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幫”的總堂口,座落在“海口集”西直大街的中段,佔地既廣且深,虎皮石的高聳院牆圍繞著層重毗連的樓閣亭臺,院落前後巨木遍植綠蔭鬱沉,在那種凝肅的氣氛裡,頗有幾分侯門如海的味道。
許是夜來發生變故的原因,但見在這座龐大的建築物四周,到處都是哨卡林立,戒備森嚴,頭札紫巾、身著紫色勁裝、打著千層浪綁腿的“千帆幫”弟兄,個個神情端穆,眼勁尖銳的往來巡弋不停,任何移動中的目標,只要稍一靠近,皆躲不過他們的攔截或盤查,直將一座總堂口防衛得有如一隻滴水不漏的鐵桶。
屈歸靈人在遠處,已經把這邊的情形觀察得十分清楚,他在琢磨,要用什麼法子才能進到裡面會晤何起濤,而且避免暴露自己的行跡。
他當然想像得到,個人能夠隱在遠處窺探虛實,企圖劫奪信件的對頭一定也會派遣人手如法泡製,一切足以引起對方疑竇的方法都不能考慮,他必須暗中行事,讓敵人莫測高深,臆測不到情勢的發展已到達何等地步,否則,事急生變,局面的逆轉怕就不易控制了。
正在他苦苦思忖,猶無良策的當兒,突兀一陣馬蹄聲衝耳而來,五匹健馬,從西直大街對面的一條橫巷中奔出,五位馬上騎士,一式耀眼的黃衣,跨騎揮鞭之餘,意氣飛揚,顯得來頭不小。
這五個人甫始出現,屈歸靈已不由眼神一亮,他認出領頭的那個鬍鬚漢子,不正是日前見過面的“黃香社”“接引舵”舵主佟無雙麼?不出他所料,佟無雙一行五騎,果然直奔“千帆幫”總堂口的大門階前下馬,在“千帆幫”
的守衛弟兄迎接下,昂首闊步,排闥而入。
腦子裡閃過一個意念,屈歸靈不緊不慢的湊到街邊人家的騎樓之下,勾首佝腰的行向那條橫巷附近,他打算等得佟無雙出來以後,隨尾跟去,說不定可以請這位佟舵主多少幫點忙。
他判斷佟無雙一行人忽然來此,八成是聽到何起濤昨夜出事,代表“黃香社”前來慰問的,而探望慰藉之舉,一般不會逗留過久,他相信消停之間,人就能轉出來了。
只是前後繞了兩次圈子,屈歸靈已看到佟無雙他們五人匆匆出門,後面,還有兩個不知是什麼身份的“千帆幫”的朋友殷殷相送,雙方略作寒暄之後,佟無雙等五人已經接僵上馬,對著原路奔來。
不管馬兒多麼善奔善跑,市鎮長街之內到底不能像荒郊野外那樣放騎馳騁,佟無雙五騎行進,也只是小跑而已,這對屈歸靈來說,有了不少方便,因為他也不能在熙來攘往的人群當中施展輕身提縱的功夫,這不但顯眼,就更透著賣弄了。
佟無雙等五騎在前,來到一條僻靜的小街上緩住勢子,再行數步,紛紛在一幢兩層高的紅磚小樓門口下馬,其中一名黃衣人剛待趨近敲門,屈歸靈已搶身而上,衝著佟無雙抱拳招呼:“佟舵主別來無恙?人生若寄,萍蹤飄零,在此相逢,真個幸會了!”
佟無雙先是一愣,跟著神情立顯驚惶緊張,他迅速向四周查看一遍,才一把拖著屈歸靈奔向門前,模樣之急迫不安,絲毫沒有“幸會”的味道。
大概門裡的人也聽到了外間動靜,正好在這時將門啟開,佟無雙一言不發,拉著屈歸靈快步闖入,其勢倉促,差點便把開門的人撞了個四仰八叉!
