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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芍药开

    我回到我住的店里,今天的事,我永不能放心,我开始发现那天桥原来是个火坑,火坑之中还有恶鬼。

    我更看出来丽仙是一个“虚荣”的女性,虽然她穷,又没有受过教育,但是她父亲双刀太岁的刚劲的侠风,和她的“大哥”刘宝成的昂壮的志气,也应当影响她一点,她可是像全没受着影响。

    社会的海,飘零着这么一片娇嫩的叶子,我可惜她,爱她,但是我力能拯救她吗?让她去吧!她那样的女子也还多着的呢,我难道一一都去怜爱、惋惜?

    我得想想我是谁了,我家乡寄来的信就在我的枕底下,是母亲托人写的:“吾儿保重!养病要紧,谋事其次,今又汇上拾几元……”可怜,母亲还给在外谋事的儿子寄钱,儿子却想捞救一个“海中的落叶”?

    我收心敛神,绝不去再想胡丽仙,好在她也没送给我一张像片,大概要是有一半个月不想她,也就能够把她的模样忘了,永远忘了。

    第二天.我用墨笔向墙壁写上:“永远不上天桥!”

    究竟因为我整天不出屋,坐在榻上又时常对着墙壁,这“永远不上天桥!”时时触在我的眼帘,我倒不由的时时想起天桥来了,一想起来,可就又想去了。这六个字,不是“座右箴”,反倒成了“备忘录”,我恨我真不行,没有点志气,怪不的我谋事不成,但,心里虽没有忘的干净,财力与病体实在限制住了我,我真有一个多礼拜也没再上天桥,胡丽仙,我也渐渐的不再想,我想她也不致于再到那“崔大爷之家”里去了。

    街上连卖花的都没有了,天气越来越热,给我的身体加上不愉快,给我的心头,加上烦气,我所谋求的职业,还是没有一点希望。听说公园里的芍药开了,店里的伙计给我说了两回了:“先生你不去看芍药吗?公园里都开满了,天津的人都坐火车专为来看啦,别处可看不见呀!先生你去看看芍药,多半病也就好了!”这个伙计倒是真关心我,我可是没那高兴,我还去看芍药哪?我知道那只能徒增我的感慨,话虽如此说,我可不禁想起来“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那大概是“四郎探母”上的一句戏词,由戏词想起来杨桂玲,同时又想起胡丽仙来了,我不禁地叹了口气,祝她的容貌要常如芍药一般的娇好,祝她快些遇着温厚的春风。

    我虽像“永远不上天桥”似的,决定不去看芍药,但是我可也将出门,因为我常叫店里的伙计给我向北屋的长期住的一位张先生借阅报纸,张先生是天律某药品公司的驻平推销员,他的药品都登广告,因此,登他广告的报纸,就都送给他一份,我就常借来看。报很多,不独能够销磨我的客中寂寞的光阴,还可以免去我胡思乱想,我最注意的是“分类小广告”的“征聘”栏,想从这渺茫之中,碰一条出路。“征聘”栏中最多的是“征求女友”,我能给人当“女友”去吗?还有是“求义父”,要有钱且有地位的,我想这必定是比我更可怜的落魄的人,再有的是“征家庭教师”,不是要“女士”,就是要大学毕业,还得教“英算”,我都不够格,我愁我真没有一点出路,我真是一个人间的废材,我有什么资格或是能力去恋恋,不是恋爱,于胡丽仙?所以我不但对她灰心,对我自己更断绝了希望,我想自杀!

    但究竟在这一天,我从报上看到了一条:“某私立中学徵考录事一名,须要品德端正,擅长誊写蜡板,愿受菲薄之待遇者,速来报名……”这我可喜欢了,因为我自信大概还能够做,“菲薄的待遇”,也比闲着好呀!只是人家仅徵考一名,这广告大概是今天才登出来,我快些去捷足先登吧!

    于是我赶紧雇了洋车,赶赴那个学校,这原来是真的,真的徵考一名录事,还没有人来报名呢,这里的一位有胡子的教务主任,见了我,“印象”还似是不错,因为这学校的女生太多,我虽年轻,可是恭谨而老成,同时我的黄瘦的病脸,褴褛的衣服,也许得了教务主任的怜悯,他当面考试,叫我写了一张“催学生缴费”的蜡版,我的小楷是很有把握的,他看了当时就点了点头,就是一个月给我二十块钱,这真超过了我心中的最高希望。他还说:“行啦!这儿有一张保证书,你去找一个在教育界服务的人,或是铺保也行,明天早晨你就来吧!”居然获得了这么可喜的希望,嗳呀!从今日起,我更将规规矩矩的作人了!

