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孤鴻,隨性的閒步在一望無際的廣漠。
霸震天下的橫虹刀,虛虛蕩蕩地掛於背上。
那若夢若醒的星眸,帶着嘲諷的眼神,域着人間百事。
哈!好久沒這麼痛快了。難得有這麼好的對手。早知武林中還有這等角色,他也就毋需退隱山林,四處雲遊。
鳳霞飛、公孫楨、那昆汗。好!總有一天還得一戰。燕孤鴻臉帶笑意地思索着。
想到這裏,他不自覺地神情愉悦起來。
他拍了拍背上的厚背大刀。
一種生死與共的同體感,深刻地把他與刀連結起來。
那一柄橫虹刀。
那一柄縱絕當代的橫虹刀。
那一柄令武林人驚豔驚羨驚慕的橫虹刀。
燕孤鴻驀然一笑。
橫虹刀也輕微顫着,好像也體會到燕孤鴻對它無以言語的情思似的,回應着燕孤鴻。
縱橫江湖,摘下天下第一高手的虛名,也已二十餘年。但,顯然的,歲月並未在燕孤鴻身上,刻下明顯的痕跡。
矯健的步伐,豹般的軀體,瀟灑的氣度,依究一如往昔。
他依然是以往的燕孤鴻。
依然。
自從,二十年前刀道大成後,他就沒有再退過。不論是,真氣、內力、修為、刀法,或是身體的健朗等等,他都從未有過衰退的現象。
他知道,他已達到天人之境。
只要再跨一步!
再一步,只要!
只要一步!
他便能立足於最最秘奧的奇妙境界:“宇心無域”。
傳説中,“宇心無域”是飛昇成仙的最後一着。
但傳説終究是傳説。
傳説沒有説明。傳説只有“宇心無域”四個字的存在。
但燕孤鴻想明曉的是,那是什麼樣的世界?那有着怎樣的感覺?
那是否為人所來處、所去地?那是否無憂?那是否斷絕一切?那是否?
太多的謎團。有太多太多的不確定。他並不清楚。所以,他想去闖、想去體驗、想去明白。
這惟有“話神榜”上第一人“無心師”才能到達的境界,究竟是啥樣子的?
史上第一人無心師,於天道有成時,乃創下“話神榜”,立下得入天道者,可進榜的榜規。
然而,燕孤鴻並不在意“話神榜”的列席位次。
他所關心的是,猶在天道之上的“宇心無域”的傲宇妙麗。
他在意的是實質的體受,而不是空泛的虛名。
千年以來,“話神榜”已有九人列上榜,也就是已有九人懂得天道的奧秘、無限、深邃。
然而,最高的境界“宇心無域”,卻仍是虛虛茫茫,惟有史上第一的無心師,明白那有着什麼。
只有,無心師懂。
只有,一人。
入天道,成天人者,已是超凡脱仙。
而更超越的“宇心無域”,又是怎樣一個情境?
曾有人,問及何以要設下此榜?
無心師言道:“數千年後,人便會明曉,現實的重要與實際,而慢慢淡忘,‘夢’的存在!”
“人會忘了夢才是構築這世界,最最不可缺的力量。忘了有時夢比現實更真實。同時,人也會忘了自我,以及生命的真切……”
“‘話神榜’可以説就是夢榜!只有懷夢之人,可入天道,也只有入天道者,才能明白超越世間一切存在事實的,‘真相,。”
燕孤鴻苦笑了一下。
宇宙的真相?那是什麼?
他相當困惑。即使是已達天人之境的他,也仍舊是相當的迷茫。
所以,近十年來,他便收刀四處雲遊,不再涉人江湖仇殺。
過了一段清靜的日子後,他的“橫虹刀法”更是實樸,更是精煉,更是超脱,更是非凡,更是神妙,更是無拘,更是飄逸,更是飛脱。
他已將他的刀與人,練至一個隨時可以離塵絕去的境地。
只是,最近一種久違的狂熱戰意,再度於他的體內,驟然升起。
心緣觸動下,燕孤鴻立即返回中原。
果然!十年來武林的確冒出許多難得一會的奇才。
生命的互相激發與觸碰,將在燕孤鴻與這些奇才的相遇下,迸發出燦耀古今、震絕千萬年的無上光華。
此時,燕孤鴻抬眼望去。
一座聳立於大漠中的一處高崖,出現於眼前。那是“孤雁原”。
他的回處。他的故居。他的歸鄉。
嗯……突然的!
