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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馬林

    馬林自與成親王船中密談之後,成親王府卻再沒有聯繫。按理說祝純應透出消息來,馬林等了兩天,卻音信全無。

    其時杜閔已悄悄回到離都,詢問他密談的結果,馬林無據可稟,被杜閔申斥一頓,已然坐臥難安,再派人去成親王府打探祝純的消息,王府裡竟說從無這樣一個人出入,祝純如同石沉大海,連這根布在成親王枕邊的線也斷了。

    於步之不是在京城麼?杜閔道,你去驛館找他。

    著啊。馬林笑道,世子爺說得對,臣竟將這個人忘了。

    他自去驛館尋於步之疏通王府,留杜閔在天刑大道的宅子裡歇息,到傍晚心驚膽戰地回來,顫聲稟告:世子爺,於步之兩日前便離開京城了。

    走了?杜閔扔下手中的書信?詰刈?鶘砝矗?靶〕賞躋?鍪裁矗俊?

    臣失察,罪該萬死。馬林見他臉色發黑,忙跪在地上搗蒜般叩頭。

    杜閔冷笑道:起來吧,景儀和我們耍心眼,是他自己做死,不怪你。

    世子爺馬林訝異地抬起頭來,忽然發現杜閔的心情實在不錯,世子爺這邊難道有好消息?

    怎麼不是好消息?杜閔大笑,你不知道,匈奴已然在二十日渡過努西阿河了。

    天險被匈奴攻破,對中原來說幾是滅頂之災,馬林骨子裡實在不好意思隨著杜閔高興,只得結結巴巴地道:當真是好、好消息

    杜閔道:景儀還指望順理成章地登基,卻不知他們兄弟的江山會被誰吃得一乾二淨。撂我們的場子?哼哼。他現在不知怎麼後悔呢。

    馬林笑道:世子爺說得是。

    你去辦兩件事。杜閔道,第一,朝廷必會想方設法將這場大敗遮掩過去,咱們可不能一聲不吭。

    是。馬林道,王府裡好多人現都在離都,這就將消息傳播出去。

    知道怎麼說嗎?

    臣愚鈍,世子爺指教一二。

    皇帝不聽勸諫,一意孤行任用愚將,貽誤戰機才導致渡口被奪。

    是。馬林道,就是如此。

    第二件,杜閔咬牙冷笑,去把景儀給我揪出來,我就不信他此刻還不動心。

    馬林大喜道:極是。臣倒要看看小成王現在是如何一付嘴臉。

    不過成親王早出晚歸,就是宮裡府裡兩處,不說皇宮,成親王府卻也不是那麼好進的,馬林仔細看了兩天,著實無法和成親王說上話,著急之下卻有了別的計較。

    趙師爺在離都的宅子是成親王所賜,也在秉環路附近,離成親王府不過兩條街,他雖在宅中買了一個小妾兩個丫頭,卻因公事繁忙,常住王府,很少回家,只有每月的月銀髮下來,才會帶些銀兩回去,命小妾打點了,送往瞿州老家。閏六月初二,他照樣揣著銀子敲門,裡面卻不是家人殷勤的腳步聲,門吱呀一聲洞開,面前是馬林沖著自己笑。

    趙師爺,別來無恙?馬林收起扇子拱了拱手。

    趙師爺轉瞬便是滿臉堆笑,馬長史,安好?

    極好,極好。馬林笑道,請進,請進。

    似乎這宅子從來都是馬林的住所,趙師爺攜著他的手,客客氣氣入內。廳堂之上已布了酒席,兩人對座,趙師爺搶著道:馬長史怎麼還未離開京城?

    馬林道:差事沒辦妥,有何面目回去見江東父老?

    哦趙師爺仰起頭來細想,馬長史什麼差事如此棘手?學生不才,不知能不能幫上長史的忙?

    解鈴還須繫鈴人,除了先生,真是無人可假我援手。

    言重了,言重了。趙師爺打哈哈笑起來。

    馬林道:我們王府上的侍衛祝純前兩天在離都走失,在下最後瞧見他的時候,他可是和成親王爺在一處,我家王爺也甚愛他,這就叫我來要人。可惜貴王府的門檻太高,在下進不去,有勞先生周旋,容我見了王爺當面分說。

    趙師爺嘆了口氣,馬兄說笑,別說我們王府上沒有祝純這個人,只怕這世上也再無祝純這個人了。

    死了?馬林大吃一驚。

    可惜年紀輕輕。趙師爺抿了一口酒,搖頭嘆息。

    馬林忙問:成王為什麼要殺他?話一出口,才覺自己這兩日也是身處險地,頓時惶惶不住出冷汗。

    趙師爺卻道:馬兄,我家王爺愛祝純如同心肝,怎會加害於他,是他自己時運不濟,撞到皇帝座下高手,枉送了一條性命。

    馬林越聽越驚,道:如此說來,皇帝也知道了?

