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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雲湧風悽 斷命飛魂

    谷口,被一堆亂石封死,大小的石塊層疊散亂,像是自天上掉下來的一羣隕星,但寒山重知道這不是隕星,這是加以人工的陰毒詭謀。

    他的那雙如劍的眉毛結了起來,瞳孔中的光芒在剎時變得冷森而悠遠,嘴唇殘酷的緊閉着,在他躍過石堆的瞬息,戟斧與皮盾已分握手中。

    晤,隔着谷口約有二十丈遠,無數人影正在閃晃撲騰,地下;已橫七豎八的躺下了數十個人,不全是屍體,因為還有慘痛的呻吟聲播揚在寒夜的空氣裏,只是分不出哪些是死人,哪些還留着一口氣……

    靠在那片落盡了葉子的灰白樹幹邊緣,全身黑衣的司馬長雄正起落如電的搏擊着一個手執紅色笛子的黃衫老人,那慈眉善目的黃衫老人——閻王笛子沙心善!

    無緣大師顯然已是十分疲累,他的一身灰僧袍破裂得條條片片,而且,沾滿了血跡,這些血跡,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他敵人的,嗯,他的敵人,一個身材粗壯結棍,渾身肌肉盤虯的青鬍子大漢!

    這蓄着滿頜青鬍子的魁梧大漢,一身武功十分驚人,行動之間不但強悍,身軀更是快得有如風掣流電,在撲擊迎拒的閃遊裏,有一股子説不出的獷勇暴烈的味道,看情形,無緣大師只怕一下子還不容易佔到他的便宜!這人的手裏,拉着一條以銀色鏈練環扣接的斗大尖錐,另外,有三十多名穿着各色衣衫,形容猙獰的大漢,在一個身形狡詐滑溜的四旬瘦小漢子率領下圍攻着兩個人——兩個長髮披拂,行動踉蹌的女人!

    寒山重一口鋼牙咬得咯咯作響,他已看見橫卧地下的錢琛,這己棄邪歸正的錢琛,他卻躺在地下,半邊臉孔染滿了鮮血,一隻眼睛已暴出了眼眶,胸側的肋骨白森森的戮破了肌膚穿出體外,他手裏還緊握着一柄尖鋭的匕首,在他周圍有着五具屍體僵卧,每具屍體的胸口,都深深插進一柄匕首,寒山重知道,殺他的是閻王笛子沙心善,而纏鏈手賈如鈎必定又是雪上添霜一錐——或更多錐!這種死法,寒山重十分熟悉,長久的血腥生活,己使他能在一瞥中便可判斷出死者是致命於何種兇器,而此刻,兇手正在左近。

    慢慢地,他一步一步走了進去,轉攻着那兩個女子-夢憶柔及郭雙雙的數十個形態邪惡的大漢,已有一部分發覺了他,但是,這些角色似乎並不認識這突然來臨的人是誰,他們甚至不明白一面死亡的羅網已經緩緩罩了下來,其中兩個大漢一使眼色,怪叫着道:

    “裘大哥,又有個兔崽子上門了。”

    裘白避過了郭雙雙的連環七劍,身形閃晃中揮出九掌,頭也不回的道:

    “苟老三,你帶五個弟兄去拾掇他!”

    一個穿着羊短馬甲,燈籠褲的斜眼漢子答應一聲,回手招呼了五個同伴匆匆躍出戰圈,像六頭猛虎似的衝向寒山重!

    斜眼漢子一橫手中的大板斧,邪氣的盯着寒山重大笑道:

    “好相公,敢情你也是玩斧的,還多了個皮盾兒哩!”

    裘白正逼得氣喘吁吁的郭雙雙往後倒退,郭雙雙一面還得護着功力不濟的夢憶柔,周圍的猝襲者又是刀劍齊上,淫惡的鬨笑穢語也不堪入耳的鑽進了她們蒙不住的耳朵,裘白這時卻已聽見了那苟老三的諷語一一

    這幾句諷辱對方的俏皮話好像鋼針一樣扎進了這位瘦小的江湖客心裏,他差一點嚇癱了,全身猛的一痙攣,宛如見了鬼似的驀然竄了出來。

    寒山重盯着衝向他來的六條大漢,防防笑道:

    “你們這些偷雞摸狗的下三流市井無賴,江湖上的血雨腥風你們只怕連邊也不配沾上。”

    那苟老三一個箭步衝了上來,大板斧一揚猛砍,口裏罵道:

    “去你孃的狗熊,看你嫩得像——”

    他的話還沒説完,戟斧的尖刃已那麼不可思議的在候閃之下似有鬼一般戳進了他的肚腹,苟老三甚至連痛苦還不曾感到,他的肚腸已被全盤扯了出來,戟斧的鋒口一斜,輕輕的一聲“咔嚓”,這位吊着一雙眼的好漢已丟失了他那顆斗大的頭顱!