直到進入樓下小廳裡,佟無雙才算吁了口氣,他卻不先和屈歸靈說話,只一疊聲交待隨後跟來的幾名手下人:“你們且把前後門關緊了,所有窗戶掩上,加派樁卡嚴密守獲四周,不準任何閒雜人等闖蕩進出,還有,屈壯士來此之事,務須守口如瓶,不得洩露半句,要是漏出風聲,看我不活剝了你們身上的人皮!”
幾名黃衣大漢喏喏連聲,匆忙退出,這時,佟無雙才肅容落坐,卻已滿頭冷汗;他雙手不停的搓揉著,惴惴裡帶著相當的歉意:“屈壯士,你還不知道你擔負著多大的風險與干係,剛才猛古丁這一冒頭,嚇得我差點閉氣過去,事出意外,不得不立時安排某些因應措施,失周失禮之處,尚乞屈壯士包涵……”
屈歸靈笑道:“我也曉得情勢嚴重,卻未料及嚴重到這等地步,憑你堂堂‘黃香社’的‘接引舵’舵主,都在朝面之下顏色大變,慌了手腳——”
佟無雙苦笑道:“屈壯士,你還不明白其中厲害,牽連之廣,若非事態險惡,觸發在即,我豈會在甫見尊駕之餘倉惶至此?屈壯士,昨夜‘千帆幫’總堂出了事,不知尊駕曾否有所耳聞?”
屈歸靈點頭道:“一大早就聽說了,這樁事,‘海口集’市面上沸沸騰騰的傳揚得極快……”
直視著屈歸靈,佟無雙的形色間透著三分訝異、七分欽佩,他低聲道:“尊駕是什麼時候抵達‘海口集’的?”
屈歸靈道:“天還不亮就到了,佟舵主,為何有此一問?”
佟無雙讚歎地道:“說真話,屈壯士,自你沒有接受敝上規勸,離開‘三清宮’之後,敝上和我們一干人都替你擔憂不已,大家認為,你能到達‘海口集’的希望實在不大,但你卻到了,先時猛一照面,我還真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你哩!”
屈歸靈坦然道:“各位的憂慮亦沒有錯,我的確是差一點就來不了啦,佟舵主,你沒看見我只是一條光桿活人在這裡,連坐騎都弄丟了?路途屢遭狙擊,歷盡兇險,要不是老天保佑,自己還算命大,這一會,早不知被埋在什麼地方了!”
佟無雙謹慎地問:“那麼,尊駕是否已進入‘千帆幫’,與何起濤何老闆見過面了?”
屈歸靈道:“還沒有,就因為夜來‘千帆幫’發生變故,警衛忽增,我不願貿然求見,引起枝節誤會,更顧慮形跡洩露,被企圖奪信的人窺及端倪,發生意外,正在苦思何來兩全之計而不得的時候,你老兄恰巧出現了,我判斷你是受命來探慰何起濤的,便等你出來,將這個難處同你商議商議再說。”
佟無雙道:“其實我並非‘受命’來探慰何老闆,昨晚我正好來到三十里外的‘全興渡’公幹,今早聽到‘千帆幫’總堂內出事的消息,基於江湖禮數、同道交情,當然不能免去這個探慰慣例,卻做夢也不曾想到,會在此地與尊駕撞上!”
屈歸靈微微一笑:“所謂來得早不如碰得巧,要不是遇上佟舵主你,我一時還真不知該拿什麼法子在不動聲色裡晤見何起濤呢!”
佟無雙嚴肅地道:“屈壯士,看樣子你仍未打消原意?”
屈歸靈頷首道:“不錯,而且在經過如許周折,屢次連番磨難猶能劫後餘生之下,就永遠也不會改變我的主意了,佟舵主想能明白?”
佟無雙表情複雜的望著屈歸靈,好一陣,始沉沉緩緩地道:“如此說來,尊駕仍然要將信件交給何起濤?”