    趙師爺道:倒也未必。不過想必馬兄已聽說了,努西阿渡口生變,真真應了馬兄所言,我家王爺如何不知其中的利害?只是皇帝在京的坐探太多,王爺現在不能輕舉妄動。若我是馬兄,應當速速回黑州去,容我家王爺看看風向,再緩做安排。

    馬林沉吟道:皇帝北邊新敗,與兩家王爺來說都是極好的機會,成親王可要抓緊了。

    我家王爺怎麼不著急?不過趙師爺靠在椅子裡微笑,留在離都坐纛的是成親王,真正把握中原屯兵的另有其人啊。

    這話怎麼說?

    趙師爺垂下眼把弄筷子,極低的聲音道:太后已然迴鑾離都,六月二十八日,懿旨秘遣御使下寒州撤察於步之貪汙受賄一案。

    馬林怔住了,酒從杯中傾出來,滴滴嗒嗒灑在衣袍上。

    馬兄?

    哦。馬林緩過神來一笑,見笑,見笑。他撣去酒水,抱拳道?岸嘈幌壬?傅忝越頡!?

    哪裡哪裡。趙師爺笑道,也請馬兄轉告杜老王爺,時局艱難,我家王爺不得不小心行事。

    好。那便告辭了。馬林向兩邊招了招手,兩條人影從山牆後的陰暗裡躍出,幾個起落消失在夜色中。

    趙師爺再也忍不住渾身的顫抖,手中的筷子跟著狠命顫起來,最後叮地落在桌面上,他虛脫似的透了口氣,冷汗將衣裳粘糊糊地貼在後背,說不出的難受。

    杜閔聽完馬林的回稟勃然大怒,他將茶盞拂在地下,連連咒罵:妖婦!

    馬林勸道:世子爺,現在不是動怒的時候,下面該如何是好?

    杜閔好不容易定下心來想了想,先下手為強,他道,京城不是我們的久留之地,這便回去急告父王,不管那御使奉的是什麼懿旨,先在寒江以東布兵為上。

    是。

    這時杜閔貼身的小廝進來,俯在他耳邊低聲稟道:雷奇峰到了。

    叫他進來。杜閔又向馬林頷首,示意他屏退。

    門無聲打開,雷奇峰靜靜走來,有點恍惚地掃視過整間屋子,最後才將朦朦朧朧的目光停在杜閔臉上,世子爺。

    要你辦的事

    雷奇峰搖了搖頭,我在上江看過了,找不到太后的影子。

    那是自然的。杜閔笑道,太后已然從陸路回京了。

    雷奇峰又是搖頭,就算知道她在哪裡,我也不能殺她。

    為什麼?杜閔對他這種執著十分不解,她一樣是人,為什麼不能殺?

    雷奇峰忽然笑了,慢吞吞地道:天下這麼多人,世子爺為什麼一定要殺她?

    笑容給他的面龐上增添了些犀利的神情,令杜閔緊緊閉上了嘴。

    雷奇峰接著道:這些年世子爺要我做的買賣,我都沒有拒絕過。這次讓世子爺不快,我心裡也過意不去。

    哦?杜閔對他這一番話反倒覺得出乎意料,抬起頭來盯著他看,你這麼想?

    是。雷奇峰道。

    杜閔搖了搖頭,你雖是殺人,卻一樣在做買賣,講究的便是一個願買,一個願賣。縱使我將天下的金銀放在你眼前,你不願出手,我亦無可奈何,談不上不快,也談不上過意不去。

    世子爺是明理的人,在我主顧裡算是不錯的了。雷奇峰怔了怔,才道,我接了另一票買賣,後面一個月,只怕不能聽世子爺差遣了,今晚也當辭行。

    哦,那好。杜閔拉開書桌的抽屜,就把前些日子的帳都結了吧。

    他拿出一疊銀票,舉在雷奇峰面前。

    雷奇峰飛快地看了一眼,接過銀票收在懷裡。

    不過,杜閔慢慢抽回手來,笑道,你從來不是一個急著收錢的人。

    雷奇峰抿著嘴唇,卻不想忙於表白說話。

    奇怪的是,雖然你收的是買命錢,卻又不怎麼把金銀放在眼裡;雖然你打交道的都是權貴,卻又骨子裡懶得和他們多羅嗦。杜閔接著微笑道,主顧自以為拿錢支使著你,卻不知道坐在一起談買賣的,哪有什麼高低之分。

    雷奇峰迷濛的神情正不著痕跡地退去,一直糾纏他左右的殺氣漸漸消散時,他看起來清醒而普通。

    杜閔看著他輕悄轉身走出去,站起身來跟到門前,叫道:雷奇峰,今後如何尋你?

