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嚴冬。酷寒。
雪谷。
千里冰封,大地一片銀白。一個人在雪地上挖坑,挖了一個三尺寬,五尺深,七尺長的坑。
他年輕、健康、高大、英俊,而且有一種教養良好的氣質。
他身上穿的是一襲價值千金的貂裘,手裏拿着對光華奪目的銀槍。
槍桿是純銀的,上面刻着五個字:
“鳳城,銀槍,邱。”
這麼樣一個人,本不是挖坑的人,這麼樣一對銀槍,也不該用來挖坑的。× × ×
這裏是個美麗的山谷,天空澄藍,積雪銀白,梅花鮮紅。
他是騎馬來的,騎了一段很遠的路。
馬是純種的大宛名駒,高貴,神駿,鞍轡鮮明,連馬蹬都是純銀的。
這麼樣一個人,為什麼要騎着這麼樣一匹好馬,用這麼樣一對武器,到這裏來挖坑?× × ×
坑已經挖好了。
他躺了下去,好像想試試坑的大小,是不是可以讓他舒舒服服的躺在裏面。
這個坑難道是為他自己挖的?
只有死人才用得着這麼樣一個坑,他年輕健康,看起來絕對還可以再活好幾十年,為什麼要為自己挖這麼樣一個坑?
難道他想死?
一個人活得好好的,為什麼想死?為什麼一定要到這地方來死?× × ×
雪昨夜就已停了,天氣晴朗乾冷。
他解下馬鞍,輕輕拍了拍馬頭,道:“你去吧,去找個好主人。”
健馬輕嘶,奔出了這片積雪的山谷。
他在馬鞍上坐了下來,仰面看着藍天,痴痴的出神,眼睛裏帶着種説不出的悲痛和憂慮。
這時候雪地上又出現了一行人,有的提着食盒,有的抬着桌椅,還有個人挑了兩壇酒,從山谷外走了進來。
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人,看來像是個酒樓的堂倌,過來賠笑問訊:“借問公子,這裏是不是寒梅谷?”
挖坑的少年茫然點了點頭,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
這人又問:“是不是杜家大少爺約你到這裏來的?”
挖坑的少年連理都不理他了。
這人嘆了口氣,訕訕的自言自語:“我真想不通,杜公子為什麼要我們把酒菜送到這裏來?”
另一人笑道:“有錢人家的少爺公子,都有點怪脾氣的,像咱們這種窮光蛋當然想不通。”
一行人在梅樹下襬好桌椅,安排好杯盞酒菜,就走了。
又過半天,山谷外忽有人曼聲長吟。
“雪霽天晴朗,臘梅處處香。騎驢把橋過,鈴聲響叮噹。”× × ×
真的有鈴聲在響,一個人騎着青驢,一個人騎着白馬。進了山谷。
騎驢的人臉色蒼白,彷彿帶着病容,但卻笑容温和、舉止優雅,服飾也極華貴。
另一人腰懸長劍,頭戴銀狐皮帽,穿着銀狐皮裘,一身都是銀白色的,騎在一匹高大神駿的白馬上,顧盼之間,傲氣逼人。
他也的確有他值得驕傲之處,像他這樣的美男子的確不多。
挖坑的少年還是一個人坐在那裏,痴痴的出神,好像根本沒看見他們。
他們也不認得他。
這三個年輕人看來卻都是出身豪富之家的貴公子,而且不約而同都到這裏來了。
但是他們來的目的卻顯然不一樣,後面這兩位,是為了踏雪尋梅,賞花飲酒而來。
那挖坑的少年,卻是來等死的。
(二)
酒在花下。
面帶病容的少年,斟了杯酒,一飲而盡,道:“好酒。”
花在酒前,花已盡放。
他又喝了一杯,道:“好花!”
花光映雪,紅的更紅,白的更白。
他再舉杯,道:“好雪。”
三杯下肚,他蒼白的臉上也已有了紅光,顯得豪氣逸飛,意氣風發。
他的身子雖然弱,雖然有病,可是人生中所有美好的事,他都能領略欣賞。
他好像對什麼事都很有興趣,所以他活得也很有趣。
那騎白馬,着狐裘,佩長劍的美少年,臉色卻很陰沉冷靜,好像對什麼事都沒有興趣。
面帶病容的貴公子微笑道:“如此好雪,如此好花,如此好酒,你為什麼不喝一杯?”
