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天橋是個鼎鼎有名的地方,無論去過的或沒有去過的人,總都知道那是一個好玩的地方。它甚至比杭州的西湖還要有名,因為西湖不過只有“十景”,天橋卻有成千成百的“景”。西湖的景是山水,天橋的景卻完全是人,真的,假若除去了人,天橋便什麼景也沒有了。在北平城,三月間常刮起來彌天的風沙,您就嚐嚐這滋味兒吧!那塵土就像灑胡椒麪似地往您的嘴裏灌.除非您不呼吸,只要是一呼吸,這些土!包含着垃圾堆裏和車轍裏的土,也許連同着成千成萬不知名的細菌,就都送入了尊唇,你沒法講衞生,然而你卻不一定得病,因為天橋的人就成年的在這種風沙裏活着.而且健康活潑地活着。
天橋在正陽門外,正陽門也就是“大前門”的香煙盒上畫着的那個偉大建築的前門,這是北平最繁華熱鬧的地方。貨棧林立,稱得起是商業之區;旅店無數,皆為各地客人棲息之所;戲園相望,是“國劇”藝術之淵泉;綺巷回折.又是紙醉金迷的地方。除此之外,就是流浪者的天堂,下等人的娛樂場,賣假貨的交易區,小偷兒騙子的橫行地,此即所謂之天橋了。
天橋有“無水之橋”之稱,這裏確有一座橋,建築得也很堅固而美麗。橋下可不是完全無水的,常常有一些積下的雨水,或是融化了的雪水,及人們傾倒的積水。總之,這裏的氣味不大好。東邊是一些估衣,賣破爛貨物的攤棚,這且不提;西邊除了一些賣較新的衣服鞋襪的攤棚之外,則是戲園,演着一些上不了大台的劣等戲;落子館.有如花的歌女在那裏賣唱,闊少在那裏揮金;小飯館,賣着鍋貼、肉餅、餃子、灌腸,還有什麼豆汁攤;另外又有茶館,名士麇集在那裏擺象棋,無業的遊民則在那裏閒談天,或是拉房纖;這些建築得極簡單的攤棚以外,又有命館、鑲牙館、相士、賣野藥的、拉洋片、説書、唱滑稽戲、鐵板大鼓書、嘴裏胡説八道的相聲、變戲法、耍狗熊、摔跤、打拳賣膏藥、真刀真槍的賣藝……更有蓆棚搭設的電影院,以及“人頭講話”,巨蟒、箭豬、鱷魚、小人國的大展覽和洋鼓洋號,賈波林(卓別麟)洋子的小丑出了場,穿着西服在表演麇術。
天橋,的確景物很多,百看不厭,人亂而事雜,技藝叢集,藏龍卧虎,新舊並列,是時代的渣滓與生計的艱辛,交織成了這個地方,在無情的大風裏,穢土瀰漫中,而令您亦笑亦啼。
民國六年間,我初次到北平,住在“長巷頭條”一家旅店內。因為謀事未成,更兼生了病,雖然還不至於像秦二爺似的,遭受店主東的白眼,可是也怪無聊的。幸喜天橋離此甚近,於是我就幾乎是天天到天橋去學學北平人之所謂“溜達,溜達。”
到天橋的一起初,我真睜不開眼,而且有一些膽怯,那慘無人道,硬叫小孩彎腰扳腿的變戲法的,真恨不得打他兩拳;那説相聲的,我想控他以有傷風化;那比我還病弱的姑娘唱着鐵板書,我又想資助她一些,勸她改行;那相面的攔住我,大喊一聲:“別走!你印堂發暗,我送給你幾句話,指你一條明路!”這魯莽的舉動和威脅的意味,又是常嚇我一跳。但是來過了幾次之後,久而久之,我對於這裏的一切,也就覺着熟悉了,而且還很感覺親切。雖然風常是這麼大,土是這麼髒.而我就像全都忘了似的,時常在此流連而忘返。
在這許多人的當中,我最欽佩而崇拜的就是一個賣“大力丸”的.他的名字叫劉寶成,因為他的“場子”裏,就地放着一張紙寫着這三個字,所以把他介紹給了我。他三十歲上下的年紀,生得身高約六尺,肩膀又寬又厚,在這初春的天氣,北平猶然寒冷,但他卻是光着上身。露着只有石頭或是鋼鐵才能譬喻的、筋肉發達健壯無比的胸脯,雙臂。腰繫着結實的寬寬的“板兒帶子”,上面扎着花,跟他雙臂上刺的花紋紅紫相映。他那兩條健壯而又伶便的腿,用腳一跺,地面就是一個深坑。他所表演的與其説是技術,不如説是力氣,因為他把一塊大石頭,用掌一擊,立時便能粉碎,百十斤重的一把“青龍偃月刀”,單臂便能舉起,就憑着這個,他才賣“大力丸”。