一股脈動的氣息,由山巔傳了下來。
那是一股最近非常熟悉,卻也非常麻煩的氣息。
是她。
她來了!
“孤雁原”上。
只有一座石屋。
石屋孤孤單單地,暴露於温煦的月照下。
石屋前。
站着一個,出神冥思,身着綠裳的女子。
女子秀眸緊閉着,彷彿是想到了什麼難以解決的事似的正苦惱着。
那眉黛緊理的麗豔神情,令人恨不得能代她煩思。
燕孤鴻悄無聲息的,來到她背後。
“燕大俠,你回來了!”女子甜美卻隱含煞氣的嗓子説道。
顯然這女子的修為也是不凡。雖然,燕孤鴻沒有刻意隱瞞他的聲息,但他步伐已很習慣性地保持在一種輕靈的飄然節奏。女子能“聽”破他的步履脈息,功力當非小可。
燕孤鴻苦笑道:“碧小姐,你三番兩次上我‘孤雁原’,尋找晦氣。但卻又説不出個理由來。這到底是什麼意思?能否有以教我?”
姓碧女子的秀眸仍是閉住。她冷冷道:“只要燕大俠今日能再敗我,月夜我便告知其中因由。”
燕孤鴻索然道:“江湖人皆知,‘沉璧’碧月夜,乃當世得入‘武劫’、‘地榜’的奇女子,好抱不平,專殲惡徒。莫不成我燕孤鴻也成了惡徒?或是,在下竟有什麼舉動冒犯了碧姑娘?”
碧月夜雙眸睜開,一副嫺靜典雅,卻又固執異常的模樣:““燕大俠無須再説。只要大俠連敗月夜六次,自然便可知曉。”
燕孤鴻無奈道:“今天,確實是最末一次?”
碧月夜偷偷瞄了燕孤鴻那一副不恰的可笑無辜樣,不由噗哧一笑,嫣然道:“燕大俠放心。今次戰了,月夜自當全盤托出。”
月色一黯。
碧月夜的柔纖美笑,直破夜色的慘澹。別有一種清麗脱俗的飛仙樣。
燕孤鴻看得兩眼一亮,好個絕色女子。他兩手一攤,笑道:“我好像沒有選擇的可能。”
碧月夜抿嘴而笑,歉然道:“燕大俠,你就勉為其難一下。”
“美人吩咐,燕某豈會不從?請!”
燕孤鴻説完倏地飄退,姿態瀟灑逸發。
碧月夜腰身一扭,輕輕悄悄轉了一圈。她拱手道:“燕大俠,今日月夜會全力以赴。請燕大俠小心!”
燕孤鴻微一點首,張閉不定的眼內,亮起一道精芒。他袖子一拂,淡定道:“自然。我會小心。碧小姐也得當心。橫虹刀下,無心無情。”
碧月夜綠裳緩緩飄動,秀髮也輕輕浮飄,那樣的仙飛狀,有説不出的優雅、述不盡的美姿。
只見碧月夜從袖中,緩緩抽出一對碧綠色的圓環物。那正是她賴以馳名武林的兵器
“沉璧”。
這對沉璧,呈圓狀,中挖空,質重且堅。
碧月夜就以此奇門怪兵,縱譽江湖,號為一絕。
碧月夜略一彎身,人即飛起。她手中的沉璧,捲起兩團油綠綠的光暈,由上而下砸往燕孤鴻。
燕孤鴻右手後探,刀出。
橫虹刀拖起一道獨有的奇妙虹暈。
碧月夜秀腕圍轉,絕技“飛亂”之“華落續紛”施起,劃出千朵眩目甚已的綠芒氣旋。
燕孤鴻雙目萬芒再閃。他橫虹刀略一轉折,細膩劈出一道氣弧,飄然點入碧月夜沉璧所織成的綠網中。
碧月夜下忙不慌,皓腕再扭,左手沉璧轉了方向,擊向燕孤鴻腰部,右手沉璧則維持原狀,打算硬碰橫虹。
“攻防俱佳。好極。”燕孤鴻於心內分神讚歎。
但他的手與刀,卻-點也不慢。
燕孤鴻一聲長嘯,直亢虛浮於天空,隨風翻飛的雲團。他的驚天氣勢,悍勇地倏然狂升,橫虹原式不變,直入綠芒花網。
“當!”
一聲劇響!
