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難生立即離座迎上前去,聲音悲愴地低呼:“老闆,你務必要節哀順變——”
紅面老人雙目中淚光閃漾,卻強自忍耐著不使淚水溢流,他的兩側“太陽穴”在急速跳動,唇角也連續不停的痙掣,見到站在面前的屈歸靈,更是全身顫抖,雙腿癱軟,不得不讓霍邦扶到正中的太師椅上落坐。
屈歸靈踏上一步,抱拳躬身:“在下屈歸靈,今晚有幸,總算見著何幫主了。”
當然,坐在太師椅上的老人,正是“千帆幫”幫主、江湖中最具實力的幫派首腦之一、水路稱尊的二皇上“一嘯水寒”何起濤了;他目定定的注視著屈歸靈,眼神散亂而悽楚,過了一陣,才顫巍巍的抬抬手:“屈老弟,請坐……”
屈歸靈回座之後,沒有先開口,禮貌上,他是等著何起濤問話。
閉閉眼,何起濤的嗓門在呼嚕著,彷彿拉起一具風箱,而箱中摻著水溼:“據霍二弟來報,說你帶來信息,如霜她……她已不在人世了?”
屈歸靈低聲道:“我很遺憾給幫主帶來這個不幸的消息,大略經過情形,已向霍二當家與屠大掌法有所陳述,幫主如果有什麼須要查詢之處,儘管垂示,我非常樂意再做說明。”
以手按額,何起濤呻吟般道:“如此說來,霜兒真是死了?”
屈歸靈輕喟一聲,目光垂下。
何起濤帶著哭音道:“你,你攜來霜兒的一封信?”
屈歸靈又伸手入懷,拿出一隻用油布包摺著的大方勝,拆開來,便展露出那封牛皮紙加火漆的信封,信封上,原來沾染的血跡斑斑,卻已變成點點黑褐了;連著項鍊玉墜,一同雙手呈奉到何起濤面前。
接過信,只一打眼,何起濤再也忍不住老淚縱橫,涕泗齊流,他泣叫道:“是霜兒的筆跡,錯不了,是霜兒的筆跡啊……”
霍邦半跪下來,用力搓揉著何起濤胸口,又是哀傷、又是焦慮的道:“當家的,你好歹都得把持住,千萬不能叫悲鬱損傷了身子,人已經去了,你若再糟塌自己,叫全幫上下情何以堪?當家的,你要節哀,要振作啊……”
何起濤嗚咽著連連頓足,神情慘痛:“你,你叫我怎麼把持,如何振作?我已年逾花甲,老而不死,卻要我這白髮人去送那黑髮之人,上天對我何其不仁,又何其不公……”
霍邦也抹著淚道:“對如霜,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叫她就這麼白死,更不能任她埋骨異地,連座像樣的永息之所都沒有,當家的,這全得由你作主安排,你若是亂了方寸,一干人便越發失措了……”
略略靠近了些,屠難生接著道:“還有,如霜如霞姐妹情深,到現在還不知道這個噩耗,假設在完全意外的情況下被她得悉消息,恐怕大有不妥,老闆你若不自行剋制,又如何去安撫如霞?老闆,我們可經不起第二次打擊了!”
何起濤悲切地呢喃道:“我那兩個可憐的孩兒是多麼不幸……兩年前死了娘,正當青年年華,卻又被人硬生生拆散她們的手足情,如霜死了,叫她活著的親人怎麼過下去?
幽明異途,竟無奈何得令人椎心斷腸……“
屠難生哀哀的道:“老闆,你要善自珍重,如霞那裡,還非得老闆親自去撫慰才行——”
本來不想說話的屈歸靈,此刻不得不提醒情緒已陷入極度傷慟中的何起濤:“幫主,我在思量,可能令媛的這封信裡,有著她被殺害的因由可尋!”
