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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李三郎乃是十分精明老練之人,情知說什麼話都很難使她回答,唯有關於這位紀姑娘之事,不怕她不理睬。

    齊茵果然一如他所料,心中雖是一百個不願理會,但既然他問到瓊姊姊,說不定還有別的話關涉及到她,當下淡淡地嗯了一聲,道:“沒有回來。”

    李三郎沉吟一下,道:“我們應當馬上展開搜尋才好。那個朱公明本事大極,說不定是他鬧鬼。”

    齊茵道:“你可是發現什麼跡象?”

    這時候薛陵其實站在外面,暗暗竊聽他們的對答。

    他早先雖是見到齊茵面色大變,因而確定李三郎就是她從前的未婚夫。可是李三郎如此冷靜,一如從不識齊茵。

    這一來使得他不能不暫時存疑,非得查出更確切的證據,方可確定。

    因此,他藉口出去買食物,其實是要在暗中查聽他們談話,以便確定他們的關係。

    他聽到這兒,心中可就有點活動,覺得他們的對話很正常。同時幾乎已可以推翻他的疑惑了,假如他們以前相識的話,決不會談這些事,尤其是在沒有旁人之際。

    他不禁透一口氣,正要趕快離開,買點食物才回來。忽然聽到他們又在說話,便停步傾聽。

    李三郎道:“在下沒有發現什麼跡象。”

    齊茵登時氣往上衝,怒道:“混賬,原來你是找話跟我說,其實何須如此,你本來是李公子嘛!”

    李三郎可就不敢做聲,薛陵聽了這麼一句,登時有如掉入冰窖之內,目瞪口呆。心想:

    他們竟當真是舊相識,我的疑心並沒有錯。

    齊茵繼續用譏嘲的聲音道:“李公子怎的不在家中享受,卻到江湖奔波吃苦呢?”

    李三郎沉默不語,過了一會,才道:“齊姑娘何必這樣說呢?過去之事,提之何益。”

    他說得如此平和,齊茵一肚子的不快,突然消失,反而覺得不好意思起來,便改變了語氣,道:“好,我們講真心話,你為何離家跑到江湖上?”

    李三郎道:“我們別提以前的事好不好?”

    齊茵道:“好吧,現在我明白你裝作不認識我的原因了,只不知猜得對不對?”

    李三郎道:“請你不要說出來,總而言之,薛大俠的人品武功,都是我萬分欽佩的。”

    薛陵在黑暗中搖搖頭,躍出街上。那顆心像鉛一般十分沉重,並且連連嘆息。

    他一時覺得五內無主,真不知如何是好。對於齊茵,他早就付出全部感情,此生此世,恐怕永遠不能再有改變。因此,要他輕言放棄,與她決絕,真是談何容易的事情?

    然而,在道義上來說,他和李三郎算得上是患難之交,雖說李三郎自願當他的僕從手下,一直自認比他身份較低。可是薛陵對李三郎甚為敬重,從沒有把他低看的觀念,內心中仍然當他是個可靠的好朋友。

    在這種關係情摯之下,他薛陵如若明知內情,還與齊茵結合,那就太自私無恥,不顧道義了。因此,他乃是非放棄齊茵不可。不管齊、李二人能否複合,他都得非與齊茵斷絕不可這個打擊對他實在十分重大,使得他無法保持理智,茫然地順步而行,心中痛苦不堪。

    也不知走了多遠,突然間有人從轉角處出來,跟他撞個滿懷。薛陵武功何等高強,雖是在這等精神迷亂之際,仍然能運功護身。

    那個人跌倒地上,按住屁股直叫哎喲。

    薛陵茫然道:“對不起。”

    又機械地過去攙扶那人起身。

    那人是個六旬左右的老者,身材矮短,面貌卻十分慈祥。他借薛陵之助勉強起身,心中本來很氣惱。

    但一眼瞧見對方彷佛迷糊的神情,頓時怒氣消散,忖道:“這個年輕人一定碰到什麼事情,大受打擊,才會變成這樣。”

    他眼中露出憐憫的光芒,因為他記起自己年輕之時,也曾有過這樣的遭遇。年輕人到底受不起情感的打擊,很容易就變成這種模樣。

    照他的經驗,這個英俊昂藏的年輕人很難馬上恢復常態。

    他問道,。“你一定有很大的心事,對不對?”

