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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你說的是真的?觀音面女諸葛是鳳氏阿斗家主的小妾,她已經被收用了,不日要抬舉到檯面上?」

    一聲急切的女聲飽含焦慮,難以置信又帶著深深的自責,不願接受地怪罪起自己,希望傳聞有誤,並非耳中所聽見的公主淪為小妾,或能有機會彌補、挽回不該有的錯誤,讓原有一切迴歸正途。

    可是她什麼也不能做,只能暗地裡焦急,千方百計地託人打探消息,坐困愁城的想著:公主沒事,公主她很好,公主一定會想辦法回到皇宮,她要替公主守好風華宮,靜候公主回宮。

    儘管一再叫自己安心,公主自是吉人天相,定會平安歸來,久候多時的文若荷仍明白自己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皇宮內院戒備何等森嚴,三班宮衛日夜巡邏,冒充公主的她都出不了宮,外頭的真公主又怎麼進宮,根本是痴人說夢。

    雲大哥說了要替她找尋公主的下落,無論如何也會讓兩人見上一面,再將身分交換回來,只是她必須出宮,不能再隨侍公主左右,否則兩張相似的面容同時出現,恐怕會引人疑竇,惹出天大麻煩。

    所以她不敢去問和西寧女諸葛有關的任何一件事,諸如她眉心的紅痣是否為觀音痣?年紀符合嗎?樣貌又是否生得與她神似?過得好不好?有沒有人服侍?難道不想回帝都,取回身分嗎?

    種種一切都像一顆巨大的石頭壓在心窩上,無處抒發,只能悶著,假裝一切將否極泰來。

    只是她等了又等,問了又問,雲大哥千篇一律的回答都是「急不得,尚在安排中,急躁吃不了熱粥」。但是他眼底的閃爍和模稜兩可的說詞總叫她不安,莫名地,她覺得他有事瞞著她,並未說真話。

    「是呀!我是這麼聽說的,父王手底下有位謀士和鳳氏接觸過,當時出面接待的便是這位名叫向晚的女諸葛,聽李謀士說鳳氏上下都對她畢恭畢敬,她眼尾輕輕一掃就沒人敢吭氣,只差沒喊她一聲夫人了。」女人能力不遜男兒,她真想見她一見。

    「為什麼是小妾而非元配?如果她的持家本事聲名遠播,遠近馳名,鳳氏家主該給她既有的尊重,名分上不能有所委屈。」文若荷很急,難免話中有些不滿和憤慨,認為鳳氏欺負人。

    「你傻了呀!皇宮待久把人都待笨了,鳳氏是何等家世,赫赫有名的百年皇商,又是富甲一方的大家族,怎麼可能隨隨便便抬個婢女進門為妻,光是個妾就十分勉強了,雲雀安能配大鵬,她算是攀上高枝了。」卑賤的出身能有此際遇該滿足了,當上富貴人家的姨娘已是她最好的出路。

    「她不是雲雀,她是……呃!她是……她是女諸葛……」文若荷氣弱地說不出她是高高在上的鳳凰,尊貴無比。

    聞言,豔若桃李的女子大笑。「女諸葛也只是個稱號,還能當飯吃嗎?除了像你、我是皇室宗親才享有殊榮,不然一般民間女子哪有什麼地位,還不是男人說了算,男人要她往東就往東,往西就往西,沒得討價還價。」

    文若荷一聽,心情異常低落。「天香,我們沒辦法幫幫她嗎?她那麼聰明,智勝諸葛,為人妾室太可惜了。」

    「幫她?」天香郡主鼻頭一擰,露出不解神情。「她跟我們非親非故為什麼要出手?這宮裡哪個女人不聰明,能在皇后眼皮底下活過三年,那已經成人精了,怎麼不見你為她們出頭?」

    天香郡主是個直腸子的人,有什麼就說什麼,從不遮遮掩掩,她對當今皇后從無好感的事眾所皆知,皇后也不耐煩召見她,兩人的交集少之又少,連皇宮宴會的女眷坐席也排得甚遠,很少對上眼。

    連帶著她與打小就認識的杜華玉也走得不親近,兩個人一見面不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便是冷嘲熱諷,皇家堂姊妹的感情淡薄如紙,但是和「清華公主」倒是莫名其妙地好起來,儘管一開始是為了接近雲破天才親近她,兩人卻越走越近,宛如無所不談的姊妹淘。