“大力丸”是一種黑丸子的藥,約有黃豆大小,用極粗糙的紙,包成一小包一小包的,紙上還蓋着一顆字跡不清的紅色圖章,放在擦的發亮的銅盤裏。每次,他練畢了幾手兒表現大力的工夫,看見周圍一層一層的人已經聚集了不少啦,他就該賣這個藥了,總要先説這個藥都治甚麼病,反正,無論是跌打損傷,或是五癆七傷,以及痰喘咳嗽,大便不通,小便不利,諸般雜症,吃了他這個藥,決沒有個不見效的。藥價定得很低,只要一個小銅板,相當於一個小燒餅的價錢。他就託着銅盤,一個人一個人地挨着次序讓着來買,其實這等於是變相兒的練把式求錢,藥的成本恐怕連一文錢都許不值,而且人也都知道是吃了雖然無害,卻也絕不會治療甚麼病的。不過是以這買賣的方式遮一遮羞臉兒,根本還是告幫。但幫他錢的人(即買他藥的人)究竟算是最少數,大半都是圍上他,看他賣了一些蠻力,等到他端起藥盤子來的時候,大家都回身走開。這種人是他所最痛恨的,每次總要惹他發一回脾氣。在這些人未去之前,他總要先説:“諸位!要是沒帶着錢不要緊,家有萬貫,還有一時不便呢!喜歡我這藥的,隨便拿上兩包,有錢的扔兩個,沒錢的咱們交個朋友,可就是給我助助威,別走!”然而他這些話是絕對無用的,到時,那些聰明的——白着玩意不掏錢的人,還是一鬨而散。他就要罵了:“他*的!走甚麼?家裏有人等着你回去收屍嗎?媽的!甚麼德行?……”他罵的時候,臉都氣得發紫了,腦門子上的青筋也都暴露了出來,真如一頭髮了怒的獅子,但這可憐的獅子,無論他一天要發出多少的怒吼,其結果,也是掙不了幾個錢!
我時常於中午等着他來了,開始演技賣藥,直站着看到他到了晚間收攤,替他估計他的收入,太寥寥了!我不禁為他這個人惋借,而覺得世事的不公!
因為我總是不忍得不買他的藥。——我憐憫這個“強者。”其實,藥我也並不吃,在我的旅店房間的柳條箱裏,已經有七八十包“大力丸”,這些藥,當然對於我也算是一筆消費,然而我只要一到天橋來,就必——就算是“資助”吧!給他一些錢。他漸漸認識我了,銅盤很少往我的眼前來遞,有時我預先掏出了錢,伸手要從他那銅盤裏拿藥,他常是客氣的説:“您帶着錢吧!”這時好像我就給他元寶,他也能夠正色拒收,他就是這麼一個倔強,有骨氣的人。於今,我才證實了我念過的古文上那句“燕趙古稱多慷慨悲歌之士。”世界上的人,不都是無恥、壞蛋、豆腐塊兒和小花臉,有英雄好漢.但是不幸淪在天橋了!
在一天夕陽西下的時候,春風已有些暖意了,天橋各項藝人,都已息了他們的鑼鼓。遊人散盡,劉寶成也在點他的錢了。我可還沒有走,站在旁邊看他把一天的收入,——是放在小錢板上,一疊的小銅元,拿在他那大手掌裏,真看不出來甚麼,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三十五,……我希望他數一數,可是除了餘下的兩枚錢外,他已經無的可數了。他抬眼看看我,現出一種無可奈何的笑,自言自語地説:“今兒個還不如昨兒個呢,才掙了三吊多錢,雜合面都一吊二一斤了,我一頓就得吃斤半,——這麼大的窩窩頭……”向我用手比着。這麼大,我可連一個也吃不了,他説就得三個!擦了擦頭上和脊樑上的汗,拿起地下扔着的一件小汗衫套着小袷襖!——倒還整齊。——接着又對我説:“賣的是力氣?不吃還行麼?可是吃!簡直就難奔!”他並不嘆氣,只是已對他這“行業”表示了消極,也許是忿語。他説:“老要是像今天這樣兒?真得改行拉車了!”
我沒法子找出適當的話去安慰他,我只笑一笑,——這個笑,或者還可以表示點同情吧?我向他搭仙着來問:“家裏還有甚麼人?”我是關心他有無家口的負擔,計算他這點錢怎樣才能夠支配。
他反問説:“有人還行?”接着説:“一個人還夠混的啦!再有個夾(家)板兒,那可真就玩兒完了!”他笑着,又接着鄭重其事地向我下註解説:“我們練工夫的,別説沒有錢,就是有錢也不能成家,因為身子骨兒就是本錢.跟唱戲的嗓子一樣,唱戲的怕倒嗓我們是怕……酒,色,財,氣。”他在講着健身之道,我呢?我這個病夫,倒好像對他有些慚愧似的。
我們正在談着話,那邊就有個人來了,是個中年婦人,髻兒也沒梳,衣服還很舊,兩隻鞋拖拉着,氣忿忿地就找了他來,説:“你為甚麼不去?”問得很嚴厲。劉寶成——這條倔強的漢子,當時就現出一種畏懼的神色,連連説:“我,我這兩天真沒工夫!”婦人瞪着眼説:“你人沒有工夫,難道錢也沒有工夫嗎?你真算有良心就得了!”劉寶成趕緊把那三吊多錢給了婦人説:“這是今兒我掙的,——您都拿了去吧!”婦人卻毫不客氣地接了錢,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