    薛陵長嘆一聲,點點頭,有點麻木地道:“不錯,我有很大的心事。”

    老者道:“那麼你跟我來。”

    他不說出原因,只叫他一道走。果然薛陵茫茫然跟他一同走去。

    他們只走了十餘步,老者便推開一道門戶,和他一齊進去。這間屋子並不寬大,黯淡的燈光下,一切佈置都很簡陋。但仍然是個廳堂的佈置,此外,旁邊還有兩個房間。

    他叫喚了一聲,右側的房間傳出一個老婦人的口音,應道:“你回來了麼?今天有趣得很。”

    老者道:“等一會再說吧,我得泡杯熱茶給這個孩子喝,讓他定定神。”

    那婦人訝道:“孩子?什麼孩子?誰家的孩子?”

    老者道:“別急,是個年輕人,他一定是受到什麼打擊,所以心裡有點迷糊。”

    他一面說話,一面倒了一杯熱茶給薛陵。

    薛陵接杯在手,張嘴便喝,一口就喝了那麼一大杯。把那老者駭一跳,叫道:”小心燙壞了嘴巴。”

    那一大杯滾熱的茶,果然著實把薛陵燙了一傢伙,倘若他不是內功精深的話,很可能把他燙死。

    然而他卻在這一燙之下,恢復了神智,眼睛連霎,瞧著這間屋子和那個老人。他立刻就曉得這是怎麼回事,但覺口腔舌頭都麻木了,早晚得脫層皮。他長長嘆息一聲,因為肉體上的痛苦,在他現下的情況中,實在算不了什麼。

    老者柔聲道:“你靜靜的坐一下,若然心中蹩得難過,放聲大哭一場那就更好了。”

    他打開一個紙包,裡面有些食物,遞到薛陵面前。

    薛陵搖搖頭,老者道:“我也知道你一定吃不下。”

    他站起身,道:“我的老伴雙腳癱瘓,不能走動,我得去餵飽她才行。”

    他走入房間,薛陵默然坐著,心中尋思起齊茵,但感萬念俱灰,恨不得有個什麼解脫之法,好從這萬丈苦海中超脫。

    但他總算是慢慢的恢復神智,不似早先那等昏昏沉沉,心神迷亂。

    他聽著老者說出如何碰見他的經過,然後那老婦人道:“今天我瞧見了一件事,十分奇怪。”

    老者笑道:“你每天總會瞧見一些奇怪的事。”

    老婦人忙道:“你聽我說呀,今天我見到的不是熟人,卻是那個古怪的年輕人,他扮成一個老人,帶回來一個老女人。”

    老者笑了兩聲,道:“得啦,得啦……回頭你才告訴我,現在先吃點東西,我還得照顧那孩子呢!”

    他走出去,又斟了一杯茶給薛陵。他見薛陵流露出十分痛苦的樣子,便極力慫恿他流點眼淚,他以一種老年人的智慧和慈愛之心,只勸了幾句,薛陵可就感到無法控制眼淚,驀然雙淚交流。

    老者滿意地回到房間,陪他的老伴進食。過了一會,外面抽咽之聲已經消失。老婦人也吃得差不多,她又提起剛才的話題。

    老者笑道:“你怎知那個老人一定是那個年輕人改扮的?而且,他帶了一個老女人回來幹什麼呢?”

    老婦入呶呶爭辯,硬說一定沒有看錯。突然間他們發現薛陵站在門口,兩人都訝異地望著他。

    薛陵拭掉淚水,道:“老太太,你剛才說看見一個老人,帶了一個老女人回來,他們都不是這兒附近的鄰居,但既然不是住在這兒,何以又回到這裡?”

