見過正宗的洞庭劍法,但按常理看來,你的姿勢方位拿捏得很是講究了,當無大錯。可是你這樣去迎敵,卻只能對付一些末流武師罷了。我問你,你舞劍時,是如何運用內力的?沈瑄奇道:內力?我從沒有練過內功,談何運用內力?
蔣靈騫不信道: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只有身具精湛內功的人,才會在聽完青雲梯和踏莎行輕功口訣後,一練而成。你早先說你不會武功,我可一直都信了。直到那天你受了錢世駿兩掌,我驅動內力為你治傷時才發現,原來你身體裡的內力還在我之上。不是這樣,我怎敢讓你在一天之內練就青雲梯。其實當日錢世駿劈你那一掌,用盡畢生修為,狠辣無比。換了常人,肯定當場斃命。可是你呢?不但生生受了,甚至連倒都沒倒下,一直又吃了一掌。這可不是你自己的內功幫你撐住的麼?
沈瑄聽了又是高興,又是茫然,沉吟半晌,問道:離兒,醫書裡的氣功和種種吐納方法用於強身健體,治療內疾,有時也可用於給其他人發功療傷。這門功夫和你們習武之人練的內功內力,是不是頗有相同之處呢?
蔣靈騫道:我並不懂醫,也說不好。但爺爺以前講過,醫家的氣功和武學的內功同出一源,大同小異。你原來練過氣功,這就差不多。
沈瑄自幼讀的最多的,便是家中所藏的眾多醫書。沈夫人大約萬萬沒有想到,這些醫書中大半載有各門各家詳盡的氣功練習法門,又有許多如形意拳、五禽戲之類的健身操。沈瑄本來好學,看見這些,當然勤勤懇懇地練過。雖然旨在健身驅病,與實戰打鬥沒什麼關係,但年復一年,也練得身輕骨健,內功渾厚。單是這些醫書也還罷了,沈瑄幼年在洞庭湖老家時,曾經害過一場大病。沈醉當年所疼的就是這小孫子,親自運功為他驅寒,又教了他幾句歌訣,令他每日練習,百病不侵。沈瑄略大些後,獨居葫蘆灣,每每思念起祖父來,就練習那些口訣。單這一套內功,他就一心一意地練了十幾年。那些從小習武的孩子,往往刀槍棍劍,天天在招式上下功夫,於內功一門,多少有些無暇顧及。反不如沈瑄這樣,不學武功,只練內力,倒能夠專心致志,不知不覺已然成就斐然。只是沈瑄練是練了,卻一直都不明白這氣功和武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樂秀寧也沒有看出,直到今天,才被蔣靈騫點破。
就聽蔣靈騫道:你這樣修煉內力,實在特別,若你在使這夢澤劍三十六式時運起內力,使出來定當虎虎有風,威力無窮。沈瑄問道:那怎樣運起內力呢?蔣靈騫奇道:你怎麼反問起我來呢?我並不會使洞庭劍法,怎麼知道?阿秀姐姐當初是如何教你的,你就如何做呀!沈瑄搖搖頭道:阿秀姐姐從未教過我如何運用內力使劍。蔣靈騫道:咦,這可奇了。任何劍法,除卻招式之外,另有一套心法,闡述內功運用。阿秀姐姐也太過糊塗,居然不曾將心法傳授給你。沈瑄嘆息道:或者阿秀姐姐見我毫無內功,想著教了也是白教。唉,如此說來,我是白學了。蔣靈騫笑道:也沒白學啊!那天你砍下石嘉腿的那招,可就帥得緊。這是哪一套劍法啊?