    只當是一段瞭解罷。雷奇峰停住腳步,回過眼神來向他微微頷首,笑道:世子爺今後用不到我,只怕也是件好事。

    如果有人花錢要我的命呢?杜閔脫口而出,大聲問道。

    還沒有人出價。雷奇峰只是黯然一笑。

    杜閔望著兩扇門又無聲地悄悄合上,冷不丁一個寒噤,他搖了搖手邊的鈴,小廝進來問:世子爺什麼吩咐?

    把京城裡的人都叫到這左近來,杜閔道,雷奇峰不去,我們的人就不能去了麼?

    初三清晨,西風大了起來,杜閔帶著馬林,在慕冬橋碼頭上船,疾疾揚帆出京。坐探飛報成親王得知,景儀終於鬆了口氣。

    總算把這個瘟神送走了。成親王道,他若再滯留離都,少不得惹出大麻煩,屆時只好我親自動手要他的命。

    趙師爺笑道:馬林走了就好,王爺與東王那邊還不至於立時就撕破臉。王爺忙了這些天,今日不妨歇一歇吧。

    說得有理。成親王道,叫人去內閣說一聲,下午我就不去了。

    想歇一歇卻要有個去處,成親王想了想,道:進香去。

    是。趙師爺點頭,東西弘願寺,哪個好?

    末明寺。成親王解開衣釦,要換衣裳。

    趙師爺上前道:王爺,那裡太熱,還是算了吧。

    算了?成親王看著他。

    趙師爺忙道:學生的意思是,叫他們把法事做到府裡來。

    嗯成親王笑道,就是王妃的佛堂吧。

    那是自然的。趙師爺道。

    交給你辦。成親王甩掉長衣,換了便裝,不許人跟,獨自拿著佛經在佛堂裡讀,只覺外面的陽光越來越耀眼,想必是日頭最毒的時候。佛堂的門吱呀開了,紫眸輕衫婆娑地走了進來,因為裡面暗,她一時辨不清方向,茫然四顧,慢慢朝裡走,無所適從。

    成親王放下佛經,悄悄繞到她身後,往她脖子裡吹氣。

    王妃萬福。紫眸輕輕地笑,轉過身來。

    成親王不說話,加緊撕扯她的衣裳,紫眸攔住他的手,道:別鬧。佛爺看著呢。

    到哪裡佛爺都看著。成親王的心因這個念頭跳得更厲害了,忙將紫眸按倒在冰涼的地上。

    王爺、王爺!門外內監拼了命地打門。

    找死!成親王大怒,將解下來的玉帶摔在門上。

    那內臣噔噔地踉蹌退了幾步,遠遠地大聲道:王爺,太后召見。

    成親王猛地跳起身來,披上衣服就走。

    王爺,改天?紫眸仰起身問。

    改天。成親王點了點頭。

    王府長史已讓人備了轎,趙師爺跟在成親王身後一溜小跑,道:王爺看太后會是什麼打算?

    誰知道呢?成親王嘆著氣鑽入轎中,原以為就遮過了,這時候召我,定是要仔細問了。

    趙師爺臉色也不好看,道:學生還是跟著轎子去吧,宮門前聽消息。

    不。成親王道,你躲在府裡,千萬不要出去走動。母后的耳目多,要是拿你,我攔不住。

    是。

    自己小心了。成親王放下轎簾,催人快行,到宮門前出來,已渾身是汗。

    他在慈寧宮前請見,康健笑嘻嘻道:王爺不要跪了,太后娘娘正問呢,趕緊裡面請吧。

    是。成親王忐忑不安地道,謹遵懿旨。

    慈寧宮側殿正從裡面呼啦啦望外走人,宮女太監見了成親王都不敢做聲,微微蹲了蹲就算請過安。成親王心裡更沒了底,卻見最後的麗人飄然而出,忙一把拉住,明珠姑娘。

    王爺。明珠笑道,我可不是救命的稻草,拉我也沒用。

    哦,是。成親王訕訕放開手,太后心情如何?

    明珠道:好得很。

    好得很?成親王惑然。

    才剛還在說笑話,一會兒定要留王爺晚膳呢。明珠福了福,一笑而去。

    兄妹兩個在說什麼呢?洪司言走出來笑,快進去吧。

    太后坐的地方很是明亮,因而臉上的神色被光芒掩蓋著,成親王匆匆一眼沒有看出什麼來,只得垂首行了禮。

    於步之什麼時候放的寒州知府?太后開口就問。

    成親王賠著笑臉道:是十一年四月間的事。

    你覺著這個於步之是不是聽來挺耳熟的?太后卻轉臉問洪司言。

    洪司言道:是皇上第三科取的狀元。

    哦。太后道。

    成親王打了個寒噤,母后。

    什麼?太后喝著茶,漫不經心地抽空問。

    成親王反倒不好說,爽性笑道:兒子跪得膝蓋疼,母后要問什麼,先讓兒子起來再說。

    哼。太后道,你舉薦的知府做下這等大案子,你還好意思在我跟前要凳子坐?