身子驀地一震,何起濤差點跳了起來,他拿衣袖往上抹去,緊緊抓著手中的信:“說得對,屈老弟,你說得對,總算點化了我,你坐一會,我進去仔細看信,馬上就來,霍二弟,跟我到裡面走一趟。”
當兩個人匆忙走入廳堂後的內室,屈歸靈不禁對著屠難生嘆氣:“父女情深,我沒料到何幫主竟然一慟至此,方才的場面,我幾乎不知該怎麼適應是好了……”
屠難生搖頭道:“在這種情況下,任何言語與慰藉都屬多餘,除非令死者回生,一切形式上的行為,皆不能對直接承受慘痛的人稍有補益……到底,骨肉是連心的。”
屈歸靈道:“所以我才不知如何適應是好,人死燈滅,再往何處喚魂招魄?大掌法,何幫主那句‘無奈何得令人椎心斷腸’,聽來最是淒涼……”
屠難生低下頭去,又緩緩抬起,他酸澀地道:“不過,二當家的話正有道理,如霜雖然已遭不幸,我們對她的死亡無能為力,卻可替她身後做許多事,至少,也要令她死得瞑目,不再含恨纏冤於九泉……”
屈歸靈道:“我相信各位做得到,大掌法。”
屠難生形態真摯地道:“是你幫了我們大忙,屈兄,在今天這個世道里,守信遵諾的人有,但為一個死人的託付而堅持到底的朋友就不多了,尤其為了應承此項信守還必須歷經兇險,飽受生命脅迫,猶能貫徹始終者,除了屈兄之外,更有何人?”
拱拱手,屈歸靈忙道:“大掌法高抬了。”
臉上是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又接著道:“聽各位始才所言,何如霜何姑娘還有一位手足情深的妹妹?”
屠難生頷首道:“不錯,如霜的妹妹叫如霞,姐妹兩人自小就日夜黏在一起,吃一樣的穿一樣的,甚至在前幾年連睡都睡在一張床上,兩個相差不到三歲,併成對兒卻分不出大小,再也沒有見過像她姐妹這麼要好的了……”
屈歸靈道:“何幫主的夫人,大掌法,在兩年前仙逝了?”
嘆口氣,屠難生道:“屈兄英義,赴此患難,說起來也不算外人,我便老實告訴屈兄無妨——我們老闆娘不是壽終正寢,乃是意外死亡!”
不禁吃了一驚,屈歸靈愕然問:“意外死亡?”
屠難生沉重地道:“那是兩年前的一個夜晚,本幫適逢成幫二十一年慶會,道上同源,各門各派到來祝賀的人數極多,整個總堂裡外張燈結綵,人湧如潮,流水席開著,執事弟兄上下張羅,八方應付,忙得滿頭大汗,老闆夫婦當然更加閒不著,從一大早就前後招呼,迎送波波不絕的貴賓,趕到起更,老闆娘實在累了,便先回內院歇息,等亂到半夜,才算把最後一位客人送走,老闆精疲力竭的拖著身子回到寢居,始察覺一場慘劇已經在這大好日子裡發生!”
屈歸靈舐舐嘴唇,道:“何幫主看到的必是一幅十分怖栗的情景?”
屠難生眼下的肌肉跳動著,緩緩地道:“是的,他看到老闆娘死了,脖子上有明顯的紫瘀掐痕,致命處卻是左胸一刀,而且,衣裳不整,下裙撕裂,明確的說,是半裸的。”
屈歸靈怔了半晌,才有些吃力地道:“你的意思是——大掌法,幫主夫人乃遭人姦殺?”
屠難生陰鷙地道:“不完全是這樣,兇手的目地可能想先奸後殺,但他強暴手段並未得逞,才在羞怒慌亂的情形下害死了老闆娘——我如此論斷,自有證據,經老闆的仔細檢視,老闆娘固然下裳碎裂,褻衣褲卻仍完整未褪,且掙扎的痕跡斑斑可見,不論何人,都無法在那種境況中進行交合……”
屈歸靈的形態裡流露著不可掩隱的厭惡,他恨聲道:“真正是個禽獸不如的東西,大掌法,事情發生以後,對兇手的身份,是否有什麼蛛絲馬跡可尋?”
屠難生悽苦地道:“沒有,除了老闆娘的遺體,除了房中一片凌亂,找不著其他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屈兄,如果有法子追查元兇,我們豈會含悲負冤,讓那畜生消遙迄今?”
