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琦在這短短數天中,發覺自己經過二十年辛勤苦練,仍然不登大雅之堂,無法與武林高手一爭短長,老和尚既說要傳他兩種絕學,自然心喜,忙掙扎站起說:“晚輩願執弟子禮,不知大師可肯將小可收列門牆?”
老和尚笑道:“老衲閒雲野鶴,遨遊宇內窮荒絕域,極少涉足莽莽紅塵,大可不必介意虛名俗套,不必了。”
玉琦略一沉吟道:“大師是拒絕晚輩了?”
“老衲不問世俗,只想贈你防身技藝。”
“晚輩卻不敢有違古訓,也可說晚輩沒有師事大師的福緣。授藝之事,晚輩領謝,但請受晚輩一拜。”他略一整衣,再拜而起。
老和尚端坐受禮,召他坐下說:“首先,老衲傳你防身之術,先求自全,方能進擊。一般內家氣功,若要練至外力不侵之境,須有一甲子以上修為,方可臻此;在你來說,緩不濟急。火候不夠,仍難禁受高手一擊,所以老衲不能傳你,何況你已有了良好的根基,不需老衲費心。我傳你的絕學,名叫‘移穴變經術’,功成之後,渾身經脈變易,一受外力,自行封閉。先記清心訣……”
他將心訣用傳音入密之術,唸了三遍。隨即將玉琦按倒,十指運轉如飛,在他身上一陣撲打按揉扣擠,更用內力迫吸齊施,直搬弄了半個時辰,方行住手。
老和尚額上見汗,將他扶起笑道:“你的造詣比我想象的要高,確是天生奇材。今後,你若能不斷苦練,不久定可臻於外力不侵之境。”
“謝謝大師成全。”玉琦虔誠地說。
老和尚呵呵一笑道:“今後你必須將自己的經脈記清啊!不然萬一受傷,找不到經脈可就麻煩哩!”
他含笑起立,順手摺下兩根樹枝,將一根交到玉琦手中,神色一正道:“老衲授你三招奪天地造化的劍術,但你得緊記老衲的話,免得增加老衲的罪孽,有失慈悲之旨。”
玉琦屈膝下跪,朗聲說:“晚輩敬領大師金諭,永銘於心。”
老和尚伸手虛抬,將他扶起說:“這三招劍法,老衲亦不知何名。三十年前,老衲偶遊杭州飛來峰,在石壁縫中發現一具石匣,裡面一卷羊皮圖籍中,就載了這三招奇學。圖籍後落款,寫的是師子尊者。”
玉琦在老和尚停頓時,輕聲道:“那是禪門二十四祖。”
“是的,嵩山少林的菩提達摩尊者,是二十八祖。”
“這石匣竟出現在飛來峰,晚輩揣測,可能不是師子祖師的手澤……”
“老衲也疑心是後人所假借,但劍招確是天下無雙。老衲自參研此三招奇學後,二十年前遠遊長白,在天池與長白派祖師長白之龍金弘軒相遇。他知老衲來自中原,便苦苦相逼要求印證。老衲被迫無奈,兩招之下,他棄劍負創。惱羞成怒之下,他竟然傾派報復,可是無人能勝得了老衲兩劍以上。今日,老衲將這三招劍法傳你。今後行道江湖,如非窮兇極惡之徒,或者對方確是劍術通玄之人,不許用這三招劍法應敵。你能答允麼?”
“晚輩決不敢有負大師所囑。”
“你留意了。這威力奇大的招法,甚為簡易,可是也極為困難,且注意老衲的手眼心法步。”
他手中樹枝置於脅下,右足徐徐前伸,在左足續出的同時,樹枝亦斜向上掠,手腕一翻,身形突向右縱起;在沉落的剎那間,樹枝振出一圈圈虛影,歪歪斜斜像是亂堆彩雲,由上至下再向上升,身軀一落地,樹枝卻在左足前垂下,左手立掌,置於胸前。
他的舉動極為緩慢,手眼心法步變化萬端,難辦到的是那力向左上移,而形卻又向右衝起,更在衝起的片刻間卻折向左衝降,千難萬難。
老和尚說:“這是第一招,老衲用緩慢身法讓你看清。當對敵之時,迅疾出招則無往而不利,對方準會將左半身空門任汝宰割。今晚你記住要訣,並比擬招式。你受傷極重,須調養三天。這三天調養期間,你可以好好體會並練心法。大後天晚上三更正,老衲在這兒等你,再將應敵時的萬千變化與你印證。”
五更已盡,風雪更大。老和尚又給他服下一顆丹丸,慈祥地說:“你該回去了,好好靜養。你的悟力確是驚人,我感到萬分欣慰。記住:不懈不怠,萬事可成。天下間沒有速成的神奇絕學,惟一可倚的,是恆心二字。大後天三更見。”
“大師,可否賜告法諱?也可讓晚輩心香供奉。”
老和尚淡淡一笑道:“自老衲看破紅塵,皈依我佛後,法名已寂,無人知聞。但老衲出世前的名號,也許你還聽說過。”
“晚輩進入中原,乃是最近十來日之事,孤陋寡聞,恐令大師失望。”
“老衲以往姓樂,名天。”
玉琦大驚,駭然道:“大師可是以一柄玉扇稱雄宇內,人稱落魄狂生的樂老前輩麼?”