    這時,白狼裘白的倉皇叫聲已來不及的傳到:

    “快追,他是寒山重——”

    苟老三的屍體尚未倒下,一腔熱血方才標濺,寒山重在一個猛烈的旋轉下已同時斬死了三個目瞪口呆的敵人,其他兩人還沒有來得及動上逃走的念頭,那紫紅的皮盾已似來自虛無,將他們凌空砸了出去。

    從開始到結束,只有一眨眼的時間,而在這短促的時間裏,六條生命己告終結,他們的父母養育了他們數十年,該不知道他們會結束得如此之快吧?

    寒山重豁然大笑道:

    “朋友們,這才叫打架,這才過癮2”

    笑聲中,他直撲向前,生硬的道:

    “飛狐狸,今日再不收拾你,你大約就要成精了!”

    飛狐裘白慌忙後退,邊駭然大叫:

    “萬毛子,阿洪,快來截住他!”

    被他招呼的兩位仁兄不禁都傷了,他們深知飛狐裘白的功夫比他們兩人加起來還強,而且,平時也狂得厲害,怎的與對方連照面才只打了一下,就已嚇成了這付德性?這是怎麼回事?

    寒山重哧哧一笑,狂風暴雨般朝裘白劈出了三十七斧,裘白驚得只顧東竄西躲,甚至連叫也叫不出來了。

    斧柄在寒山重手上一轉,他人己倒射而回,起落之下,九條軀體血肉橫飛,在一片鬼哭狼嚎的慘叫聲中部打着轉轉橫摔了出去!

    皮盾閃映出一片紫紅色的芒彩,那麼美妙的翻起斜砸,三柄鬼頭刀接着兩條倒刃鞭震飛空中,斧刃犀利的顫動跳躍,而在那快捷得像狂風一樣的跳動中,又有七個大漢屍橫塵埃!

    殷紅的鮮血沾染在斧刃與盾面上,當舊染的血跡還在淋漓流灑,新的血跡卻已噴灑了上去,厲呼悲嚎之聲似是永遠不會停止般悽怖的連接着響起,僅只在人們呼吸的間隙裏,圍攻夢憶柔和郭雙雙的三十多名兇漢已躺下了二十多:

    寒山重宛如一個飽受了千年怨氣的惡魔突破了十八層地獄出來,戟斧旋舞着,皮盾滾動着,而在斧與斧的飛閃裏,盾與盾的刺衝裏,一條條的生命便隕落了,隕落得那麼幹脆,那麼爽利,絲毫不拖泥帶水!

    只剩下三個人了,寒山重的戟斧晃起一抹冷電,“嚓”的一聲劃開了其中一個的膛,另一個瘦子還沒有來得及奔逃,堅硬的皮盾已將他的腦袋生生砸進了頸腔,最後一個大麻子心膽俱裂的嚎叫一聲,丟了兵器,“撲通”就朝寒山重跪了下去。

    哧哧一笑,寒山重微微半側身,在他身形半旋的剎那,右腿已倏而伸縮,將這位麻子仁兄一腳踢出去三丈遠近,整。個下領完全與上邊的臉孔分了家,像半個爛柿子一樣飛出去老遠。

    郭雙雙扶着夢憶柔,兩個人都喘成了一團,身上沾滿了鮮血,長髮都披散在肩頭,血,分不出是她自己的還是敵人的,兩張俏臉兒白得似紙,尤其是郭雙雙,更是全身抖索得厲害。

    寒山重注視着她們,靜靜的道:

    “你們坐下。”

    疲憊而憔悴的看了寒山重一眼,郭雙雙攙扶着夢憶柔坐了下去,寒山重沒有表情的道:

    “誰傷了你們?”