屈歸靈正色道:“當然,信件原本就該交給他,佟舵主,我歷盡艱險,多次流血搏命,便是衝著這個目的來的,若其不然,我則何苦?”
站起身來,佟無雙在小廳中來回蹀踱片刻,嗓調有些生澀地道:“屈壯士……你的意思是說,要我想法子在避開奪信者耳目的情形之下,將你秘密送進‘千帆幫’總堂,與何起濤見面?”
一拍手,屈歸靈道:“我正是這個打算,佟舵主,還望你賜助一臂。”
佟無雙又搓起手來,顯得頗為吃力地道:“你不明白此中牽連,屈壯士,不是我不肯幫忙,實在是不能幫忙,如果萬一把事情走漏出去,不但我要出大麻煩,只怕我們老爺子也罩不住!”
屈歸靈道:“你不說,你的幾位手下不說,我也不說,事情怎會走漏出去?”
佟無雙坐了回來,盡力推開煩躁,使自己的情緒保持平靜:“屈壯士,你身上所懷的那封信件,關係重大,影響深遠,這一層想你知道,你不清楚的是我們老爺子在這場不幸的紛爭裡扮演的是個什麼角色,他為了這件事,心情矛盾紊亂,受的痛苦及折磨實難為外人道,屈壯士,我們老爺子很看得起你,也很欣賞你的骨格氣節,但他卻有他的苦衷,他沒有法子點明你……屈壯士,我個人對你的敬仰,相信你亦感覺得到,而老爺子的苦處同樣是我的苦處,我,我想幫你,可是,實在又不能幫……”
屈歸靈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地道:“我想我知道你要說的是什麼,這個意念,在‘三清宮’面謁三老龍王的時候就有了,佟舵主,你不必為難,作罷就是。”
佟無雙面有愧色地道:“屈壯士,你不會把我看成一個沒有擔當、不分是非的怯懦之輩吧?”
屈歸靈笑道:“佟舵主言重了,其實正好相反,老兄一心為主,赤膽盡忠,不惜犧牲自己的立場觀點,去履行某些不甘不願的義務,這種痛苦的忍受,才彌足令人欽佩!”
嘆了口氣,佟無雙道:“屈壯士能以見諒我這身不由己的苦衷,我雖是仍感窩囊,卻堪可告慰了。”
屈歸靈起身抱拳:“多有打擾,殊覺不安,佟舵主,山高水長,我們後會有期——”
佟無雙跟著站起,臉上的神色陰暗不定的變化著,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樣,直到屈歸靈管自走到小廳門邊,這位“黃香社”“接引舵”舵主才驀然一咬牙,脫口低呼:“屈壯士,且慢一步!”
屈歸靈站住,微帶訝異地回頭望向佟無雙:“還有事麼,佟舵主?”
佟無雙這時反倒面無表情了:“門邊的那張雕花矮櫃裡,有一套我穿舊了的衣褲,麻煩尊駕順便幫我帶出去丟棄……”
屈歸靈反應極快,他立刻俯身掀開櫃蓋,櫃子上層果然擺著一套摺疊整齊的黃色衣褲,這套衣褲雖然不是全新,卻也決不至於陳舊到須要丟棄的程度,而衣褲乃是“黃香社”的制式服裝,佟無雙的用意,則不言可喻了。
順手把衣服塞入長衫之內,屈歸靈對著佟無雙微微一躬:“我會照你的意思丟棄這套衣裳,佟舵主,一切都請釋念。”
佟無雙僵硬的笑了笑,拱手道:“多有拜託,屈壯士,並恕我不送。”
屈歸靈啟門而出,心中頗生感觸,這人間世上,情義的流露往往並不與相交的辰光成正比,以他與佟無雙來說,彼此到底也才見過兩面啊。
“黃香社”的服飾,表面看來是一樣的款式,一色的鮮黃,其實服飾上已另含著級職身份的表徵,在內行人眼裡,一看即知穿著者地位的高下,屈歸靈現在穿在身上的這套衣服,襟口右側方以灰色絲線綴繡著六道細緻的波紋圖形,這六道波紋圖形,即已表示出來人在“黃香社”的職位高於大頭領之上!