    洪司言打圓場道:先讓小親王起來吧,地上返潮氣,仔細以後骨頭疼。

    成親王心中唸了一聲佛,向著洪司言直使眼色。

    一邊站著。太后終於道。

    是。兒子謝恩。成親王今日把那點撒嬌的手段盡數抖露出來,畢恭畢敬立在一邊,道,兒子知錯了。於步之辜負朝廷恩典,辜負兒子對他的信任,定是死罪了。母后可不要為了這樣沒良心的臣子氣著了。

    太后清澈的眼神細細打量著成親王,慢慢道:你確是長大了。

    成親王心中一凜,道:是母親教導得好。

    太后似乎在苦笑,我只怕教你的太多

    洪司言怕他們母子尷尬,忙道:太后,小親王進來不容易,還是問正事吧。

    太后點了點,問:那是要抄家了?

    是。成親王想了想,很覺為難。

    聽說於步之畏罪潛逃,多日不在公署了?

    成親王心裡一痛,勉強道:是。

    他的家眷呢?太后灼灼問。

    這成親王吃了一驚。

    怎麼家眷也不顧,就一個人跑了?太后問,果然是個沒良心的。

    成親王撲通跪在太后面前,顫聲道:母后!難道

    難道什麼?太后冷笑,你和他相好一場,難道不準備照顧好他的家人?

    成親王抬起頭,渾身打著顫,咬牙笑道:母后,兒子可又學著了一手。

    太后不是滋味地挪開目光,靜靜道:那就好。

    洪司言將成親王挽起來,好了好了,要問的都問了。天色不早,小親王就在此用膳吧。

    把明珠也叫來。太后例行公事般地展顏道,兒子女兒都在,看著也高興。

    太后的家宴,傳的都是精緻的小菜,一時明珠帶著人挑著食盒也來了,孝敬太后的都是大理的小點心。成親王席上魂不所屬,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笑話。

    太后笑道:好啦,你說的這些都舊了。這裡的小太監的笑話都比你精緻些。我倒願意聽明珠講講寒州的風情。

    成親王道:母后可不要疼了女兒就忘了兒子。

    怎麼會呢?太后道,只要是我的兒女,都是一樣看待,

    他們母子話裡有話,明珠微笑傾聽,成親王在她秋波般清澈地雙眸下低著頭。這頓飯險澀無比地吃完,成親王找了個機會,連忙告退。

    側殿裡一陣沉默,明珠站起來道:女兒廚房裡忙了半天,也累了。

    嗯,也是。太后點頭,回去早歇吧。

    明珠出來,如往常一樣去慈寧花園乘涼,她總是稍駐假山上的小亭,然後登於亂石頂端而坐,仰望夜空,拂拭露水之際,明珠忽而想到,自大軍北上之後,這明月的陰晴圓缺已然悄悄周行了兩輪,又到了繁星如織,彎月如鉤的時候,螢火因而顯得很明亮,在她青絲間、紅袖下靜靜飄搖。明珠停下扇子,看著那小小的燈火駐在寒絹晶瑩的扇面上。

    呼。她吹氣如蘭,輕送蟲兒重新撲入夜色裡,轉眸隨那星火望下假山去,卻見林間陰影濃了又淡,似乎什麼妖怪駕著黑風倏然穿過。

    明珠想了想,最終還是嘆了口氣,飄身而下,從假山的曲折中繞到樹林以南,在袖中扣住銀針,截到林中人的側面,將十二枚鋒芒一揮而出。

    那人聽到風聲,慌忙回過頭來,星光照在他臉上,明珠不禁輕呼道:你?

    她指尖微觸絲線,將銀針去勢激得飛散,擦著那人身子掠過。她心中訝異未息,早忘了在絲線脫力的瞬間將銀針收回,只聽叮叮零零鋒芒落於青石之上的樂聲,五色絲線也罩在了那人頭上。

    明珠姑娘。那人喜極,眉間揚了揚,道,找得我好苦!

    明珠見了他的狼狽樣,也是嫣然一笑,沈公子從來逍遙,自己找苦吃,卻怨不得別人。

    當然當然,怨不得姑娘。沈飛飛拂開頭上的絲線,笑著走過來,姑娘近來可好?小生許久不見姑娘,茶飯不思

    明珠啐了一口,再這麼胡說八道,我可惱了。

    是是是。沈飛飛忙道,又作揖不迭。

    明珠卻上下打量沈飛飛一身精幹打扮,見他身後更揹著短刀,不由笑道:這是做什麼?往宮裡溜達還須沈大公子如此大動干戈?

