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翎終究是沒有把鏡子燒掉,他沒有那麼堅強。整整兩個禮拜,他把鏡子合起來擺在桌上,不再帶去學校,也不再打開。彷彿跟他心有靈犀,那天之後千秋一次也不曾出現,簡直就像是從未出現過。
他們的關係原本就是如此,隨時會灰飛煙滅,連個痕跡都不剩。
小翎變得鬱鬱寡歡,話也越來越少,有時甚至一整天說不到十句話,朋友們都懷疑他吃錯藥了。
他知道自己正在後退,逐步退回以前那個怯懦自閉的自己;經過許多奮鬥才嬴得的自尊和人氣,像沙一樣一點一滴從指縫間流走,但是他無能為力。
不管被別人如何鄙視,千秋都會站在他這邊;遇到困難的時候,千秋永遠想得出辦法幫他解決;心裡有什麼煩惱想不開,被千秋一叼念,不想通也不行。有人守護的感覺是何等幸福,何等安心,然而當他深深迷戀上這種滋味時,殘酷的現實卻赫然攤開在眼前:一切都是假的。
全是假的,沒有任何人,任何方法可以為他證明千秋的存在。
因為沒有人愛,乾脆自己幻想創造一個朋友,這樣的自己簡直是可悲到極點。
每天對著鏡子自言自語,難不成他還能變成水仙花嗎?
這陣子沒人跟蹤他,也許只是他沒發現,然而此時的他一點也不在乎了。早晚要進精神病院的人,還有什麼好怕的?
他滿腔鬱悶,完全沒有重新振作的打算,不過別人可沒那麼容易放過他。
星期五早上,阿輝伯最後一次提醒他,明天要記得參加跟中山美女班的聯誼,一起去淡水玩。小翎本來想說他不去了,卻在對方兇狠的目光下噤聲。
阿輝伯拍拍他肩膀:「好了,你明天還得負責帶動氣氛,拜託你嘍!」
小翎心想:合著他成了專業耍寶員?
望著窗外晴朗的天空,忽然有種預感:明天會下大雨。
第二天果然下雨了,一群人才剛踏出捷運站,馬上給傾盆大雨逼了回來,只好困在餐廳裡聊天。
中山那班女生的確長得不錯,但小翎實在受不了她們好奇的目光和竊竊私語聲,簡直把他當成博物館的展示品。他憤憤地想:要是哪個傢伙敢問他「你們這種人會不會吃醋」,他一定一巴掌甩過去,管他什麼憐香惜玉。
他們班男生的心情也很不好,因為女生的注意集中在小翎身上,他們全成了活動佈景。小翎看著同學們陰沉的臉色,心知這次聯誼是完了。
在這種悶到最高點的情況,他無聊地把視線轉向餐廳門口開始數人頭。不料這舉動卻讓他看到了驚人的景象:一對年輕男女並肩走進餐廳,無視溼淋淋的天氣和擁擠的人潮,有說有笑地就座,女孩拿手帕幫男孩擦肩膀上的雨滴,男孩對她溫柔一笑,一舉一動間全是甜蜜。
的確是幸福的一幕,問題是,那女孩是「北一女奧菜惠」李詩云小姐,男方卻不是蔡志恆。
這一下有如五雷轟頂,轟得小翎動彈不得。
這是什麼意思?到底是什麼意思?那男的是她哥哥嗎?還是很久不見的親戚?也許只是童年玩伴,約出來敘敘舊……
不要傻了!他大罵自己,事實擺在眼前,明明就是那回事,不是嗎?這個榮獲美女青睞的幸運兒,搞不好正是那位建中足球健將呢!
怒火迅速升起,虧他還在志恆面前幫她說話,扯什麼「越無辜的人越怕被冤枉」,搞了半天事實就是事實,有所隱瞞的人就是心虛!不用再狡辯了!
頓時有種衝動,想衝過去狠狠賞那水性楊花的女人一耳光,再把她拖到志恆面前讓他看看她的真面目。
各位男性同胞,在你們批評同性戀者「違反自然法則」之前,先張大眼睛看看女人是什麼樣子吧!被這種無情無義的生物耍得團團轉,這就叫「自然法則」嗎?