屈歸靈來到“幹帆幫”總堂口的時候,天色已經入黑了,天色黑,總堂口的大門四周可不黑,不但不黑,反而燈火明亮,照耀得左近範圍恍同白晝,屈歸靈當然不會頂著燈光大剌剌的由正門進入,他繞到日間早已看好了的東側門方向,那裡雖也有幾盞風燈懸掛著,光影卻要比正門的輝煌景象黯淡了許多。
不過這東側門,燈火固是不夠燦亮,防守卻也半點不馬虎,屈歸靈人才靠近,已被從暗中躍出來的四名紫衣大漢截住去路,四個人一露面便是採的四角包圍陣勢,將屈歸靈牢牢攔在中間。
屈歸靈雙手抱拳,一片和悅地道:“各位兄弟,大家都辛苦了。”
四個人形色冷凝的打量著他,其中一個白臉胖子慢吞吞地開口道:“朋友直楞楞地朝這裡闖,可是有什麼貴幹?”屈歸靈微笑道:“有緊急要事,待求見何老闆。”
白臉胖子狐疑地道:“緊急要事?在這個辰光你待見我們老闆?是什麼人叫你來的?堂口裡你認識我們哪一個?”
一連串的盤詢下,屈歸靈尚未及回答,對方四人中,已有一個注意到屈歸靈的穿著打扮,他輕輕碰了碰白臉胖子,又朝屈歸靈的身上努努嘴,白臉胖子這才發覺人家那一襲鮮黃,神態也立即緩和下來。
“哦,原來朋友是‘黃香社’的兄弟,先時沒有辯識清楚,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兄弟你多加曲諒——”
接著,他又湊近了些,目光投注向屈歸靈的右襟部位,這一看,表情又轉,已從緩和變為肅然起敬了:“小的範保才,這廂給大哥請安,不知大哥在‘黃香社’的身份是——?”
屈歸靈搖頭道:“不可說。”
這範保才似有所悟,忙不迭地道:“是,是,不可說,不可說;大哥寅夜趕來,必有要公待辦,小的本不敢稍加耽延,只是上命所在,得依程序行事,還請大哥略候片刻,小的在請示過後,立送大哥入內——”
說著,他回頭低叱:“蔡昆,還不趕緊進去向當班禁衛首領稟報?”
叫蔡昆的漢子答應一聲,快步奔進東側門之內,只是俄頃之間,已偕同另一個瘦長蓄髯的中年人奔了出來,那中年人一見屈歸靈,立時趨前躬身見禮:“在下馬傑,為本幫總堂禁衛首領之一,聞說這位大哥有要公急事,待即刻晉見敝上?”
屈歸靈道:“不錯,而且越快越好。”
馬傑略一猶豫,放低了聲音:“不知這位大哥是否備有名帖,以便在下呈報候示?或者,高姓大名見教亦可!”
屈歸靈十分嚴肅地道:“馬兄,如果我能夠以這樣的方式求見何老闆,又何必轉彎抹角招惹麻煩?這並非是我故作神秘,實在事情緊急,又務須在絕對保密的情況下才採取這樣的法子,請你相信我,其中不會有任何陰謀,我只是為了幫助你們而來!”