    他一面詢問,一面已注意到老婦人是坐在一張高背椅上,用一條被子蓋住下身,坐在窗戶前面。

    老婦道:“本來這兒住的人很雜很多,誰也分不清是不是住在這兒。但我整天沒事做,我在這窗子後面瞧著街上。所以那一家搬進來,那一家搬走,我都曉得。”

    老者點點頭,道:“你太嚕囌了,把該說的說出不就行啦!”

    薛陵道:“不要緊,只要老太太有興趣,從頭說起最好了。”

    老婦人大為得意,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她道:“兩個多月前,來了一個很年輕的人,看衣著打扮是個讀書人,他租了斜對面的屋子住下,只有單身一個,沒有家眷,也沒有下人,我真不知道他每天怎樣過的,大概是可以幾天不吃飯。”

    薛陵笑道:“或者這個讀書人買了數日干糧,加上另外一些容易燒煮的食物,便可以數日足不出戶。老太太想必也知道讀書求功名的苦處,若不是這樣閉戶發奮,豈能金榜題名呢?”

    老婦人道:“不,他當真是數日不食,因為他屋子裡飯鍋火爐都沒有。他每次上街回來,我都在這兒瞧著,總是空手出去,空手回來,什麼乾糧都沒有。”

    薛陵細細瞧她一眼,心中不由得不信。

    因為這位老太太雙腿既是癱瘓,動彈不得。鎮日沒事可做,丈夫又出門作活覓食,連個談話的人都沒有。因此,她日日夜夜坐在窗後,遙望街上一切動靜,這已是她唯一的消遣了使他怦然心動的是她說這個年輕讀書人,喬扮老人出去,回來時卻帶了一個老婦人。照這樣說來,這個老婦人會不會就是今日失蹤了的紀香瓊。

    由於這件突然而來的消息所刺激,他暫時忘掉自己的煩惱和痛苦,一心一意追查這件事。根據這位老太太所說,這個年輕讀書人行蹤詭異,既能數日不食,當必是內家高手。但這又使人大惑不解了,因為即使是內家高手,亦斷斷不會數日不食,偶然因故而不食,便無所謂,若是常常如此,可就有點莫測其故了。

    此外,他考慮到這個年輕讀書人是什麼來歷?假如是他帶走了紀香瓊,則紀香瓊何以肯跟他走?這人喬裝改扮隱匿於此,到底有何目的?

    他隨口敷衍那老婦人幾句,便退出廳子。

    老者走出來,同他道:“瞧來你現在已經好得多了,可覺得餓麼?”

    薛陵搖搖頭,抬眼見到這位老者滿面關懷慈祥之色,心中大是感動,暗忖:這對老夫婦景況如此淒涼可憐,但仍然這麼富於同情心,真是難得。

    一念及此,頓時覺得很慚愧,因為他只顧想自己的事,卻沒有替他們著想。

    他詢問道:“老丈家裡沒有別的人了麼?”

    老者輕嘆一聲,道:“我的大兒子全家在鎮江,孫子都快到二十歲了,都忙著找飯吃,沒有法子搬來一齊住。我還有一個小兒子,今年已三十歲,他也跑到蕪湖作工,連妻子也未娶。”

    薛陵道:“這樣說來,這棟房子定是老丈產業,所以沒有搬到鎮江去住。”

    老者道:“這兒也不是我的產業,以前我做生意,家道也算興旺。但後來交上黴運,賠個精光。現在我幸得一個老朋友照顧,在他的店鋪裡記記賬,這棟房子也是他的,是他借給我們居住。”

    薛陵沉吟一下,才道:“老丈心地善良,多行好事,這黴運定有一日會過去,那時節你再恢復家道,子孫都團聚一堂。”

    老者笑道:“但願承你貴言,真有這麼一日,那就好了。唉!我那老伴吃的苦真不少呢!”