「陳少翎!陳少翎!」
小翎回過神來,才發現滿桌的人都在看他。
中山的康樂股長噘著小嘴:「你是怎麼了啊?都不講話,叫你好幾聲也不應!」
她的一個同學附和:「對嘛,就算你們這種人不喜歡跟女生打交道,也不用擺臭臉給人家看啊!」
全體男生不約而同心想:這年頭的女生講話真是直接啊……
小翎定了定神,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微微一笑。
「不是啦,老實說我最近在煩惱一件事,一直不曉得該怎麼解決。還是你們要幫我提供意見?」
「好啊,說來聽聽。」
「如果有一天你們無意間發現,你們好朋友的另一半揹著他偷吃的時候,你們會怎麼處理?」
氣氛立刻被炒熱了:「劈腿啊?好惡心!」
「對嘛!」
男生個個八卦細胞大活躍:「喂,是誰的女朋友劈腿?我們班的嗎?」
「是不是志恆學長?」
小翎不耐煩地說:「這不是重點啦,快點跟我講你們會怎麼辦!」
「身為朋友,當然要告訴他。」
「對呀,如果換了是我,我也希望我朋友告訴我。」
「被人戴了綠帽子還不知道,這算什麼?」
女生也紛紛附和:「對啊,應該要告訴朋友才夠道義。」
「那個劈腿的人太過份了,當然不可以放過他。」
有一個比較冷靜的人開口了:「可是這樣好像在挑撥離間,不太好耶。」
「事實就是事實,哪叫挑撥?」
「還是先蒐集證據比較好。反正現在手機很方便,先把他劈腿的證據拍下來,再拿給朋友看。」
「可是那是人家自己的事,應該讓他們自己解決,外人不要插手比較好。」
立刻有人反駁:「你朋友都被-在鼓裡了,要怎麼解決?」
「他總會發現吧?到時候他們自己談一談,也許感情還能挽回也不一定。要是被不相干的人告密,十之八九會分手的。」
「都已經被劈腿了,還有什麼好挽回的?換了是我才不要哩。」
「也許劈腿的人他有什麼理由……」
「有再多理由都不行!」
小翎聽著眾人的激辯,心中也在交戰著。如果千秋聽到這件事,他一定會帶著嘲諷的笑容,不屑地說:「被劈腿也是蔡志恆自找的,你管他那麼多做什麼?你早就沒有權利擔心他了!」
的確,他本身的動機並不純粹。做這種事真的是為志恆好嗎?還是隻是為了他自己的私心?
向志恆告密,就可以成功地拆散他們,正是他最想要的結局,但卻會讓志恆痛苦。當年千秋向佳沅揭發他女友,結果是把佳沅推入深淵,連帶地加倍恨他。難道他真的想重蹈千秋的覆轍嗎?
想到千秋,有如傷口上被灑了鹽,痛得像要燒起來。
他幹嘛要管千秋的想法?真正的「葉千秋」早就不在世上了,他家裡那個東西只是他自己製造出來的幻覺,是他全身愚蠢細胞的結晶體,千、秋、根、本、不、存、在!
他陳少翎,終究只能靠自己,一切自己做決定。而此時他最想做的,不就是阻止那女人繼續傷害志恆嗎?
這時,一個女生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我問你,你覺得你朋友他有可能會原諒另一半劈腿嗎?」
小翎仔細研究了一下志恆的個性,做下結論:「不可能。」
「那就告訴他吧。」
「說得好,謝謝大家。」小翎站了起來:「很抱歉,我得先失陪了。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
兩個小時後,小翎出現在三二一的教室門口。他的臉色像鉛灰的天空一樣陰沉凝重,牛仔褲的褲管溼了一大片,活像剛從水池裡爬出來。
正在自習的志恆驚異地走出來接他:「你怎麼了?為什麼突然跑來?」
小翎看到他眼神清澈無垢,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背叛渾然不知,不禁胸口抽痛。
頓時有些遲疑:真的要做嗎?
轉念一想,那對狗男女現在正在淡水的餐廳裡甜甜蜜蜜,若是放過他們豈不是太沒天理?
