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嵩軍的長官當初不知想過沒有:他們一氣之下一下子砍死了靖國軍的百十號傷號和俘虜,那樊老二如何能咽得下這樣的惡氣?
新打進城來的這支隊伍,起什麼名字不好?偏偏起了個“定嵩軍”。且不説這樣的名字如何令山城百姓心中不忿,及至後來再看他們的做派,就更讓人難以忍受了:他們攻進城來,因兵力損失過大,一進城便是一副怒氣衝衝沒事找茬兒的架勢。剛一站穩腳跟兒,就氣壯壯地向縣署要求加派各項差賦和軍需糧餉。還頤指氣使地支使縣署派人到四下村鎮催糧催餉。不容分説就勒令限期交納上來幾萬石的軍糧。
翰昌哪裏料到,自己北洋政府委任的堂堂一縣之長,如今竟會受這些烏合之眾的指使?最終,還是雪如壓住了他的火氣:“何苦與他們硬碰?權且忍下一時,看看形勢如何再做道理吧!況且,凡事都是事在人為,咱們眼下只能用心思和他們周旋,萬萬不可輕易惹惱了這些丘八們。其實,無非是多辦幾次酒席招待、私下多給當官的塞幾兩銀子、多説些好話罷了。一旦鬧翻,咱們倒也好説,東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天下無處不青山!走他孃的得了!可是,如此一來,不僅連累了眾多百姓,咱們好容易創下諸樣事業不也泡湯了麼?”
如此,經過明裏暗裏的多方活動,加上幾位主要官長私下各賄了些銀兩土產,最後,他們果然同意把軍餉數目降了不少。
儘管如此,山城城裏鄉下的所有百姓,仍舊還是被攤派到頭上頗為沉重的錢糧税賦。整個山城,從城裏到鄉下,從富户到貧户,家家未能倖免。而且,這支隊伍裏因有不少被收撫的匪盜地痞之流,軍紀又沒能嚴格地整頓規範過,進城不多日便與百姓發生了好幾起的糾紛。及至後來,兩個小頭目還私自開槍傷了做生意的百姓。
百姓到縣衙告狀,翰昌也沒有法子問案子。派人到軍營去交涉,人家根本就是愛理不理的。
翰昌氣得直咬牙!這時方才清楚:能有一支關係融洽的隊伍駐紮在城裏,雖説不上是百姓和官府的福份,卻也實在不是一樁壞事。於是,眾人一時都格外懷念起那胡狼哥來。私下裏個個恨得咬牙切齒,無不盼着樊將軍的隊伍能殺回來,將這班子遠鄉的兵痞子轟出去。
為了山城百姓的安寧和他們倡辦的事業能興盛平安,雪如悄悄派了大哥的兩個徒弟,交待他們日夜兼程,儘快找到樊大哥,把山城已經失守、胡狼哥全軍覆滅的緊急軍情報告清楚。
當樊將軍得知山城駐軍全軍覆沒,特別是跟着自己南征北戰多少年的百十號弟兄,竟然是被對方逐個兒砍了頭的惡訊時,一時心痛如絞,怒火燒得他全身哆嗦起來。
他手下的弟兄們聽到這個消息,也個個憤怒暴跳着,嚷嚷着立即就要打回去,給百十號慘死的弟兄們報仇!
