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講過一個故事:有家人生了一個孩子,滿月的時候抱出來給客人看,一個客人說,這孩子將來肯定會發財,這家人於是千恩萬謝。另一個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於是被大家痛打。故事講完了,魯迅先生評論道:“說要死的必然,說富貴的許謊。但說謊的得好報,說必然的遭打。”我以前每次讀到這裡都很慚愧,因為我就是那個說謊的傢伙,人家結婚我說早生貴子,人家生孩子我說長命百歲,這當然是謊話,因為新郎有可能患不育症,孩子也許會掉進井裡,我說謊說得這麼坦然,想想真是慚愧,覺得自己缺乏討打的勇氣,實在不象個堅持真理的知識分子。
現在我是一箇中年人了,對這事有點不同的看法,我覺得那家人謝也謝得對,打也沒打錯,以己推人,如果我兒子滿月擺酒,你喝著我的酒咒我兒子死,我說不定也要滿地摸磚頭。
那個捱打的人不是不誠實,而是話沒說對地方,人家請你吃滿月酒,你不去說滿月的事,非要討論生命的自然規律,我覺得這跟誠實無關,而是在抬槓。抬槓不是死罪,但你非說自己抬槓抬得客觀,抬得合乎真理,還罵不抬槓的人虛偽,我看捱上兩磚頭也是活該。
抬槓不是討論問題的好態度,我有個朋友在養豬場工作,每當場長批評他把豬喂瘦了,他就在那兒小聲嘀咕:“你口那麼臭還敢來說我?”要按魯迅的邏輯,我這個朋友也算堅持真理,因為他們場長確實不愛刷牙,口臭得蒼蠅都不敢近身。不過我覺得口臭跟餵豬不是一回事,自己的工作跟別人的口臭更是天差地遠,領導說你把豬養瘦了,你就應該反省,勇敢承認錯誤沒什麼丟臉的,即使要辯解也應該圍繞著豬來辯解,說飼料不足、豬得了豬瘟什麼的,都算是正當理由,現在你閉口不提,卻反過來指責人家的口臭,這不是抬槓是什麼。
抬槓這事的核心就是要回避事實。我在瀋陽看過這麼一幕:一個美女的褲門沒扣好,有個小夥子上去提醒她:我看見你的內褲了。那姑娘以為遇上流氓了,氣得滿臉通紅,潑口大罵:*你媽!照我看這姑娘也是在抬槓:你內褲被人家看見了是個事實,是事實就應該承認,現在你不但不承認,還想*人家的媽,我覺得不大合適,因為第一,你*不到;第二,就算*到了你也照樣丟臉。
前面這兩槓抬得都比較低級,明顯不是高人所為。根據《慕容雪村抬槓大法》,抬高級杠一定要不露痕跡,一定抬得合乎邏輯。比如領導指責你把豬喂瘦了,你可以這麼說:為了豬圈的堅固,豬一定要瘦,因為豬肥了就會把豬圈撐破;再比如有人說你褲門開了,你可以驕傲地回答:我散熱,不行啊?
要抬高級槓,必須先想好後路。如果領導說餵豬是為了讓豬長膘,而不是為了豬圈的堅固,你一定要這麼回答:豬圈要是破了,連豬都跑光了,還長什麼膘?如果小夥子說散熱也不能開著褲襠丟醜,那麼記住,下面這句話將是最有力的反擊:每個褲襠都有它的具體情況,你管得著麼?
當然,我們都不是餵豬的,有個道理必須要明白:豬即使長到一千斤,也不一定就能把豬圈撐破,所以最好的態度還是承認錯誤,老老實實把豬喂好;同樣,褲門開了,丟的是自己的臉,還是找個沒人的地方拉上的好,即使真需要散熱,也完全可以往裡面放點冰塊什麼的,沒必要讓全世界的人看自己的內褲。
再說說魯迅那個故事,如果非要用“撒謊”和“誠實”這兩個詞,那也應該區分語言環境,在什麼山上唱什麼歌。有一次蘇格拉底問歐提德姆斯:如果孩子生病又不肯吃藥,父親騙他說藥是甜的,這算不算正直?歐氏想了半天,說恐怕要算。在這裡,孩子生病也好,孩子滿月也好,都屬於私人生活,私人生活的主旨是求善,所以善意的謊言可以接受,否則就沒人敢賣假牙;但在公共生活中,求真是求善的充分必要條件,所以就必須講真話,死了多少人就一定要說死了多少人,不能瞎蒙。但事實上我們卻常常把這個兩種生活混淆起來,人家孩子滿月,我們說這孩子要死;真正樓倒了橋塌了,死人無數,我們卻又在瞎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