    薛陵跟他閒談了一會,看看天色已黑,便道謝過辭別出來。他已問明這個老者姓鄭名連富,也記下地址,此舉自然另有用意。

    他出得街上,一直向對面那幢房子走去。據那鄭老太太所述,這幢房子分作前後兩進。

    因此,他站在大門口側耳靜聽了片刻,裡面沒有什麼聲響。回頭向鄭家望去,夜色濛濛,諒那鄭老太太已瞧不見。當即提一口真氣,快如閃電般躍起,越過大門,飄落院子中。

    這外面的一進房舍全無燈光,他放心躡足直入,到了後進,但見一個房間射出燈光。

    薛陵小心細察四下形勢,決定先不忙於窺瞧房內情形。這是因為隱隱有說話之聲傳出來,所以他先查聽一下再說。

    只聽一個年輕男子口音說道:“天下間焉有如此奇怪之事?你這回一定得認輸了。”

    這個年輕男子說過這兩句話,並沒有別人答腔。因此,薛陵全然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奇怪之事。

    過了一會,那年輕男人又道:“你出這個題目,教人好生不耐煩。憑良心說,我一點也不耽心,只是覺得你要硬浪費時間,而又必無任何希望之事,何必要試呢?”

    對方依然沒有回答,房內沉默了片刻,那年輕男子又道:“我們先吃點東西好不好?”

    薛陵把這人的話全聽入耳中,但一直聽不到對方答覆,心想:這□莫要是大發神經,自己在房中自言自語吧?但這個想法甚是無稽,此人口齒清晰,言詞中全無一點失常之象,當然不會是發神經。

    他耐心地凝神查聽,並不魯莽上前瞧看房中的情形,這時房內一片靜寂,他等了好一會,只聽那男子哈哈一笑,道:“你認輸了沒有?”

    房間內燈燭輝煌,照得四下纖毫畢現。佈置得很簡單,一幾一桌一床以及椅子兩把之外,還有兩箱書籍,幾件文房用物擺在桌上。

    在桌邊椅子,坐著一個女子。她身上雖是穿著十分老款式寬大的衣服,卻十分年輕。一頂假髮放在桌上。

    這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正是紀香瓊。她滿面流露出疲乏之容。一隻手支頤,另一隻手則拿起桌上一隻雙魚洗,無精打采地把玩。這隻雙魚洗乃是北宋官窯珍品,極為精美典雅。由此可知這件珍品的主人,當然也不是凡俗之流。

    她之所以如此疲乏,便是因為她兩個多月以來,第一次破戒上算。當日她心力交瘁,得服夏侯空所贈靈藥,恢復甚多。但最忌的是“上算”。此舉一則耗費心力極多,二則有幹上天禁忌。

    紀香瓊當然曉得自己破戒的後果何等嚴重,但她當時卻不得不如此。

    原來當她回覆神智之時,發現自己已處身在這個房間之內。對面有個老頭子,正笑嘻嘻的瞧著她。

    她初時不覺一楞,但隨即已瞧出此人,當下稍為放心,道:“夏侯空,你把我弄來有何用意?”

    對方怔一下,這才除去偽裝,嘆一口氣,道:“我自以為這一番偽裝,已是天衣無縫,決計不會被你瞧破,那知仍然瞞不過你的慧眼。”

    紀香瓊道:“倒不是你的偽裝不行,而是你的手段太高妙了。我想來想去,宇內具有這等本事之人,除了你之外,恐怕已找不出第二個了。”

    夏侯空露出喜色,道:“果真如此的話,我就安心得多了。不過我告訴你,天下間還有一個人此我高明,那就是我師父萬孽法師。”

    紀香瓊笑一笑,道:“我曉得,但萬孽法師決不會做出這等行徑,只有你才會這樣做。

    她停歇一下,又道:“你有什麼打算呢?”

    夏侯空道:“當日我本來決定為你採藥,俾可駐顏延壽。但我到一處已知的地方去,卻已不見那種靈藥影蹤,因此,我打算到別處去碰碰運氣。”

    紀香瓊道:“你這話難道是暗示說,你這回僅只是恰巧碰上我?但這話卻大大說不通呢!”

    夏侯空道:“誰也別想騙得過你,我怎會做這種笨拙之事?我回到人間,便探聽到你和金明池在一塊兒,行俠江湖。不瞞你說,這個消息使我十分痛苦刺激。我想:假如我費盡心血氣力,甘冒千辛萬苦以及殺身之厄,為你採藥煉藥,兩你最後卻倒在別人懷中,這教我如何能甘心呢?”