    沈飛飛紅著臉道:宮裡沒來過,就怕著了侍衛的道兒,連累了姑娘,故而鄭重其事,讓姑娘見笑了。

    明珠淡淡道:連累說不上吧,你我一不沾親,二不帶故,憑什麼你犯下殺頭案子卻要連累到我身上?

    沈飛飛依舊賠不是,是是是,姑娘說的是。

    明珠見他執意委屈,也不忍再逼他,只是道:宮中不是沈大公子久留之所,請回吧。

    我這就走,不過,沈飛飛追上前,在明珠背影后低低地問,姑娘最近過得怎麼樣?我知道了才放心。

    明珠停下腳步,回眸一瞬朦朧地看了看他,還好。

    姑娘清減許多了

    明珠搖頭道:也沒有。

    沈飛飛慢慢道:小生最近一陣子會離開京城,一個人在外,生死無人知道,不知姑娘會不會有片刻功夫想到我,就象

    就象什麼?明珠冷冷截斷他的話,反問道。

    沈飛飛苦笑道:辟邪可有消息來往?姑娘一定惦念著。

    為什麼要提他?明珠反詰。

    星光照出她眼中淡淡的傷感,沈飛飛望進那漆黑的眼眸深處,忽然嘆了口氣。

    明珠仰頭見彎月掛在宮闕飛簷之上,笑道:夜色已深,我回去了。沈大公子好自為之。

    是。沈飛飛魂不守舍,隨口答應。

    明珠走出花園大門,在陰影中回頭相望,卻只剩古木寂寞,沈飛飛已然不見蹤跡。她側首想了想,也覺無趣,一人身隻影孤地往回走。彩裙覆蓋著腳面,行動時本是婆娑的柔聲,卻聽周遭一兩記沙沙的急響,令她頓生警覺。

    聽起來輕功不過平平,絕非號稱沉魚飛燕的大盜沈飛飛。明珠看著背後人投在自己腳前的黑影慢慢展開雙臂,忙衣袖輕拂,飄身閃在一側,一蓬銀針也從袖底發出,聽得那人慘叫了一聲,已是扎得滿臉,捧著眼睛在地上翻滾。

    明珠任那人呼痛,徑直掠上房頂,向慈寧宮遙望,只見四條黑影正向太后寢宮撲去,她輕點屋脊,飛掠而下,口中喃喃笑道:這人還要留給他,卻不是你們能殺的。

    不料未至慈寧宮前,又有一人從側殿屋脊後面持刀躍出,奔襲之間已連傷三人。

    沈飛飛?明珠蹙眉。

    那刺客中為首者武功甚高,不過與沈飛飛糾纏了片刻,便佔了上風,連著三幾刀都取沈飛飛的要害,明珠見沈飛飛實有性命之危,不得已在圈外施針法相助,她扯斷針上絲線,拈在指間,在沈飛飛危急一刻,彈出銀針,鑽透兩人密集的刀風,叮的撞在刺客的刀尖,猛地將刺客鋼刀盪開。

    沈飛飛見她凌空而下,施以援手,更是喜不自抑,百忙中抽出空來對明珠點頭微笑。

    這三人都有自己的不方便,只在獵獵刀風中一聲不吭,交手十數回合之下,牆外的火光漸漸映了進來。

    深宮寂靜的夜裡猛然爆發出傷者的嚎叫,早就驚動內廷關防太監,二三十內臣自慈寧門狂奔入內,另有人飛傳侍衛。那刺客被明珠和沈飛飛逼得手忙腳亂,更見不能得手,反有被侍衛圍困的危險,忙閃身躍出戰團,凌空掠去之際,被明珠一針洞穿腳踝,在側殿上跌了一跤,他踹下些瓦片,將明珠和沈飛飛阻了一阻,這才勉強脫身而去。

    外面侍衛太監的火把喧譁之下,太后寢宮更顯得黑沉沉沒有絲毫動靜。明珠原想進去問安,卻讓沈飛飛牽住衣袖,聽他低聲道:領頭進來的侍衛必是鬱知秋,我和他打過照面。

    雜亂的腳步聲就在宮門外,明珠嘆了口氣,且隨我避一避。

    她領著沈飛飛穿過慈寧花園,繞過大戲臺,在甬道中穿過,望東直行。兩人躍入居養院的天井中,周圍終於又靜得如同墳墓。

    這是哪裡?沈飛飛繞過大樹下的黑影,四處打量。

    明珠道:這地方從前玩的熟了,知道少有人來,宮裡怕是隻有這裡能讓你躲幾個時辰的。

    沈飛飛笑道:姑娘說這裡安靜,就是這裡了。他向西廂房走去,見門未鎖,就想推門入內。

    不是這裡。明珠在他身後艱難地啟唇,慢慢地道。

    沈飛飛抽回手來,看著那門怔了怔,是。

    東廂請吧。明珠閃身讓開了路,沈大公子怎麼沒有走,又殺了回來?