“正是老衲,也就是‘隱簫逸琴,樂天知命’的樂天。可是老衲已經脫身世外,玉扇早埋;今晚,只能教你三招劍法。記住:大後天晚上三更正。”
“正”字一落,大袖一展,灰影冉冉而逝。
玉琦目送灰影消失,喃喃地說:“在短短幾天裡,武林九大奇人中,我已親與兩位打交道,這天下委實不算大哩。”
他所指的兩位,一是老和尚落魄狂生樂天,一指毒無常班廷和。
他卻不知,恨天翁伊明,這晚上也在金塘城出現呢!
他慢慢踱出小村外官道,冒著大風雪走向河南府。身上創傷皆已癒合,痛苦全失,只是還不能運勁,展開輕功趕路,渾身仍感到痠軟無力。
東方已泛出魚肚白,天已破曉,官道上狂風勁烈,大雪紛飛,沒有趕早市的村民,沒有在外落荒的野犬;只有他一個渾身染血的孤零身影,在官道中彳亍而行,顯得那麼蒼涼、孤寂、無助。
但他的心中是溫暖的,豪氣英風在他心中蘊釀,他對自己有自信,他要憑所學在江湖一展雄才。
距東關約有五六里,驀地前後皆現出飛掠而至的人影。河南府方向,來了十二人,相距約有半里之遙。後面兩裡左右,也有十一條人影,向河南府飛趕。
看看和前面的十二個人相遇了。玉琦眼尖,已看清那是穿著一身銀灰色勁裝,背劍挎刀的大漢。看裝束和神態,分明是無為幫的人。
他心中暗叫一聲“糟”!這時要退開已來不及了。其實他也無意閃避;他是個頂天立地奇男子,要他爬溝伏地避開幾個小賊,那是不可能之事。
十幾名灰衣人果是無為幫的幫眾,內中就有東關眼線負責人盛如虎。他們走得極為匆忙,冒著大雪急趕。
玉琦沒戴頭巾,頭面全堆滿了雪花。大路中各趕各的路,按理誰也不會注意路人。可是盛如虎既然是眼線的首領,就與旁人不同,一雙鬼眼精靈古怪,極為犀利。稍遠時,他便發覺對面的孤單客人腳下不穩;再近些,卻發現在大風雪中,這人竟然不帶風帽不裹頭巾,心中大疑。
雙方接近至兩丈內,盛如虎便已看清是誰啦!
他先是一驚,但由玉琦那不穩走的步伐看來,顯然已經受傷,已至強弩之末的境地,隨即由驚轉喜。
雙方愈來愈近,行將碰頭。盛如虎認得玉琦,玉琦卻不認識盛如虎。但玉琦料到對方是無為幫的人,早懷戒心,表面上聲色不動,實際上他已暗中準備應變。
盛如虎奸滑過人,他也聲色不動,泰然經過玉琦身側,錯肩後突然發難,手向後揮的瞬間,身形倏轉,一掌向玉琦脊心拍去。
玉琦機警絕倫,早懷戒心,雖然他不敢妄運內家真力,但拳腳上的功夫仍在。
掌到,勁風壓體;盛如虎轉身時所帶起的風聲和足音,怎逃得過他的神耳?
他向左一閃,並同時挫腰後退。盛如虎未料到玉琦有備,一掌落空,身軀向前略衝,掌由玉琦肩上擦過。他正想變拍為掄,襲擊玉琦耳門。
可是晚了,他沒有玉琦快。玉琦已伸手扣住他的脈門,將他凌空摔出,“叭噠”一聲,摜了個頭青面腫。也算玉琦手下留情,脫手而摔,要是不放手,盛如虎這條胳膊算完啦!