沈瑄愕然,低頭細想,當時自己的腦子裡當真什麼招式也沒有,心裡一急,自然而然出了手,力道也是隨心而發。可那個動作倒不是洞庭劍法中的,那是五湖煙霞引!他衝口而出。見蔣靈騫不明白,沈瑄就將那暗藏了劍術招式的神奇樂譜五湖煙霞引講給蔣靈騫聽,又道:阿秀姐姐和我練來,覺得這劍法也很平常。想不到緊急時刻,倒救了命。
可是練武之人聽到這等事情,豈有不好奇的。蔣靈騫急急道:那五湖煙霞引可以讓我看看麼?沈瑄笑道:留在葫蘆灣呢。不過我還記得,不如比劃給你看看。說著拎起劍來,將那五湖煙霞引一共五套劍法,青草連波、丹陽碧水、彭蠡回籟、太湖漁隱、浩蕩洞庭一一演將出來。蔣靈騫看畢,凝神想了半天道:這些劍法看起來的確平平無奇。但一琢磨,又似乎另有深意。細想起來,裡頭竟有無窮無盡的意境呢!
她拾起一柄長劍,照著沈瑄的樣子坐在椅子上比比劃划起來,弄了半天,還是搖搖頭,道:這一定是你們洞庭派一部非常精妙的劍法。看起來與前幾套洞庭劍法劍意相似,卻博大精深得多。只是沒有口訣心法,我猜不透究竟。她想了想又道,大哥,這劍法過於深奧,你現在功力未到,千萬不可強練。我想它應當還另有一部內功心法,一定也奇妙得緊。將來或者見到你們洞庭派的前輩高人,要請他們指點一下,倘若練成了,定然大有好處。
沈瑄知道蔣靈騫的劍法造詣遠在樂秀寧之上,當即說:那我先將這套劍法記熟了,只是現在不練。蔣靈騫又道:這部劍法記在樂譜裡,一定是你們洞庭派極要緊的武功秘笈。江湖許多壞人,見了這樣高深的武功,難免會動歪腦筋。不相干的人,可千萬別讓他知道了。就連我,也馬上忘了此事。
沈瑄一笑,道:這些江湖規矩,偏這麼麻煩。
蔣靈騫道:唉,將來有你麻煩的。你陪我住在這裡,錢世駿、範定風隨時會打上門來。可他們還是小事。你也知道了,吳越王妃才是我最大的敵人。倘若她知道我在這裡養傷,派人殺來,簡直不堪設想。萬一有敵人來了,你用我教的輕功逃命要緊。若是跑不掉,也只好和他們拼殺,所以現在還是好好修煉劍法才好!沈瑄本來想問,她到底為什麼與吳越王妃結仇,見她越說越嚴肅,究竟還是忍住,只想:就算有危險,我也決不先走,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可這話也不能出口,只是問道:怎麼練呢?
蔣靈騫道:雖然沒有心法,可是劍招都有名字,你把名字一一講來,或許會找到線索。沈瑄道:劍招的名稱都是舊詩。譬如:涵虛混太清,鴻飛冥冥日月白。說著就將這兩招比劃出來。
涵虛混太清,自下而上連挽了十來個劍花,沈瑄的手法也算很快了。鴻飛冥冥日月白,卻簡單得多,長劍凌空起落,浩氣沖天,原是一記殺招。
蔣靈騫思索道:鴻飛冥冥日月白。這一劍從高處橫空而過,自然應將全力凝在劍鋒上,最後令劍身吐出白芒,威力大增。這一劍先起後落,以常理想,起劍之時力道最盛,落劍時漸漸式微。但從方位看,明明落劍時方是殺招。嗯,這麼辦。你翻身之時先輕撩一劍,落劍用劈下試試看。沈瑄一試,果然不同,遂依此言練了幾遍。
蔣靈騫卻又琢磨起來:涵虛混太清,這一句倒不難。劍花要挽得又輕又快,炫人眼目。阿秀姐姐是教你挽九個劍花麼?沈瑄道:不是。她說任意多少,原無定數。蔣靈騫道:是了,以各人的功力,內力不必使上十成十,要外實內虛說著說著忽然又打住,只是定定看著沈瑄,這麼亂猜也不是事。萬一猜錯,可就害了你了。
不如別學這個了!蔣靈騫忽然大聲道,其實我瞧洞庭劍法也好得有限,不如你從此都棄了,跟我學天台派劍法。天台劍法至輕至靈,神妙無窮,遠在洞庭之上。你若學成,走遍江湖,都會令人刮目相看。沈瑄心內清楚:蔣靈騫這麼講,原是想激牆外一直潛伏的那個人出頭,便也道:好啊,我對天台劍術心儀已久了。不料那人哼了一聲,竟一縱走了。沈瑄、蔣靈騫倒一時愣住了。