緊皺雙眉,屈歸靈道:“大掌法,這件事,外面似乎並不知道真像?我從來也沒聽人提起過……”
屠難生笑得十分難看:“事情發生在‘千帆幫’的總堂口之內,光景又是如此尷尬,為了組合的聲望,老闆的威譽,無論如何亦不能明抖出去,我們只好向外宣稱老闆娘是因為急病猝逝,連發喪出殯都一概從簡,但你想像得到,老兄弟們心裡的窩囊悲憤卻到了什麼程度,老闆本人與如霜姐妹,那一陣子都差點發了狂!”
屈歸靈冷靜地道:“有一項臆測足資肯定——兇手必是素識之人,要不然,他混不進‘千帆幫’總堂口的內院,亦難以摸清幫主夫婦的寢居,更不可能預知何夫人要獨自先行返回住處!”
屠難生道:
“這一樁,我們的看法相同,難在當天到賀的來賓上千,形形色色,各幫各派的人物都有,待要逐一過濾、進而加以認定,實在是不可能的事,江湖同道,出身複雜、良莠不齊,若說哪一個有問題,只怕多半人都脫不了嫌疑,無憑無證的指控,萬一所指不確,捅的紕漏與惹的風波就不易收場了……”
屈歸靈道:“此倒也是事實,不過,總有幾個特別可疑的對象吧?”
搖著頭,屠難生道:“如果說特別可疑的份子,少說亦上數十,這些人又分據各方,如何在不動聲色的原則下個別蒐證清查,屈兄,我們有人,卻沒有這許多眼明心細的角色,一個鬧不好洩了底,麻煩就大啦!”
屈歸靈道:“何幫主這兩年來所受的打擊真叫不小,夫人方逝,愛女又去,換成一個沒有擔當、情感脆弱的人,大概精神就會完全崩潰——”
屠難生憂慮地道:“就算是老闆吧,這兩樁不幸對他也夠嗆的了!”
忽然,屈歸靈若有所思地道:“大掌法,有個問題,不知是否問得?”
屠難生道:“屈兄但問無妨。”
略一猶豫,屈歸靈始道:“幫主夫人遇難之時,大概是什麼年紀?”
“四十三歲——老闆娘比老闆整整小了二十歲;老闆娘原是‘海口集’一條貨船船主的獨生女,當年為了搶生意,老闆娘的父親得罪了另一艘船的東家,那人與地方上一批二混子有來往,暗裡便唆使這幹青皮無賴去找麻煩,要強逼老闆娘她爹拱手退讓,老人家自是不肯,那些混帳就待揍人燒船,正巧碰上我們老闆經過,那時節,我們老闆初創幫口,已算得上有頭有面了,他一看不像話,挺身攔下了這檔子事,言語之下,當然化難消災,也就這麼認識了老闆娘,許是感恩圖報,亦可能是敬重英雄,老闆娘沒幾年就嫁給老闆了,別看歲數上有差異,他們夫婦可一向是鶼鰈情深,恩愛渝恆……”
屈歸靈趕緊道:“我不是指這一方面,大掌法別想岔了,老實說,我在以幫主的高壽猜測夫人的年紀,因為我納悶,如果幫主伉儷的歲數相差無幾,則行兇之徒的心態就未免癲狂反常了!”
屠難生以一種瞭解的眼神望著屈歸靈,語氣也比剛才從容多了:“莫怪屈兄心中起疑,如果以我們老闆的年齡來推測老闆娘的歲數,再看發生的這樁變故,難免就透著怪誕了,事實卻非如此,出事的那年,老闆娘方過四十,姿容仍極秀麗,由於調養得法,看上去僅似三十許人……”
屈歸靈含有深意地道:“依我的看法,只怕兇手的動機不一定完全在於劫色,潛入內院可能另有目的,在所圖不遂之後,始索興一不做二不休,轉對夫人無禮——大掌法,請問幫主夫人是否諳習武功?”