    沈飛飛恭恭敬敬地道:小生以為那些人會對姑娘不利,若知道姑娘不是住那裡,小生絕不會貿然出手,給姑娘添這些麻煩。

    明珠搖了搖頭,不做聲。沈飛飛惴惴盯著她,想要猜出她的喜怒,卻見她安安靜靜的面容,彷彿心中的血液也比從前奔流的慢了許多。

    你要出京?去哪裡呢?明珠問。

    誇州。沈飛飛道,有個兄弟要小生幫著弄批馬過來,國難當頭之際,不料有些生意卻比從前好做得多了。小生這回發國難財,姑娘定是瞧不上的。

    明珠一笑,發國難財的,何止你一個?沈公子盜財,那些人竊國,人品上只怕沈公子還高了一籌。

    姑娘取笑了。沈飛飛鬱郁低下頭去。

    我須回慈寧宮去了。明珠道,此時大概是清查各宮各房的時候。若沈公子自己能脫身,就請便。若不得脫身,我明日定會過來看,想法將公子送出宮去。

    多謝姑娘。

    她彩裙飄飛地遠去,只剩下沉飛飛一人怔怔目送,目光如同蛛絲糾纏,讓明珠不勝難過。待她從侍衛巡邏的縫隙裡走回自己院子,彎月已沉得不見,她推開房門,點起燈,卻見子葙坐在角落的地上,抱著肩瑟瑟發抖。

    怎麼了?明珠握著她冰涼的手,被外面的人嚇著了?

    子葙撲在她懷裡抽抽噎噎地哭,姊姊夜半不見回來,外面又叫有刺客,我道姊姊

    真會胡思亂想。明珠不由笑了起來,你我是什麼人,身份猶如草芥,刺客為什麼要來殺我們。

    姊姊不同的,子葙哭著道,不然太后為什麼要

    不要亂說了。明珠叫住她,將她挽起,扶到床上,睡一覺什麼都好了。

    外面清查的太監終於搜到了這邊,叩門問道:明珠姑娘可好?

    我好得很。明珠坐在子葙的床邊,道,太后慈駕平安?

    慈駕平安。那太監道,太后唯恐姑娘有失,請姑娘過寢宮睡。

    子葙一把拉住明珠的衣袖,不住搖頭,明珠按住她的手,向外道:知道了,這便來。

    她攏著搖曳的火頭走到門前,將燭臺交給太監拿著,出來掩上了門。

    姑娘這邊走。臺階下六名宦官側了側身,留出中間的空地給她。

    明珠走在太監們高舉的燈火中間,一路輝煌行去,短短行程的盡頭卻是黯淡的宮舍,太后端坐在帳中,向她陰鬱微笑。

    來,睡我身邊來。

    周圍的人突然消失了似的退了出去,太后自己撩開帳子。明珠躺在她的身邊,能感覺到她身上若有若無的安詳氣息,明珠覺著這應該就是母親的氣息,但卻無從驗證。

    有沒有嚇到你?太后問,神色間卻沒有半點受驚的樣子。

    明珠回道:沒有,女兒躲得好好的。

    太后替她掖好肩上的輕衾,嘆了口氣,明珠,我問你,皇帝和成親王哪個更好?

    都很好。明珠笑道。

    太后道:若要你從裡面選一個嫁,你會選誰?

    明珠沒有一點猶豫,飛快地道:女兒不願嫁人,所以無從比較。

    太后終於死了心似的長出一口氣,合上眼睛。明珠側面看著她,發現她確實是美得過分,這樣的女人,一輩子又要遭多少罪,經多少事?明珠無從想象,故而疑惑著,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真的有資格來評價她的是非。

    還不睡?太后微笑,今晚在外面忙了半天,不累麼?

    還好。明珠也笑。

    太后將她攬在懷裡,道:不要搭理那些臭男人,把終身大事放心交給做孃的。我定會給你招個稱心如意的夫婿。

    明珠噗哧一笑,母親說什麼呢?女兒真的誰也不嫁。

    胡說,太后道,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是要做我兒媳婦的,你豈不比皇帝現在的三宮六院強得太多了?