橫虹刀分毫不差地劈在沉壁的環面。
碧月夜身形一挫,左手沉壁,仍是飛快打向燕孤鴻。
燕孤鴻抽刀,刀貼左掌,橫虹刀於手中滴溜溜轉了個圈,恰恰反身,以刀柄擋住,碧月夜的沉壁。
“叮!”碰擊聲又揚。
橫虹刀受勁盪開,旋動飛起。
燕孤鴻的右手,早等在那兒,橫虹入手。
燕孤鴻腳下迅電般飛出六足,一腿快過一腿,猛蹴碧月夜。
碧月夜抽壁轉身,左手沉壁下壓,右手沉壁卻陡然離手旋飛。
舞繞於浮空中的碧綠光暈,迷朦朦地罩在燕孤鴻眼前。
“飛亂”之“碧華千炫”。
“沉璧”碧月夜的另一奇招。
燕孤鴻暗暗咋舌,這女子招式之精妙,似是層出不窮,五戰下來,她竟仍是妙式不盡燕孤鴻連忙收腿,閃過沉壁的下擊,同時,橫虹漾出-片刀光,緊緊圍裹住全身。
碧月夜嬌愛的嘴際,抹上一絲微笑。
她左手沉劈,趁着右手沉璧矇蔽燕孤鴻雙目的時候,電光石火間飄砸燕孤鴻的左手。
五役下來,雙方對彼此的攻防,都大致抓了個大概。
碧月夜於第二戰時便發現,燕孤鴻防守時,常有一個小小的漏洞,那就是他的左手。
燕孤鴻於要揮舞橫虹的那一瞬間,左手通常會垂立不動。而且橫虹並不會防禦左手。當然,這動作並不會持續太久。那僅是一線之間的時差而己。
然而,她卻有自信:這一點時間,已經夠了。太夠太足!
這便是她今日第六戰穩操勝券的關鍵機要。
碧月夜在近來的五役中,耐心地等候着機會。如今,好下容易候到的機會。終了來了。
終於!
她當然不會放過!
眼看,燕孤鴻就要傷在沉璧之下時,燕孤鴻的嘴角上,卻很突然地飄起一絲嘲諷的笑意。
雙眸受制的燕孤鴻,橫虹刀像長了雙眼睛似的奇絕地圈了圈,刀尖劃一滿圓,削開繞飛在身邊的沉壁。他手腕再一扭,橫虹在虛空中,掠過-道長弧,及時砍在碧月夜襲往腰側的沉壁。
碧月夜心叫中計!
燕孤鴻的左手空隙,定必是他刻意埋下的伏筆,她卻蠢到去相信一代刀道宗師竟會有個防守上的漏洞。碧月夜於心裏一直責罵自己的魯痴,但現在絕非是怪怨自己的良機。
她一收心神,受力盪開的左手沉璧,光暈一吐一放,綻出萬千光華,再網燕孤鴻那游龍似的橫虹刀。
燕孤鴻的身子,異絕地浮身於空,與大地平行。
他那怪誕、不合常理的“歸鴻遊大玄”身法,盡恣展露於碧月夜的眸前。
“歸鴻遊太玄”,是燕孤鴻獨創的絕世身法。
這身法那與獨孤寂心的“龍飄十身”,頗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利用大自然、氣的流動而成的冠絕身法。
然而,二者仍有不同。兩行相異於,“歸鴻遊太玄”着重的是人身在虛空間的翻騰躍升,一經使出,必然便如那於空中肆意翔飛的大鴻一般。
但“龍飄十身”卻是隨着氣流的翻飛而動,取的是脱自“天地無極”的“它動我動,它靜我靜”的寂然境界。
此時,燕孤鴻施起“歸鴻遊太玄”身法,果如徑飆九天的飛鴻,那般自在、那般痛快、那般無拘無束。
燕孤鴻腰身一扭,整個人倒豎,變成頭下腳上。
隨後,他將橫虹一擺,一道光弧破開那團青碧已極的光華。
碧月夜纖腰一折,右手接回被敲飛的沉壁。她雙足一蹬,以嫦娥赴月般的美態,飛迎燕孤鴻。
燕孤鴻長笑一聲,道:“碧小姐,試試本人‘橫虹刀法’的‘飛虹迫人’。”
碧月夜神色肅然,深知此刻乃是勝敗立判之際。她不敢輕顏頑笑,手中沉璧貫入強勁真氣,“飛亂”之“飛璧擲亂”,已是待發。
燕孤鴻雙腿收到胸前,再一猛撐,竟在空中緩了一緩,彷彿頓止於虛空裏一般。好絕妙的身法連作!
