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已深,距離天亮的時候已經不太遠了,連燈光都彷彿黯淡了下來。
韓浪卻還是亮的。
他穿着一身粉緞子做的緊身衣,一流的質料、一流的剪裁,更襯得他的身材修長。
他面對着一面及地的穿衣銅鏡,看着鏡中的人影,自己也覺得秀滿意。
南宮玉就坐在他身後喝酒,六色精緻的小菜,一個小小的暖鍋,一壺酒,他喝酒喝得不快,卻總是會喝到天亮。
一個有太多往事的人,不入醉鄉,怎麼睡得着。
“想不到她還是來找你了。”南宮玉淺斟低嘆:“一別十八年,她才來找你,所以我常説,女人的心若是硬起來,總是比男人硬得多。”
“女人的心若是變了呢?”
“那就更糟了。”南宮玉説:“男人的心雖然善變,可是總還有救,女人的心若是變了,那就真的是六親不認,翻臉無情,連神仙都扳不回了。”
韓浪看着鏡中的人影,又怔怔的出了半天神,忽然搖頭:
“如果你以為她的人還沒有變,你就錯了。”
“哦?”
“她這次來找我,絕不是為了想要見我,而是為了她那個寶貝女兒。”
南宮玉舉杯在手,看着杯中的酒,悠悠的喝:“她的寶貝女兒難道不是你的寶貝女兒?”
韓浪不説話,南宮玉卻又嘆息!
“我陪你去,不管怎麼樣,她也可以算是我的老朋友了,我也想看看她。”
“你不能去,你千萬不能忘記,我們還有位貴客,要你好好照顧。”
他們説話的聲音本來已經壓得很低,可是窗外還是有人聽得見,而且立刻就有人用一種略帶沙啞的聲音説:
“他不能去,我能去,你們的那位貴客,大概也不想我去照顧。如果我去了,我們兩個人之中大概最多也是有一個能活着到天亮。”
南宮玉笑了。
“有件事總是讓我覺得奇怪得很,我這一輩子恐怕都想不通。”
“什麼事?”
“這些漂亮的女孩子,這麼聰明,這麼年輕,為什麼偏偏喜歡殺人?”
× × ×“叮”的一聲響,南宮玉手裏的酒杯突然分裂,整整齊齊從中間分開,裂成兩半。
南宮玉的手卻是好好的,連一根毫毛都沒有被削斷。
酒杯裂開的時候,彷彿有寒光一閃,接着,又是“叮”的一聲響,南宮玉手上一個漢時入土的白玉斑指也裂開了,從中間裂開,整整齊齊的分成兩半。
然後這道寒光就到了他的咽喉間,是一柄劍,柳葉般輕而薄的劍,窄而長的劍身不停顫動,寒光閃耀着南宮玉的臉。
南宮玉的臉色沒有變,連眼皮都沒有跳一下。
南宮玉不是個輕易就會被嚇倒的人。
韓浪的臉色卻變了。
劍在金大小姐手裏,金大小姐在不停的咳嗽,劍尖在顫動不停,南宮玉的喉結也在動,他的性命生死已在呼吸間。
“金大少、金小姐,你莫非忘了這是什麼地方。”韓浪沉住氣:“你莫非忘了他是誰!”
“我沒有忘。”
“他是我的朋友。”
“那是你的事。”、
“他也是你父親的朋友。”
“那是我父親的事。”金碎心冷冷的説:“你們的事,跟我全無關係。”
南宮玉忽然點了頭:“什麼事才跟你有關係?殺人?”