賊人全部吃了一驚,變生不測,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傻了眼,等他們發現盛如虎被人摔得半死,掙扎不起時,齊聲吶喊,向前一圍。
玉琦沉住氣,展開幻形步法,在人叢中左旋右閃,來去自如,並不時攻出一兩掌,並向河南府方向移動。
十一名賊人亂抓亂打,亂成一圈。有人叫:“咱們散開些,撤兵刃制他死命。”
大家散開,紛紛抽刀拔劍。有人又叫:“這傢伙是南雒老店的楊玉琦小狗,逮住他!”
這小子叫的聲音相當大,從東面來的十一人相距不足半里,自然清晰可聞。
“楊大哥在前面,快!”人叢中響起了菁華姑娘興奮的叫聲,十一個人電射而來。
她們正是菁華姑娘一群人,正從後山清字壇秘窟中返回河南府。
她們離開金墉急趕後山,半途遇上大勝而回的趙元真、施威兄弟和兆詳。
四人一聽玉琦失蹤,全皆失驚。十一個人重又回到金墉廢墟搜遍每一角落,方悽然返回河南府。
說巧真巧,她們到得正是時候。當“楊玉琦”三字傳到菁華耳中時,她喜得快要發瘋啦!叫喚聲一出,她已像電光乍閃,飛掠而到。
相距還有五六丈,她已看到玉琦踉踉蹌蹌在刀光劍影中舉步維艱,還手乏力。看賊人們的身手,不值一談,為何他會如許狼狽?
她大驚失色,一聲清叱,奇快地撤下長劍,飛入人叢之中,電芒八方飛舞,慘號乍起。
恰好玉琦為了閃開兩把鋼刀,腳下虛浮,被滑雪一閃,仆地便倒。
姑娘狂怒地撲到,劍發風雷,兩賊刀飛腰折,鮮血四射。她手急眼快,左手已將玉琦挽入懷中。
後面的十條瘋虎也到了。賊人們狂喊一聲,有兩名滾入路旁水溝逃命,其餘的全躺下了。
玉琦被姑娘挽入懷中,由於賊人挺刀劍上圍時,他不得已用了真力,這時只覺得頭腦一陣暈眩,渾身脫力,只好任由她挽住。
志中叔收鞭掠近說:“小姐,我照顧他。”他伸手來接。
姑娘粉面一熱,將玉琦送入志中手中,突然驚叫道:“天!血!他……他受傷了。”
怎麼不是?這時她方看清玉琦頭臉的血汙和她自己手上的血跡,她這手曾經挽過玉琦的腰脅。
志中將似要暈厥的玉琦抱起,略一檢視,沉聲道:“他不但脫力,而且渾身是傷。快!
我們趕兩步。”
一旁的譚茜茵顫聲問:“姜叔叔,他……他要緊麼?”
志中叔道:“目前很難說……”
話未完,菁姑娘已將一顆丹九的臘衣捏破,將清香撲鼻的丸藥塞入玉琦口中,一託後頭,丹丸下喉。說:“快走!”
施威兄弟倆留在後面,他倆收拾十具屍骸,將他們提至偏僻的溝渠中,撒上一些粉末。
直待屍體化成了一灘血水,他倆方急急離開。
當天午後,火燒街一家高尚的客店中,內院清幽的整間樓房,全被一位闊綽的大爺包下了,隨之住進了十名男女老少。
他們正是菁姑娘一群夥伴,其中沒有施威施全兄弟。
在前院,神劍書生楊高,也住進了這間客店,偶或進入內院拜望志中,並探看玉琦的傷勢。
他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客人,連趙元真這個小孩子也對他不假以詞色。但志中叔礙於玉琦的情面,仍對他客氣。
譚家兄妹也受了菁華姑娘的影響,不大和他敷衍。其實神劍書生不但人才一表,談吐也不俗,是不應受到這般冷遇的。眾人對他印象不佳,他也毫不在意,每天兩次,他如期到玉琦房中聊聊天。
玉琦住在樓上一間雅房中,靜靜地養傷。服侍他的人,是飛虹、逸電兩個俏侍女。而菁華和茜茵,更是噓寒問暖,不避嫌隙地陪伴著他,倒令他感到不自在。
這是第二天的午後,他剛行功完畢,坐在靠椅上拿起一根小樹枝,準備揣摸那神秘的三招劍法。
他已經完全復原,精神充沛,閒下來他反而感到乏味,整日裡沉浸在新習得的武學中。
門外起了輕微的弓鞋細碎聲,接著叩門聲三響。
他趕忙拉開房門,只覺眼前一亮。
門外,站著含笑俏立的一雙美嬌娥。右是茜茵,左是菁華;茜茵略矮一寸,臉蛋兒一般的嬌,一般的豔,不同的是,菁華在嫵媚中,略帶三分英氣,她的眼神不如茜茵柔婉。
兩人一般裝束,長袖子綠底團花夾衫,同質鎖口長褲,同色的絲質腰巾,下穿鹿皮鑲鋼尖小蠻靴,腰巾旁的香帕兒,也是全同。
兩人並肩俏立,像極了一雙姐妹花。身材也同樣的成熟,凹凸分明,乍看去,幾疑是畫中仙子。
玉琦趕忙躬身行禮,笑道:“噫!如果兩位小姐改著坎肩長裙,誰敢相信你們會是叱吒風雲的巾幗英雌?”