馬傑沉吟了一會,終於點頭道:“好吧,請跟我來。”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入側門之內,沿著一條碎石鋪成的小徑快步前行,在細微的履踏聲響中,但見濃蔭深處或廊角樓底,三步一哨,五步一崗,成隊的守衛往來巡行不斷,確實稱得上戒備森嚴,氣氛肅煞。
來到一幢寬宏的樓宇前面,馬傑先請屈歸靈到樓下的前廳落坐,自己匆匆奔出,間中,一名紫衣大漢進來奉茶敬客,但是,在奉茶之後,卻侍立於側,再也不曾離開半步。
並沒有令屈歸靈等候多久,已有兩個儀表不凡的人物隨著馬傑來到廳堂,這兩個人,一位年約六旬,五官清奇,膚白如玉,舉止之間自見雍容,另一位大概四十上下,身材魁偉,方面大耳,隨意揮灑,皆流露出一股虎虎威勢;年紀大的這一位,經馬傑引介,是“千帆幫”二當家“摩雲擒龍手”
霍邦,霸氣外露的一位,便是“千帆幫”的大掌法“虎鯊”屠難生——折騰了這一陣子,卻仍然沒有見到大老闆何起濤。
霍邦與屠難生剛剛偕同馬傑走入,那名紫衣漢子即已垂手退出,雙方略事寒暄,霍邦便單刀直入,話歸正題:“首先,是否能以請教兄臺尊姓大名?據馬傑來報,兄臺似有隱衷,一直不肯以名號見示——‘黃香社’與敝幫素來交善,三老龍王更是我們向所崇敬的前輩,說起來全都不外,只在今早,‘黃香社’還派了他們‘接引舵’的舵主‘斷流刀’佟無雙前來探望過我們當家,雙方交情既夠,彼此之間便沒有不可開誠佈公的事……“
屈歸靈笑道:“二當家,老實說我沒有什麼苦衷,之所以隱匿行跡,不願透露底蘊,亦非故弄玄虛,主要還是為了顧全各位目前的處境……”
霍邦詫異地道:“顧全我們的處境?請你把話說明白些。”
屠難生忽然冷冷地插進來道:“這位老兄,你身著‘黃香社’服飾,襟繡六道海波紋,顯見乃是‘黃香社’大頭領級以上的地位,居這種地位的人,‘黃香社’裡沒有幾個,我們就算不全認識,至少也聽過名姓,老兄你非但眼生,尤其不肯透露萬兒,實難令人不起疑竇,恕我說句失敬的話,閣下是不是‘黃香社’所屬,我看還大有問題!”
屈歸靈不慍不怒地道:“大掌法果然目光尖銳,析理分明,見解鞭辟入裡,高人一等,不錯,我不是‘黃香社’的人,只是暗中取了他們一套衣服,以便混充進來罷了。”
話才出口,廳中三位“千帆幫”的人物立即面上變色,霍幫上身突挺,聲音也變得厲烈了:“朋友,你到底是誰?用這種手段混蒙入本幫總堂,有何企圖?今天若是交待不清,恐怕你就來得去不得了!”
屠難生亦陰沉地一笑,接口道:“看你也不像是喜好開玩笑的人,老兄,如果你說不出個道理因由來,這場樂子就有得你消遣了!”
屈歸靈先悠閒自若地端起杯子來喝了口茶,然後,才和和悅悅地道:“我當然不會在歷盡艱險、出生入死之餘,大老遠跑來此地與各位開玩笑,各位不用緊張,請相信我的動機絕對是善意的。”
霍邦冷峻地道:“朋友,我們很忙,有話尚請直說,不要兜圈子扯閒淡!”
屈歸靈平靜地道:“我姓屈,屈歸靈。”
三個人的神色又是一變,霍邦深深凝注著屈歸靈,好半晌,吁了口氣:“孤鷹?”
屈歸靈頷首道:“正是在下。”
霍邦的態度馬上大大不同了,臉上的嚴霜立化秋風,頗有改容相敬的味道:“原來竟是屈兄,真正叫人意想不到,方才多有得罪,還請屈兄勿以見責……”
屈歸靈笑道:“是我話沒講清楚,惹起各位疑心,設身處地想一想,至此多事之秋,誰也免不了急躁。”
坐在斜對面的屠難生也陪著笑道:“不是我埋怨屈兄,早把尊姓大名說出來,不就什麼誤會都沒有了?”