    郭雙雙吁了口氣,睏乏的道:

    “還好,我們都沒有受到什麼傷害……”

    寒山重撇撇嘴唇,夢億柔卻顫着嗓子道:

    “山重,郭姐姐傷了……是那個剛才逃走的人下的毒手,還有其他的刀傷……郭姐姐都是為了護着我……”

    寒山重目光遊轉,嗯,飛狐狸裘白正惶然不安的奔至閻王笛子身邊不遠,在指手劃腳的叫嚷着什麼,閻王笛子顯然已沒有閒暇再加顧及,他與他的對手司馬長雄的爭鬥已經到了白熱化,不用多久,即將分出生死勝負了!

    輕沉而灑脱的,寒山重向閻王笛子沙心善那邊移了過去,裘白已經看到了這位魔神的影子,他恐駭的大叫道:

    “沙大哥,沙大哥,姓寒的已經過來了,你快想想辦法呀,沙大哥……”

    沙心善閃電般躲過了司馬長雄“仰雲博龍手”中的“九九奪命式”,一口氣不及迴轉,又吃對方狂風暴雨般的霹雷掌勢逼得連連後退,他汗水紛灑,一張老臉漲得發紫

    裘白的語聲幾乎已變成了嚎陶,寒山重又接近了一大段,他哽着嗓子大叫:

    “沙大哥,姓寒的來了……這個殺胚……”

    沙心善身形飄忽,在滿身汗濕裏翻騰遊走,竭力尋隙反攻,一面破口大罵:

    “你是個死人?過來了就去截住他呀,你沒看見我在拼老命?我他媽的又不是閒着一-”

    他的叫罵未已,“嘶”的一聲裂帛聲傳來,一隻衣袖已被司馬長雄扯落,驚得他慌忙躍閃,紅色笛子的光華已有些晃搖得雜亂無章了。

    寒山重悠閒地站住,冷冷的道:

    “沙老鬼,偷襲暗算你是老行家,只是,這一次只怕是你表演故技的最後一遭了,你已老邁,該退出江湖生涯了。”

    沙心善已由眼角膘見了寒山重的身影,他空白急得大汗如注,心臟緊縮,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旁邊站着一頭猛獅,而眼前的對手也是一條兇狠啊!

    寒山重斜着眼望望畏縮在一側的裘白,笑笑道:

    “老狐狸,你是自己死還是要我姓寒的來侍候你2”

    裘白激靈靈的一顫,不由自主的退後了一步,寒山重搖搖頭,道:

    “怎麼?江湖上的風浪越磨越軟了你啦?拿出點男子氣慨來,就像你暗算那姓杜的愣小子,就像你方才聚集了那麼多人圍攻兩個少女一樣,不要這麼快就失了威風!”

    沙心善的笛子連成一道朱虹點戳砸掃,勁風如嘯中,他憤怒的叫道:

    “狗孃養的裘白,你怎麼一點種也沒有,和姓寒的幹呀,你死了老子陪你墊棺材底!”

    寒山重哧哧一笑道:

    “聽見沒有?裘白,陰曹路上你也有伴相偕了。”

    飛狐狸裘白嚥了一口唾沫,結巴着道:

    “姓……姓寒的……是,是誰告訴你我們殺了杜明?”

    “邵標,姓裘的,這不會有假,自古以來,便有一句俗訓相傳,欠債還錢,殺人償命!”

    裘白神色一變,破口大罵道:

    “千刀剮的邵標,天雷打的邵標,老子要分他的屍,喝他的血,他競敢出賣我們……”

    寒山重逼前一步,生硬的道:

    “這是你與他之間的事,現在,先解決我們之間的仇怨再説。”

    裘白臉孔發青,他不住搓揉着雙手,鼻孔大張,嘴角在不停的抽搐,寒山重安詳的一笑,而就在他的那抹笑容剛剛浮上眸子的晶幕上,一片彷彿來自雲霄的冷芒已暴飛到裘白頭頂。

    怪叫一聲,裘白拼命躍躲閃避,瘦削的身軀真宛如一頭躲避鷹爪的狡狐,寒山重微微回肘,戟斧一轉,像煞烈陽的毫光驟收倏散,那麼狠,那麼毒,“呱”的一聲,裘白的一大塊頭皮已被削落。

    帶着一頭血撞了出去,裘白慌亂的回了五掌兩腿,寒山重輕輕鬆鬆的躲過,邊淡淡的道:

    “裘白,與往年相比,你好像更窩囊了!”

    這位老狐狸此刻哪裏還顧得到敵人的諷刺,他一個急俯身躲過了閃電似的一斧,身形巧妙的做了一個小角度的翻轉,足尖一旋斜躍而出,寒山重“嗯”了一聲:

    “想逃?”