菁姑娘嫣然一笑說:“楊大哥我們沒有閨閣氣麼?”
玉琦笑道:“豈敢豈敢,我是由衷的讚美哪。”
茜茵挽著菁華的纖手,也粲然一笑道:“楊大哥要不請我們入室,知趣些,我們走。”
玉琦閃在一旁,笑道:“譚姑娘言重了,請進。”
這是外間客室,兩位姑娘攜手進入。室中並未生火,空間甚大,有點冷颼颼的感覺。兩人落座畢,菁姑娘關心地問:“楊大哥,今日可仍感到疲乏麼?昨日你渾身有傷,可嚇壞我們了。”
“多謝小姐關心……”
菁姑娘小嘴一噘說:“我叫你大哥,你這小姐二字能否免去?”
茜茵也接口道:“楊大哥怕我們高攀了他哩。”
玉琦面紅耳赤說:“兩位如不嫌冒瀆,玉琦豈敢自高身價?我虛長數齡……”
“我們早就稱你大哥。”菁姑娘搶著接口。
“楊大哥,你不應再稱我們小姐和姑娘了吧?元真弟最小,比我小半齡。”
玉琦坦然笑道:“如不見棄,愚兄有僭,稱兩位為華妹茵妹,只是太過有僭了。”
菁華說:“這才像話。”
茜茵道:“可不許那神劍書生也叫我們為妹。”
玉琦道:“茵妹,你們對神劍書生似乎懷有芥蒂……”
“不!是戒心。”菁華搶著接口。
“據我看來,他這人不時會流露虎視耽耽的神色,至少也有點陰險。大哥,你得多加小心。”茜茵也表示意見。
“其實愚兄對他並說不上信賴,只是我看他倒不是壞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他是好人抑或壞人?防人之心不可無,小心總不是壞事哩。”
菁華朗朗而言。
“謝謝華妹關心,我會小心留意的。”
菁華又問:“大哥,內傷真好了麼?”
玉琦笑道:“確已好了,真氣已可直上重樓。”
菁華正色道:“大哥,小妹對你的武學甚感困惑。想日前在龍門官道中,你鬥毒無常之時,所用身法僅一快字,別無可取。而在金墉廢墟中,你的身法卻神奧絕倫,絕不能以一個快字來形容。大哥,能告訴我們內情麼?”
玉琦笑道:“其實我也是初學乍練,妙在步法的變化,這步法乃家祖……祖母所傳授,名叫幻形步。”
茜茵突然抓緊話題問道:“大哥,小妹有些話,不知該不該問。”
“茵妹有話請說,愚兄不會怪你。”
“大哥真與龍門楊家沒有淵源麼?”
玉琦一怔說:“奇怪!在我到中原這半月來,猶其是從八節灘相遇祥弟始,直至前晚玄陰叟以死威脅我為止,皆以我是否與楊家有淵源為話題,豈不可怪?”
茜茵神色悽然說:“此間大有原故。”
“茵妹能詳說麼?”
茜茵一雙星眸,凝注著他,往下說:“二十年前回龍谷慘案發生之後,玉獅壯烈地為保全武林實力而殉身。龍門楊家一門老小,即於事後全部失蹤。白道朋友江湖英雄們,得天涯跛乞老前輩傳示,囑於二十年後起而大舉,屆時自有玉獅的後人出面。目下二十年屆滿,天涯跛乞老前輩已經暗中出面召集俠義道門人。玉獅的好友奪魂旗詹明老前輩,亦已重出江湖呼應,可是至今未見玉獅的後人出面。天下英雄們正在翹首相望,已有眾多豪傑分赴各地,搜尋無情劍太清妖道的匿伏處所。這事目下已是風雨滿江湖,正邪兩道皆有風聞,全都紛紛參與行動。大哥,根據江湖朋友傳聞,你的相貌極似傳聞中的玉獅,不同的是你的膚色有異而已,豈能怪我們疑心?”