更何況他都已經走到這裡了。
「我今天去淡水,看到一件很嚴重的事,我覺得一定要告訴你。但是你要答應我一定要保持冷靜,不能做傻事。」
「什麼事?」聽到這話,再遲鈍的人也知道大事不好了。
「你先答應我。」
「……好吧。」
小翎掏出手機,叫出一張照片:「自己看吧。」
*
那天晚上小翎一直到十點半才回到家,不可避免地又被父親唸了一頓。不過他實在太累,根本是左耳進右耳出。
整整一天,他都陪著志恆在臺北街頭漫無目的地亂逛,說「陪」也許不太恰當,事實上是志恆在前面快步疾走,他跟在後面,拼了老命保持二到三公尺的距離。從頭到尾志恆都沒回頭,一句話也沒說,他也就保持沉默不去打擾他。跟著他沒有別的原因,只是要防止他做傻事。秋天的雨滴拍在身上,地上的水窪濺溼了鞋襪,帶著腐味的寒意從腳底一路滲到心裡去。
他們原本沿著忠孝東路一直走,走到頂好商圈,志恆臨時起意跳上路邊停的一臺262,跟著堵塞的車陣繞了一大圈。在環亞前面下車,又沿著南京東路走回來。總之走走停停,有時坐車有時下車,全看志恆的心情。直到晚上九點,在保安宮前面,志恆回頭對他說了一句:「我要回家了。」兩人這才分別。
當小翎回到家裡,兩條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然而這一天的戲碼還沒結束:回到房中,赫然發現放在桌上的鏡子不見了。
他衝出房間:「媽!我的鏡子呢?我書桌上的鏡子呢?」
媽媽想了一下:「哦,那面鏡子啊?我想想,下午的時候,我眼睛進了睫毛痛得要命,急著找鏡子,就到你房間去拿了。可是我忘記放在哪裡了??」
小翎差點當場瘋掉,幾乎把整個家都翻過來,最後才在廚房抽屜裡找到了那面傷痕累累的紅鏡子。父母看到他為了一面鏡子激動成這樣,臉色都不太好看。
媽媽說:「你一個男生幹嘛這麼愛照鏡子?而且還是紅的,又磨成這樣,這鏡子到底是哪裡來的?」
爸爸就更不客氣了:「是不是哪個女生送你的?身為學生不曉得要好好唸書,只曉得交女朋友,你以後到底是想怎麼辦啊?」
小翎心想:爸,過不了兩年,你就會求我交女朋友了。
「媽,我在房間放鏡子,是因為我也常被睫毛扎到眼睛,非常非常痛,所以要先準備好;我買紅鏡子,是因為店裡只剩紅色;我有一次不小心把它掉到水泥地上,所以磨得一塌糊塗,我會這麼激動,是因為我最討厭東西憑空消失。還有,爸,這年頭不會有女生白痴到送男生鏡子。晚安。」
回到房裡,他終於再度把鏡子打開,那張熟悉的臉隨即浮現。
「喲呵,你妄想症治好了沒呀?還是在期待帥哥心理醫生出現?」他看到小翎的臉色,收起了玩笑:「你怎麼了?」
「我……」小翎嘴唇微顫,勉強擠出了一句話:「我這輩子再也不要聽到『愛』這個字眼。」
然後,彷彿這一天的奔波和心中的寒冷交融,化成了眼淚,他哭了起來。
*
後來發現,李詩云劈腿的對象確實是那位足球金童。這是她親口告訴志恆的,小翎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志恆跟李詩云在電話上大吵大鬧的時候,他就坐在旁邊。
星期一,志恆翹課了,像前一天一樣泡在網咖裡拼命打CS。小翎也只得翹課整天陪他,負責提醒他吃正餐,拖他起來走動,聽他每隔兩小時一通電話跟李詩云吵架,隨時準備在他跑去建中扁人的時候阻止他。
到了晚上,李詩云直接關機了,志恆連打二十通都沒回應,當場把手機摔爛。小翎搶救不及,只能望著手機的屍體默默哀悼。
由於太過吵鬧,他們終於被轟出網咖,再度回到街上流浪。望著志恆行屍走肉般的背影,小翎只覺滿心的苦澀。
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他甚至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資格去安慰他。志恆會這麼傷心難過,不就是他陳少翎一手造成的嗎?
他已經達成目的,讓志恆跟李詩云分手了。問題是,讓志恆痛苦可不是他的目的啊!