    皮盾“呼”的旋轉着橫掃出去,招到一半,又劃了個淺淺的弧度移動半尺,戟斧卻朝一側的空間斬去,而這空間,剛好是裘白竄出去落腳的腦袋位置——假如裘白竄出去的話。

    嚇得冷汗如雨,裘白喉中悶哼一聲,又拼命倒仰回來,於是,正好迎上了皮盾轉出半尺後的弧尾——那淺淺的弧度之尾!

    “砰”的一聲悶響,裘白一個跟路搶出好幾步,“哇”的噴了一口鮮血,還沒有來得及翻身側避,戟斧的鋒刃一閃,血花濺處,他的一條右臂已歪歪斜斜的飛落塵埃!

    搖搖晃晃的走了兩步,創口的鮮血大量湧出,像一股股不可抑止的泉水。

    寒山重舔舔嘴唇,語聲温柔得出奇:

    “裘白,在往年,你曾於我手上栽過大筋頭,那時,記得你是為了個女人,花小怕,是麼?你身為花小怕的堂叔,卻想誘姦,我適時經過壞了你的事,因此你恨我,但你卻只在我手上走了十招,當時我只要你躺在牀上半年,今天,你的罪惡實在過大,我不能再饒你,所以,你要用性命來抵償。”

    飛狐裘白喉嚨裏咕嚕了一陣,他翻了翻白眼。用力喘息着,語聲暗啞得帶着濃重的痰音:

    “你……你才是……才是摧殘……女……女人的……劊子手!”

    寒山重哧哧笑道:

    “或者如此,但是她們甘心情願,姓寒的從不誘惑,更不強迫。”

    又噴出一大口鮮血,裘白的嘴巴扁癟而緊的往扯:

    “死……死為……厲鬼……我……我……也要……尋你索……命……”

    寒山重雙眸中有一股清冷而瑩澈的光輝,他淡談的道:

    “來吧,裘白,我寒山重等着,無論是白晝,還是夜路。”

    喉嚨裏又響起一陣“咯”“咯”的痰,裘白的一雙眼睛猛然一瞪,帶着死魚似的瓷光盯着寒山重,那雙眼睛毫不眨動,那麼冷硬,那麼沉滯,又那麼木油,斷落的手臂傷處,仍然在一滴滴的淌着血,只是,那血已經紅得泛紫了

    輕輕哼了一聲,寒山重沒有一點表情的走開,那邊夢憶柔與郭雙雙的情形已好轉了一些,郭雙雙正睜着她那美麗的眸子望着寒山重,目光裏有掩飾不住的驚恐與怯悸。

    寒山重也望着她,冷冷的道:

    “好些了?”

    郭雙雙搖搖頭,答非所問的道:

    “山重,你仍是那麼狠,年歲的增長,好像沒有磨去你的煞性……”

    寒山重面孔的肌肉跳動了一下,他平靜的道:

    “不錯,年歲的增長,也更使我明白了生命的可貴,江湖的陰詐,仇敵的狠毒,這,並沒有什麼值得奇怪。”

    嘆息了一聲,郭雙雙幽幽的道:

    “我,我並不指責你,我知道自己沒有這份地位,我只是請你替夢姑娘想想,她一定需要一個安定的家,以及一個不用整天為他擔心的丈夫。”

    微微一怔,寒山重有些感觸的望着夢憶柔,夢憶柔也正在望着他,眼神中流露着祈求與哀悲,但卻深刻而悠遠。

    一仰頭,寒山重轉身行去,他一步步逼向纏鏈手賈如鈞,賈如鈞與無緣大師之戰,已經在四百招以上了!

    老實説,無緣大師遁身空門已有一段漫長的時光,在這段悠長的日子裏,他除了清心寡慾,苦苦修行外,再就是勤練武功,增進本身藝業的深度,他的一身功夫,在武林中,己足足夠得上一流高手地位,當然,也並不能説是頂尖兒的人物,纏鏈手賈如鈎在滇南一帶,乃是最最有名的黑道匪幫頭子,一條鏈錐不知殘了多少人命,濺了多少熱血,他的一套“流星錐”法加上七絕“翅子紅”,是出了名的難惹難招,當年寒山重摺倒他也還費了一番手腳,目前無緣大師與他對上手,雖然在沉穩方面大和尚夠得上一個“深”字,但是,在猛辣兩字訣上,賈如鈞卻強上三分,雙方這一拉平,場面可就熱鬧了。