“是的,殺人。”金碎心説:“你可以隨便説話,我就可以隨便殺人。”
南宮玉居然嘆了口氣:
“有理。”他嘆息着説:“有時隨便説話,的確也跟刀劍一樣可以傷人的。”
金碎心盯着他,掌中的劍反而慢慢的重落,卻又開始不停的咳嗽。
一個人就在她的咳嗽聲中大步而來,一個穿着七色錦繡長衫的年輕人,一張白淨俊秀的臉,身上可以裝飾打扮的地方都鑲滿了珠寶翠玉,看來就像是個生怕別人看不出他家裏有錢的花花公子,正打扮好了準備逛到某一個紅妓女的家裏去喝酒。
他當然不是這麼樣一個人。
這裏已經是紫丁香的核心,世上絕沒有任何一個花花公子能逛到這裏來。
這個年輕人正是紫丁香這次特地請來的那位貴客身邊的親信,在最近崛起的武林新秀中,也是個好手。
據説他的輕功和劍法都已經跟他那一身精心選配的衣飾一樣耀眼,他炫耀他自己時就像孔雀在炫耀自己的翎。
他又正好姓孔。
在這種情況下,若要江湖中人不叫他“孔雀”,恐怕都困難得很。
“孔公子,時候還早,孔公子的大駕為什麼這麼早就光臨了?”
聽韓浪的口氣,對這位貴賓的親信顯然並不十分親近。
孔雀卻好像聽不出。
“這裏有份特別的菜單是家師午飯時刻要用的,要請兩位特別費心。”他似笑非笑的説:“菜單上還有幾樣特別的材料,要請韓老哥早上出去的時候,特別費心帶回來。”
韓浪在皺眉。
“老哥”這兩個字,他已經很聽不入耳了,更讓他不高興的是,連他早上要出去的事,那位貴客都已經知道。難道丁香島上已經沒有秘密?
──這裏負責安全的人是誰?是誰走漏了他出湖去的秘密?
韓浪下定決心,準備一回來就先拿幾個人開刀。
──為他準備船隻的當然是其中之一,只有他才能確定韓浪要在什麼時候出去。
孔雀帶着笑瞅着他,還是那種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悠悠的説:
“韓老哥若是打算修理管船的老廖,那就不必了。”孔雀説:“韓老哥要出去一趟的消息,絕不是他走漏的。”
“不是他是誰?”
孔雀的樣子更得意:“家師和小弟不管到了什麼地方,總會有些特別的法子先把那地方所有的消息全都摸清,小弟甚至可以保證,各位在這裏的一舉一動,絕沒有一樣能夠躲得過家師和小弟的。”
韓浪一向是個涵養很好的人,可是現在卻連肚子都快氣破了。
──一個本來就很討厭的人,得意時的樣子往往會變得更討厭,越得意時越討厭,越討厭時越得意,一個討厭透頂的人,得意時的時候反而比別人多,這一點實在是人類的大不幸。
如果孔雀把菜單留下就走,讓別人看着他就生氣,那就是別人的不幸了。
他的不幸是,他臨走時還要回頭,還要向金碎心獻一獻他的殷勤。
“金姑娘,咳嗽是很傷人的,幸好我有個秘方可以治。”
金碎心還在不停的咳嗽,南宮玉卻替她問:
“什麼秘方?”
“男人。”
孔雀真的在笑了,很愉快的笑着説:“我可以保證,只要一個好男人,就可以把十個大姑娘的咳嗽全都治好。”
× × ×南宮玉笑了,韓浪也笑了。
知道自己就快要看好戲的時候,大多數的人都會這樣子笑的。
寒光一閃,劍已出鞘。
這是柄用打造緬刀那種打法鑄造出的軟劍,精鋼百鍊、薄如柳葉,憑空一劍刺出,在半空中任何一個角落裏都可以改變方向。
這一類的劍無疑很難練,可是練成了,對方就很難招架閃避,封喉一劍,必取要害。
一劍封喉,往往在一剎那間就可以刺穿人的心臟和魂魄。
孔雀居然還在笑。
“好劍,好劍法。”
短短五個字間,他的身法也將展開,他的劍也已出手。
他炫耀他的武功時,甚至比炫耀他的衣飾更熱心,恨只恨總是很難找到機會而已。
現在機會來了
孔雀精神打起,劍勢拿滿,踩七巧步,劍走輕靈,刷、刷、刷,連環三劍,孔雀開屏,絢麗的劍光如朝曦般耀眼。
就在這一剎那間,他突然不笑,一柄劍已經刺穿了他的心臟。
一柄柳葉劍。
× × ×南宮玉也不笑了,韓浪也不笑了。
顫動的劍尖自孔雀的前胸刺入,後背穿出,猶在顫動不息,一動一串血珠。
南宮玉、韓浪臉上的笑容卻好像已經跟孔雀的笑臉同時凝結。
他們本來只不過想看看一個討厭的人小小的吃一點苦頭的,可是一劍刺穿一個人的心臟,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真的動了殺手?”