美少年道:“我從來不喝酒。”
貴公子道:“到了這裏來,你也不喝酒,豈非辜負這一谷好雪,千朵梅花?”
美少年冷冷道:“無論到了什麼地方,我都不喝酒。”
貴公子嘆了口氣,喃喃道:“這個人真是個俗人,真掃興,我怎麼會交到這種朋友的?”
挖坑的少年還在發呆。
貴公子忽然站起來,走過去,圍着他挖的坑繞了個圈子,道:“好坑。”
挖坑的少年不理他。
貴公子道:“這個坑挖得好。”
挖坑的少年不理他。
貴公子索性走到他面前,道:“這個坑是不是你挖的?”
挖坑的少年不能不理他了,只有説:“是。”
貴公子道:“我一直説你這個坑挖得好,你知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挖坑少年道:“你想讓我陪你喝酒。”
貴公子笑了,道:“原來你不但會挖坑,而且善解人意。”
挖坑少年道:“可惜我不會喝酒。”
貴公子不笑了,道:“你也從來不喝酒?”
挖坑少年道:“有時喝有時不喝。”
貴公子道:“什麼時候喝什麼時候不喝?”
挖坑的少年道:“高興喝的時候就喝,不高興喝的時候就不喝。”
貴公子道:“現在你為什麼不喝?”
挖坑的少年道:“因為現在我不高興喝。”
貴公子道:“為什麼不高興?”
挖坑的少年道:“不高興就是不高興,不喝就是不喝。”
貴公子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笑了:“現在我知道你是誰了。”
他微笑:“我常聽人説,銀槍公子邱鳳城的脾氣,就像他的槍一樣,又直又硬,你一定就是邱鳳城。”
挖坑的少年又不理他了。
貴公子道:“我姓杜,叫杜青蓮。”
邱鳳城還是不理他,就好像從來沒有聽見過這名字。× × ×
其實他是知道這個名字的,在江湖中走動的人,沒有聽見過這名字的還不多。
武林中有四公子,銀槍,白馬,紅葉,青蓮。
這一代江湖中的年輕人,絕沒有任何人的鋒芒能超過他們。
他們彼此間雖然並不認得,杜青蓮的名字,邱鳳城總應該知道。
他也應該知道,那騎白馬,着狐裘,佩長劍的美少年,就是白馬公子馬如龍。
但是他卻偏偏裝作不知道。
杜青蓮嘆了口氣,道:“看來你今天是決心不喝酒了。”
忽然間,山谷外有個人大聲道:“他們不喝,我喝。”× × ×
喝酒的人來了。
雪停了之後,比下雪的時候更冷,他們穿着皮裘,還覺得冷。
這個人身上穿着的,卻只不過是件薄綢衫,料子雖然不錯,卻絕不是在這種天氣裏穿的衣裳,所以他冷得在發抖。
雖然冷得要命,他手裏居然還拿着把摺扇。
桌上有酒壺,也有酒杯。
但見他衝過來,就捧起酒罈子,嘴對着嘴,喝了一大口,才透出口氣,道:“好酒。”
杜青蓮笑了。
這人又喝了一大口,道:“不但酒好,花好,雪也好。”
三大口酒喝下去,他總算不再發抖了,臉上也有了人色。
這人雖然窮,卻不討厭。
他甚至可以算是個很讓人喜歡的人,長得眉清目秀,笑起來嘴角上揚,而且還有兩個酒渦。
杜青蓮已經開始覺得,這個人可愛極了。
這人又道:“此情此景,此時此刻,不喝酒的人真應該……”
杜青蓮道:“應該怎麼樣?”