    我拿着保证书好好的带好,走出这将要成为我“办公处所”的学校,去找我的一个开设成衣铺的乡亲,他给我打了个保,我立时就又送回学校,教务主任刚要去吃午饭,看了看,没有问题.但是仍然叫我明天早晨来,因为还没给我安置好了桌子,是啊!我也将有一张办公桌呀,好叫我整天扒在那上边写蜡版呵,我觉得以后我一定很“神气”,也算是教育界中的人,我又看见了正在下学的“我们”这学校里的学生,男学生,女学生,后边出来的还是女学生,这是高尚而贵族的一座学校,我可不能说我是曾到天桥去过,而且早先常去的了。

    我如同登了天,天地在我的眼前都变成明亮、轩朗,我的病,立时就好了,我赶紧得回店里去报告那伙计,而后给我家里写信,写快信。

    我由学校的所在地西城,回我在前门外的旅舍,必须经过公园的门前,我见这里的人真多,车更拥挤,我心说:这一定都是来看芍药的呀?以后,这个礼拜日我可也有心情来这儿看芍药了,因为我也是一个有职业的人了,我越想越高兴,忽然间,听耳旁有人叫了我一声。

    我的身旁是一大排洋车,都是些拉洋车的,然而有一个高大的拉洋车的向我点头,我看出他原来是刘宝成。

    他笑着问我:“少见您哪?您好吧?上那去啦?”

    我惊讶,尤深深地同情和怜悯,我也问说:“怎么?你拉车了?”

    他并没有什么惭愧或是惋叹,只说:“卖大力丸不行啦!我在天桥得罪了人,混不住啦!改行拉车吧!反正是得天天奔窝头,这比那还省力气。”

    这真大才小用!然而,他在天桥得罪谁啦?我还没向他问,他却又说:“您没看见丽仙吗?”

    我更惊讶地说:“没有呀!她是……?”

    刘宝成说:“她一清早就离开了家,直到现在没回去,我刚从她家里拉着车出来,她也许上这儿来啦,要不就找您去啦吧?”

    我发着怔沉思了半天,不用说,胡丽仙一定跟家里的人捣了麻烦了,为什么事呀?在这乱嘈嘈的人丛中,我也不能向刘宝成细打听,但是,她绝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也不致于到这公园里来,她没钱买门票,也未必有心肠来观赏芍药,我是知道的,她倒许真上店里找我去了,那可难办,我简直不能回去了,我回去也必然劝不走,她倒许跟我哭,哭啼抹泪,碰巧还许有“想象之外”的话对我说出来,那时我可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新找了个事,难道,我有预感,而我又没有把握,我真怕被她给拉入情网,这话我可不能跟刘宝成说,我得想法子躲她一躲。

    刘宝成说:“我师娘上杨桂玲家里去找她,也没有,前天她上的这公园。”

    我说:“前天她上过这公园了,难道今天还能来看芍药?绝不能够吧?我那店里她不能去……”末一句话,我可真不敢保险,她是很能够去的,因为她去过。

    刘宝成指着公园那“门庭若市”的大门,说:“大概在里边吧,我这样儿,就是不拉着车,也不能进去。劳您驾啦!您去看看,看见她就叫她快出来,叫她快回去,告诉她,家里没什么事,她爸爸,我的师父,现在不生气了。”

    我知道原是父女吵了架,双刀太岁把女儿给逼出来了。我觉着很对不起那位“老镖头”,人家拿“侠义英雄”看待我,那天一见面,就托我给他的女儿找婆家,不但不给人家女儿找婆家,还有过一点恋恋——不是恋爱——于怀,我也没再去看看人家,送去肉饼。我有点“心亏”,现在刘宝成又直向我道“劳驾”,我还能不进去替人家找一找吗?

    我说:“好吧!我进去找找她,找着她,无论如何,我劝她回家去。”于是我去买了一张门票,进了公园,咳!这么多的人,人群里又有这么多的女人,我可怎么找她呵?

