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細南方土娼,只管身上白綢小衣穿成了土色,和少章二人對髒,十天半月不換一次,順領口爬蝨子,對於吃上卻愛個假乾淨。又因和馬二認識在先,談最投機。先聽馬二吩咐櫃上代候煙賬,無形中加了許多好感。吃飯回來滿擬黃七請吃,馬二必要請抽,自己除往狠裏足抽外,還另要了一兩熱膏,準備一客不煩二主,帶回家去享受。吃黃七過來一説,把馬二支向旁邊,還説出兩便的話,心中老大失望。本嫌黃七小氣,馬二這麼一説正好對上,信以為真。由早起身連吃煙藥帶抽大煙,受用大多,早就過量,心頭作惡。及聽説起吃的是別屋酒客的剩菜,越想越翻胃,想用熱茶壓一壓,剛喝了一口,胃裏早忍不住,哇的一聲全吐了出來,鬧得滿牀邊都是,馬二身上又濺了好些。
煙館多是飽槍,阿細又是一口茶、一口煙的足灌,熱氣蒸發,吸了好些煙油子下去,與適才吃的肥膩湯汁一會合起了化學作用,變成黑黃顏色汗汁,馬二從頭到腳、裏裏外外就這麼一套隨身法寶,全仗它在人前晃耀,唬吃套架,平日看得極重,每到煙館先用布揩,上下里外一路足撣,明明鋪上乾淨,也許用炕管帚掃過,看了又看才肯躺下,惟恐沾上一點灰跡。人雖粗俗,對於這身穿着卻是仔細已極,本來整潔如新,一塵不染,不料説過了頭,沒防到阿細會吐,一看身上斑斑點點滿是黑黃色跡印,心疼已極,急得起身一路亂抖,由夥計手上抓過手中便擦,剛説了一句“這是嗎事”,忽想起這事還不能發作,只得忍住氣忿,不再發話。
少章以為阿細勞累生病,早慌了手腳,忙要手中,要嗽口水,又令夥計去買仁丹豆寇,亂作一堆。趙四打心裏看不起阿細這種娘們,面上卻不顯色,笑嘻嘻遞上手中,拿了振布管帚過來且擦且掃道:“周太太嗎不舒服,別是鴻賓樓做的菜不對胃口吧?”一言未了,阿細被他提起鴻賓樓,二次一噁心,又哇的一聲。這次來得更兇,竟連隔夜食帶膽水都嘔了出來。趙四正隔得近,一見不好,仗着心靈手快,手中管帚先做了擋箭牌,跟着身子往後一縱,退勢大急,正面攻擊雖然躲開,忘了地方太狹,沒有防到後面有一剛站起的煙座,兩下一撞,一個跌向榻旁小方桌上,連茶壺帶茶碗全都震翻,一個更好,先碰倒了榻前方凳,將大腿擱了一下重的,一負痛,噯呀一聲身子一歪正碰在別人煙鋪上,煙燈連兩半碗茶水全滅,整個擊碎。當時一片-琅樸答之聲,加上滿地臭汁交流,那一股子又腥又餿的氣味便久佔官毛廁的哥們也耐不住,俱都紛紛掩鼻而出,互相一爭路,這熱鬧就大發啦。
此事如要換上海、漢口等地人早罵出聲來了,畢竟天津人有紳士之風,雖然起心裏不願意,因對方是個堂客,在屋不便深説,至多説了句“這是嗎事”。趙四也跟着起鬨:
“你oo我這一身!”可是一到屋外,便罵了起來。別屋聞聲出視,紛問嗎事,有一刻薄朋友見金五恰不在屋,正好説句便宜的話,給他傷主顧,以報平日索賬之仇,便冷笑道:“嗎事。”這是本屋掌櫃的財星照命。上了一位女財神爺,是縣長太太,在任上跟着老爺受老百姓孝敬吃得太多,跑這兒還席來啦。你oo去,滿屋金子銀子都是這位大大給下的。我們走道礙腳,金銀氣大重,沒法子出來躲一會。吃不了別吃,鴨子翅子死氣白賴足啃,又沒那大造化,哪兒不好吐,單上這兒嘔來,這是嗎事?一個堂客教我們説嗎?”