小翎深深地體會到一件事:要是心腸不夠狠毒,就不要學別人搞卑鄙勾當,因為事後的罪惡感絕對會讓他吃不了兜著走。此時此刻,他心中的煎熬一點也不輸志恆。
就在愁腸百轉的時候,他忽然生出一個念頭。
「我現在要做一件事,你等我一下。」
他花錢賄賂路人去超商幫他們買了一打啤酒,無視旁人的眼光,他把志恆拖到路旁的小公園裡。
「我們來拼酒,要是你輸了,明天就得回學校上課。」
志恆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慘白的路燈燈光將樹影映在他臉上,顯得加倍陰森。
「你很無聊。」
「少廢話,到底要不要比?」
「好啊。」
千秋非常客氣地發問:「陳小翎先生,請問你的酒量真的比他好嗎?」
「……萬一我倒了,你就出來幫我頂。」
「呵呵,現在開始採用『妄想勝利法』了,是吧?」
現在千秋絕少對他的行動提出意見,只是偶爾會酸他兩句。小翎早已放棄跟他爭辯妄想或真實的問題,只是依照習慣隨身帶鏡子,雖說沒事還會哈啦一下,人鬼間的氣氛早已僵到極點。所以,基本上小翎認為自己藉酒澆愁的理由跟志恆一樣充分。
兩人開始比賽,沒說一句話,只是一罐接一罐地喝著。小翎喝了兩罐半,血已經快要從頭頂噴出來,肚子也漲得像個球,然而看到志恆已經拉開第四罐,他當然也不能服輸。
志恆喝完四罐,仍是臉不紅氣不喘,挑戰者陳少翎卻已是吞一口就要休息一下,顯然即將陣亡。他辛辛苦苦幹掉三罐,瞄了志恆一眼,正要伸手拿第四罐時,被志恆攔住了。
「夠了,這種東西喝再多也沒用。」
「那要喝什麼才有用?」
志恆聳肩:「最好是那種喝一口就會睡死,連發生核戰都吵不醒的東西。」
小翎苦笑:「哪有這種東西?」
志恆哼了一聲,沒開口。
小翎小心地將手搭在他肩上:「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但是你眼光要放遠一點,這事總會過去的。」
志恆拍掉他的手:「總會過去?我現在每天早上連眼睛都不想睜開,你跟我說總會過去有什麼用?你根本不瞭解我的心情!」
小翎平靜地說:「老實說,我很瞭解。因為我也曾經希望可以一覺睡到死,永遠不要醒。」
「什麼時候?」
也許是酒精作祟,也許是忍了太久,小翎說出他平常絕對說不出口的話:「高一,當你跟其他人都不理我的時候。」
志恆臉上浮現一陣尷尬:「我……我沒有不理你啊,只是……只是熊熊不曉得該怎麼跟你相處。」
「是啊,我也是熊熊就變成全民公敵了。」
志恆斟酌了一下,小小聲地說:「那你是不是很恨我?」
「該怎麼說,那種感覺就像是走在路上忽然被隕石砸到一樣,就算要恨也不曉得要恨誰。只是每天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做錯什麼事?如果真的做錯,為什麼沒機會改就被討厭了?可是我連該問誰都不知道,沒有人要告訴我。」
志恆沉默了半晌。「我現在也是這樣。一直想一直想,到底要恨我自己還是恨詩云還是恨那個建中的;我很努力在反省,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如果我真的有錯的話,她為什麼不告訴我讓我改呢?只是一句話而已,有那麼難嗎?我問她,那個建中到底哪點比我好,她也只會一直說我不懂。做了對不起別人的事,卻連句交代都沒有,這是什麼態度啊!」
千秋冷笑:「真是可愛的小孩,整天只會追著別人要交代。有點出息好不好?」
小翎冷靜地糾正他:「請你不要只會說別人,謝謝。」
「你要是再這樣對著你的妄想自言自語,真的會被送進精神病院哦。」
小翎決定立刻停止這場無聊的鬥嘴,把注意力轉回正題。他拿起一罐啤酒:「你真的不喝了?這些多出來的酒怎麼辦?」
「看你要不要帶回去,再不然就丟了吧。」
「我要是帶酒回家,絕對會被砍死。可是丟掉也很可惜。」說著,開始猛力搖晃手上的啤酒:「那麼,現在就只剩唯一的用途。」
「什麼用途?」
「這樣!」一把拉開拉環,啤酒立刻化成水柱噴出,噴得志恆滿頭滿臉。
「你!」志恆跳了起來,伸手要抓他,小翎大笑著逃開。志恆抓起另一罐啤酒,開始追殺他。兩人在小公園裡彼此追逐,不時拿啤酒互噴,鬱悶的心情彷彿也化成啤酒泡沫消失了。
最後,公園裡只剩滿地的水漬,一堆啤酒空罐,和兩個滿身酒味活像瘋子一樣的男人。
「厚厚,你看你帶頭玩這種花招,現在一身酒味,回家等著給你爸媽K好了!」