    紀香瓊道:“你不必說了,我都明白啦,現在你打算用點手段,先把我弄到手,然後才找藥給我是不是?”

    夏侯空嚴肅地點點頭。道:“正是如此。”

    紀香瓊淡淡一笑,毫不驚慌。因為她這刻雖是四肢無力,決計無法反抗這個男人的強暴。可是她深信夏侯空並非一般俗人,以佔有她的肉體為第一要緊之事。

    為了證實這個想法,她淡然道:“你雖是奇謀突出,以極高明的手段,用迷香把我薰倒,帶到這兒來。表面上我已入了你的牢籠,插翅雞飛,其實呢,你知我知,你根本毫無勝算。”

    夏侯空垂頭道:“不錯,我用不著強辯,我愛的是你整個人,思想和肉體都一樣重要。

    假如你堅執不肯嫁給我,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紀香瓊道:“既是如此,你何必使這手段?豈不是白費心機?”

    夏侯空垂頭良久,才抬眼望住她,流露出奇異的表情,緩緩道:“我若是曉得一定得不到你的垂青,絕望之下,可能幹出許多惡毒殘酷之事。我可不是恫嚇你,而是真心話,這世上除了你之外,決沒有人會得此意,瞭解我的心情。”

    紀香瓊寧恬的目光一直籠罩住他,使得夏侯空情緒很快恢復常態。

    但紀香瓊內心卻十分震驚,忖道:“看他的樣子,對我簡直非常傾心愛慕。假如我堅決拒絕了他,他情急之下,定必先殺死我,然後暗中破壞薛陵他們的計劃,設法害死他們,最後自然輪到金明池。以金明池的武功,夏侯空當然決計贏不了,可是他若是用卑鄙手段,設下種種詭計,連金明池也難保性命。”

    這麼一想,登時曉得關係重大。當下苦笑道:“你這麼一來倒把我的心攪亂了。你且出去一下,讓我小睡片刻,然後好好的想一想這件事。”

    夏侯空依言退出房外。

    紀香瓊起身走到床沿,乏力地躺下去,但覺平生遭遇到無數險阻艱難,竟沒有一次像今日這麼難以解決的。其實應該形容為無法解決才對,因為夏侯空不比常人,即使是不必顧惜他,單隻設計解圍,也極難辦到。何況她真的不想傷他的心,希望這個死結能夠在皆大歡喜的情形下解開?

    這更是難上加難之事,她深知如此,不由得頭痛起來。

    她在床上躺了一會,發現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上天既然予她這許多智慧,自然就同時給她許多常人碰不上的艱困危難,好讓她發揮這種超凡的智慧。

    這個道理對事實全然無補,她深深嘆息一聲,便坐起身,盤膝坐好。想道:“我已從各方面以及從每一個角度推想過,實在無法解決。唯一的辦法,就是暫時敷衍拖延,免得他一時想不開,走了極端。但這拖延之法,也須極為巧妙,全然不著痕跡才行。”

    要知假如紀香瓊不是對夏侯空亦頗有情感的話,則她可以考慮一些十分激烈的手段,例如用她身上秘藏的幾支“柔金鋒”,出其不意地把夏侯空殺死,即可脫困。問題就在她不能用這麼激烈的手段對付夏侯空,所以使得她增加萬倍困難。

    現在是她最後的一記殺手簡了,假如無法成功,那就全然沒有法子了。

    她略略調息一下,收攝心神。坐了片刻,這才誠心誠意的默想心中欲知之事,抬頭一望,注意認定其中一塊瓦片,便從正樑數起,恰是第九。這數目即是十二地支的“申”,在六壬神數中,即是以“申時”發用。

    她純熟地依照月將,以申時佔用排成天地盤,又依本日干支演出四課。從這四課中,發用三傳。照例布上天將遁幹,以及三傳的父母子孫妻財兄弟等等。

    她素來精通此道,是以這許許多多的繁難手段,彈指即成。一看即知乃是“重審課”。

    此課乃統坤之體,柔順利貞之象。諸般謀望,皆是先難後成。

    課傳既得,紀香瓊復又從其中細加推敲,尋求她欲知之事。這可不是單單推求兇吉成敗,而是要從這一課中查探出隱微的天機,預見未來的情形。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她長長透一口氣,頹然躺下,身上已出了不少汗。