    母親!明珠不由叫道。

    太后道:好好,我不說了,不過你可要閉上眼睛乖乖地睡。

    明珠一夜多夢,清早被晨曦拂醒,便再也無法入睡,好在太后起來得總是很早,服侍她梳洗之後,便是明珠自己能靜靜繡花的時間,她回屋安撫了子葙半晌,又沒有聽說宮中搜出刺客,才放寬了心,獨自向居養院去。

    白天看居養院,更覺物是人非,青草和白色細小的野花從石磚的縫裡擠出來,一院悽悽芳菲,大樹的影子投在西廂的門上,看起來象個深不可測的洞穴。明珠拾階而上,用指甲輕輕刮劃木門,等了一會兒,也不見裡面的動靜。

    明珠默默抽回了手,她能聽到沈飛飛壓抑的呼吸,卻知道沈飛飛已然走了,不管他要去的是誇州還是什麼別的地方,回得來或是回不來,都和自己毫無關係,為什麼在此之前的一刻,她卻想到應該阻止他離開?

    明珠轉身走入陽光裡,以袖障目向湛藍的天空眺望,白雲從狹小的藍天裡飛掠而過,明白得就象她現在的心境。

    閏六月十日,杜閔和馬林棄船登陸,快馬行了一整天,到十一日,便回到黑州東王轄地。黑水縣是東王屯駐水軍之所,海岸邊上戰艦百隻;便是騎兵,在此也有三萬五千人之多。這些都是杜閔平日帶慣的兵,見他隔了大半個月又回來,都很欣喜。帳下大將皆來問安,心腹人等待眾將退出,急急問杜閔此行結果。

    想要兵不血刃出寒江,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杜閔道,但朝廷在北新敗,過不幾日中原之內都會人心惶惶,朝廷在東邊屯軍不多,只要我們現在布兵,佔領險要,就有九成的勝算。

    世子爺說的是。眾人點頭稱是。

    杜閔道:今日我也乏了,暫不議事。待明日一早升帳,各營各將均有差遣。

    馬林在外報名,分開人群進來,眾人知他所參與的,俱是最機密的差事,忙行禮告退,容杜閔與他密談。

    馬林見人走遠了,才道:世子爺,在宮裡行事的人,只得回來了一個。

    那妖婦呢?

    恐怕安然無恙。

    哼。杜閔臉上冷笑。

    馬林道:世子爺,行刺不成,只怕已打草驚蛇。太后不會明著和黑州做對,但唯恐她惱羞成怒,暗中佈置

    我會不知道麼?杜閔眼角跳了跳,拂袖將他語聲打斷。

    馬林憂心忡忡,仍進言道:世子爺只怕還不知道,陸上探子來稟,有隻小船一路跟著世子爺的座船,世子爺上岸後,船內的人便不知去向。

    杜閔卻沒有說話,拿指節敲著桌子,不知想著什麼。

    馬林只得接著道:臣唯恐世子爺有失,已調了最精幹的人日夜守護,世子爺恕臣擅做主張。

    不,做得好。杜閔抬起頭來笑道,你擔憂我的安危,我豈會責怪?

    馬林這才鬆了口氣,道:另外,王府裡自己人過來了。

    哦?杜閔問,怎麼樣?那幾個,還安分麼?

    馬林搖了搖頭,洪王妃眼看就不行了,側妃們都急著想讓自己的兒子過繼給王妃送終。

    杜閔的眼角跳了跳,父王怎麼說?

    老王爺千真萬確地親口答應了潘妃,還說不要聲張,尤其是不要讓世子爺知曉。

    杜閔氣得眼前一黑,向馬林擺了擺手,不要說了。

    是。馬林道,不過老王爺聽說世子爺回來了,定會飛傳世子爺回去,王妃還惦記著見世子爺最後一面吶。

    杜閔嘆氣道:我又何嘗不想回去,但此時另有主張,不要勸我了。

    馬林只得點頭。

    杜閔問:銀兩準備得怎麼樣了?

    已經到了黑水大營,就在後天交易。馬林道,這兩年因朝廷徵糧,本就緊,今年為了軍餉,更象從石頭裡攥出水來似的,湊齊就不容易了。世子爺千萬別嫌他們辦事拖沓。

    怎麼會?杜閔道,能湊齊這五十萬兩白銀,已出乎我意料之外了。不過你要知道,從前每年給倭寇五十萬兩,不過為了求個太平;這次卻關係到我軍後方安危,更是不能出半點差錯。

    是。馬林道,世子爺動兵之前確實要謹慎考慮倭患。

    他們是強盜。杜閔笑道,貪圖的就是個錢字。我看這回你就親自押送銀兩去一趟,能將他們哄回海上去,就最好不過了。

    馬林想到辛苦一趟回來還沒有見到家裡人,又被指派出去,不由氣悶。杜閔似乎看出他的不樂意,對他笑道:不過就是兩三天的功夫,我等在黑水,等你辦妥了這件事,就一起回黑州去。那時,你可不止是王府長史的身份了。

