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門一啟,一個老年婆婆以驚奇的眼神盯著他們,武鳳樓很和氣地問道:“老人家,你們庵主悟因大師在嗎?”
老年婆婆搖了搖頭,表示悟因大師不在。武鳳樓又賠著笑臉問道:“有一個姓侯的年輕女子可在此處?”老年婆婆還是搖頭,並且現出不耐煩的神情。
秦嶺四煞剛想發作,被武鳳樓搖首阻止,眼睜睜看著老年婆婆關上了庵門。
武鳳樓突然心中一動,向二客四煞說道:“三嬸孃為了我三師叔,兩次拼死闖宮,絕不會輕易出家,也不會離此他去,咱們再去那片樹林中找找如何?”
六人默然。由武鳳樓領行,六人隨後,各牽馬匹,來到了女魔王侯國英和江劍臣分手的地方。
只見樹林前面新搭起了一個小小茅棚,一個身穿灰布僧衣的帶發女尼,端坐在棚邊。還沒容武鳳樓細看,二客、四煞已丟下馬匹,撲奔了過去。
直到這時,武鳳樓方才認出棚內女尼正是去年還位居武官正二品、手握五萬兵符,統率過數以百計的綠林豪客,叱吒風雲的一代女魔侯國英,只見她一頭秀髮已高高挽起,用一支黃楊木簪橫別其上,一件又寬又大的灰布僧衣,遮住了她那剛健婀娜的軀體,白衣高腰襪子和兩道臉的灰布僧鞋,代替了粉底繡花靴子。一張清水臉兒,已瘦削得看不出往日的一點風彩,此時正玉掌合十,閉目端坐。
頭一個就是大煞左青龍忍不住了,悽然低呼了一聲“島主”便嚥住了。
武鳳樓不禁默然一嘆,也低喚了一聲:“三嬸孃!”
侯國英還沒睜開雙眼,兩隻眼角已滾出了淚珠,她也被這些忠心於她的屬下感動了。及至聽到了武鳳樓的低喚,她才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風流劍客晏日華道:“屬下從青城派中獲得了消息,沒敢讓二位老爺子知道,暗約四煞兄弟、偷偷地找來。請島主念我們六人的一片誠心,放棄出家之念,起駕回島吧!”說完跪了下去。其他幾個人都一齊單膝點地。只有武鳳樓一個人悄立棚外,監視外面的動靜。
女魔王侯國英掃了晏日華一眼,清水臉上現出了一絲苦笑,但還是輕輕地搖了一下頭,表示拒絕。
瀟湘劍客韓月笙顫聲求道:“石城島矗立汪洋大海之中,島內存糧足夠十年之用,所有島卒皆島主昔日的舊部,實可稱是可戰可守之地,我們弟兄皆島主心腹,又有兩位老爺子輔佐,雖不能揚威宇內,還可以退而自保,島主何苦如此,以失眾人之心。月笙斗膽,強求島主立即起駕。”
侯國英在韓月笙慷慨陳詞時,不光玉容慘變,就連遮在僧衣內的嬌軀也微微顫抖。秦嶺四煞面有喜色,晏日華也卸下了肩上的包袱。顯而易見,那是女魔王以往易釵而弁的特備服裝。
哪知正在大家認為勸說有望的時候,女魔王一眼看見晏日華帶來的衣包,竟然一下子又觸動了心病。她欠身起立,逐個扶起了眾人,悽然說道:“月笙所言,不無道理,我那五萬舊部,足可當二十萬雄師!何況還有我的兩位盟兄,都是宇內稱雄的人物,不僅多爾袞望洋興嘆,就連當今萬歲又奈我何?率部抗旨拒捕,非不敢也,有顧忌耳。
各位請想,我侯國英離別盟兄,拋棄舊部,割捨嬌兒,為的什麼?還不是為了我丈夫江劍臣一人?試問,劍臣能隨我回島麼?況且我樹敵太多,眼下仇敵不無蠢動,我又能因我一人苟全,而陷石城島於四面環攻之下嗎?我的秉性,各位深知,請原諒我愧對大家了。“說完雙掌合十,向二客四煞稽首行禮。慌得六人還禮不迭,無不心中慘然。
大煞左青龍直了直脖子,硬梆梆地說:“島主孤身一人險居四面環伺之地,別人我不管,我左青龍一定要隨待左右,以助島主半臂。”
侯國英向左青龍送去了一絲感激的目光,但嘴中卻是冷冷地說:“眾弟兄都隨我多年,光叫你一人留下,他們又將如何?只要你們忠心跟隨我義妹國榮,多照顧楓兒,我侯國英就感激不盡了。我晚課已到,各位請回吧!”說完,真的又一旁盤膝閉目靜坐去了。
武鳳樓巡視一下茅棚,只見了幾件用具炊具,這種茹苦含辛的修行,恐怕連出家多年的尼僧道姑都不能忍受。知道要想改變侯國英的境遇,除三叔江劍臣以外,絕無第二個人能夠辦到,心雖不忍,也只好悄悄離開了。趕到編修學士賈佛西所住的文淵閣,想請求賈叔父想個辦法。
哪知剛到閣外,突然裡面傳出三師叔江劍臣的說話聲,武鳳樓就放輕腳步走了進去。只見賈、江二人正在對奕,江劍臣聽到腳步聲,連頭也不回便問:“是樓兒回來了?”