碧月夜出招的節奏,登時被打亂。而她發招之勢,卻已滿蓄,一如脱弓之箭,不離不可。這時,已由不得她考慮,沉璧全力出擊。
剎時,碧月夜猛一咬牙,沉璧擺手,灑出滿天碧綠的光輝。
燕孤鴻的星眸,亮起一道清輝。他一個掠飄,標往碧月夜,出刀!
燕孤鴻手裏的橫虹刀,帶着割裂空氣的厲嘯,以滅頂之勢,劈向碧月夜。
碧月夜眼中,只見一道絢爛光燦的虹彩,極速地劃過天際,那飛掠姿態的悦目、驚豔,立時讓沉璧綠沉沉的暈光,失褪顏華。
處於強大威凌的刀氣之下,碧月夜似乎清楚明白地意識到,死亡的存在與生命的脆弱。
在那一霎那,她什麼也不能想。
她只是看着。深而靜地看着。
她看着燕孤鴻的刀,她看着那片橫虹的燦美,她看着那虹滿天耀放的激光。她看着!
那片奪人神智的虹!
一種超脱人間的美,完整地批露於橫虹刀虛劃出的那一道虹上。
碧月夜知道,她已敗!
因為橫虹刀,因為燕孤鴻,因為“橫虹孤雁”。
因為他,所以她體察到另一種層次的武學。
一種與天與地深深結合,直到宇奧深處的武道。
她,敗,了!
就在她要沉沒於刀與死的漩渦時,那狂烈得令人感到被撕裂的刀氣,驀然散去。
刀去。
氣彌。
碧月夜茫然一望,只見她的沉璧,頹喪地墜在地上。
而那可惡的燕孤鴻,卻又帶着可惡的笑容,似醉似醒地立在眼前。
燕孤鴻。
想到那道虹,還有他,碧月夜不自禁有些暈眩。
燕孤鴻那懶洋洋的語調,説道:“碧小姐,似乎到揭盅的時刻。”
碧月夜垂着頭,秀眸閃過一絲羞色。她偷偷瞄了燕孤鴻一眼,不覺地竟紅雲飛超、滿頰澀戀。
碧月夜羞然望着燕孤鴻;看得燕孤鴻是心驚肉跳。
燕孤鴻撫臉暗思:“這小妮子,不是又想出什麼花樣吧?”
正當燕孤鴻暗自驚疑時,碧月夜一反常態的冷然清若。她怯怯開口道:“燕大俠……”
燕孤鴻回了一聲:“嗯。我正聽着。”
那知,碧月夜話才出口,頓了一頓,又不言語。
燕孤鴻縱橫天下,一向遊戲人間,無拘無束,向來視天下禮數為無謂的陋規。此時,他見碧月夜那含羞的模樣,很是動人,不由朗聲取笑:“碧小姐,該不會是你要以身相許,下嫁本人吧!”
此語一出,豔霞才退的碧月夜,當場愣住。
她臉上的兩抹紅霞,又再度蕩起,染紅秀頰。那樣的清豔,一點也不輸給那夕陽徐溶,霞光遍天的虹暈。
這一情景,讓燕孤鴻更覺觸目驚心。難道……!
“不會真是猜中了吧?”燕孤鴻喃喃自問。
燕孤鴻大傷腦筋。自從他刀道大成後,對男女情愛之事,已看得頗淡,心中早無年少那種風流留情的念頭。
雖説,仍有,不少美人閨秀,視他為一生的最佳美侶,對他頻頻示意。但他總以有礙武道回拒,漸漸的,他也就“乏人問律”。
想不到,事隔十數年後,竟還有……
還有人,看上他。
實在怪異!
不過,這舊夢重回的感覺,只讓他覺得,時光真是個很討厭、很麻煩的存在。似下紅塵的所有,都在重複,都在爭逐,都在輪迴。一切皆是沒有改易。
人與生物都處於時間的輪迴秩序下,刻板地運作着。
在它的操作下,人間的種種,都變得沒有界限、沒有距離、沒有天夢,那便彷彿是一出可悲可笑的鬧劇。
十年了,已是荒空十年逝去,人卻還是茫然沉醉於情與愛之間。
不,也許該説是上千萬年。人還是人,還是那樣的依戀於男女間的情事,還是一樣得經由別人的心,所熨散出來的着愛,變相地來肯定自己。唉可嘆!