且不説眾人嘲笑,最難受的是趙四等夥計,不但不能出外避燻,還得趕緊拾掇,以防掌櫃回來發作。少章明聽眾人在外笑罵,雖覺不是意思,但也無法,只得裝未聽見。
阿細本沒什病,把滿肚子煙油隨着隔夜食嘔出了些也就平復,重又倒在鋪上裝腔,指着馬二説道:“都是他説方才吃的是剩菜,害我噁心,下次再也不吃鴻賓樓了。”少章知黃七是外場人,滿屋都是耳目,恐他走來聽見,把阿細一隻與漢玉同色的纖手捏了一下,又遞了個眼色道:“你自己受涼,胃口不好,怎麼説人?我這頓飯就吃得很舒服,一點沒有什麼。如與那些人同桌,不是一樣吃麼?”阿細道:“你哪曉得,我曾見堂情撤菜時把人家咬剩的往盤裏倒,還有滿嘴黃沿牙齒用筷去剔的,什麼髒人都有。”説到末句,胃不由己,又往上翻心。總算這次還好,沒有吐出,只乾嘔了兩口,把一張灰白花容摻上點豬肝顏色。
馬二本忍着臭氣,拿了毛巾水盆和一塊打煙板,坐在門側椅上加工細做,洗刮衣上痕跡,本來一肚子的冤氣,反聽阿細這一説,才知是為了自己的一席話引起來的嘔吐,不由心中舒服,自覺黃七求榮反辱,把縣長太太得罪,以後難再親近,小夾襖褲雖有了污跡,成績卻是極佳,竟欲就勢再加上幾句壞話,立即接口道:“縣長別那麼説。咱們是男子,可以眼不見為淨,好賴香臭都能湊合。大嫂那是一個温柔女子,千金大大之體,別瞧她有千斤重的分兩,那只是一句古語,真要過秤,連五十斤也不準夠。素日吃的都是好東西,哪受得了這個?滿打我不説,回到公館三層樓上也是準得還席,也就便宜我小子,剛花三十多塊做這一身新庫緞的夾襖褲能夠保住。你別瞧黃七請人吃折羅,當時省錢,解饞窮擺譜,矇事,跟着足啃,吃倒是好吃,他那一根枯柴插四根洋火棍的身子骨吃完嘍也頂不住,他八十三天不上一回茅房,單今個急碴,管保也是打嘴裏往外拉,衝金盆罩影子,朝他媽屎堆裏吐去。你啦跟我是胃口好,不信你問大嫂,她早翻心啦。”
馬二隻顧連説帶比,唾沫橫飛,不料高興得過了火,沒留神立處地勢較低,阿細吐的臭食雖經夥計掃起,那些臭汁連同打翻的痰桶茶水依然會合,順流而上,別的夥計聽他一説,全都笑得肚疼,沒有覺察,趙四明見不説,等快流到馬二腳旁才喊:“馬二爺,少説閒話,留神底下!”馬二正得意忘形,先聽頭一句,猛想起黃七不是好惹,先前低聲向阿細卸底還不妨事,不該這麼大聲高嚷,他把少章看作財神,已然下本,如知道背後扒他,一翻臉立是一個苦子,何況夥計又和自己不對,少時非把話傳過去不可。念頭動處猛一着急,心神便亂,等想起趙四叫他留神,也沒看清腳底,口應了一句“嗎事”,隨着腳底發陰,又一着急,本應左閃,反倒提腳順着臭水來路縱去,蒲的一聲踹在臭水湯上,濺得兩旁褲單和夾褲上都是斑點,心裏一慌往旁便閃,這次倒是將新黃河正道避開,可巧地下正放着洋鐵簸箕,裏面滿是新掃積的穢物,又鬧了一腳好的。趙四還説:
“馬二爺那麼幹淨人,我們連喊留神腳底下,非往髒的地間踹,我們兩張牀單也給髒了。
客人躲在外邊還沒進屋,又得另拾掇,等一回擦不行,單這麼心急,守在屋裏頭不出去,瞧這一腳,這是為嗎許的?”馬二低頭一看,鞋已全污,褲腿上;日跡未淨,新跡又添上了許多,急得恨不能要哭。趙四已打招呼,不能怪人,只得強忍心痛氣忿,和趙四借了一雙破鞋拖上,重又取水洗刷。
門外煙座還直説閒話,不時有人探頭問:“趙四打掃完沒有?天不早啦,我明兒還有事啦。要不截,勞駕把長衣服給摘下來,剩煙給我,先上別屋裏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