武鳳樓知道憑自己的輕功造詣,是瞞不過三師叔耳目的,怪不得他能被推許為天下武林第一人。遂馬上垂下雙手,肅容答道:“是孩兒回來了,請師叔訓示。”
江劍臣推棋而起,幾步走到賈佛西的書案之旁,從那堆積如山的奏摺、公文及草擬的各項文書中間,取出了一份硃筆御批,順手遞給了武鳳樓,又悄聲問道:“樓兒,你有多久沒去看望魏銀屏了。”
猛聽三師叔提起魏銀屏,武鳳樓不由一怔,師叔所問不容不答,連忙說:“幸得老駙馬千歲疏通,青陽宮中我還是每月兩趟,沒有大事纏身,孩兒從不間斷。”
江劍臣抬起頭來,兩隻大眼睛,明顯比以前陷得更深了,臉色也更加蒼白。他看出武鳳樓有些茫然不解,又加重了語氣說:“你今晚必須去看看她。”說完,緩步走了出去。
語氣的沉重和決斷,武鳳樓頭一次聽到,他的心陡地一涼,馬上就想到青陽宮去看望身陷牢獄的魏銀屏。但猛地想起手中還拿著一張三師叔遞給自己的那份硃筆御批,連忙仔細看去,只見是一本花名冊,封面上寫著“附魏閹逆黨花名單”,御筆硃批是“按首從處決”五個龍飛鳳舞大字。
事不關心,關心則亂。
武鳳樓心懸魏銀屏的安危,慌忙用手揭開了封面,才發現這冊附逆名單不是三師叔從侯國英手中拿到的那一份,這上面赫然名列第一的竟是魏銀屏。武鳳樓驚得眼前一黑,幾乎一頭栽倒。
待定了一下心神後,為怕看錯,又仔細看,一點不錯,武鳳樓的精神一下子崩潰了。
文淵閣編修學士賈佛西悄悄走近了他,伸出一隻手將他扶住,低聲說:“這份名單,是皇上親自圈定,東方公主親手抄錄,又經皇上加了硃批,算鐵案如山了。”
武鳳樓聽到“東方公主”四個字,兩隻有些失神的眼睛,陡地閃出凌厲的寒芒,一頓足,就閃出了閣外。賈佛西學士一聲“勿得莽撞”還未說完,武鳳樓已跳下了臺階。
賈佛西心中一凜!知一場君臣失和之爭必然難免,急忙派人去請老駙馬冉興。
他自己也更換朝服,直奔大內乾清宮。
來到宮門外,只見秉筆太監王承恩正滿面愁容地站立等候。一見賈佛西到來,一把扯住他的袍袖,惶然說道:“萬歲爺一向聖明,不知為什麼偏在魏銀屏的事上,甘願失信於武公子,豈不使藩邸從龍之臣心中怨恨聖上,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呀!”
賈佛西心頭一涼,知武鳳樓急怒之下,必然對崇禎皇帝有不恭之語,弄得不好,就是個“大不敬”的罪名啊。慌忙一撩朝服,登上御階,朗聲奏稟:“臣賈佛西叩見聖上!”
乾清宮內閃出大太監曹化淳,只聽他道:“萬歲口諭,準賈佛西朝見。”賈佛西一進乾清宮,就看出氣氛不對了。崇禎高居帝位,武鳳樓垂手侍立,兩個人都緊緊地繃著面孔,好像都在生著悶氣。更好像君臣之間互相較著什麼勁似的。
一見賈佛西進來,崇禎皇帝臉上頓時露出了笑容,先賜繡墩令賈佛西落座,然後指著武鳳樓向賈佛西說道:“武皇兄本是朕的先師伯衡公之子,又是寡人藩邸輔佐之臣,鳳陽皇陵喬裝扮朕、親冒毒矢、剷除魏閹,功推第一。更在鳳陽和朕折矢盟誓,約為兄弟,本當矢盡忠貞,輔佐朕躬,不料他為了區區一女犯,逆朕龍鱗,豈非咄咄怪事。卿和彼有叔侄之情,請替朕作一次說客如何?”
賈佛西見皇上已把事情全擺在明處,知道小皇帝想利用自己向武鳳樓施展策略,暗暗佩服小皇帝的聰明果斷。話自御口說出,為臣子都哪有違抗的餘地。
剛想尋找措詞,從中加以周全,卻聽武鳳樓抗聲奏道:“臣武鳳樓三代世受皇恩,本不敢冒犯天顏,自取罪咎,但古有名訓:民無信不立,臣父子甘冒一死,搜查魏閹罪狀,致遭奸閹毒手,如無魏女銀屏四次暗護,臣的屍骨早已腐爛。亡母臨終主婚,義不容悔,何況魏女傾家助餉,已獲萬歲恩赦。臣失信魏女事小,萬歲失信於魏女事大。臣再次懇求,望萬歲赦魏銀屏一死,臣肝膽塗地,誓報皇恩。”奏畢俯跪在地,連連叩首,直到額上淤血。
高居帝座的崇禎龍顏變色了,但他還是溫和地向武鳳樓諭示道:“皇兄所奏,大事確屬實情,其中枝節恐未必然。快快請起,再作計議可好?”