於是,老樊迅速調集了部分兵力,徵得洛陽上司的電準後,親自率部日夜兼程往山城趕,並立馬對佔據山城的定嵩軍發起了進攻。
其實,在砍殺了百十號俘虜之後,山城的定嵩軍長官立馬就有些後怕了。他們料定,那樊老二恐怕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所以,早就重兵駐紮,防備森嚴,把個山城部署得固若金湯一般。結果,兩軍一直激戰了十多天,雖然城裏的一方傷亡着實不小,可破城依然沒有結果。
眼見仗打得這般激烈卻久攻不下,城裏的雪如便擔心起來:如此僵持下去,城外老樊的兵力傷亡加重,精力和軍備消耗過大,這時一旦再有敵軍後援趕到,兩下夾擊,後果就難説了。自己畢竟是人家的高級參議——儘管他反覆聲明,做參議官純屬儘儘兄弟和朋友義務,拒絕收取任何報酬的。可是,不管樊將軍的主力部隊打到哪裏,每月都照樣定時派人把雪如的那份軍餉給送到家來。
雪如平生做人,最信奉的一條準則就是一個“義”字。莫説他與樊將軍是剖腹亮心的知己了,就算只是一般的朋友關係,遇上困厄之際,他也不會做壁上觀的。況且,這支匪兵駐在城裏,弄得民聲沸怨,長此下去,必生禍亂!他必得設法出城去看看外面的情況,決不能再這麼繼續拖下去了。
然而,幾次想闖出城去,都因防守嚴密而沒有成功。後來終於打聽出了,定嵩軍裏有一個山城潁陽鎮的人,在軍中做了一個不算大的排副。於是,託了中間人,私下請了酒席又花了錢,説是城外有個親戚,這幾日要娶親,他是主婚人,得出城去應酬應酬。於是,乘他那排人輪守巡防時,掩護着穿了一套舊衣裳的雪如,悄悄順着一處稍低些的城牆,黑咕隆咚地溜下了城牆。
誰知,裏面看着牆低的地方,外面卻是又陡又高,加上伸手不見五指,雖説雪如運了點輕功,落地時仍舊重重地摔一跤。而且,因站立不穩,一隻腳剛着地,另一隻腳便踩到河泥滑到河裏去了。好在他的水性還好,河水也不是太深,三幾下便扒拉到河那邊去了。
雪如剛剛趟到對岸,立刻就驚動了在城下河那邊圍守着的一班子士兵們。有人驚叫了一聲“有奸細”!唿啦一下子,一羣當兵的立馬就一邊拉着拴、一邊圍了上來。
這時,曾駐紮在中嶽廟的付營長走過來,就着手裏的馬燈,一眼就認出了雪如。他立時喝退了眾兵士:“老哋!你們真是一羣有眼無珠的瞎子啊!你們當他是奸細麼?他可是咱們司令的高級軍事參議杜長官啊!還不快去找一身乾衣裳來給杜長官換上?”
雪如一邊往下脱濕衣裳,一邊笑道:“兩軍交戰期間,無論是進城還是出城,當然都應嚴格盤查的。他們這也是盡職盡責麼!”
付營長等人見士兵遞過來一套乾衣裳,讓雪如趕快先換上。一面立即就讓軍士牽了幾匹馬來,又另叫了幾名衞兵,眾人一起護送他連夜趕往駐防在嵩陽書院的司令部。
此時已是凌晨時分了。雖是入春季節了,可是夜風依舊凜冽得很。雪如和軍士們趕到城外的嵩陽書院時,樊將軍剛剛睡下。當聽衞兵在外面報説是城裏的杜參議連夜趕來時,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嘴裏高叫着快快請進屋來,早就跑過來拉開門閂、跑出門來。見了雪如,一把握住雙手,連連搖着:“哎呀我的智多星兄弟!你可來了!”
雪如説:“我在裏面也是急得喉嚨冒火,只是城門把守得十分嚴密,就怕有人往外送信兒。我幾次都沒有混出來。今夜好容易混出來,又落到護城河裏喝了幾口惡水,還差點沒讓你的手下當成奸細給崩了!”一面説着,一面就連聲地打起了噴嚏。
此時,樊大哥才看清了雪如那身半舊的瘦軍裝,一面催衞兵快去找來一套大號的軍官服來,一面把自己的軍大氅親自給雪如披上。又令幾個勤務兵分頭快去沏滾熱的釅茶來,讓伙伕下一碗雞蛋麪條,炒兩個菜、熱一壺酒來。並再三地囑咐:面裏要放多多的姜塊,讓杜參議好好暖暖身子,免得傷風着涼了。
説話間,雪如又是幾個噴嚏,樊大哥忙拉過一牀棉被圍住了雪如。
兩人這才坐下來,雪如把胡狼哥被救的詳細情況向樊大哥談了。樊大哥哪知還有這些情節?雖説打打殺殺多少年了,卻依舊還是性情中人。聽雪如親臨其境地將那次屠殺描述一遍,一時竟是涕泗滂沱起來!又慶幸那胡狼哥畢竟逃得了一條性命。接着又大聲罵道:
“這個混蛋!這會兒也不知躲哪兒享清福去了?要是看見他,我非得狠狠地罵他一通!勝敗乃兵家常事的道理也不懂了麼?守不住,你不會先棄城?逮住機會再奪回來不就成了麼?哪個軍人不是提着腦袋九死一生過來的?若都這樣,經了一回的生死就熊了、動輒就看破紅塵了,能成什麼大事?”