    寒山重緩緩酸了過來,現在,場中只有兩對還在廝殺:司馬長雄與沙心善,賈如鈞和無緣大師。

    司馬長雄的“仰雲搏龍手”,乃是他成名江湖的絕活,兇悍強勁兼而有之,他只要一展出這套絕活,全是加進去“烏心掌”掌力,再配上他那快捷如電的身法,越發加虎添翼,不可力敵,難怪閻王笛子在江湖上縱橫了這麼多年,也絲毫便宜都佔不到,更有些岌岌可危的形態呢。

    寒山重抬頭望望天色,沉沉的道;

    “長雄,天亮以前結束較鬥。”

    司馬長雄身形起落翻飛中豪壯的答應一聲,掌勢在片片烏雲裏更是縱橫如浪,浩浩滔滔,像煞九江之水,漫天蓋地2

    閻王笛子沙心善的一管赤笛也越舞越急,伸縮宛如蛇信吞吐,點戳掃砸之間力道帶着空氣,都在“嗤”“嗤”裂響,在迷漫的黑色氤氲裏,閃動着這條硃紅色的光華,情景有着刺目的怪異與突出。

    那邊——

    纏鏈手賈如鈞緊閉着嘴唇,一把青鬍子怒張蓬刺,兩隻眼睛彷彿銅鈴,他全身肌肉繃緊,墳起如栗,在肌肉的突虯裏,鏈錐旋舞如流星飛旋,嚴密而緊湊,幾乎找不出一絲空隙,嗯,他在這把傢伙上,浸淫的功夫已是夠得上深厚了。

    無緣大師的灰袍飄拂,進退之間有若灰鶴掠空,清逸中夾雜着灑脱出塵的韻致,出手裏“鐵袖功”襯着“大空拳”、“一氣掌”混着佛門的“般若真力”,身法沉雄穩定,與他的對手打得難分難解,看樣子,這位“苦僧”已是動了那不易生煙的三味真火了。

    寒山重抹了抹臉,滿手都是血跡,他熟悉的聳聳鼻尖,這種腥的味道,對他來説,實在膩味透了。

    “大和尚!”寒山重不奈的踏進了一步,低沉的道:

    “我來吧。”

    無緣大師袍袖猛揮,有如兩塊鐵板撞向敵人,在呼呼的勁風攪動中,他枯槁的面孔上略微浮起一絲猶豫,纏鏈手賈如鈞上身倏扭,飛錐在兩片袍袖中擦過,直砸無緣大師面門,他紋絲不動的下身卻淬然問斜起,急蹴對胚骨,一招雙式同時施展,無緣大師哼了一聲,極不情願的掠退三尺——

    三尺的空間極為短促,甚至在無緣大師的袍袖中擦過,然而,一條黑影已像一抹流光自永恆來,“嚓”的一聲已接替了他的位置,幾乎不分先後,“當”的一聲撞擊聲裏,纏鏈手的飛錐已被盪出五尺之外I

    寒山重唇角喃着一絲冷酷的微笑,身形不停不滯,上手就是一掄狂若暴風驟雨般的猛砍快斬,他那裹在黑色勁裝裏的瘦削身子,顯露出一股特別窒人的呼吸,撼人心魄的威悍獷野的氣韻,彷彿一個五嶽巨山都壓不住的黑色魔神!

    纏鏈手賈如鈞連意念還沒有轉過來,一口氣之間已被寒山重逼得步步後退,手忙腳亂,驟出的冷汗浸得他的衣衫宛如水透:

    寒山重飄逸的晃移了一下,抖手就是十斧十盾,哧哧笑道:

    “老朋友,這種熟悉的捱打滋味可還曾記得?”

    賈如鈞一甩頭,滴滴的汗球子四拋濺灑,他咬牙切齒的揮動着飛錐拼力還攻,一面大吼着:

    “寒山重,老子今天最少也要你一起墊背!”

    寒山重的皮盾滴溜溜旋轉翻飛,朝斧的光芒有如匹練環繞,在對方的飛錐縱掠裏伸縮劈砍,擋攔砸掃,瞬息之間,二人己電光石火般攻拒了十招三十式!