    大概是文若荷天生有種柔弱、楚楚可憐的模樣,讓只有兄弟的天香郡主感到親切,油然生起想保護她的念頭,豐王爺把獨生女當兒子養,騎馬、射箭、踢鞠樣樣精,女紅、針線卻是一竅不通,所以她特別喜歡說起話來柔柔弱弱、性情溫順的文若荷。

    她覺得自己像多了個親妹妹,雖然她還少人家半歲。

    「就像你說的在宮裡待久了,對民間百姓的瑣碎事反而特別感興趣,一個年紀和我們相仿的姑娘家怎麼在商行中薪露頭角,她憑藉的是什麼,過人的機運或是天生的聰穎呢?無論是哪一點,想想就叫人佩服不已,想和她一樣受人景仰。」越說,文若荷越肯定那名女諸葛就是杜清淺,只有她才有如此不凡的皇家風範,讓人心悅誠服。

    文若荷假意低下頭輕拂暗銀剌繡蓮青月裙上翊栩如生的蓮瓣,趁天香郡主大把捉起剝好的核桃仁往嘴裡扔時輕拭眼角淚滴,她無法不對杜清淺的現況感到擔憂,總覺得對她有所虧欠。

    她此時的錦衣玉食,婢僕如雲全是偷來的,以她侍女的身分根本不配讓諸多宮人伺候著,而真正該受尊榮對待的正主兒卻流落在外,不知受了多少苦,每每思及此,她便良心不安,心中有愧,萬分渴望早一日尋回主子。

    「聽你一說我倒有幾分心有慼慼焉,女諸葛確實為我們女子大大地出了風頭,連皇后都著人詢問,有意召她入宮呢!」天香郡主對皇后的行為有些不齒,認為她是學人精,人家有意結交女諸葛,皇后也跟著學,簡直了無新意。

    一聽到皇后也關注此事,文若荷心裡微微一驚。「母后也想見見那位向晚姑娘?!」

    「是啊,日前花月宴上她提了一次,真是吃飽閒著,有空怎麼不去管管龐大的後宮,把中宮之位坐牢才是要緊事,所以我禁不住回了她一句『要看觀音痣女諸葛何必捨近求遠,宮裡不就有一個』,結果她瞪了我一眼,叫我回府讓父王好好管一管,說我野得不像姑娘家。」哼!誰理她,父王疼女兒關她什麼事,她管太寬了。

    文若荷暗籲口氣。「天香妹妹,你在宮外常走動,姊姊就託你多為我打探那向晚姑娘的事,見不到人聽聽傳聞也好,我也沒有其他地方好去,除了這個走不出去的皇宮,我能看見的只有眼前這片藍天。」

    皇宮雖大,唯有風華宮才是唯一的避風處,她不能和其他嬪妃和大臣家眷來往過於頻繁,以免來日公主回宮後,有人認出她們倆的不同。

    「走不出去?」天香郡主忽然語氣怪異地睨她,顯得神情黯淡些。「你還不曉得雲宰相已上書皇上,他為兒子求親,想求取你下嫁公主太傅。」

    「什麼?!有這種事?雲大哥……呃!雲太傅沒提起此事,長公主是皇太女,日後要繼承大統,怎麼是嫁女而非招夫?」她大驚之餘又對天香郡主感到抱歉,畢竟她心儀的對象正是雲破天。

    「你還真是什麼都不知道啊,朝堂上對立儲一事鬧得沸沸揚揚,以我父王一派主張立皇子為太子,取消女帝為主的祖制,原本宰相是持反對立場,堅持長公主才能承大統,可是這一年來卻漸漸轉了風向,同意我父王的改革政見。」皇后是例外,她想讓華玉公主鳳儀天下。

    「沒人告訴我……」她苦笑著,眼神落寞。

    似乎每一個人都知道的事,她卻唯獨被矇在鼓裡,她身邊的所有人像受了指示一般,不管宮裡宮外發生什麼事皆三緘其口,讓她像傻瓜一樣只能由天香郡主口中得知。

    美其名是保護,實際上是將她與眾人隔開,無從知曉外面局勢的變化,若非心直口快的天香郡主常來陪她,她對宮外的事情一無所知。

    「告訴你佳期將近,你好在我面前炫耀嗎?杜清淺,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我討厭你搶走我的心上人,非常嫉妒你什麼都不用做就能得到我千方百計也得不到的男子!」她說時眼露妒意,當真不甘愛慕已久的雲破天成為別人的駙馬。