這人道:“應該打屁股。”
杜青蓮大笑。
那挖坑的少年仍然不聞不問,除了他心裏在想着的那個人,那件事之外,別的人他看見了也好像沒看見。
別的事他更不放在心上。
馬如龍眉目間雖然已有了怒氣,但是他並沒有發作。
他不是不敢,他只不過是不屑跟這種人一般見識而已。
這人卻偏偏要找他,捧起酒罈子,道:“來,你也喝一口。”
馬如龍冷冷道:“你不配。”
這人道:“要什麼樣的人才配跟你喝酒!”
馬如龍道:“你是什麼人?”
這人不回答,卻“刷”的一下把手裏的摺扇展開。
扇面上寫着七個字,字寫得很好,很秀氣,就像他的人一樣。
“霜葉紅於二月花。”× × ×
這個人雖然落拓潦倒,這把扇子卻是精品。
扇面上這七個字,無疑也是名家的手筆。
杜青蓮舉杯一飲而盡道:“好字。”
這人也捧起酒罈子來喝了一大口,道:“你的眼光也不錯。”
杜青蓮道:“這字是誰寫的?”
這人道:“除了我之外還有誰能寫得出這麼好的字來?”
杜青蓮大笑,道:“現在我也知道你是誰了。”
這人道:“哦?”
杜青蓮道:“除了沈紅葉外,哪裏還能找得出你這麼狂的人?”
(三)
武林四公子中,最傲的是“白馬”馬如龍,最剛的是“銀槍”邱鳳城,最瀟灑的當然是杜青蓮了。
但最狂的就是沈紅葉。
馬、邱、杜,三家都是豪富、望族,白馬、銀槍、青蓮,都是有名有姓的貴公子。
紅葉的身世卻很神秘。
據説他就是昔年天下第一名俠“沈浪”的後人。
據説“小李探花”生平最好的朋友,天下第一快劍“阿飛”,就是他的祖先。
因為江湖盛傳,沈浪和白飛飛之間曾經有一段孽緣,阿飛就是他們的兒子。
前輩的風流,現在都已成過去,這些事從來也沒有人能證實。
阿飛的身世,本來就是個謎,所以紅葉的身世也如謎。
他也從來沒有説起過自己的來歷。
人們把他列入四公子,只因為他從小就是在葉家長大的。
葉家就是“葉開”的家。
葉開就是“小李飛刀”惟一的傳人。
──小李飛刀是什麼人,有什麼人不知道?× × ×
現在武林四公子都已經來齊了,但是他們並不是自己約好到這裏來的。
這裏距離他們每一個人的家都有好幾千里路,杜青蓮的雅興就算很高,也絕不會奔波幾千裏,只為了要到這裏來賞花喝酒。
邱鳳城也用不着奔波幾千里路,到這裏來等死,一個人如果要死,無論什麼地方都一樣可以死的。
他們為什麼到這裏來?來幹什麼?
(四)
馬如龍還是冷冷的坐在那裏,態度絕沒有因為聽到沈紅葉這名字而改變。
但是他的手已經移近了他的劍柄。
他凝視着沈紅葉忽然道:“很好。”
沈紅葉道:“什麼事很好?”
馬如龍道:“你是沈紅葉就很好。”
沈紅葉道:“為什麼?”
馬如龍道:“本來我認為你不配,不配讓我拔劍,我的劍下從不傷小丑。”
沈紅葉道:“現在呢?”
馬如龍道:“沈紅葉不是小丑,所以現在你只要再説一句輕佻無禮的話,你我兩個人之間,就要有一個人橫屍五步,血濺當地。”
沈紅葉嘆了口氣,苦笑道:“我只不過想找你喝口酒而已,你又何必生氣!”
杜青蓮道:“他不喝,我喝。”
他接過沈紅葉手裏的酒罈子,嘴對着嘴,灌了好幾口,才吐出口氣,道:“好酒。”
沈紅葉又把罈子從他手裏搶回來,喝了一大口,嘆着氣道:“這麼樣的酒,就算有毒,我也要拼命喝下去。”
杜青蓮微笑道:“一點也不錯。如果我們現在能死在這裏,倒也是我們的運氣。”
沈紅葉道:“為什麼!”