    馬林陪笑道:世子爺能在王爺面前替臣美言,臣感激不盡。

    也不必定要和王爺講,杜閔笑得陰沉沉的,我說了就算。

    馬林知道東王杜桓的脾氣,那是一個把自己權威呵護得極小心的老人,因此杜閔的話讓他疑惑了一路。

    這趟差事用了二十輛大車裝載銀兩,押運的是八百士卒,走在官道上尚覺浩浩蕩蕩,此時撂在綿延海岸,只是可憐巴巴的一小撮。正是漲潮的時候,天氣不是很好,怒濤翻滾著撲上礁石,隆隆聲摧枯拉朽地洗滌著人的心魄,所見的水天一色,竟是蒼白的,四處遙望,更覺孤絕無援。

    看到船了麼?馬林忍不住問。

    押運官回道:這種天氣,想必停在避風的地方。長史不必著急,這裡離約會的地點還有兩三里路呢。

    是麼?馬林道,前面已看見信旗了,應是到了吧?

    的確是紅旗。押運官笑道,倭人貪財,急著過來了。

    說好以紅旗為號,礁石上站的人袒出右臂,裸著膝蓋,在狂風中不住揮舞旗幟。

    過去。將官喝令。

    眾人都指望早點交差,忙將車趕下沙灘,持槍的步卒跟著車,在鬆軟的沙地上跌跌撞撞地一溜小跑。

    礁石高處的倭人笑得正歡,扔下旗搖起胳膊,叫道:這裡、這裡。

    馬林看了看左右,道:怎麼半天就他一個,還瞧見別人沒有?

    那押運官正要答話,卻忽聽自己隊伍裡一陣大笑,原來那倭人高興得手舞足蹈,一不留神唉呦了一聲,跌倒礁石後面去了。

    押運官在眾人的鬨堂大笑中高叫:小心了,小心了。猛然咽喉一痛,被冷箭射落馬下。

    周圍的人嚇得怔住,未及察看,便聽狂風中一片尖嘯,漫天利箭當頭罩來,噼噼噗噗地將人打翻在地。

    倭寇造反了!主將已死,東王士卒大亂,一邊叫,一邊扔下同袍的死屍,躲在銀車之後。

    馬林拽住韁繩,在人群中打轉,不要慌,不要慌,拿弓箭出來。話音未落就覺背心劇痛,他撲倒在沙土裡,海水和著細紗嗆入口鼻,幾乎立即窒息。他勉強支起身子,模糊的視野裡盡是汪洋般的刀光,頭頂上的慘叫聲被海風吹得似遠又近,一條斷臂砸在他的頭上,反倒讓他放心地昏了過去。

    不要留一個活口。

    說話的卻是中原人,馬林被這句話嚇得清醒,身子微微一怔。周圍的呼叫還未息止,卻有人開始趕動銀車。

    大老闆取多少銀兩,請自便。這人舌頭捋不直似的,帶著倭人奇怪的強調。

    那中原人笑道:將軍客氣了,雖說我意在銀子,將軍意在中原疆土,不過這買賣之前就談好了價錢,我仍取三十萬兩不變。

    倭人道:大老闆是個講信用的人。

    呵呵,承蒙誇獎,在下是個生意人罷了。中原人道,今年收不到銀子,想必貴國朝廷再不會阻擾將軍興兵,剩下的二十萬兩也夠大將軍向杜桓開戰的軍餉。

    正是。今後還要靠大老闆多方關照。

    彼此彼此。那中原人大笑,將軍請先行,在下還有點小小事要辦。

    周圍開始安靜下來,只有一人在旁邊不住踱步的聲音,那人最後停在馬林的面前,有點吃力地蹲下圓滾滾的身子,馬長史,他拍了拍馬林的臉,裝死可就不好了。

    馬林一個寒戰,更牽動了傷口,劇痛之下呻吟不已。

    痛吧?那人道,只要馬長史將東王布兵之計和盤托出,不但性命有救,這車上的銀兩也由馬長史取之自便。

    性命?馬林側過身子想看清楚面前的人,卻被別動的一聲喝住,踩住肩膀不能動彈,馬林搖頭苦笑,就是我逃得性命又如何?我的家眷兒女都在黑州,一旦東王知道我的消息,他們又能苟活幾日?就算東王事敗,朝廷怎能容得我?我想來想去,現在一死了之倒是最好的結局。

    那人嘆了口氣,難怪東王器重長史,果然是聰明又識時務的人。他向身邊人招了招手,一柄雪亮的利刃沙地插在馬林眼前的沙礫中。

    來吧來吧。馬林叫道,我的夢做醒了,不知他們的皇帝夢,什麼時候才能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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