    天香郡主性子直,好惡全寫在臉上,即使把「清華公主」當姊妹淘,不開心時她依然會表現出來。

    「我……呃!對不起。」文若荷不知道該說什麼,一臉羞愧的道歉,對於突如其來的婚事她毫無頭緒。

    說不上是喜還是難過,她心裡頭酸酸澀澀的,說她不喜歡處處為她設想的雲破天是騙人的,打從他在離宮大火救下她時她已芳心暗許,幾度午夜夢迴時想的也是他,只要看見他,她便覺得活著是一件幸福的事。

    可是她明白兩人的身分不配,一個是天,一個是地,即使在外人眼中她貴為公主,但她很清楚自己是誰。

    聽到天香郡主忿然地喊她「杜清淺」,她是心虛的,不敢說出自己的名字是文若荷,她是假的,不是真公主,那名女諸葛才是清華公主,公主太傅雲破天的良緣,她是頂替的假貨。

    「誰要你說對不起呀!雖然很不服氣,不過是你就算了,我早就看出雲哥哥對你有意思,對我只是小妹妹的疼愛,先說好我不是敗給你,是我愛的人不愛我而已,你別太得意了。」天香郡主不自在的服輸,彆扭的模樣相當可愛。

    「他喜歡我……」她頓感不可思議,認為是天香弄錯了,雲大哥心中怎會有她,他是個值得配上高門貴女的男子啊。

    「別告訴我你看不出來,不論他面前有多少人,他看的人一直是你,目不轉睛,心無旁騖,似乎眼睛裡只有你的存在,旁邊的人全是擺設,我的確很難過他眼中無我,可是我天香愛得起也放得下,雖然還是很討厭你,不過他不愛我不是你的錯,咱們仍是好姊妹。」她不會遷怒無辜,只怨某人有眼無珠,沒瞧見她這顆閃閃發亮的明珠。

    「天香……」聽了她I番發自內心的肺腑之言,文若荷動容地握住她的手,熱淚盈眶。

    多麼難得的情誼,幸好有天香,讓她的日子不孤寂。

    「好了啦!你不是要哭給我看吧!要是讓雲哥哥看見我害你哭了,我肯定吃不完兜著走,被他用兇狠的眼神瞪。」天香郡主臉色一變,手忙腳亂的替文若荷拭淚,但是被人伺候慣了的她哪會安慰人,笨手笨腳的一擦,反而揉出一雙大紅眼,好像她將人欺負得很慘似的。

    「誰會吃不完兜著走,還被人兇狠的瞪?」

    說曹操,曹操就到。渾厚的聲音一響起,天香郡主身子一僵,頓時抖了一下,小媳婦般的往文若荷身後一躲。

    「沒什麼,本宮和天香開著玩笑,她逗得我很開心。」沒有天香,她大概只會是一隻井底之蛙,坐井觀天。

    「你很開心……」看到她眼眶紅腫,哭得甚是悽慘,他原就冷硬的神色驀地一沉,目光森寒地看向「加害人」。「郡主剛把宮裡搞得天翻地覆還不省心,|轉身又要鬧得風華宮雞飛狗跳?若日子太閒了不妨練練字,修身養性,培養王府千金的儀態。」

    「我就說吧,他一定不分青紅皂白地怪在我頭上,認為全是我的錯,我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小妖女。」天香郡主趴在文若荷背上小聲嘀咕,聽得她微赧雙頰,不好意思讓郡主背黑鍋了。

    雲破天沒好氣地橫目。「咕咕噥噥說什麼,郡主向來膽大包天,敢做敢當,有什麼事儘管衝著下官來,犯不著做賊似的躲在人後,下官可不會吃人。」即使自稱下官,他的氣勢可一點也不屈居下風。

    「出來就出來嘛,我要喊冤,清淺姊姊不是被我打哭的,她是感動,感動你懂不懂,我說我不跟她搶你,你們要成親儘管去,頂多我在府裡哭三天三夜,哭過了也就雨過天青,我才不稀罕你這個不識貨的人。」她又不是醜得沒人要,頂著她父王的名號,多的是求親者往王府門口送聘金。