    這一次起課上算,耗去她極多的心力,使她一時之間,沒有法子可以恢復過來。

    過了不久,夏侯空進來,十分驚訝於她精神的萎頓,但他急於得到她的回答,所以竟然忽略了這個奇怪的徵象。

    他問道:“你已想了不少時間,當必已經有了答案,到底肯不肯嫁給我?”

    紀香瓊振起精神,道:“看來我已沒有法子推託了。”

    夏侯空大喜道:“那麼你已答應嫁給我了?”

    紀香瓊擺手道:“我還沒有答應呢!”

    夏侯空道:“你既說無法推託,豈不是等於答應了?”

    紀香瓊道:“我心中紊亂得很,你不能給我多一點時間考慮麼?”

    夏侯空道:“本來這倒無所謂,但你是個絕頂聰慧之人,明知沒有人能找到這兒,你何必還拖延時間,徒然使我心中焦焚痛苦呢?你還是切切實實給我一個答覆吧!”

    紀香瓊道:“天下間有的是出奇之事,說不定有人會到此找我。”

    夏侯空仰天一笑。道:“我已經想過又想,你的人全無一點線索可以找到此地來,這是斷斷不可能之事。”

    紀香瓊道:“我何嘗不知,但我唯有希望奇蹟出現。你給我一個期限,假如過了此限,倘無人到此把我救走,那麼我沒得好說,你要怎樣便怎樣。”

    夏侯空抵死不信她的人能尋到此處,但若然期限太長,總是夜長夢多,當下說道:“我雖是有十二分把握,但實在等不及了,這樣吧,到今日酉時過後,便是你我重新開始之時。”

    紀香瓊點頭答應了,便一逕酣沉大睡。到晚餐時,天色業已昏暮。夏侯空在廳中點燃許多燈燭,把昨天夜裡帶回來的食物和美酒,都擺在圓桌上。

    兩人對酌片刻,夏侯空望望天色,笑道:“現下已是酉時三刻了,還有一刻就是戌時。”

    紀香瓊道:“我早知道了,不勞你提醒。”

    夏侯空微笑道:“鄙人未免有一點得意忘形,但想必能獲你諒解。”

    紀香瓊外表雖是鎮靜,事實上都緊張萬分。她的卜算雖是靈驗非常,萬無一失。可是宇宙間的奧秘誰也參詳不透,只要其中有那麼一點點算錯了,結局就完全不同。紀香瓊深知此理,是以才極為忐忑不安。

    夏侯空指住牆角一口箱子,道:“那箱子中有喜字帳和吉服等物,一過了酉時,鄙人就張掛起來,咱們都換過吉服,即可叩拜天地,結為夫妻。”

    紀香瓊笑一笑,心想:“今日是大凶大煞之日,婚喪最忌。他枉負博學才名,連日子的吉凶也不曉得。”

    他們談了這麼一陣,時間又過了不少。夏侯空起身人房,取來一件物事,卻是一具製作極精緻的水滴時計。這個水滴時計上面的一個玻璃瓶,外面刻著時刻,瓶內之水不停地滴漏而降減,水平線指示出精確的時間。

    紀香瓊望了一眼,曉得只剩下半刻鐘的時間。

    這時薛陵已繞到大廳正對面的屋頂上,遙遙窺看。

    他瞧見滿桌隹餚和美酒,紀香瓊正和一個韶秀斯文的男子對酌,桌上放著一件奇形怪狀的物事。

    他不由得連連搔腦袋,尋思這情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深知紀香瓊之能,不獨是智計天下第一,同時武功也極高明,因此,她既然對那男子沒有什麼敵對行為,他可不能輕易現形打岔,說不定由於自己的現身,敗壞了她的神機妙算因此薛陵立刻就下了決定,耐心等候下去,定須等到紀香瓊有什麼動作,或者是對方出手侵犯於她,方能現身出手。

    時間不停地消逝,夏侯空滿意地望住滴漏時計,笑道:“你這一手實在讓我吃足了苦頭啦!”