談起破城之事時,雪如説出了自己的擔心:這場仗,決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一旦敵軍的後援趕來,裏外夾擊,後果將不堪設想!若沒有很快破城的把握,莫如儘快撤兵,或者儘快再增求援兵。
老樊説這時已是進退兩難了:繼續再攻吧,又怕這時敵人突然增加援兵。若是撤兵也不好,眾人都知道這次是自己親自帶着兵來攻城的,如今攻了十幾天沒有攻下來,反倒撤了兵,不僅落了個窩囊,今後在帶兵和處世上,聲威和氣勢都會受到影響。可是,自己的主力部隊在外面,一時也不敢輕易拉過來。就算能拉過來,這會兒也早來不及了。
雪如沉吟着,有心把自己早已想好的一招借兵之計告知他,又怕將來因此而留下什麼隱患,心內一時猶豫着。
樊將軍道:“兄弟!我知道,你這次既然冒着這麼大的風險出城見我,肯定是帶着什麼錦囊妙計出來的!你有什麼計策儘管講來,這次成敗我可是全指望你了!”
雪如站起來,在屋內踱來踱去,好一會兒才開口説:“樊大哥,看來……也只有……‘借兵’這條計策可用了!”
老樊果然一下子來了興致:“借兵?哪裏有兵可借?”
雪如望着窗外的茫茫夜空,沉吟了半晌才説:“……少林寺!”
老樊一拍大腿,興奮地高叫起來:“老天爺!我咋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我和妙興原本是師兄弟之誼。他若能派一幫子輕功好的僧兵助咱們攻城,咱們再多扎些雲梯,城下的弟兄集中所有火力,突然發動攻擊,掩護那些武藝高強的僧兵三兩下攀上雲梯,只要到了城牆垛子上,短兵相接之時,長槍短槍什麼都使不上了。那時,又有幾個人是少林寺武僧的對手?如此,攻城還成什麼問題?!”
雪如點點頭:“正是這樣。不過,樊大哥,你也不要太樂觀了。釋妙興肯不肯答應出兵還説不定。按常理,這些出家人平素倒也樂意幫助民間百姓扶弱抑強、賙濟困厄的。比如抗匪、剿匪、賑災之事,只要是縣署和百姓求到門上時,他們從未推諉和猶豫過。可是,這次情況就不大一樣了。當今國事,幾分天下,鹿死誰手,尚未定奪。這次兩軍交戰,也是南北之爭。所以,事情就很難説了。”
樊大哥低頭沉吟了一會兒説:“當年,唐王李世民和王世充之爭其實也是政權之爭。那少林寺僧兵不也參與進去了麼?我想,什麼事都是依人而定的。我和這位師兄,當初在少林寺學藝時關係就比別人親近。你知道,他也是一位仗義豪爽的漢子。想來,今天師弟遇到了急難之事,求到他的門上了,他總不能一點都無動於衷吧?”
雪如心內情知,那釋妙興原是英雄本色,不管多為難,最終也會答應增派援兵的。可是,他更擔心的是,他們是出家人,畢竟比不得那些單純吃糧當兵的軍人——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天下為家,四海吃糧的。這樊兄若能在中原一方長久站住腳倒還罷了,將來萬一有了什麼大的閃失,丟下這些出家人,恐怕連退身之處都沒有了。正像他們這些地方官員,一般情況下也是不能參與軍閥爭端的道理一樣。
可是,事到如今,自己也真是拿不出更好的破城之策了。這條借兵之計,雖可能遺患寺院,可是那些“野貓”盤踞在城裏,早晚都是禍害。再説,救兵如救火,無論如何,眼下得先把城破了才是最緊要的事。
樊大哥看了雪如一眼道:“老弟,你這麼吞吞吐吐地,我就知道你是犯猶豫了。我豈能不清楚,讓他們出家人參與進來會留下什麼後患麼?可事到如今,咱還是以大局為重吧!事後,再商量個兩全之策就是了!”
雪如剛才喝了點薑湯,這會暖和多了,他脱身上的大衣時,忽然想起了一點,忙對樊大哥道:“明天,你先準備一些軍服來。妙興若是答應出兵的話,攻城時,讓那些僧兵們換上軍裝,就可暫避一些嫌疑了。”
樊大哥喜得什麼似地:“妙計!好兄弟!事情就這樣定下吧:明天天一亮,咱們先到少林寺去搬兵!回來再商量攻城的事。啊!天助我也!老弟,今晚我能睡着啦!睡覺!睡覺!明兒再説!”