    「郡主將下官父親朝堂上求親一事告知公主?」他眉頭擰緊,似乎不太樂意文若荷得知此事。

    千防萬防防不住天香郡主這張大嘴巴。

    天香郡主不快地揚起下巴。「滿朝文武百官都等著公主大婚,皇室好多年沒辦喜事了,要大肆操辦一番,這可是喜事,有什麼不能說。」

    雲破天只淡淡看了她一眼,隨即眼神一柔轉向文若荷。「這事還沒定下,皇上一日未擬定聖旨便不作數,因此臣沒知會公主,怕是誤會一場,盼公主勿怪。」

    「什麼,皇上還沒同意,那表示可能有變數嘍?我難過得太早了。」害她白傷心老半天。

    「郡主。」雲破天聲一沉,略帶冷意。

    「好嘛!不說就不說,還當自己是寶,我對你早就死心了。」對於心不在她身上的男人何必留戀,天涯何處無芳草,她還怕找不到更好的對象嗎?

    天香郡主嘟著嘴發牢騷,但沒人理會她,另一頭郎有情,妹有意的一對正含情脈脈的四目相對看著彼此,一切盡在不言中。

    「今日不是授課的日子,雲太傅來找本宮有什麼事?」聽到天香郡主說的話,文若荷仔細觀察,果然從他眼中看到一絲隱忍的情意,她不禁耳根微紅地面露羞色。

    看著她巧笑倩兮的嬌容,他唇角微揚。「公主不是想見西寧城的女諸葛嗎?故來借公主鳳印一用。」

    玉林國國情特殊,貴為皇太女的清華公主被視為下任女帝,故擁有近似於當今皇上的權力,亦擁有鳳印、下旨等權限,只是這些權力文若荷全都不敢動用。

    「你要帶她來見我……本宮?」文若荷欣喜若狂的睜大眼,內心有止不住的喜悅和雀躍,幾近狂喜。

    他輕咳一聲,提醒她勿在外人面前表露過多情緒。「臣以公主名義召她入宮,不需多時便可親見。」

    「真的,你沒騙我?」她終於可以見到公主了。「臣不敢有虛言。」他面容平靜,不似作假。

    「本宮靜候佳音。」不疑有他的文若荷讓素心取來公主印信,在空白的明黃懿旨蓋下方正大印。

    不一會兒,雲破天取走旨令,留下猶自浸淫在歡喜中的文若荷,以及若有所思的天香郡主。

    「你不覺得有點怪異嗎?早不請旨,晚不請旨,偏偏在皇后有意宣女諸葛進宮的時候請求鳳印,他早些日子怎麼不做?還有,那公主懿旨上什麼也沒有,他想寫什麼就寫什麼,你根本不曉得。」身為皇室成員,這種敏感度是自小訓練出來的,天香郡主覺得「公主」未免太信任別人了。

    文若荷忽地心驚,表面上卻裝得若無其事。「那就請妹妹幫我盯著雲太傅,若是他未接來向晚姑娘,妹妹幫我搶人如何?讓他知道咱們也是很厲害的,不能叫人小瞧。」

    「……好,沒問題。」她只猶豫了一下便點頭。

    向晚雖然聰慧過人,才智超群,可是她也有解不開的苦惱,像針剌般難受,想取取不下來,扎著又刺骨,時時刻刻提醒著她,原來一遇到難解的感情事,她也會如同尋常女子一樣看不破,陷入矛盾的糾結中。

    為情所困,沒想過有一天這句話會用在自個兒身上,讓她走入無解的迷霧裡。

    一直以來她以為自己能冷靜地看待每一件事,冷眼旁觀而不涉入其中,既然有一天終究要離開,那就不要與人有過多的感情牽扯,老太爺也好,師父也罷,都是她生命中的過客,離別的日子一到來,她會走得瀟灑,不讓人掛念她。

    怎料她越想劃清界線反倒越陷得深,她無法不理會老太爺的祈求眼神,見師父為了尋找罕見藥材發愁她會忍不住出手,疏雨想不出新菜色她會幫著出主意,香羅的玉算盤用壞了她就送鐵鑄的算盤給她,春濃趕工替人繡嫁衣她便陪著她熬夜,就連木清、木犀、木湛、木雲她也放不下。