    眉梢子一揚,寒山重大斜身一側又猛然倒射而回,戟斧帶起一道晶瑩渾厚的刺眼芒彩,似天河自長空瀉落,在一片澎湃浩蕩的無匹勁力中筆直劈向賈如鈞,光耀閃處,周遭的氣流有如潮水般波動回湧,呼嚕嚕的排擠衝激,那片渾厚的光是如此強烈與明亮,簡直已看不見那展出這片光芒的攻擊者,天地之間,似乎一下子全被這片光芒充填了,這,竟然是與那劍術中的至高修為“身劍合一”發揮出相同的功能,但是,用劍與斧的途徑卻完全不同了,換句話説,使劍到達這種地步較易,用斧也能達到這種境界,真是匪夷所思了。

    賈如鈞心腔猛然收縮,連頭皮都發麻了,他恐怖的大叫一聲,右臂抖顫如浪,飛錐閃動似雲滾風嘯,猛勁的揮舞溜瀉,錐與錐的連續縱橫中,團團的錐影彷彿流星布空,交結電織!

    於是——

    一連串的,竟如驟雨的,幾乎不是人們的耳膜所來得及接受的一大片急速的金屬撞擊聲驀地傳出,點點的火花飛濺進射,似正月的花炮煙火齊放,那麼壯麗,那麼焙目,又那麼驚心動魄。

    自不像是“人”能發出的口中發出了一聲淒厲悠長的慘號,而那尖鋭的慘號劃過一道深刻而無形的弧拋向黑暗,賈如鈞強健魁梧的身軀像被一隻冥冥中的鬼手猛烈打擊着,急速而痛苦的一個轉子,一個轉子往後踉蹌歪斜,每一個旋轉就灑出一大片熱血,在瞬息中看見他的面孔,老天,那臉上的五官,競已完全扭曲得變了位置,這哪裏還像一張人臉?簡直是一個在地獄裏酷刑煎熬下的厲鬼!

    寒山重雙目冷森,一動不動的站在原處凝注着他,戟斧的尖刃指垂向下,一滴滴濃稠的鮮血自戢端淌下,他的皮盾已斜,掛在肩上,整個的形態能凝結出一片極致的安寧與沉靜,眼看着賈如鈞一頭栽倒塵埃!

    無緣大師暗暗宣了一聲佛號,嘆了口氣,他行到賈如鈞身側,檢視了一下這方才還是生龍活虎的悍敵,這一看,不由大和尚倒吸了一口冷氣,地下的賈如鈞暴突着一雙黯淡無光的牛眼,渾身上下,竟然有着近百處血肉翻轉的傷口,每一處傷口都是那麼血淋淋的,那麼深入而切口整齊,宛如一張張嬰兒啓開的小嘴:

    愣愣的注視着他頷下的那把鬍子,青鬍子上凝結着血絲,無緣大師暗啞着嗓子道:

    “寒施主,這人死了……”

    寒山重冷冷沉默着,半晌,道:

    “當然,他怎能不死?”

    無緣大師嘴唇扁了扁。喃喃的道:

    “今夜真算開了眼界……用斧也能練成上乘劍術的修為……”

    寒山重懶懶的伸伸腰,淡漠的道:

    “大凡一件兵器,總有它不可預料的妙用,任何一種武學上的成功,只在於習練這武學的人是否有恆心及毅力,並非僅是依恃着他所使用兵器的隼利,斧可以做劍的妙用,而劍又何嘗不能充作別的兵刃使用呢?大師,在下用斧,老實説,已到達可以比擬劍術中的‘大落紅’的境界了!”

    無緣大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謂“大落紅”乃是劍道一門裏至高無上的絕技,比諸同為一流的深奧劍法“黃花蕊”“白蓮瓣”等尚要更進一步,休説是用斧練成此種火候,便是一個用劍用上數十年的老手,他恐怕沒有這等造詣,要知道,習成劍術之上乘功夫,光憑苦幹還是不行,主要的,在於穎悟力之深淺及反應之力強弱,每進一層,更要在養氣與澄意上下功夫,這門藝業,並非全在“力”上,“意”的鍛鍊亦佔着極重的因素。

    無緣大師怔怔的望着寒山重,在他眼裏,面前這位瘦削的年青人,彷彿一下子變得高大了千萬倍,像一座人云的巨山,仰不可攀,是一片浩瀚的汪洋,深無可測,在寒山重的身軀裏,彷彿藴藏了太多的奇異,太多的力量,太多的能耐,還有太多壓擠出來的殘酷I

    依然打了個寒噤,無緣大師低沉的道:

    “寒施主,施主方才顯露的一招,不知稱作何名?老僧好像一直未見施主用過!”