玉琦倏然站起,神色凜然地說:“茵妹,愚兄亦有事請教。”
“大哥有話請說。”她也凜然站起來了。
玉琦神色肅穆,一字一吐地說:“請教茵妹,在風雨飄搖中,你站在何人一方?”
茜茵也一字一吐地答:“小妹乃是玉獅之生死至交、武陵狂生譚公的孫女兒。”
玉琦渾身一震,搶前兩步,顫聲道:“你……你是譚家世妹?”
姑娘閉上雙眸,也顫聲叫:“你……你果真是楊家哥哥?”
“茵妹,是的。”
茜茵騰身一撲,搶入玉琦懷中,悽然叫道:“天可憐見,我終於找到你了。”她哭倒在他懷中。
玉琦也淚如泉湧,將她送回椅中說:“茵妹,愚兄的身份,請不必先往外揚,我將先找無情劍先行一決,但不知我祖母和爹媽目下隱身何處,也得先定省他們。”
“琦哥,雙絕窮儒他老人家呢?”茜茵抬起淚眼問。
“他老人家已專程遠赴東海毒龍島踐約,能否返回中原,仍是未知之數。”
菁華倏然站起,正色說:“大哥,你是否對毒龍島懷有恨念?”
玉琦一怔,說:“不!毒龍島與我風牛馬不相及,我為何要恨?”
“毒龍島曾羈留谷老爺子二十年。”
“那是島規所限,與人無涉。而且谷義祖叔安居海島,也得其所哉。我沒有恨的理由,反而感謝島主善待義祖叔的盛情。”
“謝謝你。大哥。”青華含笑斂衽。
“你……”玉崎大惑。
“小妹是毒龍島島主的孫女兒。”
“啊!我該打,你對谷義祖叔知之甚詳,而且姓趙。谷祖叔在中原失蹤前後四十年,知道他老人家的人太少了,除了毒龍島的人,有誰知道呢?我該早猜到你的身份的。”
“大哥,你從何猜起。”
“我不是說得夠明白了麼?還有,在塞外荒原,我和谷祖叔就遇上了兩位姓施的兄弟,他們是毒龍島的人……”
“是施威施全兩位叔叔,他們已前往開封替小妹準備起居處所。”
“施叔叔曾經說過,伴小姐和少公子遨遊中原。前後相參,我該猜到的。”
“在地洞中時,我曾叫你一聲世兄呢!”
“哦!那時你已知道我的身份了?”
“不!僅知你是谷老爺子的子侄。大哥既然是龍門楊家的子弟,我總算也有交代了。”
“此話怎講?”玉琦訝然問。
“小妹在至中原觀光之時,爺爺曾經面囑,著小妹往龍門一看府上景況,其中含義,小妹亦是不解。”
玉琦心中一懍,說:“難道說,令祖與舍下也有恩怨牽纏麼?”
“大哥請放心,據小妹猜測,家祖與府上定然有恩無怨,不然不會待谷老爺子如同家人。據家姐與姐夫說,小時候她們都叫谷老爺子為伯伯。”
“但願如此,華妹,萬一其中有怨未消,我真不敢往下想。”玉琦黯然地說。
菁華用深如海洋的目光,含笑注視著他。
三人將身份一一說出,倍加親熱,茜茵喜悅地奔出房外,不久將趙元真和兆詳找來了。
五人中玉琦年歲最大,成了他們的大哥。依次是兆祥、菁華、茜茵,元真居末。
元真最活潑,他站在室中,笑嘻嘻地說:“室外風雪漫天,室內風雲際會,小弟之意,咱們同盟兄妹,號稱‘風雲五劍’。誰有異議?提出一論。”
兆祥笑道:“我第一個同意。”
菁華也笑道:“我毫無異議。”
元真向茜茵笑道:“茵姐,你呢?”
茜茵笑罵道:“就是你這小弟弟麻煩,多此一問。小搗蛋!”
元真一伸舌頭說:“唷!你大了半歲,神氣起來啦!”
姑娘笑道:“怎樣?不服氣是麼?”