雪如看看懷錶,已經是凌晨兩點多了。兩人草草地睡下,不一會兒,雪如就聽見那邊牀上的樊大哥鼾聲如雷起來。
未幾,就聽衞兵來叫了。雪如睜眼一看,窗子外面的天空已經發藍,伸手摸出懷錶看看,已經快六點了。這時,就見那邊的樊大哥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三下兩下便穿好了軍裝、蹬上了馬靴。
雪如一邊穿着衣裳,一邊暗歎:樊哥果真是軍人做派啊!
二人匆匆用了些早飯,便帶着幾位屬下和六七個衞兵,一路打馬正西,朝少林寺趕去。
山野靜得如夢一般,路上沒有一個行人。直到快趕到少林寺時,才遇着一個推着獨輪車的鄉下人。大老遠地,當那鄉下人一看清迎面過來的竟是一羣當兵的,嚇得一把撂下獨輪車,嘰哩咕嚕地就往路旁溝裏的灌木叢中拱。眾人看他看見當兵竟嚇成那樣,心內覺得好笑。也難怪,這些年老百姓也真是被當兵的嚇怕膽了。
眾人小心地讓馬也不理會他,各自繞過那翻倒的獨輪車和撒了一地的紅薯,只管催馬揚鞭趕路。在寂靜的山路上約跑了一個時辰,方才趕到了少林寺山門前。這時,太陽還未露出東山呢!
眾人下了馬,站在寺院外,但見寺院四周古木參天,羣山寧謐。羣鳥在樹叢間叫得甚是好聽,晨靄在四處的山岙和峯巒間嫋嫋依依地繚繞着。透過寺牆,可以看到寺內殿堂那些雕樑畫棟和挑檐翹甍。院裏隱隱約約地傳來了晨鐘梵鈴和眾僧們的陣陣誦經之聲,並有香柱焚燃的異香不時飄來,直浸人心。
樊將軍深深地呼了一口氣:“這些出家人,佔着這樣一方好山好水,世外仙境,無憂無慮地過着神仙似的日子,真是羨煞人啊!若不是為了這班子弟兄,連我也要生出幾分禪心,重新回來,再次剃度為僧了。”
“大哥不過説説笑話罷了!殊不知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朝。你乃是一介真英雄,懷着一腔蕩盡天下不平事的雄心壯志,面對紛紜世界,浴血奮戰,揚馬疆場,以圖開創一片朗朗乾坤。你能甘心以五尺英雄之軀,藏匿於這荒山野嶺之中?”
樊鍾秀哈哈仰面大笑一串,眼中立時就有淚光閃動:“兄弟,得千軍易,得一知已難啊!”
叩響山門時,正好寺僧們做完了早殿功課。這時,有兩個眉目清秀、一身僧衣的小沙彌從門縫裏探出頭來,見是一羣當兵的,臉色一下子就變色了,結結巴巴地問:“請、請問施主,這、這麼一大早來到寺裏,是、是、是上香的還、還是尋人的?”
樊大哥將手一揮道:“快去——!向你們當家的妙興和尚通報一聲:就説他二十年前的師弟樊老二樊鍾秀回老家進香來啦!”
雪如認得這個小沙彌,他叫釋常明,是妙興徒孫,人很機靈,很得妙興的寵愛。雪如便道:“常明,快去通知你師爺知道!”
那小沙彌這才認出了穿着軍服的雪如——這位師太,常來寺裏走走。剿匪、演武、給學生講課、帶人來寺裏遊觀,每次都是妙興師爺親自陪同,寺裏的僧人大多都認得他。
見原來是他領的客人,小沙彌釋常明立馬露出笑臉來:“啊,原來是師太和師爺來啦?哦哦,請進,我這就去稟報。”
説完,常明交待另一個小沙彌領眾人進了山門,他自己卻樂顛顛地蹭、蹭、蹭一路疾跑着去稟報了。
樊大哥轉臉對雪如道:“嘿!我都忘了你在這裏比我高着一輩兒的事兒了!剛才那小和尚叫你師太,卻叫我師爺!待會兒,那妙興叫你師叔,我也不過只是個師兄而已!真叫我這心裏酸溜溜地哩!”
眾人聽了都笑了起來。
大清早,一羣背槍挎刀當兵的,説説笑笑,高首闊步地走在寬寬的甬道上,那些做完早課打此路過的沙彌們見了,一個個探頭探腦地,不知這麼一大早,來了這麼一大羣背盒子炮的官長,是怎麼回事兒?