“殺人沒有假的。”金碎心冷冷的説:“假的殺人,自己被殺。”
“你不怕殺錯了人?”
“一劍出手,就沒有對錯。”金碎心説:“你若殺了人,就是對了,你若被殺,就是錯的。”
南宮玉長長嘆氣。
“練劍的人也有很多種。”南宮玉説:“有的已可稱為劍仙,有的只能稱是劍客,有的是劍俠,有的是劍士,你呢?”
他問金碎心:“你算是哪一種?”
這問題只有他自己回答。
“也許你哪一種都不能算。”南宮玉説:“自從西門吹雪仙去後,江湖中好像已經沒有你這種人了。”
韓浪忽然説:
“我們不擔心她是哪種人,我只擔心她的劍。”
“她的劍怎麼樣了?”
“剛才她使出的那一劍,絕不是金家的春風舞柳劍。”韓浪説:“那一劍的形象雖然和舞柳相似,神髓卻絕不是。”
“你認為那是什麼劍?”
韓浪沉思,臉上帶着種很奇特的表情,過了很久才説:
“如果説程小青已練成了魔刀,那麼她的劍……”
他説得本來已經很慢,説到這裏,又忽然停頓,金碎心卻又開始不停的咳嗽,南宮玉居然也沒有再向韓浪追問,只問他們:
“你們有沒有見到那些貴客?”
“沒有。”韓浪説:“除了錢老闆,誰都沒有見過他,聽説他一向不太喜歡見人,十年中見過的人也許還不超過十個。”
“他也不喜歡別人見到他,見到他的人就要死在他手下。”
“通常都是這樣子的。”韓浪説:“最少我就知道,昨夜凌晨見到他的人,還沒有一個能活到現在。”
“可是你當然不會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南宮玉説:“我已經想到了。”
“你已經想到他是誰?”
“嗯!”
“他是誰?”
南宮玉説着,卻拉起韓浪的手,在他手心寫了兩個字。
韓浪嘆息:“我本來也不相信的,只可惜現在已經非相信不可。”
金碎心忽又冷笑:
“你們都怕他,我不怕他,我殺了他弟子,我去找他。”
“現在就去,恐怕還太早了一些。”南宮玉説:“你為什麼不先去找程小青,我記得你好像一直想殺了他的。”
“你還勸她殺人?”韓浪抗議。
南宮玉笑了笑:“智者曲金髮老先生常説,這個世界上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了,因為生下來的多,死掉的少,能殺幾個人,對人類也是有利的。”
他笑得彷彿很神秘,彷彿另有深意,這位武林世家的名公子,當然不懂,只懂得接客而已。
他拍了拍韓浪的肩,又説:“幸好你的任務不是殺人。”
“我的任務是什麼?”
“你只要把這個人的屍身帶到小丁香去,一旦把那位貴客菜單上要的東西帶着,你的任務就完成。”南宮玉又笑:“最重要的一點,當然還是你一定要想法子活着回來。”
× × ×菜單仍在,菜單上的東西也並不太離譜,也只不過是四個活人而已。
“酒菜一品。
仿京城月盛齋盒子菜一品。
小炒六色隨意。
大菜四色。
程小青(清蒸)。
聶小蟲(紅燜)。
聶小雀(細膾)。
卜鷹(活殺)。
× × ×韓浪苦笑:“這四色大菜看來好像並不太好吃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