元真拱手笑說:“小弟不敢,誰教你是姐姐嘛。”
一直未開口的玉琦,突然含笑開口道:“既名風雲五劍,大哥我且獻醜一次,請弟妹們看看這招劍法威力如何。”
他撿起桌上樹枝,向兆祥道:“祥弟,請到院中折三段枯枝來。”
兆祥奔出室外,折來三段枯枝。玉琦接到,交給菁華、茜茵和元真每人一根,說:“室中極寬,可展手腳,愚兄請三位弟妹輪流下場,以一招為限,看誰可避開愚兄這招詭異奇學。愚兄先行說明,這招劍術乃愚兄新學乍練,是否有用,毫無信心,尚請諸位加以指正。”
他站在東首,樹枝向下垂至左足尖,含笑相待。
第一個上場的人是菁華,她還有點不相信,但她看了玉琦那古怪的持劍式,可不敢大意。
她在玉琦身前丈外,徐徐舉起樹枝。
“華妹,我進招了。”玉琦叫。
“請!”姑娘肅容答。
兩人的樹枝,都注入了內家真力,在手中微微顫動,像是發出劍吟。
旁立的三人,分散三方凝神注視,留意兩人的劍勢,目不稍瞬。
姑娘的劍平升而起,左手奇異的劍訣倏伸。
突然她眼前人影一閃,無數枝影已經由右下方攻到,她驀地一枝振出,從左反欺而上。
她不上倒好,身形一動,前面樹枝虛影仍在,但“得”一聲響,不知怎地左肩捱了一點。
她吃了一驚,莫名其妙地飛退。玉琦的身形剛向上升,還未開始由左側盤旋下擊呢。
“咦!”她退出丈外,詫異地輕呼,眼看玉琦收招向下飄落,接著說:“我這招‘萬丈波濤’封得風雨不透,你從哪兒攻入來的?”
玉琦笑道:“我確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還在參研之中呢!”
“大哥,你簡直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她搖頭笑說,惑然地退下。
茜茵並未看清,她見菁華認輸退下,大惑不解,她比菁華差遠了,當然不上為佳。她說:“不敢獻醜,元真弟上吧。”
元真也不太瞭然,揮枝急上道:“看我的!”他揮枝急撲,搶制機先,千百道枝影飛舞,勁風虎虎發嘯。
豈知他向前撲進,也是攻向對方的左半身,而對方的枝影,在引逗著他急進。
“得”一聲響,他左肩也被點中,退後站穩說:“咦!確是怪事,大哥,你會邪術?”
“不!五弟,這確是一招詭異的劍術。”
“邪門劍術。唔,大哥,我得好好用功。”他搖頭退下了。
菁華仍未看清玉琦的劍勢,困惑地說:“奇哉!你這招劍術不僅神奇,而且十分霸道,事實上我還未接下半招。”
玉琦笑道:“即使有奪天地造化的劍術,如無內力相輔,一切皆屬徒然,所以愚兄感到惶恐。”
門外叩門聲又起,響起飛虹姑娘的語音:“神劍書生楊大俠到訪。”
菁華站起說:“我們不理他,走。”
元真卻一拉茜茵的衣袖說:“茵姐,我們練劍去。”
所有的人全走了,室中只有玉琦接待神劍書生。
第三天的三更初,玉琦已在岡上古樹下恭候老和尚光臨,並先自行功,十分勤勉。
三更正,老和尚飄然而至,玉琦叩見畢,老和尚說:“這三天中,你該參悟劍法的大要了吧?”
“晚輩略知大要,但仍未純熟,恐教大師失望。”
“先演練給我瞧瞧。”
“晚輩遵命。”
玉琦仍折枝代劍,誠意正心將三招一一演練。
“好!不在老衲一番心血。”老和尚喝彩而起,折下一段樹枝說:“你已得三招劍術的神髓,極為難得。現在我將這三招的精微變化和在對敵時應變的機契傳你,老衲明日即離開白馬寺掛單的處所,西入流沙,也許,這一生你我已無再見之緣,沒有機緣再看你仗劍行道了。盡今夕良夜,你得將這三招融會貫通。”
他以枝代劍,在八方輪番出劍,並一面講授,每一變化先作兩次緩慢解說,第三次則劍發如電。
玉琦悟力超人,不僅一一瞭然,更能舉一反三,不時提出疑難的見解請示教益。
許久,老和尚收枝問:“三招變化盡在於此,你可瞭然?”