    但最令她難以割捨的,莫過於鳳揚塵,她知道他對她有心,輕佻放蕩的笑臉下是對她的呵護和深情,他把她放在心底最重要的位置,即使她始終未回報他的情意,他亦不改初衷地護她周全。

    鳳揚塵說得沒錯,她不敢愛他,因為一旦愛了就走不開,在鳳氏的日子讓她有點過於沉溺了。

    自從那一夜中了春藥的鳳揚塵在臨走前狠狠吻住她,把她的唇吻腫後,向晚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腦子亂哄哄的,一時恍神,竟失手剪掉眼前開得正豔的芍藥,她怔了怔,微帶懊惱,不太歡快自己一向平靜的情緒受到影響。「噗!」無辜的芍藥落地後,一陣輕笑傳來。

    「木清,別笑得太誇張了,非常礙眼。」想看她笑話?先把皮繃緊點,等她來剝。

    「姑娘,你這是遷怒,咱們海棠居有一半的人在笑,你怎麼能光拿我開刀,有福要同享,有難大家一起當,哪有一人承擔的道理。」他招誰惹誰,咧開白牙幾時也成了莫須有的過失。

    向晚頭也不回的繼續修剪花花草草。「因為你長了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不找你麻煩對不起自己。」

    「……這也是理由?」他傻眼。

    「沒辦法,姑娘我這幾日十分煩躁不安,老覺得有大事要發生,踩你兩腳,心頭的鬱氣會少些。」最近她有股說不上來的心煩,感覺像風雨欲來,滿屋子悶得叫人待不下去,只能在花草中尋找平靜。

    她不是全無知覺,鳳宅近日來的變動太過詭異,她不會看不出差異,她四周多了腳步沉穩的生面孔,全是身手不錯的練家子,只要她一走出海棠居,便緊緊跟隨。

    加上那個裝得吃喝玩樂樣樣行,拿銀子填塘的敗家子鳳揚塵,如今也頻頻出頭,代替她出府與商家周旋,有意無意地展現統御能力,讓原本蔑視他的商行刮目相看,外頭暗暗傳道:浪子回頭了,阿斗也能扶上牆!

    因為鳳揚塵「順手」接走了她手上不少事兒,她落得一身清閒,沒事好做,只能待在鳳家內蒔花弄草,偶爾翻翻醫書、弄兩樣使人全身無法動彈的藥,以免真悶出病來。

    「嘻嘻!」提著籃子摘花的幽人捂嘴偷笑,大又圓的眼兒偷睨著表情發苦的木清。

    「天呀!地呀!小的命不好,姑娘一雙雪足如蓮花開,儘管踩得小人七竅流血,一顆腦袋有十顆大,不過……」木清頓了一下,故作長吁短嘆,將五指化作嬉態十足的蓮花指。「奴家心煩是為了那薄情郎,一夜春宵傷妾心,郎心如鐵狠作弄,妾如天涯飄零花。」

    他宛若唱戲般尖著嗓子,裝作女子嬌羞樣。

    「木清,你想入宮當太監,姑娘成全你。」也不需太費心,一刀了結,成全了他的心願。

    「姑娘,不去面對終究還是會困擾你,二爺在你屋裡待了一夜是事實,你倆『不清不白』也是實情,除去你名義上是婢女身分,鳳氏上下有誰不當你是半個主子,二爺若有心求娶,你為何嫁不得?」放眼天下,唯有鳳氏家主配得上姑娘,他看在眼裡也樂見其成。

    向晚聞言身子僵了一下,露出淡淡的苦澀。「木清,你看過魚在天上飛嗎?」「魚在天上飛?」那不成了曠世奇景。

    「魚不會飛,鳥不會在水裡遊,老虎只會在林子裡稱王,一出了山頭跑到人的村落便會遭到射殺,這說明每個人有每個人該站的位置,逾越不了,人不是隻為自己而活。」黎民百姓,天下蒼生,身為玉林國長公主,她不能因一己之私而棄他們不管。

    木清一聽,以為她指的是自己和二爺的關係,一是主,一是婢,改變不了的尊卑。「姑娘何須在意旁人的眼光,做你自己便可,世人的庸俗遮掩不住明珠光華,他們看的是耀目的光芒,而非低下的身分。」

    低下?她苦笑。「做我自己何其難,你不懂,沒有人懂……太難了……」

    誰懂她千迴百轉的不捨,因為有情,她多了牽絆。

    「他不懂總有人懂,菩提本無樹,你這是庸人自擾之,向晚丫頭,你走進死衚衕裡了,鑽不出來。」明明是聰慧的女子,偏偏在感情一事上鑽牛角尖,該說她聰明還是蠢笨呢?