    紀香瓊道:“為什麼?”

    夏侯空道:“請你想想看,這段時間內我既沒有事做,又不敢隨便跟你說話,以免得罪了你。這真比什麼刑罰都折磨人。”

    紀香瓊眼睛一亮,微笑道:“你既然覺得難耐,那麼我告訴你應該做什麼。你可把喜帳懸掛起來,再點起紅燭以及把吉朋都拿出來。”

    夏侯空跳起來,道:“好主意。”

    他望了時計一眼,又道:“我試試看能不能在這一點點剩餘的時間內做完這些事。”

    他過去打開箱子,取出喜字紅帳,懸掛在正面牆上,按著把紅燭插在銀燭臺上,一面引火燃點,一面說道:“時間到了沒有?”

    紀香瓊說道:“還有一點點時間,你慢慢的做也來得及。”

    她的話聲含有一種異常的平靜,夏侯空感到不對,迅即迴轉身子,目光到處,燈光照耀之下,這廳子內竟多出一人。

    夏侯空心中大震,一方面固然是因為這刻忽然有人出現而驚訝,一方面也因此人來得無聲無息,以自己耳目之靈,居然尚不能發覺,可知他武功何等高明。

    他定睛一瞧,但見來人長得俊美異常,□紅齒白,如玉樹臨風,極是瀟酒。

    他冷冷道:“來者莫非就是薛陵麼?”

    薛陵大為驚訝,抱拳道:“正是在下,但我們似是素未謀面,閣下怎認得出在下?”

    夏侯空淡淡一笑,道:“別人認得出你,才是稀奇之事,鄙人乃是萬惡派首要之人,認得薛兄你何足為奇?”

    薛陵吃一驚,道:“瓊姊,他真是萬惡派的首腦人物?”

    紀香瓊點點頭,道:“以前是的,現在他和朱公明一樣,都成為萬孽法師想殺死的叛逆。”

    薛陵放心地舒口氣,道:“原來如此,兄臺竟敢叛出萬惡派,可見得勇敢過人,世所罕有,不敢請問尊姓大名?夏侯空得他贊崇,迴心一想,這話果然有幾分道理。當下對他敵意大減,尤其是他稱呼紀香瓊那一聲”瓊姊“,已知道可以把他從”情敵“身份中剔除。當下應道:“鄙人夏侯空,只是個無名小卒,薛兄想必從未聽過。”

    薛陵肅然道:“在下從齊茵姑娘口中,早已得知夏侯莊主的博學多能,敬仰已久。”

    他突然面色蒼白,閉口不言。

    夏侯空哦一聲,道:“齊茵姑娘武功精湛,有超凡絕世之能。聞說薛兄與她形影不離,遲早必是神仙眷屬。”

    他跨前數步,迫近薛陵,口氣一冷,又道:“但薛兄卻不管別人的禍福,任意介入我的事情中,此仇此恨,只恨今生永難消釋。”

    薛陵乃是提起了齊茵時,觸動心事,頓時心神迷惘。那夏侯空的話,他根本聽而不聞,呆立不動。

    夏侯空怎知他有此遭遇,又冷笑道:“常聞薛兄武功絕世,鄙人今日定要領教一番。”

    話聲甫歇,揮袖拂去。

    這一袖含蘊極強的內力,風聲勁厲。但只不過是試探性質,並非殺手,也很容易封架或閃避。

    那知薛陵竟然動也不動,任得這股內力擊中胸口,登時蹬蹬蹬連退三步。

    夏侯空怒不可遏,厲聲道:“薛兄雖是不把鄙人放在眼內,硬擋了這一記,但鄙人定要把你迫得出手方始甘休。”

    夏侯空喝聲中,右掌已運集功力,欲劈末劈,左手按在腰間,隨時可以掣出“蛇頭鞭”

    應敵。

    紀香瓊急忙叫道:。“你們住手。”