當妙興聽到常明通報十幾年不見的師弟樊鍾秀突然到來時,實在是驚喜異常!扯急慌忙地帶着一羣僧人趕到前面來迎接。闊別多年,師兄師弟一見面,實在是激動!彼此拉着問了幾句,妙興就把眾人往寺院後面的方丈室讓。
“嗬!不瓤啊!混上當家的啦?”樊將軍打量着方丈室的佈置笑道。
妙興一笑:“阿彌陀佛!貧僧一介,不過藉着雪如師叔的關照,混口清淡齋飯吃吃罷!”
老樊道:“哦?聽師兄這話裏的意思,十幾年不見,如今一見,還沒等我的屁股把椅子捂熱呢,你就拐彎抹角地向我討佈施了麼?”
眾人“哄”地大笑了起來。
兩人敍了一番別後各自的情況和幾位師兄弟的下落,妙興就吩咐人到素齋館去安排中午的齋飯——交待説:今兒晌午來了幾位貴客,準備兩桌豐盛的素齋。
在妙興等幾個當家僧人的帶領下,樊將軍、雪如和幾位軍官在寺院前前後後遊了一遍。轉眼便是十幾年了,故地重遊,每一步似乎都能引起樊將軍的一番感慨來。他一路走一路説,就連殿前堂後的一枝一葉、一圃一園,也讓人倍感親切。
未幾便日上正午了。
眾人一起來到後面的齋房,乾乾淨淨的齋堂裏,早擺好了兩張八仙桌,桌上擺着寺裏只在接待貴客時才肯拿出來的精細餐具。幾個利利索索的小沙彌們見眾位客人落了座,便接踵而至地將那一盤子、一碟子的菜餚相繼端了上來。
出家人的素齋雖説沒有葷腥辛辣之類,但因烹調手藝格外上心,又是些珍藏的山珍之類,倒教好幾個沒有吃過素齋的軍官誇讚不已,竟把有些個素菜當成是葷腥了。
幾個軍官爭得臉紅脖子粗地,説這個一定是爆炒腰花,那個絕對是紅燒酥肉,而且振振有詞地説:“當年,少林寺十三棍僧救唐王,為建大唐皇朝立了大功。故而,唐太宗李世民特許,全國只有嵩山少林寺一家寺院的和尚可以用葷。因為少林寺不比其它寺院,這裏的和尚要天天演練武藝、保家衞國的。所以,少林寺的和尚從那個時候起,便開始動用葷腥了。這就叫做‘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雪如和樊大哥、妙興在一旁聽他們這般爭論,俱都哈哈大笑起來。妙興轉臉對他們説:“哪裏是什麼肉呀肝的,這些統不過是用麪筋、木耳、豆腐、香菇和筍乾等素菜為原料,加上刀工和烹調仿製所作罷了!少林寺同樣也是釋迦牟尼的弟子,豈能是俗家皇上下詔就可改變其戒律的?師祖們尚且沒有破戒,咱這些做弟子的又豈敢啖腥噲羶?”
聽他們如此一説,幾個人起初還不服,待又細細地品嚐一番,這才發覺,所有菜蔬果然全是純素!
妙興對眾人言道:“出家人所説的戒葷腥,其實不僅只是指有生命的肉類,肉類只屬於腥類;另外,還有大小五葷,如葱、韭、芥、蒜,甚至蕪荽、辣椒等厚味的東西,都屬於葷味,也是不得食用的。還有牛奶、雞蛋之類,嚴格地説,都是不得食用的。”
一個副官驚歎地説:“其實,雖説這些菜沒有咱俗家的腥羶葷厚,可這些素食齋飯的,倒一點兒也不亞於咱們俗家飯菜的滋味!早知道當和尚吃這等神仙飯菜,我們都不想跟樊哥南征北戰了,乾脆,妙興師父,你把我剃度了,在這裏當和尚罷!”
妙興笑道:“你們要真是當了和尚,可是決計不會有這樣口福的!平時也不過是些缺鹽少油的粗茶淡飯罷了!今兒這一桌子素席,可是俺寺裏按招待皇家王公的等級特做的客飯啊!”