    一道略帶滄桑的老者聲音揚起,口氣隱含無奈的憐愛,有著長輩對小輩的疼惜。

    「老太爺?」「老太爺……」

    見到發已斑白的來者,微愕的向晚連忙起身相迎,其他人則恭敬的一福身,退到聽不見兩人談話內容的遠處。

    海棠居的僕人都被調教得有規有矩,進退得宜,稍微一個眼色便知曉該做什麼事,整個庭園內的下人霎時全安靜無聲地退開。

    「你呀你,就這麼不待見我的孫兒,還把他當成仇人一樣嫌棄,不是我老王賣瓜,自賣自誇,我這孫兒還真是萬中挑一的好良緣,錯過了這一村,可沒人讓你挑挑揀揀了,你上哪去找比他更好,且一心只待你好的傻小子?」他們這一對拖得太久了,讓他老人家都看不下去了。

    鳳長京從不否認對鳳揚塵有所偏心,不論人前人後皆偏袒得厲害,讓人看出他心長歪了,諸多孫兒中只有一個能入他眼,而且盡其所能的維護。

    這全是因為當年他一眼看中年僅三歲的鳳揚塵有著過人資質,不詠詩,不打拳,小小年紀竟能和堂兄弟們談交易,一個奶娃竟用一顆彈珠便換來銀製的彈弓和金弓銀箭,甚至兄弟們還「賓主盡歡」的拿著各自剛取得的玩意兒就地玩了起來,不生齟齬。

    那時他便決定日後的家主之位非鳳揚塵莫屬,他的長子心不夠大,次子急躁,太過急進,小兒子是庶出,家主位置本就沒他的分,一度看好的長孫鳳寒波卻是個容不下人的,心胸狹小,剛愎自用,總以為把別人拉下來就能上位,從不曉得什麼叫兄友弟恭。

    「老太爺言重了,向晚哪敢對二爺不敬,你來歇歇腿,向晚泡壺茶解你心頭火。」老的少的都逼她,他們祖孫還真是一條心,沒逼出她的真心誓不罷休嗎?向晚在心裡暗歎著,被兩隻大小狐狸夾擊,她大勢去了一半。

    院子裡有座繪有漁釣江邊的朱漆八角涼亭,亭裡有著玉雕的圓桌和幾張六角凳,一張四方棋架擱在圓桌旁,閒來時可供下棋自娛,或在棋架上泡茶。

    一隻燒著炭火的紅泥小火爐塞在桌角下,方便隨時取用,銀炭簍子和火摺子也備在一旁,想用時一取便得。

    一老一少坐在亭子裡,一面賞著宜人景緻,一面閒聊,遠遠望去像是孫女陪著祖父歇腳,共享天倫之樂。

    「你也曉得我忿火難消呀,都說是聰明孩子,怎麼比我這老頭子還不通氣,他看你順眼,你看他眼順,這不就湊在一塊了,哪來那麼多橫七豎八的溝,即使有,跳過去不就得了,難不成你還記恨他當年在船上對你做的渾事?」她心裡有結,不解開來就成了一道坎。

    一提到那件事,向晚隱隱感覺左肩在發熱,當時的灼燙彷佛還痛著。「早就不記得了,哪來的仇恨讓人念念不忘,倒是老太爺的救命大恩,向晚沒齒難忘,來日定當圖報。」

    「不用等來日了,眼前就有好時機,好好地待我的笨孫兒,別再給他苦頭吃了,你這條命有一大半是他求來的,雖說施恩不圖報,但也不能不報,你若還有良知就自個兒看著辦吧,別說老夫為難你。」他們鳳家人是天生的商人,只要對自己有利的,全都能拿來利用,管他是天上的鳳凰還是人間的彩雉,只要看上了,就非得手段盡出留下人不可。