這事小翎早就想到了,只是一直逃避現實。
「嗯,看來我只好去叫巴西人收留我一晚了。到他家趕快把制服衝一衝,明天早上應該來得及穿。」
這時,志恆說了一句讓小翎千秋同時跌破眼鏡的話:「乾脆去住我家吧?至少不用聽大人-嗦。」
小翎一時無法回答,只能呆望著他。
「還是你覺得我住的地方太窄?」
「不會!」小翎連忙否認:「如果不會太打擾的話……」
*
他有多久沒踏進志恆的住處了呢?差不多一世紀吧。
進入這間狹小的出租雅房,小翎覺得自己的心臟幾乎停止。
「恭喜恭喜,再度登堂入室了。今天晚上說不定可以擦槍走火,生米煮成熟飯哦!加油加油!」雖然是千秋一貫的胡說八道,小翎總覺得今天特別刺耳。
「你安靜一點好不好?」
將洗好的制服吊在陽臺上吹風,回頭看到正在鋪床的志恆,心臟差點跳出來。志恆找了一套睡衣給小翎穿,而他自己怕熱,只穿著汗衫和短褲,修長的四肢和結實的肌肉一覽無遺,小翎頓時手腳癱軟,真不知眼睛該往哪擺好。
「你看你看,他這架勢八成是已經準備獻身於你了,你就安心享用吧。」
「閉嘴!」
雖然棉被是分開的,睡在志恆那張半大不小的床上,距離仍不到五公分。兩人並肩躺著,小翎雙眼直盯著天花板,不敢朝志恆瞄一眼。他感覺到志恆也正做著一樣的事:睜著雙眼,滿腹心事。小翎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味,勾起一年級時同床共枕的回憶,心中思潮澎湃,連打翻的蜜蜂窩都比他平靜。
幾個月前,他願意用他的性命來交換再度躺在這張床上的權利,然而現在,雖然從頭髮到腳底都燙得要燒起來,仍揮不去心中淡淡的寒意。明明已經決心不再為愛情傷神,為什麼現在又在做奇怪的事呢?自己是否正一步步踏上無法回頭的道路?
回想當年第一次在志恆家過夜,他因為太興奮而睡不著,志恆倒是馬上就鼾聲如雷。到了半夜,他小心地起身在志恆唇上輕點了一下,這才安心入眠。當時他只覺得滿心甜蜜,如今這段回憶卻讓他聯想到千秋在佳沅床上做的事,竟覺得有些反胃。
這樣下去真的好嗎?他會不會毀了自己跟志恆?
千秋涼涼地說:「哎呀呀,別介意別介意,反正我跟趙佳沅都是你的妄想嘛。」
「你實在是……」
要不是志恆忽然開口,這對本尊和分身可能會吵上一整晚:「小翎,你有沒有過這種經驗?」
「什麼經驗?」
「被甩。」
「呃……沒有。」其實是有,兇手就是問這問題的人。
「那你每次談戀愛都很順利?」
小翎差點衝口而出:「我只愛過一個人,就是你。」但他當然是沒這麼說。
「我沒談過戀愛。」
「是嗎?」志恆木然望著天花板:「不談也罷。這種東西,只會害人而已。」
「不要這樣說,你只是這次看錯人,下次會遇到更好的女孩啊。」
志恆搖頭:「我根本搞不懂女人這種東西。表面上嬌嬌弱弱,骨子裡卻狠毒得要命,把你吸乾了再一腳踹開,頭都不回一下。與其繼續被她們傷害,我乾脆去跟男人在一起算了!」
小翎倒抽一口冷氣,只聽得耳中轟隆作響。呆了幾秒才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只是現在心情不好,一時衝動而已。等你冷靜下來,感覺就不一樣了。」
志恆轉頭直視著他,那目光幾乎在小翎臉上穿出一個洞:「我在想,搞不好今天我會被甩,就是我當年傷害你的報應。」
小翎吃了一驚,沒想到他會有這種想法。「什麼報應啊?你又沒有傷害我,我不是活得好好地咩?而且你又幫了我那麼多忙,怎麼可能會有報應?」
「我有幫你忙嗎?」
「有啊。你……你把制服讓給我。」想到這裡小翎就滿臉通紅,幸好他背光,志恆沒看到。「我可不可以問你,為什麼要讓我贏?」
雖然這個問題志恆自己也想過很多次,一旦被當面問起,還是仔細思考了三十秒:「我想,我大概是不希望你被趕出學校吧。」
光是這個簡單的答案,已足夠讓小翎滿心溫暖,粲然一笑。「謝謝。」
就著昏暗的光線,志恆看到他的笑容,雖然早該看慣了,他卻到此時才發現他的笑容是如此清新柔和,讓人打從心底感到舒服。
志恆第一次感覺到,這一年來他似乎錯過了不少東西。
「你明天一定要去上學哦。」小翎在這種時刻還不忘考慮他的學業問題。
看著他擔心的表情,志恆苦笑了一聲:「好吧。」
也許是因為得到承諾,也許是剛才喝的啤酒終於發生效力,小翎早早就睡著了,反而是志恆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