武鳳樓哪肯起來,再次叩首奏道:“微臣所奏,條條有據,哪條不實請萬歲指出,臣甘願領罪。”武鳳樓簡直是出言質問了。
賈佛西暗中捏了一把冷汗。他知道萬歲的剛毅性子,馬上就要勃然暴發了。
果然崇禎皇帝龍顏鉅變,以手猛擊御書案,沉聲斥道:“卿言魏女四次救你,能脫愛之慾其生這嫌?令堂臨終主婚,更系杜撰,焉有夫被仇人毒殺,不僅不報夫仇,反欲以仇人之女為媳乎?皇兄欲得美妻,而世上美女又何止魏女一人。魏女正法以後,寡人以御妹下嫁,朕對你恩寵如此,聰明如皇兄,還能不體朕之苦心嗎?
寡人倦極,二卿可退。”說完,拂袖欲走。
武鳳樓心頭猛震,知皇上殺魏銀屏的決心大半來自於青城山的東方綺珠。
他哪裡容得,陡然起立,把心一橫。猛可地攔住了崇禎皇帝的去路,雙膝跪下再次懇求道:“鳳樓決心遵亡母遺命,非魏銀屏不娶,請皇上念鳳樓不無微勞,赦其一死,我武家存毀之人皆感天恩。”
崇禎皇帝勃然大怒了,龍足狠頓,冷哼一聲,抖袖轉身,向坤寧宮走出。
望著皇上遠去的背影,武鳳樓傷心失望了。也不知怎的,他忽然一下子憶起了當初一日,領取師父追雲蒼鷹白劍飛命令,跨長江直插鳳陽保護五皇子朱由檢的御駕,以及和掌門師伯蕭劍秋在暗中查看信王的行徑時,大師伯曾發慨嘆說:“五皇子顧盼鷹揚,雖然英縱,但必主寡恩。”今天觀之,果然不謬,所求不準,武鳳樓只好另覓良策了。
不料就在他剛剛走出乾清門時,一個宮女正好堵住了他的去路,笑嘻嘻地說:“奴婢奉劉太后口諭,請武侍衛去寧壽宮接受太后諭命,請隨我來。”
武鳳樓一聽,好像炸開了當頂。他知道所有這一切事情的發生,其根源可能都在寧壽宮。
望著宮女遠去的身影,他真有些舉棋不定了。
哪知就在他呆然而立之際,突然一股淡淡的幽香從身後漫了過來。武鳳樓因自己在宮禁之中,知道妃嬪、宮女往來甚多,為免犯失禮,剛想跨步走開,不料忽有一個宮女以命令的武鳳樓又是驀然一驚,心中暗氣,這真是怕啥有啥,剛才劉太后派人來喚,自己就因東方綺珠被劉太后收為義女而住在寧壽宮內不願前去,不想反而在這個地方碰見了。被逼無奈,只好向前走兩步,然後再低頭轉過身來,口稱:“武鳳樓拜見東方公主。”隨著話音,跪了下去,靜聽東方綺珠訓示。
這一跪不要緊,卻跪出麻煩來了。因為始終沒聽到東方綺珠吩咐平身起來的聲音。武鳳樓當然不好冷丁地自己站起來,失去臣下之禮,只好耐心地跪著不動。
跪了好大工夫,仍沒有一點聲息。武鳳樓心頭剛想冒火,但一想到袁家堡拒婚時的往事,火氣又消失了。
又跪了不少時候,武鳳樓真的按捺不住了。心想:當初的事,其錯不在於我,就那樣我為贖罪甘願挨你幾次打罵,並且被打得吐血昏死了過去,如今你貴為公主,倚仗權勢,既這麼凌辱我,又掇使皇上處斬魏銀屏,我武鳳樓對你還有什麼負咎的必要。反正我同萬歲已然失和,又不打算官居高位,頂撞你一下又有何不可。想到這裡,竟然霍地一下子站了起來。
按理說,古時君臣有別,長幼有序,別看東方綺珠是劉太后的乾女兒,橫豎也是個公主身分,臣下見了,自須跪拜如儀,沒有她的話,還真不敢站起,今天武鳳樓是心懷恨事負氣站起,決心不顧朝廷禮節了。
哪知站起之後,發現附近連一名宮女都不見了,只有東方綺珠一人正呆呆地站在面前,兩隻嫵媚的大眼睛直直地盯住武鳳樓。
武鳳樓自袁家堡拒婚,鳳陽府白劍飛單劍會八猛以後,就沒見過東方綺珠的面,這次偶然相遇,只見她雖然貴為公主,可衣飾仍然保持原來的裝束,所不同的是一臉幽怨比前更甚,面容的瘦削也超過了上次。武鳳樓不由得心中歉然,過去那種負咎的心情又浮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