    寒山重目梢子膘了尚在激戰中的司馬長雄與閻王笛子一眼,平靜的道:

    “浪跡江湖十年以來,此招在下僅只用過兩次,是而知者甚少,在下稱此招為‘長芒’,因為此乃脱胎劍術之式,是以在下不願多用,往昔遇瞄眼莊主房爾極,在下便一直隱藏不展,在下成名是以斧盾為主,斧盾之外的招術,在下能以收斂就儘量收斂,武林中人,都喜歡自己獨創一格而不入俗流,是麼?”

    無緣大師是忍住了一句什麼話,連連點頭道:

    “當然……晤……當然……”

    寒山重略一揚頭,道:

    “大師,大師有所提示,還請直言,你我交非泛泛,大約大師不會隱諱忠告而獨善吧?”

    無緣大師知道寒山重已看出了他的心意,有些窘迫的一笑,大和尚低啞的道:

    “老僧方才只是想説,嗯,只是想説,施主的行事作風也是爽脆得獨創一格,不入俗流……”

    寒山重豁然大笑道:

    “説得好,只是那‘爽脆’二字,大師原應該説‘狠辣’才對,是麼?”

    尷尬的打了個哈哈,無緣大師忙道:

    “言重了,施主言重了,老僧是一番善意……”

    寒山重微微躬身,道:

    “大師有理,此本乃金言,在下怎會不愉?記得佛家有云:‘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得惡果’,又説‘混沌大幹,唯善存焉’,只要存仁心便能得仁果,但是,在下雖然儘量剋制,有時卻仍因嗔念難悟而雙手染血,在下想需要些時日逐次磨練才能消彌在下這惡習……”

    無緣大師合十道:

    “此言此意,老僧已向施主奉告多次,老僧只求施主能看開一眼,多留一步,則天下蒼生有福了。”

    寒山重抿抿嘴唇,深沉的道:

    “寒山重武林揚名,兩道橫行,卻未曾沾善良之輩的鮮血,大師只要為那些與寒某有仇的惡人祈告即足,蒼生之中,好人自會得天佑,在寒某放下屠刀之前,他們亦絕未受過於擾。”

    説到這裏,寒山重又仰首一望天色,慢慢的道:

    “天快亮了,那閻王笛子,總是見不得光明的……”

    轉首朝着大和尚,寒山重一笑道:

    “是麼,大師?”

    無緣大師若有所思的沉吟了一下,平靜的道:

    “那是閻王笛子沙心善?”

    寒山重一笑,道:

    “正是。”

    無緣大師又想了想,緩緩地道:

    “這人該下地獄了,寒施主,這人該下……”

    寒山重一笑道:

    “為何?”

    閃閃的眸子掠過一片閃閃光輝,無緣大師深沉的道:

    “自老僧知道此人之名開始,便未曾聽到此人行過一件善事,而老僧知他已有十五餘年……作惡者,必得惡報,老僧心有預感,這沙心善遭報之期可能便在今夜……”

    “那麼,又應於在下手上了?”

    無緣大師尚未説話,寒山重已大步行向司馬長雄與沙心善拼鬥之處,司馬長雄正飛快十七掌揮出,身影暴閃中瞥及寒山重,他亢奮的大叫道:

    “院主,久違院主的‘長芒’了!”

    寒山重欣悦的揚揚眉道:

    “稍停你或將再見一次。”

    閻王笛子沙心善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帶紫,他霍地略一退步,又似電閃般暴卷而回,硃紅的笛子劃破空氣,帶起一陣尖鋭刺耳的嘯聲,一層層淡紅的光芒隨着嘯聲似波浪般圈圈擴展,勁風迴旋裏映着滿天空的笛影!

    寒山重冷哼一聲,叱道:

    “這是他的‘攝心八式’!”

    司馬長雄瘦長的身體急快的左右閃晃,宛如一條在狂風中搖擺的垂柳,在搖晃中烏紫色的雙掌連連劈擊,他出掌速度之快,已看不清他的掌影,只見一片片的黑色暗影如流星般連串飛瀉而出!

    硃紅與紫黑的芒彩散在空中,像一朵朵的雲霓相互攙合傾擠,兩條人影又在剎那間躍開,幾乎在躍開的同時,電掣般再度回撲交擊,動作之快,出手之狠,但是捷若虹光,不可言喻!