    夏侯空冷冷道:“姑娘之言恕我再不遵從了。”

    但他這一說話,到底延遲了劈出右掌的時間。

    只聽薛陵“哎”地一叫,張口噴出鮮血,身形也搖搖欲墜。

    夏侯空猛吸一口氣,便生生剎住發出去的掌力,冷冷笑道:“薛兄太以不把鄙人放在眼內,硬捱了一記,以致略略受傷。我夏侯空決不乘你之危出手,你可急速運功調息,以備一拚。”

    薛陵搖晃了幾下之後,便又站穩,長長透一口氣,鼻中嗅到一陣淡香,側眼一看,乃是紀香瓊躍到他身邊。

    他訝道:“我這是怎麼啦?好像受了傷。”

    紀香瓊定睛打量他面色神情,查看他為何竟記憶不起他剛才受傷的經過。但薛陵這刻已鬥地盡憶入廳後的事情,念頭轉到齊茵上面,登時心碎腸斷,根本不再去想如何受傷之事。

    夏侯空嘿嘿冷笑數聲,道:“薛兄自恃其能,挺胸硬接了鄙人一袖之擊,難道竟忘懷了?”

    薛陵長嘆一聲,答非所問地道:“瓊姊,小弟已心灰意冷,這就去找到朱公明,作最後的一拚,生死已非所計,瓊姊好生珍重,再見了。”

    說罷便即舉步向廳門走去,紀香瓊連忙叫道:“阿陵,等一等,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薛陵搖頭不語,繼續走去。

    紀香瓊急忙又叫道:“你業已負傷,如何能與朱公明一拚?”

    薛陵回頭苦笑一下,道:“小弟已存下必死之心,定能與他拚個同歸於盡。”

    說罷,又緩步走去。

    夏侯空是智謀傑出之士,這時已聽出不對勁,當下提起丹田之氣,大喝道:“給我站住!”薛陵一隻腳已跨過門檻,聽到這一聲震耳生疼的大喝,不由得停住腳步,回頭道:

    “夏侯莊主有何見教?”

    夏侯空厲聲道:“你別忘了朱公明乃是鄙人的師兄,你要找他,須得先過我這一關。”

    薛陵訝道:“你不是已叛出了萬惡派的麼?”

    夏侯空道:“不錯,但你既然拆散了我的好事,我怎能讓你逍遙自在的活著?”

    薛陵微微屈曲雙膝,才道:“你自問有本事追得上我,那就來吧!”

    夏侯空情知他這一躍出去,誰也休想把他追回來。他胸中計謀極多,根本用不著尋思,便知應當用什麼方法才把對方留得住。

    當下放聲大笑道:“我何須追你,我先把紀香瓊殺死也是一樣。”

    他驀地橫掠尋丈,一伸手就抓住了紀香瓊右手脈門。紀香瓊發出一聲尖叫,似是十分驚駭。

    薛陵大喝道:“住手!”

    唰地掠入廳內。

    夏侯空抓住紀香瓊疾快的一旋,把她當作盾牌,隔阻住薛陵欲擊出的掌勢。

    薛陵急急煞住手掌,厲聲道:“你剛才說什麼?”

    夏侯空道:“我本來已可以把紀香瓊娶為妻子,但偏偏你在限期之內現身,破壞了我的好事。哼!哼!我先殺死了她,然後再拆散你和齊茵,使你們亦痛苦終身。”

    薛陵咬牙道:“你若是英雄好漢,那就放了我瓊姊姊,咱們拚個生死。”

    夏侯空沉吟一下,道:“這話倒還動聽,我今日把你殺死,讓齊茵悲痛終身,也是一樣他把紀香瓊往前猛力一推,喝道:“接住了。”

    紀香瓊身軀離地向薛陵飛去,薛陵趕快一伸猿臂,把她攔腰抱住,輕輕放落地上。但他尚未撤回手臂,猛覺腰間一陣刺痛,登時全身麻木。

    這時輪到紀香瓊把他抓住,不讓他摔倒,放在椅上。她長長透一口氣,向夏侯空感激地笑一下,道:“謝謝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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