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萬老夫人卻在這時突然拋開了他,飛身去了。
他自己身懷絕技,自然知道萬老夫人所點的三處穴道無一不是必死之大穴,但此刻他為何還未死去,他更是想不通。
這時,他亦自聽得那人語腳步聲漸行漸近,漸漸走人了這冷僻的花木林中。一人沉聲道:“此地絕無人來打擾,你我正好談話。”
這語聲一人寶玉之耳,寶玉心頭便不禁為之一動。他只覺這語聲是如此熟悉,彷彿本是他十分親近的人。
他掙扎着,要想去瞧一眼,這若是他的熟人,便可將他救出此處。怎奈他既不能動又不能言,面上還覆着泥土,哪裏瞧得見。
但聞另一人道:“你既有機密之事與我相商,便該與我坦誠相見才是,為何還要如此藏頭露尾,又矇住了面目。”語聲冷傲,竟是冷冰魚。
寶玉這才知道,自己縱能爬起,也是瞧不見此人面目的了。但此人是誰?行藏為何如此詭秘?與冷冰魚又有什麼話説?
只聽這人輕聲笑道:“你若是相信於我,不瞧我面目又有何妨?你若是根本不相信我,瞧見我面目也是無用的。”
冷冰魚似是沉吟了半晌,道:“好,有什麼話?你只管説吧!”
那人先不答話,卻展動身形,四下游走了一遍,顯見他行事十分謹慎,明知此地無人,還是要查看清楚。
但他觀察縱然仔細,行事縱然小心,卻也萬萬夢想不到還有個人竟然埋在地下,偷聽他們説話。
寶玉只聽衣袂帶風之人有如風捲木葉響了一圈,然後,那人方自頓住身形,沉聲説道:“此番泰山較技之會,閣下若能技冠羣雄,便不啻登上當今天下武林盟主的寶座,不知閣下是否有意?”
冷冰魚冷笑截口道:“這個冷某自然早已知道,難道你此刻説了這番話後,冷某便能登上那武林盟主的寶座不成?你説了又有何用?”
那人緩緩道:“自然有用的。我且問你,此番泰山會中,武功真能威脅於你的對手,除了方寶玉與七大弟子外,還有什麼人?”
冷冰魚笑道:“七大弟子也未必是冷某的對手……”
語聲微頓,又道:“除了他們外,別的,冷某更未放在眼中。”
那人微微一笑,道:“這就是了。我若能令這些人全都無法去泰山與你交手,你豈非便可穩穩登上那武林盟主的寶座?”
寶玉心頭一跳,暗道:“這究竟是什麼人?又有何力量能令我與莫大叔他們全都無法與冷冰魚動手?”
他越聽越覺此人語聲確是十分熟悉,卻又偏偏想不起此人究竟是誰。他確信自己記憶與耳力俱都不弱,無論任何人的語聲,只要被他聽過一次,他便不會忘記,但此次……此次為何卻偏偏忘了?他知道這其中必定有些古怪的道理,但究竟是什麼緣故?什麼道理?他心頭一片紊亂,越是要想,越是想不通。
只聽冷冰魚呼吸已自漸漸粗重起來,顯見也已動了心。
過了半晌,他終於沉聲道:“我與你素不相識,你為何要如此相助於我?你究竟有何企圖?”
那人一笑道:“若無我相助,你萬難登上武林盟主的寶座,這點想必你自己也清楚得很。你登上盟主寶座後,想必定不會忘了我的好處,而我,也不願出面去爭那盟主之位,是以你我合則兩利,分則兩敗。”
冷冰魚道:“你……你要我怎樣?”
他語聲已因激動而顫抖起來,只因這“武林盟主”之位對江湖豪傑説來,的確是種不可抗拒之誘惑。
那人緩緩道:“只要你寫下字據,與我訂下同盟之後,奉我如兄,終身不得違背,我便可一手將你扶上寶座了。”
冷冰魚呼吸更是粗重,他不願如此受人擺佈,但又實在受不住這誘惑,又沉吟半晌,終於道:“你雖説得如此確定,但我又怎能信得過你?”