屈歸靈懇切地道:“可能是我過於謹慎了些,屠兄,此來貴幫堂口,所擔干係匪輕,稍有失閃,便牽連極大,且消息如若洩露,則必立時引起刀兵血禍,是而言行之間,不敢不加小心……”
霍邦微微向前傾俯上身,不覺嗓門也放低了:“不知屈兄駕臨,有什麼緊要大事見告?”
屈歸靈道:“一封信。”
霍邦與屠難生都愣了愣,幾乎是齊聲問道:“一封信?”
屈歸靈形容凝重地道:“是的,二當家,大掌法;請問有一位何如霜何姑娘,與貴幫何老闆是什麼關係?”
兩個人同時大大一震,霍邦急切地道:“屈兄,你可是有了如霜的消息?她正是我們當家的大小姐!”
屈歸靈沉默了一會,表情黯淡地道:“很抱歉帶給各位的是一樁惡耗,何姑娘已經去了……”
霍邦僵窒了好半晌,一張清癯白皙的面孔不禁扭曲起來,他啞著聲道:“你,屈兄,你是說,如霜她……她死了?”
屈歸靈輕輕點頭:“同何姑娘一齊被害的,還有另外四個人。”霍邦音調顫抖著:“那是派出去侍衛如霜的本幫四名好手‘浪裡四蛟’……屈兄,就沒剩一張活口?”
屈歸靈苦笑道:“是我親手掩埋了他們……”
這時,屠難生激動得兩眼全泛了赤:“屈兄,可知道是誰下的毒手?”
屈歸靈道:“不知道,當我抵達現場的時候,情形已經很糟,那四位朋友業已斷氣,便是何姑娘亦已在彌留狀態,她託我拿一封信親呈何老闆,再也來不及多說什麼便去了……”
說著,他從懷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隻湖水綠的絲面小荷包來,打開荷包,一條細緻閃亮的小金鍊子已攤在手掌上,小金鍊子還懸吊著一塊方形雕鏤著隱隱雲帆圖紋的白玉墜,霍邦一看到這件飾物,立時忍不住悲從中來,一聲低號,淚水便奪眶而出!
屠難生強忍哀傷,嚥著聲道:“沒有錯……是如霜的項鍊,打九歲那年她就戴著,卻未想到項鍊還在,人已不在了……”
吸著氣,霍邦抽噎著道:“屈兄,那封信——?”
屈歸靈肅穆地道:“信就在我身上,二當家,但我允諾過何姑娘,要將此信親呈何老闆。”
連連點頭,霍邦抹著淚道:“原該如此,原該如此;屈兄,且請稍坐一時,我去去就來!”
於是,他匆忙起身,向站在一邊的馬傑招招手,兩個人急步走出廳外,屈歸靈望著他們的背影,禁不住長嘆一聲,胸膈之間宛如壓上一塊千斤重石。
屠難生沙啞地道:“屈兄,不曉得有沒有找尋兇手的線索?”
屈歸靈道:“有,為了送達這封信,一路過來,我屢遭狙殺,下手的人不乏江湖知名之士,循著這些人追下去,便不難找到元兇禍首!”
屠難生咬牙切齒地道:“我們絕對不會放過這些喪盡天良的豺狼虎豹,無論用什麼代價,都必須替如霜報仇,這孩子死得慘,死得冤啊……”
屈歸靈也頗為傷感地道:“雖然我與何姑娘生平只見過那一面,但她高雅的氣質、嫻淑的風範卻已表現在彌留的片刻間,我相信她在活著的時候,一定是位溫柔知禮、善良恭順的好女孩……”
屠難生吸著鼻子道:“如霜的乖巧靈慧且不用說,尤其對父母的孝敬、長輩的尊從,更是發自天性,一絲不苟,她的好,她的賢、好的品德,都是那麼完美無瑕,令人疼她疼得毫無保留……屈兄,你再也不能看到比如霜還完美的孩子了……”
屈歸靈喃喃地道:“我知道,大掌法,我知道……”
重重以右拳擊打自己左掌,屠難生悲憤地道:“居然有人狠得下心來殘害她,那是些什麼人?是些什麼黑心黑肝、披著人皮的畜牲?世間道逆,莫非老天也不睜眼麼?”