他實在有些厭煩。
對他而言,永無止境、超越永恆的存在,才是他最想掌握的。
這個境界,難道沒有更有意思的事?
在情字之上,難道沒有更使人心動的價值?
想到這裏,燕孤鴻不由生起一股煩厭的、任氣的焦躁感。
因為他忽然、忽然很想知道碧月夜的心。
他想知道她一個江湖成名的女子,何以非得落入這樣的情孽窠臼裏不可?
他實在很想理清楚。
因為她是人嗎?他想。
因為是人,所以就逃不開,情的靈犀一點通、情的温柔無限、情的悲苦哀痛、情的無奈、情的斷腸、情的系絆、情的眷戀?
燕孤鴻不覺有些意興索然。
十年來,他逍遙於人世間。他常思索着,今後他該何去何從?
他的刀,和他的對手,助他攀上刀道巔蜂,得以窺見生命的奧秘。
那是種不能言傳的感覺。於那一刻,他看到了前世,再前世,甚至是數百年前的他。
他看着以前的他,傷心悲哀時,他也會椎心的痛。他看到以前的他,快樂欣悦時,他也有種想大聲吶喊,跳躍的衝動。
只是,他有一種莫名的明悟。他知道,他不過是自己的局外人。
雖然這樣説很奇怪,但他確確實實,清清楚楚知道他是局外人。
然而,由於他有一顆局內心,所以,他感受到以往的自己的任何種種的思緒與情感。
只是,當他一頭栽進前世的苦樂時,往往縱使他再怎麼痛苦,他也還是有一種在看戲的感覺。
頓時!
他不能扼抑的,恐懼起來。怎麼會?他明明是他!雖然,隔了幾世,但他確實是他。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為什麼老是有種明明投入,卻又不能融人的突兀怪感?
這種兩極,令他痛苦莫名。彷彿他已不再是他!
他燕孤鴻,不再是他自己的極端苦楚,帶着強烈的刺激……
就在那一瞬間,他整個心靈徹底的解脱、釋放。
他的世界又重新建構起來。
現在!重新築立於他的意志。
他經由刀所幻出的生與死的歷練,窺探着一絲一分的天地奧秘。
所以,他無悔地追尋着。
即使花費一生,他也會無憾的狂奔覓索。
一生,無悔無憾!
因為,命運的茫動,不過是一個“空”字。
只有在自己的夢裏,用生命的熱火,持續焚燃而無悔,才能於生存的空漠裏,綻開屬於生命的獨特華放。
空,是“真”,是“無”,是無盡悲,是無窮喜。
到生命之火燃盡,回眸一跳,便覺是做夢一場,一場骷夢。
“夢”正是天下甚而宇宙的主宰者。
一如無心師所説的。他已逐漸靠近夢,逐漸靠近寧妙,逐漸貼入自己,但他仍然看不透、想不明宇宙的真相。
因為,契機還未到!
因為人的身與人的心的先天格局的隔閡與縛束!
他在等待,等待一個契機。
一個能讓他破除格局、縱遊虛空的契機!
所以,他,橫虹孤雁,還在追尋,也還在紅塵。
他還在人間!
“唉!”燕孤鴻長嘆一氣。
他仰頭望向,無垠無涯的銀河。他的心中,充滿着破空飛去的悸動。他想着,那片星域之後,有什麼?
“我一直不明白,斜倚於虛空的月與星,是怎樣的力量,在支撐他們升墜生滅?燕大俠可有以教我?”碧月夜隨着燕孤鴻的視線,看向夜天,忽然有感説着。
“噫?”
燕孤鴻驚奇望着,正對在黑幕閃輝放射的星河出神的碧月夜。
一個奇女子!果不同於過往痴纏於世間情債的紅塵女子。
燕孤鴻心中泛着得遇知友的喜悦。他長笑道:“碧小姐,請屋內坐。讓燕某一盡地主之誼。如何?”
碧月夜一愣,方才嫣然一笑:“這還是燕大俠第一次請我進屋呢。月夜還以為終生都進不得燕大俠你的居屋呢。”
燕孤鴻苦笑搖頭。他絕不會笨到去和女子糾纏這種理也理不清、説也説不明的細節小事。
兩人入內。
獨餘滿天的夜黯、星點、月照。
燕孤鴻已獲天道,所以成了天下第一刀。
那麼,天道的愛,又是什麼情態?