社青蓮道:“因為,這裏有個人會挖坑。”
沈紅葉道:“他的坑挖得很好?”
杜青蓮道:“好極了。”
沈紅葉忽然站起來,捧着酒罈子走過去,圍着那個坑繞了個圈子,喃喃道:“這個坑果然是個好坑,一個人死了之後,若是能埋在這麼好的一個坑裏,倒真是運氣。”
杜青蓮道:“只可惜這個坑不是為我們挖的。”
沈紅葉道:“是為誰挖的?”
杜青蓮道:“為他自己。”
沈紅葉道:“只有死人才用得着這麼樣一個坑,難道他想死?”
杜青蓮道:“看樣子好像是的。”
沈紅葉好像很吃驚,道:“像他這麼樣一個人,為什麼想死?”
杜青蓮道:“因為他也跟我們一樣,也接到一封信,叫他今天到這裏來。”
沈紅葉道:“那封信也是碧玉夫人給他的?”
杜青蓮道:“一定是。”
沈紅葉道:“碧玉夫人叫我們到這裏來,是為了要在我們四個人之中,選一個女婿?”
杜青蓮道:“不錯。”
沈紅葉道:“碧玉夫人是天下公認的第一位高人,碧玉山莊中,每個人都是天香國色,我接到那封信時,高興得連覺都睡不着。”
杜青蓮道:“我可以想得到。”
沈紅葉道:“如果她選中我做女婿,我説不定會高興得發瘋。”
杜青蓮道:“你最好不要瘋,碧玉夫人絕不會要一個瘋子做女婿。”
沈紅葉道:“她會不會要一個死人做女婿?”
杜青蓮道:“更不會。”
沈紅葉道:“那麼我們這位邱公子,好好的為什麼想死?”
杜青蓮道:“因為他是個痴情的人,而且已經跟一位美麗的姑娘,訂下了生死不渝的山盟海誓。”他嘆了口氣,又道:“如果碧玉夫人選中他做女婿,他就沒法子和那位姑娘共偕白首了。”
沈紅葉道:“所以只要碧玉夫人一選中他做女婿,他就決心死在這裏。”
杜青蓮道:“一點也不錯。”
沈紅葉想了想,道:“這件事還有另一種説法。”
杜青蓮道:“什麼説法。”
沈紅葉道:“碧玉夫人是不是一定會看見這個坑?”
杜青蓮微笑道:“這麼大一個坑,想要看不見,恐怕都很難。”
沈紅葉道:“她看見了這個坑,就知道邱公子已經抱定了決死之心,説不定就會放過他,選我做碧玉山莊的姑爺了。”
杜青蓮嘆道:“你真是個聰明人,聰明人的想法,總是跟別人不一樣的,跟痴情人就更不一樣了。”
沈紅葉笑了笑,道:“痴情人也未必就不是聰明人。”
邱鳳城臉色已經變了,忽然站起來,瞪着杜青蓮,道:“你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這是個秘密,這秘密本來只有兩個人知道。
可是這句話問了出來,就無異己證實了杜青蓮説的不假。
杜青蓮嘆了口氣道:“你想不到我會知道這件事?”
“我自己也想不到,只可惜那位美麗的姑娘……”
他沒有説完這句話.
他臉上忽然起了種奇異的變化,蒼白的臉忽然變成種可怕的死黑色。
他看着沈紅葉,張開口,想説話,但是聲音已完全嘶啞。
沈紅葉道:“你是不是……”
只説出了這四個字,他的聲音也忽然嘶啞,臉上也起了種奇怪的變化。
兩個人面對面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睛裏都帶着恐懼之極的表情。
“波”的一聲,沈紅葉手裏的酒罈子掉了下去,掉在坑裏,砸得粉碎。
他臉上忽又露出種悲傷而詭秘的笑容,用嘶啞的聲音一字字道:“看來還是我的運氣比你好,我就站在這個坑旁……”
這就是他説的最後一句話,這句話還沒有説完,他的人也掉進坑裏去。× × ×
這個坑雖然並不是為他準備的,可是他已經掉了下去,活人又怎麼能去跟死人爭一個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