過了一會兒,沈瑄道:你既已說教我天台劍法,這就教吧。蔣靈騫想了許久,道:好啊,不過天台武功不傳外人,你肯拜我為師麼?沈瑄覺得好笑,自己比她大了六七歲,反倒要叫她師父。但想想也有理,正要答應,蔣靈騫卻又道:不,你不可拜我為師。爺爺若知道了,一定會生氣。沈瑄覺得她眼神閃爍不定,聽她緩緩道:我教你天台劍法,你一定要好好學。
蔣靈騫當下娓娓道來:天台派劍法一共一十三種,其中最精湛的,當屬明劍與寒劍,這兩劍本是天台派前輩們久居山中,根據天台山山形景色領悟出來的。天台山中有兩座山嶺,一曰明巖,一曰寒巖。明巖青天白雨,幽靜高爽;寒巖峭壁如障,飛泉飄灑,是當年寒山子修行的所在。故而明劍瀟灑如明巖,寒劍險峻似寒巖,都是天台派的鎮山之寶。
沈瑄道:那你是打算先教我明劍還是寒劍?蔣靈騫道:都不教。你讀書不少,想來背得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我就教你這首詩。沈瑄愕然道:怎麼,詩詞也是劍法麼?蔣靈騫微笑道:只許你們洞庭派賣弄斯文,就不許我天台派風雅一回?告訴你,明劍和寒劍都是紛繁無比的劍法,每一種都有一百零八招,每一招又有許許多多的變招,教上一年也教不完。後來爺爺常說,天台武功雖然精妙,可是太過複雜,被人說成詭異無常。他就將明劍和寒劍中最最精奇的劍招連在一起,又加進幾個自創絕招,揣摩多年,終於編成一套集大成的劍法。爺爺最喜愛的詩就是這首《夢遊天姥吟留別》,這套劍法也就嵌進了這首詩裡,一共七七四十九招,幾乎每一句詩就是一個劍招。
沈瑄道:不錯。天姥山也在天台境內。而李白夢遊天姥,其實並未真的到過。詩中情景,卻是他遊歷過的天台勝境。以此詩當作天台派絕頂武功的名稱,十分相宜。蔣靈騫道:咦,你這話怎麼跟爺爺說的一模一樣!當年爺爺創下這劍法時,天台山便只有我和他二人,他也就只教給了我,而你,將成為這套劍法的第二個傳人。沈瑄正色點頭,蔣靈騫道:今日先教你四句: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霓明滅或可睹。
《夢遊天姥吟留別》不愧是天台武功的絕頂,沈瑄每日由蔣靈騫指點講解,一招一招學來,只覺得每一招都精彩紛呈,不可思議。往往一招使完,還不到用老,就自有後招綿綿而來,靈活無比。再帶上前後招數連貫組合,變招無窮無盡,更有天台輕功為底,劍光輝映,如鶴如風。沈瑄本來聰明穎悟,練習這樣的劍法,覺得興味盎然,武功大進。不過即便如此,每日裡也只練得一招半招。轉眼快過一個月,秋風蕭瑟,衰草寒煙,金陵城中落下了悽悽的微霜。沈瑄卻已練到了雲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煙。蔣靈騫時時坐在竹椅上,用一根木棍給他喂招,教給他臨敵迎戰之法。沈瑄學一悟十,頗能機變,練到後來,蔣靈騫因為不能走動,有時還要輸給他。她心下歡喜,往往笑道真是收了個好徒兒。
日落之後,兩人臨水夜話,弄簫彈琴。此時沈瑄用那架墨額琴,竟將原來不成曲調的五湖煙霞引一一彈奏出來。原來那墨額琴經過一番烈火焚燒,音韻寬廣優雅,深沉明銳兩面俱全當然也須得沈瑄這樣的高手才能辦到。這五湖煙霞引終於可以連成一曲,聽來似乎是極美妙的曲子,只是彈奏太難,沈瑄練習許久,雖勉強成曲,依然難以窮其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