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弟弟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打乒乓球,而弟弟的第一任教練竟是奶奶。
弟弟小時候沒上幼兒園,在家跟奶奶玩。家裡沒什麼玩的了,奶奶就帶弟弟到附近的小學去玩。奶奶以前在那個小學教過書,學校看門的一見是這祖孫倆,就把校門打開讓他們進去。
學校裡有幾個乒乓球檯子,水泥砌的,中間沒球網,只高高低低擺著一些磚頭,算是球網。奶奶帶弟弟去打了一次乒乓球,弟弟就著迷了,以後就天天拉著奶奶到學校去打球。
剛開始,用的是一副膠合板球拍,沒海綿,接球的時候,聲音極為鏗鏘。奶奶怕吵了附近教室裡上課的學生,就跟弟弟兩個人到一個離教室比較遠的很舊的臺子去打。
奶奶不會打球,連發球都不會,只能把球往桌面上一砸,再用球拍送過去。弟弟很快就學會了奶奶式發球法,兩祖孫就你發過來,我發過去,好不開心!
乒乓球檯子前經常站人的地方已經踩出了一個坑,一下雨,就積滿了水。如果要等水曬乾,常常要好幾天。弟弟等不得了,有水也要去打。奶奶無法,只好給兩個人都穿上長統的膠鞋,站在水坑裡打球。
有一次,奶奶腳下一滑,差點摔跤。弟弟對奶奶說:"你就在這裡等我,我去拿小桶來。"
奶奶不知道他要小桶幹什麼,也不放心他一個人跑回家去,就跟著弟弟一起回去。弟弟找了一個小桶,一把小鏟,對奶奶說:"我挖沙把坑填起來,你打球就不滑了。"
弟弟不讓奶奶幫他,叫奶奶站在坑邊休息,他一個人飛飛地跑來跑去運沙。桶子小,要跑很多趟,常常是填坑的時間多過打球的時間,好在打球也只是為了混時間。在混時間面前,填坑跟打球是平等的。
奶奶站那裡看弟弟運沙,幫忙踩踩平。奶奶見弟弟跑得滿頭大汗,很感動,有人從那裡過,奶奶就對人炫耀:"你看我外孫心腸多好,叫我站這,他去運沙,我享福了。"
(25)
後來靜秋陪弟弟打了幾次球,弟弟就琢磨出誰的水平高了,一有機會就纏著靜秋,要她帶他去打球。
靜秋讀書的時候就是校乒乓球隊的,有一次還得了全市中學組的女子單打冠軍。她有一副很好的球拍,兩面膠的。那球拍有點重,剛開始弟弟一隻手還拿不動,只能兩手抱著打。但就是這樣,他也打得很開心。
靜秋當時在那家小學教書,見弟弟喜歡打球,專門去要了學校乒乓球室的鑰匙,晚上把弟弟帶到那裡去打球。弟弟哪見過木頭的球檯,當即就爬上去打兩個滾,還把球網摸了又摸,興奮之極。
靜秋教弟弟打球,從握拍教起,再教他發球,教他接球。弟弟學發球學得很快,但接球卻有點接不住。靜秋覺得很奇怪,就試著蹲在地上,讓自己跟弟弟一樣高,感覺一下弟弟接球的時候是什麼狀況。
等到她讓自己的頭跟球檯一樣高的時候,才發現很難判斷球在什麼地方,只有在球跳得很高很遠的時候,才能看見球。靜秋說,弟弟真不簡單哪,完全像是頭埋在水下,卻要接水面上的球,能接住真是不錯了。可惜學校的球桌,不能把桌子腿鋸矮,只好將就打了。
但弟弟耳聰目明,反應敏捷,靜秋把球送到離球網較遠的地方,弟弟就能看見,並且能接住。很快,弟弟就能跟靜秋打幾板了。兩個人常常是數著數,看看能連續打幾板。
弟弟總是跟自己定個指標,說今天我們一定要打到多少多少板。兩個人就堅決打到那麼多板,不然就不回家。
(26)
弟弟上學後,仍然喜歡打乒乓球,課間十分鐘都不放過。放了學或者週末的時候,弟弟都會拉著爸爸或者靜秋去打球。爸爸見他這樣喜歡打球,就把他帶到市體校辦的少兒培訓班去,看人家收不收。
培訓班的教練讓弟弟跑跑跳跳地測試了一下,又讓他跟一個培訓過一段時間的小孩比賽,結果弟弟輸了。爸爸心想,看來是沒戲了,但教練對爸爸說:"這孩子反應靈敏,心理素質好,是個打球的料子,就讓他跟著訓練吧。"
(估計教練所說的"心理素質"就是loser的心理素質,那時就初見端倪了)
弟弟在體校訓練班打了一段時間球,小學裡那些孩子就很少有打得過他的了。於是,課間或者課外活動的時候,學校就有了一個景觀:一大群人圍在一個水泥的乒乓球檯子旁,看弟弟跟很多人打球。
那時的打法叫"點兵點將",誰連勝三個人,誰就是皇帝,皇帝有權點人來跟他打,被點的那個人輸一個球就下去,誰能連續贏皇帝兩個球就造了反,推翻了皇帝,自己登上寶座。
弟弟總是當皇帝,也總是很公平地一個一個挨著點。別的孩子打不過他,心服口服,老老實實地站在臺子邊等他點,所以弟弟在位期間倒也天下太平。
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不時地會冒出一幫女兵女將來,全是高年級的女生,呼啦啦跑過來,把原先的那些小男兵男將都擠跑了,只剩下這幫龐然大物,圍在桌子邊,叫嚷著:"皇帝點我!皇帝點我!"