    这个公园,我知道是前清时候的“社稷坛”,而经过现代园林设计家的精心改筑,一进门就是曲折的画廊,现在简直是“游人若织”,那边,一直的走,就是芍药花圃,人多的更如稠粥。我并不失望,因为我并没有尽心尽力去找胡丽仙的诚心,说实话,我倒怕找到她,我不是自私,不是不愿管闲事,我是才找着我的宝贵职业,我的生活才遇见生机,以后我只愿整天伏案去写蜡版。

    我已经不愿意再管这些闲事,如今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不得不进来假做找一找丽仙,其实我并不希望再遇见她,这公园里的美景我也都懒得看,我就想找一个地方歇一歇,在西边有一座土坡,那里还清静,所以我就走到那里,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我默默的想我自己的事,我决定牢守住我幸而获得的饭碗,绝对要避免一切的纠纷,尤其是有关女人的事。

    但是在这里也并不十分清静,我的眼前时时有人来往走着,他们有的还斜眼看我,大概是觉着我很古怪,为什么不去看那灿烂悦目的芍药,却在这里“守株待兔”似的坐着呢?也许有人疑惑我是一个病人,因为有一位带着个小女孩的老太婆,就曾向我投以近似矜怜的目光,最叫我不高兴的是那对对的挽着胳臂的青年男女,有爱神保佑着他们,使他们忘记了一切,在我的面前表演着比外国电影的爱情片“更香艳”的画面,仿佛不怕被我着见,仿佛没拿我当着个人,更像是故意向我骄傲,我是一个可怜者呀,我比不了他们,我没有他们那洋服,皮鞋,照片匣子,及能够得到女人欢心的一切。

    然而,我突然看见了一个面熟的人,就是洋服,皮鞋,照像匣子,一切具备,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根高贵的手杖,这手杖诚然是能够表现此人的高贵,悠闲的抡着,他扬着脸儿走着,可我认识他,他态度虽装得很高贵,衣服也很文明,但他的嘴脸却伧俗得很,他就是那崔大爷——天桥的一霸,我真怕他招呼我,但他似乎不认识我了,也许因为他扬着脸儿走,没看见我,我觉着很奇怪,他为什么也到公园看芍药来了?他这个人,还有这样的“雅兴”?我有点看不起他。可是他,忽然的一回头,仿佛看见我了,我不由的一阵脸红,我当时也不明白我是羞愧——怕他笑话我无聊,还是生我气——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但,我都猜错了,他回头并不是为看我,他却招呼着说:“喂!快一点走!到那边咱们再玩玩儿。”

    我顺着他招呼的方向,又扭头一看,我可真惊讶,真动了我的感情,原来从那边来的正是胡丽仙,她大概是因为鞋里进了砂子,在那边脱了她的绣花新鞋抖砂子,她就落后了,而让与她同行的崔大爷走到前边去了。崔大爷叫她,她就半跑半颠往前去走。我看见了她,她身上穿的是新做的花洋布的小裤褂,连线袜子都是新的,辫梢儿还系着一块花绸子,她的脸上擦的胭脂很是娇红,嘴唇用的大概还是“口红”,“唇膏”那一类的东西抹的,她比芍药还娇艳,她更显着风流,年轻。她在这时也看见我了,把脚步顿了一顿,说:“您怎么在这儿啦?跟谁来的?”我心里是非常的生气,我想:“我跟谁来的?我绝不是跟着你一块来的。”我连话都像说不出来了。此时她也不大愿意跟我说话,并且对我连一点笑容也没有,对我是这么陌生,绝不再是在我店里看榆叶梅时候那样的态度,她,我真怀疑她是不是还是早先的那个她,但我得尽我的使命,因为我受了刘宝成之托么,我就说:“你家里找你啦!刘宝成他叫我来找你,你还不快回去?”她却说“我知道!”态度仿佛是听了我的话,很不耐烦。我还能够再跟她说什么呢?我只说:“去吧!跟着那个崔大爷去吧!你这没有灵魂的堕落的女子!”当然,我只是在心里这样的生着气的说,并没有说出口来,因为我没有干涉她行动的权利,我并不是她的亲属,同时,崔大爷就在那边儿瞪着呢,他又拿着“文明棍儿”,他的胳臂比我粗,我何苦找那麻烦?

    胡丽仙并不害羞,她跟那伧俗的崔大爷,虽不像那些摩登男女似的挽着胳臂,也倒还并不太显出来“卿卿我我”的样子,然而她跟着人家,她那么个“李凤姐”似的小家女.跟着那穿洋服的“花花太岁”,就下了土坡去了,我想站起来看看他们的背影,但我又想:我还看什么?她已经被那崔大爷给勾搭上了,她失去了她的洁白。

    我真受不了刺激,我想不到,她竟会这样,这样的薄弱而贪慕虚荣,同时,这个“虚荣”,也不算什么“荣”呀?崔大爷不过是个“土霸”,别说跟他讲恋爱,——讲恋爱崔大爷也不懂呀!——就是她嫁了他,又能够享受得了什么荣华?崔大爷的家我也去过,她还能够超得过“崔太太”那个嘴里会骂,“鸡蛋……鸭蛋……鹅蛋……凤凰蛋……忘八蛋……”的女人?