天道,最基本的理解,應該説,就是春、夏、秋、冬……了。
春天,豔陽嬌麗,柔風熙和,着體既温暖又醉人。
一向遊戲人間無拘無束的燕孤鴻,在愛撫一個傾心於他的女子時,卻是這般既小心又激動,猶恐自己催山斷水的手勁撫碎了碧月夜的肌骨。
他輕撫她的秀髮,輕撫她的臉頰,連親吻也是輕輕地沾着她的紅唇。而碧月夜的感受卻也正是嬌陽和風般春意濃濃,萬物滋生的感受。
和風着體時你會情不自禁地想擁抱大自然,而碧月夜陶醉得全身顫慄時,正是本能地情不自禁地抱緊了燕孤鴻,當燕孤鴻以春天的温情,脈脈愛撫碧月夜時,碧月夜的心中卻也迅速升温,迅如急火似的步入了夏天,她不容許燕孤鴻那一沾即走的嘴唇遊離在夜空,既然要了,就得要個夠,要個十足、要個死去活來……
碧月夜的嘴唇緊緊壓住了燕孤鴻的嘴唇,並細細吸吮。當春天來時,萬物競生,首先需要的就是雨露。大地萬物如痴似狂地吸吮雨露,然後種子萌發,萬紫千紅。碧月夜已經如痴如狂,她只感到心中那團火燒得她口乾舌燥。所以她吸吮着。燕孤鴻的體液卻也正像天地間的雨露一般,足以叫萬物蘇生,百種萌發。碧月夜醉了,感到一種物種破土而出的眩暈。她褪掉自己的髮髻和衣裙時,和物種破土而出一模一樣。她的雪白而嬌嫩的胴體,也正象剛剛破土而出的新芽一般叫人憐愛不已。
她昏熱地呢喃:“你知道……?”
“我知道什麼?”
“我多次找你比武,你知道了……究竟是為什麼嗎?”
“知道。可是,我是個浪子,生平只對刀……對天道……忠誠不渝!”
“不難你説這個!”她摟緊他的脖子,以嘴唇封壓住他的口,一聲發自心底深處的呻吟之後,她拖着他倒在了牀上。
“轟”地一聲響,就象第一聲夏季的雷鳴。然後,一陣刷刷響動,雨澤來了似的響個不停,無拘無束的燕孤鴻也激情陡發,寬袍解衣,伏壓到碧月夜的柔美嗣體之上。
一道閃電劃破了夜空,照亮了大地,也照亮了幽閉的洞道。
“啊!”碧月夜一聲尖叫,摟緊了燕孤鴻。閃電帶着天道的恩澤照進幽閉的洞體時,一切的壓抑都一掃而光,天地人的完美構架開始奏響了延續萬代的雄渾交響樂。當燕孤鴻有序的刀招開始天威煥發,碧月夜配和着燕孤鴻的聳動,開始一聲又一聲地喊叫起來……
電閃雷鳴,暴風雨般地衝擊開始了……
他們狂熱的做愛,把石屋震動了,把“孤雁原”也震動了……天道和人溶合在一起時,連燕孤鴻也回覆了人的原始狀態,發出一陣陣如悶雷一般的低喘,而碧月夜在他的體下,則如大地承受天恩一般地歡叫着,發自女性的母體的每一個細胞歡叫着,疼痛化作呻吟,猶如大地山川的變奏,最後一切變奏匯成了一個單調的主旋律:“啊……啊……啊……”
電閃雷鳴中,暴雨把小溪變成了渾河,把渾河變成了大江,把大江變成了巨澤。大地抖動了,滿溢了……接個地表的水澤最後濃縮成兩行淚水,從碧月夜的雙日中喜悦地流了以來,她滿足地癱軟在牀上,輕聲説:“謝謝……”
秋天來了。
燕孤鴻説:“你不必……謝一個浪子……”
“你……你還會做浪子嗎?”
“會的。刀、天道,要在武林中才能最完善地找到實現。”
“你……?”
燕孤鴻站起來,開始穿衣。
而碧月夜,雙目中的夏季的火一般的熱情,一下子變得如秋天的“孤雁原”一般,她的雙目中有兩種色彩,一種如秋楓般金黃燦紅,那是期望,期望夏季不要離去,一種如落葉般焦枯,那是恐懼,恐懼他一走,他一再回江湖武林,她的冬季就將來臨……
但燕孤鴻穿好衣袍,把刀握在手中,便走出了石屋……
於是,碧月夜的冬季就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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