    寒山重眯起眼睛,冷冷的道:

    “現在,老沙去你可以準備吹奏你的那首安眠曲子的‘幽冥路隔’了。”

    閻王笛子沙心善險險讓過司馬長雄的猛烈九掌,立即還攻八笛,破口大罵道:

    “寒山重,咱們是死冤家,有種的你親自下來拼個勝負!”

    司馬長雄雙目不瞬,又穩又沉又快的劈出十掌,踢出七腿,陰陰的道:

    “姓沙的,你先擱下我才輪到下一場!”

    哧哧一笑,寒山重道:

    “老沙,以前我饒你那次饒錯了,早知你心胸如此狹窄,為人這般無恥,我應該活劈了你才對。”

    沙心善左掌急速伸縮攻擊,右手笛子長戳短點,大吼道:

    “老子上次若非吃你唬住,今天你就不會還有機緣在此放屁!”

    寒山重揉揉麪頰,有趣的道:

    “誰叫你不動手?上次相見,我分明劇毒在身,只可惜你老兄膽小如鼠,白白放過一次大好機會,如今麼,你應該知道這機會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了,老沙,你認命了吧!”

    沙心善氣得雙目冒火,熱血沸騰,身形微微一窒之下,“嗤”的一聲,寬大的袖口已被司馬長雄的掌沿如刀似的切掉一大片!

    一頭冷汗,沙心善大仰身倒竄了出去,司馬長雄有如一片暴風雨中的黑雲隨影追進,冷沉的叱道:

    “認栽了吧?”

    烏紫色的右掌驀斬倏起,大掌卻幻成一個個的小弧,那麼飄遊不定卻又強而有力的連串砍出,勁風交錯,氣流湧蕩,好凌厲的烏心掌!

    閻王笛子沙心善喉嚨裏悶啤了一聲,猛然仰面倒貼向地,要沾着塵埃的一剎那,淬而以極小的幅度往一側翻滾出去,紅色的笛子掠過一點紅芒,拿捏得準確無比的驟然插向司馬長雄眉心。

    司馬長雄嘴裏“哼”了一聲,原式不變照式撲下,頭側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閃射出兩股帶着血的煞光:

    兩條人影在遠處看來像是突然俯合在一起,但又互有斥拒力似的倏而分彈,就在兩條人影分開的瞬息,一蓬血花已分濺四射!

    全身黑衣的司馬長雄就地打了幾個踉蹌,黝黑的面孔抹上一層失去血色的慘白,他劇烈嗆咳了兩聲,又如一陣旋風般暴轉而回,抖掌就是他的“仰雲搏龍手”中最最狠辣的精絕之式,“戮心散鱗一式”!

    沙心善的整半邊臉已被鮮血染滿,他形容猙獰的驀然狂笑,全身一弓,硃紅笛子簡直看不見的猝然揮出十次,快得十次就宛如一次攻出一樣,那麼歹毒的迎上了司馬長雄垂直插下,像兩把利劍般的連續十一掌!

    司馬長雄冷冷一哼,單足足尖猛而深插入地,地面被他急衝驀止的力量劃出一條三尺多長的淺溝,塵土飛揚中,他又低哼了一聲,隨着他這聲充滿了冷酷的鼻音,一陣緊急的肉掌擊撞在物體上的沉悶響聲連串的傳來,司馬長雄旋轉着歪斜搶出七八步,搖搖晃晃的勉強站住,他的右肩裏,赫然深插着一根笛子,一根硃紅的笛子!

    緩緩地,緩緩地,塵霧消失了,在方才二人作殊死拼鬥的尋丈之外,閻王笛子沙心善正奇異的卧在地上,他整個的軀體都蜷曲着,腦袋卻軟軟的伸在自己的雙跨之間,兩隻眼睛古怪的瞪視着夜空,一條腿就擺在胸腔下,滿身的鮮血,襯着他這異常的形狀,襯着他那呲着牙,扭曲的五官,給予人們一種特殊的淒厲與恐怖的感覺,一個人,死的時候會是這種不忍卒睹的醜惡形態麼:郭雙雙與夢憶柔俱不敢多看,四隻眼睛驚悸的垂下,無緣大師雙手合十,一股勁的在喃喃宣着佛號……

    寒山重飛身扶住了司馬長雄,他心裏明白,他早就明白,這將是兩敗懼傷的場面,但是,在此等情況之下,他又如何能出手夾攻敵人呢?縱使敵人是如此的十惡不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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