屠難生道:“老闆娘不會武功。”
沉吟了一陣,屈歸靈正想說什麼,大廳的裡間房門已經啟開,何起濤腳步蹣跚地走了出來,霍邦跟隨其後,兩個人的表情木納晦暗,形色灰敗,彷彿在這片刻前後,都已衰老了好多年。
屈歸靈由座上站起,心中難過地看著這兩位老人,不用說,何如霜的信裡,必是敘述了一些十分令人驚震怖栗的事情……
何起濤沉重的坐到椅上,目光呆滯的凝注一點,好半晌不曾開口,霍邦也著了魔似地僵直坐在那兒,臉上一邊的頰肉微微痙掣不停。
空氣像是冰凍住了,在一片寒瑟裡,隱隱散漾著肅煞的韻息……
屠難生憋不住了,他輕咳一聲,頗為小心地道:“老闆,如霜的信裡,不知說了些什麼?可點明瞭殺害她的兇手是誰?”
何起濤悠悠一聲長嘆,尾音顫抖,恍若咽噎:“慘啊……人心人性,竟然狠毒至此,陰詭至此,要不是霜兒拿命去換來這些真像,我們一輩子都會被矇在鼓裡!”
屠難生急切地道:“如霜是怎麼說的?老闆,她獲悉的又是些什麼秘密?對她下毒手的是哪一個畜牲?”
一旁,霍邦陰晦地道:“信上不但點明瞭殺害如霜的兇手是誰,連兩年前嫂子為何慘遭橫死的內情也說得一清二楚,實際上,這兩樁懸案,全是一個人乾的!”
屠難生雙目暴睜,額上青筋凸起,迫不及待地問:“是什麼人?二當家,你倒是快說話呀!”
嚥了口唾沫,霍邦苦澀地道:“‘鐵槳旗’的魏長風!”
像當頂響起一記焦雷,震得屠難生全身搖晃,面白如紙,堂堂的“千帆幫”大掌法,此刻居然舌頭髮直、口齒不清起來:“什……什麼?二二……當家,你,你是說,說謀害老闆娘與如霜的元兇……竟是……是‘鐵槳旗’的瓢把子……魏長風?”
用力點頭,霍邦斬釘截鐵地道:“絕對不錯,就是魏長風,那個身為‘鐵槳旗’瓢把子的魏長風、與‘黃香社’三老龍王曹篤結成兒女親家的魏長風,也是和我們當家的有著金蘭之誼的魏長風!”張口結舌了好一會,屠難生才喃喃地道:“天老爺……真是令人不敢置信,那暗裡以血手攫殺我們的惡魔,居然會是魏長風,名揚七海、威懾九江的魏長風……”
於是,連屈歸靈也不禁心驚神搖,大為動容——“鐵槳旗”的瓢把子魏長風,不但是水路碼頭的宗主人物,就算在一般武林道上,亦有著他不可一世的崇高地位,魏長風號稱“怒鯨”,而人如其號,個性剛烈,行事火爆,由於他本身的煊赫經歷、武學素養,但有聲色發作,確然四海震盪,波湧濤掀,不折不扣像是怒鯨翻滾,水天變色。
“鐵槳旗”與“黃香社”、“千帆幫”,都是水路江湖的名幫大派,三個組合鼎足而立,平日關係全也十分融洽和諧,做得到福禍與共,患難相扶的境地,彼此間除了縱的溝通,尚有橫的聯繫,“黃香社”三老龍王的長女,便是嫁給魏長風的獨子魏一鷗,同時,魏長風本人和何起濤更乃八拜之交,有金蘭兄弟的情份,像這麼一個人,在這麼一種深切的淵源下,指明瞭他是謀害何起濤妻女的兇手,如何不使人驚愕震駭,難以置信?此際,屠難生面向何起濤,強自鎮定著道:“老闆,這可是真的?”
何起濤形容愁慘地道:“以霜兒信中所敘,看來是假不了……”
屠難生咬著牙道:“但是,為了什麼?魏長風和老闆你是拜把子弟兄,大家平日裡走得勤快,雙方有這麼深厚的交情,他下如此毒手,總該有個因由吧?”