幾個人都笑道:“啊?不是頓頓都吃這個啊?那當和尚還有什麼樂子?俺不當了!不當了!”。
齋後,樊大哥也不繞彎,幹麻利脆地就把自己求師兄出兵幫忙的話給倒出來了。
妙興畢竟出家已經這麼多年了,長期受佛教文化的潛移默化,把那份世俗功利和紛殺爭鬥之心早已漸漸淡化,一口回絕説,自己是一介出家人,豈能參與凡塵亂世的是是非非、殺伐爭鬥呢?
樊大哥反覆説,這次自己如果得不到師弟幫助,就會在軍事上處於極端失利的狀態,説不定會退兵遠撤,從此一蹶不振起來。
妙興起初一直強調自己是出家人,不想因此而貽害了寺院和眾僧。但是,當他聽説師弟百十號受傷的弟兄被俘後,竟被一個個活生生砍去頭顱,心中陡生一種悲憫憤慨之氣。
這時,他兀自思慮着:過去常聽師父、師爺們説,原來寺院僧眾少時,不管是山匪還是刁民,甚至敢明目張膽地闖進寺來,搶奪僧人的衣物被褥。就是捉拿住了也無可奈何,仍舊得放人出去。否則,你在明處,人家在暗處,寺院甭想有一天的清靜日子啦!如今外面這形勢,漫説是弘揚佛法、坐禪練功了,光應付山裏山外各路大小土匪倒還可以,若是遇上那些持着炮槍的軍隊硬要駐防在寺院裏,儘管這會兒他手下也擁有好幾千的弟子,可是憑些肉身凡胎,即使能飛檐走壁,又能擋得住槍炮子彈麼?這樣的亂世,末了恐怕連寺院也難以保全的。
他想:樊師弟的隊伍眼下已被北洋政府收編,自然也算是國家的軍隊了。自己幫他攻城,也就等於幫助國家打亂兵了。而且,歷史上少林寺的每一次中興,都離不開紅塵俗世中政治力量的支持呵!今後,自己若能背靠師弟這棵大樹,對寺院的安寧和興旺,興許還能多一份保證呢。
這妙興原本就是英雄本色、俠肝義膽,更兼私下也抱有一番渴望建功立業、光大寺院的雄心,加上雪如考慮着城裏百姓的安寧和諸多事業的倡興,也幫助樊大哥做了一番動員,架不住最終答應了派兵援助。
大丈夫一言既出地動山搖。
樊大哥説:“既然如此,寺裏今後恐怕想脱也脱不清干係了。莫如把原來的僧兵保衞團擴成僧兵旅,妙興就擔任旅長。今後,寺裏僧兵不僅要練武,更要學會使用洋槍洋炮。這會兒,就連人家山上的土匪都會使槍弄炮了,你們這麼大一座寺院,光是憑着肉身凡胎,再好的功夫,也抵不住人家的洋槍炮子兒!武器彈藥由我負責配備,再定期補助你們一些軍餉。除了緊急情況之外,平時寺僧也不參與外面的什麼戰事。只做為一支守衞山城的後備軍。這樣,奪下山城後,前有重兵把守,後有少林寺的這座後盾,就算有什麼情況發生,主力部隊一時援救不來的話,也能裏應外合,救一時之所急了。”
一時,也不容雪如分説,樊將軍便給他任了個少林寺僧兵旅參謀長的銜在頭上,交待:隔三差五過來走走,和妙興研習一下新式兵法,幫助操練操練僧兵。
雪如本已兼着樊大哥的高級軍事參議了,這會兒看人家妙興為了兄弟大義,把一切都豁出去了,自己也沒有推辭的理由,便也只得點頭應下了。
妙興和眾位當家和尚商定後,樊將軍來到了大雄寶殿參拜了佛祖,在佛祖面前立下宏願:“少林俗家弟子樊鍾秀,有朝一日做成大事,一定為佛祖重塑金身、大興寺院。”
天遂人願!第二天晚上,恰好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而且夜幕剛剛降臨就颳起了大風。一時間飛沙走石,山吼林號。樊大哥集中了所有的兵力和火力,用自制的幾門土炮,朝着西北城牆離城門不遠的一個地方,猛烈地一陣炮擊,轟開一個豁口,接着機槍掩護,眾人迅速架上七八架雲梯,一夥子武功好、又有輕功的僧兵和士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登上了雲梯,佔據了一方城垛。短兵相接,更發揮了他們武功的優勢,一下子便扯開了一個口子。接着,有人立即打開了城門,眾兵一湧而入。
果然是兵敗如山倒,還想頑抗的士兵見此時城門洞開,紛紛投降繳械。
樊軍大獲全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