小皇帝比這些女生矮一大截,早被她們嚇壞了,不知道要點誰才好,點了一個,其餘的就亂叫亂鬧。那些女孩嘻嘻哈哈地笑,有的還伸手去摸他的頭髮,捏他的臉,膽子大的還把他抱起來猛轉,轉夠了再把他像小雞一樣放到地上,看他暈乎不暈乎。
有時靜秋看見了,就殺進重圍,單騎救主,把那些高年級女生驅散。但這種"美救英雄"的運氣不是每次都有,沒人救的時候,小皇帝被那些囂張的雌性生物圍在中間,膽戰心驚,皇帝的寶座也不要了,球拍也不要了,猛一低頭,奮力往圈子外鑽,口裡喊著:"我不打了,我不打了!"
怎奈那娘子軍人多勢眾,七手八腳把他抓住,推回臺子邊,說:"我們不鬧了,聽皇帝的。皇帝,你快點吧!"
皇帝無奈,只好低著頭,用拍子亂指一下,那些女孩就一陣內亂,你推我搡地鬧騰起來,個個都說"皇帝指的是我"。好不容易決出一個,上來跟皇帝打球,結果被皇帝一板子就拍死了。
艾米驚歎:"一板子搞定一個?端的快槍手!坦白,有沒有對那些漂亮的女孩手下留情,好跟人多來幾個回合?"
弟弟說:"魂都嚇掉了,哪裡還敢看她們?"
(27)
有一段時間,弟弟似乎在朝著他"抓周"時定下的人生大方向前進,著迷的都是奶奶所說的"沒出息"的行當。
那時K城的風俗,結婚時傢俱由男方家裡準備,床上用品由女方家裡準備。所以有兒子要結婚的家庭,都要買下木料,請木匠師傅上家裡來做傢俱。
有個姓張的木匠師傅,手藝很好,人又和善,附近的人家都請他做傢俱。不知怎麼的,弟弟就迷上了木工,放了學,總是跑到別人家去,一眼不眨地看張師傅做傢俱。
弟弟最喜歡的就是張師傅用來畫線的墨斗,是一個小小的木盒子,上面架著個繞線的軸,盒子裡面塞著浸了墨水的棉花,搖動軸柄,繞在上面的線就從盒子中經過,染上墨水。
線的一端有個小釘子,張師傅畫線的時候,就將那個小釘子釘在木板的一頭,然後拿著墨斗走到另一頭,把線繃緊了,兩個指頭捻起那根線,提高了,砰地一彈,一條直直的墨線就畫出來了。
弟弟總是自告奮勇地幫張師傅按著那個釘子,跟張師傅混得熟了,就要求張師傅讓他彈一下那根線。張師傅很喜歡弟弟,就總是滿足他的要求,讓他彈彈那根墨線。那時弟弟每天回家兩手都是黑乎乎的,有時臉上也東一塊、西一條地沾著墨汁。
張師傅打完了傢俱,就要走了,弟弟非常捨不得。張師傅開玩笑說:"你想做木匠?那你跟你爹媽說說,讓你跟我做學徒,我不收你學費,還管你飯吃,好不好?"