何起濤虛弱的點了點頭,聲音沙啞地道:“是的,他有因由,霜兒也在信上說清楚了……”
屠難生大聲道:“還請老闆明示。”
將身子坐直,何起濤用雙手抹了把臉——兩隻寬大厚實的手掌仍在不可抑止地抖索著——然後,他努力振作精神,為了使自己能夠將話說得清晰明白:“難生,魏長風平昔的為人如何,心性如何?你揀你知道的告訴我。”
怔了怔,屠難生不曉得在這個關口上,何起濤為何猶有此一問,他略一遲疑,慢吞吞地道:“誰都知道魏長風脾氣暴躁,個性粗豪,但向來為人行事,卻尚守得住分寸,辨得清道理,不是一個仗勢凌人,蠻橫跋扈之輩,要說他的毛病,乃是好勝心太強,不肯服輸屈就——”
何起濤沉沉地道:“說得對,難生,這兩次災禍,起因便肇始於他那不服輸的個性上!”
屠難生疑惑地道:“老闆,不知此話怎講?”
何起濤閉閉眼睛,痛苦地道:“我再問你,在我們水路圈子裡,固是由‘黃香社’、‘鐵槳旗’、‘千帆幫’鼎足為三,但我們三個領頭的,哪一個武功最強?”
沉吟了片歇,屠難生才道:“單以三位的武功修為來論斷,不易分出軒輊,如果說要到分存亡,拼生死的最後關頭,則老闆你師傳的獨門絕學‘大寂四劍’便有抵定乾坤之妙!”
呼吸急促起來,何起濤的臉色赤中泛紫,握拳透掌:“難生,難生,兩年之前,你嫂子不幸遭害,肇因就是喪在這‘大寂四劍’的劍譜上面!”
屠難生愕然道:“但,老闆,‘大寂四劍’的劍譜經你事後檢點,並沒有遺失呀!”
何起濤磨牙如挫:“霜兒的信上已有解釋,在我們兩年前幫慶的那一晚,魏長風趁亂潛入內院我夫妻寢居之中,意圖盜取這套劍譜,卻未料到你大嫂因為過於勞累,提早返回住處而撞個正著,他在情急之下,索興翻臉逼迫你大嫂交出劍譜,你大嫂自是峻拒不從,進而打算掙扎示警,魏長風生恐事敗,才殺了你大嫂滅口,人死了,房間也搜亂了,他仍然不曾得逞——”
屠難生回頭看著屈歸靈,輕聲道:“屈兄,事情大部分被你猜對了,兇手果然是熟人,而且,目的並不在於劫色,我們判斷誤差的地方,僅是兇手先進房中,後被老闆娘碰上,而非兇手跟隨老闆娘潛入寢居……”
何起濤激動地道:“這又有什麼分別?無論誰先誰後,人總是死了!”
屈歸靈靜靜地道:“何幫主,其中大有分別,由此可見魏長風動機不在劫色,夫人衣裳破裂,僅是掙扎下的巧合,至少,夫人未遭玷汙,仍是清白無瑕的!”
何起濤怒道:“不管怎麼說,魏長風殺我妻女,依然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屈歸靈道:“當然,何幫主,這一點是無庸置疑的。”
霍邦在旁接口道:“當家的話還沒有說完;魏長風之所以甘冒此大不韙,以他如此尊高的身份去盜取‘大寂四劍’的劍譜,主要目的便在於盜得劍譜之後,好加以研究分析,尋思破解之法,以便能夠壓制當家的,眼看他倒不一定有什麼獨霸江山的野心,他是不服輸,也防範著有一天大局分裂之際好拿來對付我們,總之,起意決不善良!”
長嘆一聲,何起濤道:“我何曾有意以我的‘大寂四劍’去威脅魏長風?又幾時起過唯我獨尊的念頭?江湖一把傘,有難萬人掩,大家全有千百張嘴在等著吃飯,誰能斷誰的路呢?可恨魏長風卻萌生毒念,存心惡絕,無理無由的掀起這漫天血雨腥風,他毀了我,何嘗不是毀他自己?自作孽,不可活啊……”
屈歸靈道:“何幫主,此中內情,可謂異常曲折隱密,令媛卻是在什麼機緣之下獲悉其前因後果?”