屈歸靈沉重地道:“大掌法且請節哀,天道循環,總是不爽的,此時不報,他日必報!”
屠難生努力平靜著情緒,臉頰的肌肉卻仍然難以抑止地微微抽搐著:“半個月前,她離家到‘青牛坪’‘白梅園’去向她義父賀甲子之壽,臨走之前,猶笑語如花,春風滿面,絲毫不見凶兆,誰都不會想到,這孩子一去竟成永訣,再也回不來了……”
屈歸靈細心地問:“不知住在‘白梅園’的何姑娘義父是哪一位?”
屠難生道:“‘七巧元君’吳若耶,屈兄或許曾有耳聞?”
“七巧元君”吳若耶是一位名滿大江南北的武林巨擘,生平以棋、羿、書、畫、詩、美食及武功七種技藝拔萃江湖,除了這些稱絕一時的本事之外,為人慷慨豪邁,雍容大度,亦甚得一般同道的景仰親近,三年之前才洗手歸隱,在其精工鳩建的“青牛坪”“白梅園”中享其老福,如此一個響叮噹的大人物,屈歸靈怎會沒有耳聞?他卻帶幾分意外地道:“吳前輩的大名,自是早就久仰了,不曾想到他竟是何姑娘的義父……”
屠難生意興索落地道:“吳大哥與我們老闆有四十餘年的交情,打弱冠之前,兩個人就稱莫逆了,他有兩個兒子,卻沒有女兒,對如霜一直喜歡得不得了,因此他退隱之前,我們老闆乾脆就讓如霜拜在他膝下了……”
屈歸靈用心聽著,忽道:
“何姑娘出門的時候,可曾說過準備多少日子才回來?”
屠難生迅速地道:“我記得很清楚,她說過少則五六天,多則七八天,一定能夠回家,實際上她在外面耽久了,我們老闆也不放心,到得第七天傍黑未見如霜的影子,老闆便已派人前往‘青牛坪’接人,此去‘青牛坪’緊趕一程兩日即達,但派去的兄弟卻撲了個空,據吳大哥說,在迎護的兄弟到達前三天,如霜已經帶著‘浪裡四蛟’離開了!”
算算時間,屈歸靈道:“這樣說來,她只在‘青牛坪’‘白梅園’吳前輩那裡待了兩日?”
屠難生道:“不錯,而且照路程盤算,他應該早已回到家了,事實上卻不見蹤影,我們老闆焦急之下,四面八方派人去找,偏一點消息都沒有,這些日來,簡直弄得人心惶惶,裡外不安,人沒下落不說,昨晚上又莫名其妙的闖進十多名刺客來,幸好我們的關防尚夠嚴密,發覺得快,把闖入的刺客大部制服,令人困擾的是,卻絲毫線索都未獲得——為什麼原因來行刺,是誰的主使,甚至刺客的身份為何,全不知道,事情正鬧得不可開交,屈兄,你來了,你帶著如霜的招魂幡來了…”
屈歸靈感到周身泛涼,雙眼迷-,喉頭間宛似梗塞著什麼,而心中浮沉的那種酸楚,竟也使他有號啕一哭的衝動!
屠難生雙手捂著面孔,哽咽地道:“這麼好的一個女孩子,沒想到竟落得如此悽慘下場……屈兄,老天有眼麼?你說,老天真有眼麼?”
屈歸靈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卻深深領會得到屠難生的痛苦與悲哀,他剛想說幾句於事無補的撫慰話,廳門突被撞開,在霍邦的扶持下,一個相貌堂堂、面如-血的六旬老人,已經步履踉蹌的奔入廳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