弟弟太高興了,馬上說:"好!我這就去跟我爸爸媽媽說。"
張師傅見他當真了,趕快說:"嗨,跟你開玩笑的。你爹媽怎麼會捨得讓你跟我走村串戶做木匠?"
弟弟跟父母講了要跟張師傅做學徒的事,父母當然不會同意,但他們怕弟弟不開心,就去買了一個墨斗和一把小鋸子給弟弟,讓他過過做木匠的癮。
聽說那時家裡到處都是弟弟彈的墨線,板凳也被弟弟鋸出好些口子,因為弟弟得鋸忘形,鋸木板的時候鋸到下面的板凳了也不知道。
爸爸說鋸了板凳還不要緊,最可怕的就是弟弟幹活的時候,總是在嘴裡含一大把釘子。大人嚇得要命,生怕他一不注意就會吞下去。
爸爸說:"你不要把釘子含嘴裡,我幫你拿著釘子,跟著你,你釘東西的時候,要用釘子就問我拿。"
弟弟說那不行的,人家張師傅是含在嘴裡的。
艾米聽說了,推理說:"你肯定是那時候吞了些釘子下去了,不然怎麼郎心如鐵?"
弟弟說:"切,你把我說得那麼傻!如果我吞了釘子,放在心裡幹什麼?老早把好鋼用到刀刃上去了——"
(28)
後來,弟弟對木工活的熱愛被另一種愛好代替了,那就是打魚。弟弟家門前的小河裡,經常有人搖著一種小船打魚。那船其實是兩條小小的木船,中間有塊木板把兩條小船連起來,人就站在中間這塊木板上,撒網打魚。
據說那些撒網撒得好的人,的確像是個藝術家。漁網卷好了,兩手抓著,放在身體的右側。然後兩手從右向左這麼一拋,劃一個漂亮的弧線,那網就伸展開了,向水中飛去,唰地一聲落入水中。
打魚的人拉著網,過一會,就慢慢把網收上來,裡面就有些活蹦亂跳的魚兒。
弟弟纏著打魚的,要人家讓他上船去看。有的打魚的心腸好,見他盼得眼巴巴的,就讓他上船去看。打魚的把魚桶放到船的一邊,讓弟弟坐在另一邊,保持船的平衡。有時別人還用個小桶裝幾條魚,讓他提回家來。
奶奶見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說:"弟弟,你真的成了打魚的人了?看來這抓周還不全是迷信呢。打魚就打魚吧,只要弟弟高興。"
奶奶就把魚煎了,晚飯的時候端出來,對家裡人說:"這是弟弟今天打的魚。"
爸爸媽媽都讚不絕口,說弟弟真了不起,會打魚了。
弟弟知道不是自己打來的魚,所以很不滿足,懇求父母去買些膠線來織漁網,說要自己去打魚,以後每天都打些魚回來給你們吃,還給隔壁的王奶奶吃,還給對面那家人吃,還給他們的貓吃。
爸爸親自去請教了打魚的師傅,該買什麼樣的線,什麼樣的梭子,怎麼個織法,先自己學會了,再回來教兒子。打魚的人告訴爸爸,說你家沒漁船,最好是織個漁撈子,站在岸邊就可以撈魚。爸爸跑了很多地方,才買到了所要的東西,然後就教弟弟織漁網。
膠線很拉手,一不小心就把弟弟的手拉一個口子,弟弟也不抱怨,一心一意地學織漁網。有時膠線纏在一起了,怎麼也解不開,弟弟急得恨不得哭,媽媽就來幫忙。
媽媽說:"我自己織毛衣的時候,如果線結在一起,我都懶得解開,使剪子剪開算了。但兒子要織漁網,那就不同了,捨命也要幫他解開。"
後來弟弟織成了一個小小的漁網,爸爸幫他裝了個圓形的框框,加了個竹竿子,做成一個漁撈子。
聽說漲水的時候,弟弟每天可以撈幾斤小魚小蝦回來。當然,前提是爸爸在旁邊做保鏢。
艾米說:"天干餓不死手藝人,弟弟,你回美國來不要怕找不到工作,頂多再幹回木匠或漁夫就行了。"
弟弟說:"你還不知道我打餐館工也曾打上了癮的,打得連書都不想讀了——"
"打什麼工都行,只要不去做鴨——"
"鴨們肯定不知道著名的艾氏理論:一個男的連一個女的都handle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