何起濤沉重地道:“是一句話,是魏長風的一句話引起了霜兒疑竇——這孩子太聰明,太機靈,她的聰明與機靈固然使她揭發了母親慘死的真相,卻也累她賠進去自己的生命!”
屈歸靈道:“能不能請幫主說得詳細些?”
霍邦形色憂戚地插進來道:“當家的先歇口氣吧,接下去讓我來說——這趟如霜領著‘浪裡四蛟’前往‘青牛坪’‘白梅園’去向她義父‘七巧元君’吳若鬱拜壽,魏長風亦是座上客,如霜在席間恰好被安排與姓魏的合坐一桌,本來便彼此熟稔,談起話來即無所拘束,在酒宴快要終結的當口,魏長風大概喝多了幾杯酒,又假惺惺地出言慰悼起我們嫂子來,千不該,萬不該,他竟說漏了一句話,他向如霜表示,嫂子死得真慘,一刀入心,兇手泯滅人性,莫甚於此……”
何起濤僵寒著面孔道:“而內人之死,當初基於顏面問題,一概向外宣稱是急症突發,不治而死,除了我父女及幫裡極有數的幾個親近兄弟外,連一干自己人都全然不曉,魏長風又如何知道內人是死於刀傷,且一刀入心?”
霍邦又道:“這句話立刻引起如霜疑心,而魏長風一言溜出,神色亦變,他當即亂以他語,並匆匆退席,如霜越想越是不對,自則不肯輕易放過,不待中宵,便親自潛入魏長風暫寓的精舍之內,向魏長風嚴詞詰問,姓魏的搪塞不過,在惱羞成怒之餘。乾脆豁將出去,把事情始末和盤托出,然後不等天亮,即行離去……”
屈歸靈道:“何姑娘未免考慮欠周了,她就不怕盤出真相之後,魏長風當場將她滅口於精舍之中?”
霍邦嘆息著道:“所以才說如霜這孩子過於聰明瞭;她事先已將‘浪裡四蛟’分佈在精舍之外,以為接應,同時她方處於‘白梅園’內,魏長風不免憚忌,生恐驚動吳若老,對他殊多不便,這才忌諱著連夜離開,然而,在他向如霜透露真像的時候,亦早決定了不讓如霜活下去的主意,這一點,如霜也明白……”
屈歸靈不解地道:“但是,何姑娘為什麼不向她義父‘七巧元君’吳前輩求援呢?”
霍邦幽徐地道:“這孩子宅心仁厚,思維細密,姓魏的向她透露真像之後,曾威脅她不得洩漏給吳若老知曉,否則玉石俱焚,六親誅絕,事實上,如霜亦清楚她義父業已洗手歸隱,無論其處境,實力,各方面皆不允許再和魏長風對抗,如果她露了風聲給吳若老,吳若老勢必不能坐視,牽累波及之下,跟著來的便是刀兵連連,血肉橫飛,吳若老清修之地,立將化為修羅鬼域,一片愁慘……
為了她義父的得享晚年,如霜未做隻字投訴,只留下一天時間來寫好這封信,自己別作逃命求生的打算……“
屈歸靈緩緩地道:“終究,何姑娘還是未能逃過魏長風的毒手……”
霍邦表情木然道:“她早已知道此劫難渡,信裡剖析分明,她擔心的只有一樣——不知這封信能否順利交到我們當家的手裡。”
目光定定的投注在屈歸靈臉上,何起濤神色愴楚,嚥著聲道:“我不知該怎麼謝你,怎麼表達我內心的感謝才好,屈老弟,你是拿自己的生命做賭注,來交換霜兒的絕筆信平安送達——冥冥中,霜兒大概早已預料到會遇上你這麼一位遵諾執誠的人!”
屈歸靈道:“幫主高抬,我只遺憾到得晚了一步……”
是的,確然晚了一步,但世間事往往都是晚了一步,如果樣樣般般皆是恰到好處,適逢其會,天底下也就沒有這麼多悲歡離合,這麼些遺憾悲悔了。
大廳裡,四個人是四張鬱凝的面龐,是八隻相對黯然的眸瞳,愁慘似一塊無形的巨石,如此沉重的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