“晚輩已略有所得,尚請大師指正。”
“下場!你先攻我三招。”
“晚輩遵命。”
只一瞬間,人影倏杳,但聽見樹枝所發的破空銳嘯,只看到雪花飛舞中,淡淡的灰影飄搖。
驀地裡響起老和尚的喜悅喝聲:“該我還手了,小心!”
人影更急,每一瞬間方位皆異,每一剎那人影皆幻化無窮,罡風更厲,嘯聲懾人心魄。
半盞茶時分,僅有的三招,竟用各種角度,各種身勢和各種不同的方位,共攻百次之多。
幸而玉琦體質特異,秉賦超人,不但毫無疲態,而且攻則兇猛凌厲,防則無懈可擊,風雨不透,似有無窮精力源源而生,永不枯竭。
“夠了!”老和尚叫,含笑屹立,丟下樹枝說:“孩子,你是我一生中,所看到的天下第一奇材,假使你能勤奮不懈,你將成為武林第一高手。”
玉琦棄枝拜倒說:“謝謝大師成全,晚輩定當夙夜匪懈,力爭上游,俾不負大師所望。”
老和尚笑容一斂,神色莊嚴地說:“你雖已得劍法神髓,但內力還未登堂入室,劍招的威力,僅能發揮四成。所以如與高手相搏,切記不可硬拼。最重要的是,絕不可濫用,以免被人竊得,武林是非多矣。此生此世,除了你的子孫,不許傳與旁人,以免武林生劫。如果有違老衲之言,必遭天譴。”
玉琦叩首再三,朗聲道:“晚輩謹守大師法諭,如有私相傳授之事,定受天報。”
老和尚面色稍霽,說:“天色尚早,你將所學的心法練與老衲參詳。以你目下的內力造詣來說,有這般成就已不是易事,或許,老衲會對你有所幫助。”
玉琦道:“晚輩遵命。”
他在雪地上坐下,首先運起“死寂潛能氣功”。
老和尚在他身側對向而坐,用一隻大手按在他的氣門穴上。不久,他搖頭道:“此種氣功,如欲登峰造極,還得苦練二十年。
玉琦停止行功說:“晚輩還練有一種保命全身功夫,還請大師指點。”
“讓我瞧瞧。”
玉琦依言運起“玄通心法”,呼吸似已停止,脈息極細而似有若無,生機若絕,四肢如冰。
老和尚驚道:“你這邪門心法有點像‘神宮堡’的絕學,可有大用。”
玉琦散去功力,奇道:“大師似知道這種邪門奇學。”
老和尚道:“我確有些少耳聞,卻又不敢斷定,即使與傳聞中的相似,卻也有些少不同。”
“神宮堡指誰而言?”
“神宮堡據說是祈連山的一座大堡,極為神秘,百年前在江湖中甚有名望,但卻不知實際上是否有這座奇堡存在於世間。堡主據說是崑崙派的旁支,崑崙派卻不承認有這門遠親。
聽人說堡主姓藍,百餘年來,神宮堡的人從未在江湖露面。其實這些傳聞是否屬實,誰也不知道真假。”
玉琦總算知道了地洞中藍碧玉祖婆的來龍去脈,一絲喜容爬上了他古銅色的臉面。
老和尚未注意他的神色,正低首沉思,突然一拍玉琦的肩膊,喜叫道:“你身具兩種陰柔奇學,竟然不知另創曠世神功,該打!”