    我转又一想:我何必为她操这份心?对了!明天上班去作事吧!不要叫这些闲杂的烦恼,扰害我做事的精神,若没有精神给人做事,人家就不要我了。是的,很好,把这种事情,就此作一结束,我既没有沾上“爱丝”——爱情的丝,她也有了下场,像这样的女子将来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我正好跟她永远的断绝。

    虽是这样的说,但我心里总是不痛快,总是感慨。人,真很难用他的理智制止他的感情。我又坐了多半天,想着胡丽仙跟崔大爷必定早已走了,不管她啦!我该玩一玩啦,看看芍药,散一散我这苦闷的心。

    芍药,娇艳的芍药,蓦一看她倒还富丽雍容,像是可爱又可敬似的,其实她还不跟榆叶梅是一样,岂能经得住粗风暴雨的摧残?——我又觉着胡丽仙可惜!

    我稍微到花圃里看了一看芍药,我就要走,不想,在将出门的时候,又望见了胡丽仙站在那边的画廊下,我简直不愿看她了,她却大声的叫我,“您来!您来!我跟您有话说!”并且直冲我招手,这多么不“雅观”呀!我心里虽还有些留恋,同时仿佛她那里还有一种力量,吸着我,使我想过去跟她谈一谈,可是我脚步略微停了一停,就马上不顾的往外快走,因为我是生气,并且避免“爱丝”,谁料,这是无用的,胡丽仙已经跳过了廊子的栏杆,像一只蝴蝶儿似的飞过来,又像一只鹰似的抓住了我,我大概是走的稍稍欠快,就等于被她拴住了,她打扮的这么“妖艳”,又是个大姑娘,而且不摩登呀,在这“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可真叫我难为情,我的脸烧起来,我赶紧正色说:“你这是要干吗?”她却不怕我这个“正色”,她那一只手依然揪住我,沉着脸儿,说:“怎么叫了半天您,您也不理呀?看不起人啦吗?架子大啦!”这话倒很惭愧,因为我确实是才找到一个小事,不该“架子”就大,与其叫她揪着,认大家来看——遇见我那学校里的人可不好——不如找个僻静地方,我跟她谈一谈,是的,我将向她尽最后的忠告,我便——摆着手说:“你别揪住我!这不成样子!”她真听话,立时就放下了手,我说:“来,咱们上那边去!”于是我就带着她到了养着仙鹤为人观览的那个地方,这铁丝栏里的仙鹤,比我还瘦,她失恋似的在缩着一只腿儿站着,旁边也没人,柳树遮着斜阳,我就说:“你还没回去,刚才你跟着谁在一块儿,我也看见啦。我本来也不是来游公园,是我先在这个门口,遇着刘宝成。他说你家里正在找你,所以我才替他来找找你……”我的话还没说完,胡丽仙却像是翻了脸,一摔手说:“好吧!您就去把刚才的事情都告诉他吧!告诉我家里吧!我不怕!”我说:“不!不是这么说!我不能去告诉刘宝成,你的家里我也不能再去,你的事情,是你的自由,本来我管不着!”她却含着眼泪似的说:“其实您也应当管!”我赶紧向她摆手,我说:“我没那权利,也没有那义务,我们之间,不过是普通的友谊,你的事我何必要过问呢?不过,我想,你不要为一点小事就和家里的人打架,穷家,原是容易发生口角的,但应当互相的忍耐,因为都是亲人呀,虽穷,然而只有亲人,家人,才能够相怜而互助,那外人,你别看崔大爷有钱,那是靠不住的呀!”她却摇头说:“我也没靠他,我*人家可干吗?”我说:“但是你跟他那样儿的人在一块,早晚要于你不好,他……”我生起气来,说:“他是天桥的一个土霸,他不定有几个太太了!”胡丽仙却流着眼泪,脸发红的说:“我也没想……给他当太太!”她羞的低下头去,她哭的十分可怜,我说:“那么就好极啦!你以后不要再理他,可是他一定还要想着法儿去引诱你,这可就看你有没有坚定的意志了,总而言之,我看你目前是一条很危险的路,这关系你的名誉和一生幸福,你应当眼睛明亮一些,快些回家去吧!”她却擦着眼泪摇头说:“家我是不能回啦!”我吃了一惊,赶紧问说:“为什么事?”她却摇头,又说:“崔大爷还叫我晚上找他去!”我更吃了一惊,我说:“那你可千万不要去!他是要引你堕落呀!丽仙……”我叫出来她的名字,我的脸更烧了,我急急地说:“你若不能回家,我可以送你回去……”说完了我可又有点后悔,因为我现在那有那功夫呀?胡丽仙却摇头,说:“不用!”我说:“那么你就赶快回去!不要再跟姓崔的见面了,他不是好人,他的金钱是专为引诱清白的女子堕落,你还好,明白的还早,就赶快回去吧!”我说完了这话,胡丽仙仍不动身,她只是哭,哭的叫游园的人都看见了,不但看她,并且还附带着看我,我想躲闪着她点却又不能,我想不负责任——谁管她回去不回去呢?——又见她这种可怜的样子实在不忍,我并且想:我不该太自私,天下人管天下事,如今有一个女子眼看就要走到悬崖的边儿,我能够不上前拉她一把吗?我只顾怕耽误了我新找的那个事,其实那算什么?何况也未必因为这事就耽误我了。我怕麻烦:怕崔大爷?那也太胆小而又寡情了,所以我就挺起胸脯来.我说:“不要紧!你不要尽自哭!有什么困难的事情我给你解决!”我并且还叫她信任我,我就说:“在经济上我也有了办法了,不像以前那样的自顾不暇了,我告诉你吧!我找着事了,在学校里……”我是很自负地这样说着,她却依然哭,一边哭一边说:“您找着事了更好呀!可是您能挣得了几个钱呀?”她这话叫我脸上真无光,好像她已经知道了我新找到的那个职业,是怎样的一个位子跟待遇。她又惨凄凄地说:“您找的事还够您店钱?”我赶紧要说我可以搬到学校去,不必住店了,听她却又说:“够你的药钱吗……”我想:对哪!细算起来,我实在是挣钱有限。她又说:“就是您肯帮我,我可也不忍心呀!”呕!我明白了,我恍然大悟,我可真深深害怕起来,她跟崔大爷在一块儿原来为的是图崔大爷的钱呀,并且这意思还是要想得到了钱养活她的家呀?是的,在这年头,一个女子,没有能力,没有高亲贵友,要想找一点钱,赡身养家,就得出卖她的青春,灵肉,清白的身体呀?我胆寒了,我奇怪聪明美丽的胡丽仙为什么要有这个怪异的——其实是最平凡的想法?我替她的脸红,我更觉着她可怜了,我就说:“你不用说这个!刘宝成,杨桂玲,和我,我们大家合起来帮你们家里的忙,还能叫你们家里都饿死了吗?无论如何也用不着你去牺牲你,从崔爷那里去挣钱花呀?”我说的这话也许是气盛一些,不想触动了胡丽仙的自尊——恼怒,她就把擦眼泪的手绢向我一摔,几乎给摔在地下,她转身就走了。