    口裡說著不為難卻處處施壓,哪有這樣逼人報恩的,向晚頭疼地笑不出來。「大老爺和夫人想必有另一番想法,表小姐溫柔大方,溫良賢淑,又是姑表一家親,若能表哥表妹結連理,也是佳話一段。」

    鳳長京嘴角噙笑,看向那雙明燦若星的水眸。「你真要將我那孫子推給別人?」

    「……」她低頭不語,眼中閃過一抹迷惘,以及……微微的痛楚。「別怪老夫羅唆,整天拿小兒女的事煩你,你捫心自問真的無動於衷嗎?你的心是否做得到兩相忘?勉強自己不去想是因噎廢食,你總要嫁人的,挑箇中意的好過盲婚瞎嫁,至少這個笨小子任你拿捏,你愛扎他幾針就扎幾針,他還不是厚著臉皮靠過來。」他目光越過她,看著某一處無風自搖的花叢。

    「老太爺……」他的話令她哭笑不得,卻也有幾分深思,她欠鳳揚塵的很多很多,怕是還不完。

    「你嫁也好,不嫁也罷,老夫認定你是鳳氏的孫媳婦,你不嫁我孫子就讓他剃頭當和尚算了,反正我鳳氏家主還沒出過光頭和尚。」他索性破罐子摔破,蠻橫到底,祖孫脾氣一個樣。

    有人這樣專橫的嗎?逼人上樑。向晚想笑,卻忍不住感慨,鳳家人真是她一大魔障,有理總是說不清。

    「不成不成!剃了頭就不飄逸俊美、風流倜儻了,你家孫兒已經被嫌得一無是處,只差沒拉一根麻繩上吊了,再沒誘人的美色和俊逸非凡的外貌,你的孫媳婦就沒了,天涯海角躲債去。」誰家的祖父這般狠心,逼孫兒出家。

    「躲債?」看著不要臉的孫子跳出來說著混話,鳳長京「不恥下問」眯眸一求其解。

    「情債呀!你看她欠了我多少感情債,對我又哄又騙地騙走我的清白之身,一夜銷魂後又始亂終棄,沒天良的叫人害怕,她當然得逃嘍,因為她就是個心沒長齊全的薄情女,玩弄了良家淑男之後就想一走了之。」向晚小心肝,你讓爺丟的臉,爺要全部索回。

    「嗯!嗯!有道理,果然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吃我鳳氏,用我鳳氏,還把我鳳氏的人給糟蹋了,向晚丫頭真是罪大惡極呀!我當年怎會看走眼,把這個禍害帶進門,為害我寶貝孫子。」鳳長京一瞪目,狀似痛心疾首。

    「禍害不除家宅不寧,所以孫兒只有犧牲小我以成全大義,把她給辦了吧,烈夫不娶二女,既然已是她的人,咱們選個日子拜堂成親吧,省得她又三心二意。」

    一旦定下名分,看她還怎麼拋下他。

    向晚眼角一抽,八字還沒一撇的事說得活靈活現,祖孫倆一搭一唱地編派,合作無間地把她塑造成全無情義的薄倖女,喜新厭舊,見異思遷,天底下再也沒有比她更惡毒的女子。

    「兩位,喝口茶,別太激動傷了喉嚨。」

    見她面色如常的輕挽衣袖斟茶,鳳長京朝孫子一使眼神便離去,臨走前順手撈走泡得香醇的一壺茶。

    老的一走,小的立即無賴地纏上來,鳳揚塵笑得恨恨地把雙臂一張,抱著讓他大失男兒雄風的可惡小女子。「嫁我不,小心肝。」

    「我要回帝都。」她沒看他,眼染落英繽紛。「去省親?」他明知故問。

    「……去看看。」縱使滄海桑田,人事已非。

    「看什麼?」他手臂一收緊,擁她入懷中。

    「看人,看事,看天下,不看一看不安心。」鳳氏的一切讓她割捨不下,她想留下卻心中有愧。

    鳳揚塵低下身,似不甘心,又恨意綿綿地吻上嫩如桃瓣的櫻桃樊素口。「好,我來安排。」

    「條件是?」他是商人,不做賠本生意。

    「嫁給我。」別無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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