玉琦驚問:“大師所指,晚輩愚魯,請為明示。”
老和尚哈哈一笑,往下說:“你第一種氣功,乃是陰柔潛勁,第二種心法,更屬純陰之術。二陰相合,陰極則陽生,陰陽衍化,孕育萬機。假使你能二法同參,即可臻於大成。如果能得至純的陽剛外力相引,立可通玄。可惜!我練的先天真氣並非純陽,不然倒可助你一臂之力。”
玉琦不住地低聲喃喃自語:“二陰相合,陰極陽生,陰陽衍化,孕育萬機……”
老和尚身軀平空而起,落在他身後,沉聲說:“老衲助你一臂之力,二法同參,先替你竟合運之功,再求大成。行功。”
他雙掌分落在玉琦的靈臺和命門上,先天真氣緩緩導入玉琦體內。
玉琦立即行功,在身後注入體內的先天真氣引導下,直貫重樓。他先運死寂潛能氣功,逐漸靜止,換上玄通心法,進入人我兩忘之境。
起初,他交錯行功,倒不太吃力,等到兩功合運,他便感到經脈似乎容納不下澎湃如潮,威力一發不可遏止,而且愈來愈熾熱,終於變成陣陣火流的氣血。
他感到身軀似要爿爿爆裂,也像處身在熔爐之中,渾身發出熾熱的氣流,痛苦萬端。
但他以無窮的信心和超人的堅韌力,與徹骨奇痛相抗衡,絕不鬆懈半分。
四周的冰雪逐漸溶化,泛流至三尺外又行凝結成冰。
雪風仍然狂舞呼號,曙光已臨大地。
不但玉琦渾身霧氣蒸騰,老和尚也渾身炙熱如火。
在天色行將大明前,他們的身上熱流方行漸散。
終於,他們停止行動。老和尚疲憊地站起,抖掉衣衫上的薄冰,喜氣洋洋地說:“孩子,你已更上一層樓,今後的成就,全在你自己了。能否達到通玄之境,也得看你的機緣。”
玉琦只覺精神充沛,氣機大異往昔,再三叩謝道:“大師成全之德,晚輩沒齒不忘。”
老和尚將他攙起,黯然道:“老衲行將遠出玉門,深入大漠,今日即拾掇首途,你自珍重。”
語聲一落,人影去如電閃。
玉琦怔怔地目送老和尚身影消失,茫然舉步。
客店之內,四更末發生了一件大事,在功力奇高的三位小姑娘住處,更加上姜志中三位老江湖的照應下,竟然發生了不可思義的突變。
他們的住處是一所獨院,通往前進院子的一面,是一條走廊,左右後是亭園,花盡樹枯,積雪極厚。相距五七丈,是高聳的圍牆。
四更將盡,正是沉睡之時,江湖上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三更一過,夜行人的活動即告減少,一般高手便不屑行事。
北面圍牆外,在風雪正狂之際,突然升起了一縷淡淡的灰色煙霧,被狂風一刮,飄向整間客舍。
風太大,煙霧愈來愈濃,但大部份的煙,只能下降而不能上升,所以向樓上飄去的煙為數極為淡薄。
五更的更柝聲,從遙遠的街口隱隱傳來,在狂風暴雪中,顯得極為蒼涼悽切。
淡灰色的濃煙漸告稀薄,終至完全消失。但空氣中,仍充溢著淡淡的香味。
圍牆外,“颼颼颼”竄入三個全身裹在白衣中,只露一雙眼睛的蒙面人,一入牆內便向下一伏。人是白色,與雪相同,伏在牆下簡直難分是人是雪。
不久,又進入三名同色裝束的人。
六個人伏地蛇行,徐徐向房屋接近。分為三批,一走正門,一走後院,另一批則欺近東廂,他們對地勢屋位極為熟悉,像是早有萬全準備。
他們一一接近,消失在屋角暗影中。
樓上是菁華和茜茵住左內間,玉琦在前廂客房,飛虹、逸電則在外間。
樓下,內廂住了兆祥和元真。兩廂一住志中,一住柏永年和周嵐。
由後院侵入的兩人,身手極為高明,在階下騰昇三丈高的陽臺,竄入廊下貼壁隱身。
正當他們推門進入甬道的瞬間,內房中已響起了甜甜的嗓音:“茵妹!你可曾醒了?”
“嗯!好……好睡。”是另一個睡意仍濃的嫩嗓子。
“真怪啊!茵妹,怎麼我會感到有些兒倦意呢?”
“我也是啊!華姐。”
“唔……真怪!竟會有倦意……”
聲息寂然,像是又睡了。
兩個白衣人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直待聲息寂然,方悄悄退出廊下。其中之一用極低的語音說:“糟!藥力不夠,她們仍有知覺。”
“咱們快走,不然女煞星一出,誰也別想活,誰也不是她們的敵手。”
內房聲音又響:“茵妹,早些起來算啦!”
“好姐姐,讓我好好睡個夠。”
兩個蒙面白衣人一哆嗦,屏息著向後退。“唰”一聲飛縱下地,撲向圍牆。
“茵妹起來,來了夜行人。”
接著起了著衣的輕微音響,並有摘劍的聲息。
兩個白影已越牆飛遁。
由東廂侵入的人,各背了一個人,也慌忙竄走。
從大門進入的人,剛把大門弄開,在門左右拔劍伺伏,準備截擊搶出的人,這時也突然慌慌張張,掠向前院,三兩起落,便消失在房舍暗影中。
四條青影四面飛射,手中寶劍寒芒閃縮,出現在房屋四周,可是先前的白影早已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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