    我笑了笑,认为她真不讲理,许她自己向我暗示出来——她跟崔大爷的接近就是为应合她家中经济的需要,却不许我用话点明了,我还没说“你将要卖身呢?”女人,大概多有这种奇怪的脾气,由你去吧!……然而我究竟有些不舍,我站着生了一会子气,赶紧就又去找她,满园里去找她,直找到了天快黑了,可也再没有找着她,竟不知她是往那里去了。

    我走出园门,也没再看见刘宝成,我非常后悔,我把事情办的不对,一个女子——胡丽仙——刚才已经有“悬崖勒马”之意,我不鼓励她,不宽慰她,却为了一句话,就逼她走向了绝路,然而我又何尝是有意要逼她呀,我不过只是说话急躁了一点,也许她是“抓错儿”吧?她藉机会下台,省的我在耳边唠叨她,这时她一定是去找崔大爷,像刚才似的“卿卿我我”的去玩乐,“养家”的话,也只是骗我吧?她的家,双刀太岁那位老英雄,肯令女儿卖笑,养活他吗?老英雄是决不肯的,刘宝成更一定生气极了,然而现在,她一定是没有回家,这渐近黄昏,华灯齐明,车马交驰,声色酒肉,荒淫浪漫.阔老的金钱,女人的媚笑,正在开始交炽的时候,她一定又去找崔大爷去了吧,完了!她完了!她堕落了!她堕落了,我很伤心!

    我走回我住的店,我要写一篇清丽的祭文,祭这人生已经完了,被恶社会,被金钱所扼杀了的一个女性,同时我饯别我这店房,明天我要搬到学校,开始我自新的生活,——今天看见的那些芍药有什么可留恋呢?那不过是以色而事阔老的一种东西,我深深的,怆然的,回忆我早先瓶里那薄命的榆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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