那人笑道:“你立刻便可信得過了。”
話聲未了,突聽遠處又有人語、腳步聲傳來。
那人輕叱一聲,道:“藏起身形……快!”
但聞衣袂風聲一閃而沒,接着,那邊的人語、腳步聲越來越近,竟也走人了這片花木叢中。
只聽一人道:“你説要去責罵寶兒,卻為何將我帶來這裏?”語聲雖然急躁,但中氣顯然不足,正是楊不怒。
另一人柔聲笑道:“但我總得先問問你,為何對寶玉如此氣惱?”這語聲竟是魏不貪的。
楊不怒與魏不貪突然來到這裏,寶玉更是吃了一驚。
他生怕在暗中潛伏的冷冰魚與那神秘怪客會突然出手暗算楊、魏兩人。此刻楊不怒傷病未徹,魏不貪武功再強,猝不及防之下,也難免要遭毒手──他兩人死在這裏,那是自然無法去泰山與冷冰魚動手的了。
寶玉越想越是驚心,怎奈他連呼吸都覺困難,自然無法出聲。他身子全被泥土掩埋,連手指都不能動彈,更無法示警。
楊不怒恨聲道:“寶兒這孩子,近來行事之乖僻可恨,委實令人無法想象。就以方才來説,他明明早已來到這裏,卻偏偏要等到我丟人現眼之時才肯現身,才肯出手,這是為了什麼,我好歹也得問個清楚!”
魏不貪道:“你方才為何不問?”
楊不怒道:“他戰勝之後,根本未將我瞧在眼裏,全不過來與我相見!不錯,那時是有些人在圍住他,但他難道不會推開那些人麼?我越想越覺氣惱,一怒之下,便索性走了。”
寶玉在一旁聽得又是苦笑又是傷心。
魏不貪道:“如今你想怎樣?”
楊不怒道:“你既已星夜趕回,自當去問問他,為何要如此對我?這些天他究竟去了哪裏……?他……他究竟在搞什麼鬼?”
魏不貪沉吟半晌,方自緩緩道:“這其中秘密,只怕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楊不怒道:“我為何永遠不會知道?”
魏不貪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只因為……”突然伸手向楊不怒肩後一指,叱道:“那是什麼人?”
楊不怒一轉身,身後卻是空無人影,楊不怒奇道:“那有什麼……”
哪知他話方出口,魏不貪竟突然出手,左拳右掌,閃電般擊在他後背之上。只聽“砰!拍!”兩聲,楊不怒一聲慘呼,口中鮮血狂噴而出,身子也被震得離地飛起──崆峒武功本以陰柔見長,但魏不貪這一拳一掌卻使的是純正陽剛之力,竟生生將楊不怒的身子震得有如斷線風箏般飛出數丈,凌空翻了兩個身,仰天跌在地上,顯見是永遠再也無法站起的了。
這一變化的發生,寶玉當真在惡夢中也夢想不到。
他先是懷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耳朵所聽到是真的。
但這懷疑瞬即便被驚駭、惶急與悲憤所代替。他身子立刻變得冰冰冷冷,比覆在他身上的泥土還要冰冷。但他心中卻已燃燒起憤怒的火焰。他實未想到魏不貪如此喪心病狂,竟忍心對自己手足般的師弟下此毒手。
魏不貪為的是什麼?是否他的貪心害了他?
流水不住嗚咽,魏不貪緩緩走到楊不怒屍身旁。
夜色中,只見楊不怒雙睛怒突,牙關緊咬。他嘴角流滿鮮血,圓睜的雙目中,卻凝結着兩粒淚珠。
這鮮血寫出了他的仇恨與憤怒,這淚珠卻敍出了他臨死前的悲哀與失望,顯然他死不瞑目──他委實死不瞑目。
夜色中,這面目看來是如此猙獰,如此可怖,那圓睜着的雙目,正帶着他生前所有的悲憤與仇恨瞪着魏不貪。
魏不貪不由自主機伶伶打了個寒噤,喃喃道:“老七,你莫要怪我,我不得不如此。你若覺黃泉路上太過寂寞,我立刻就會找人來陪你的。”
他語聲中先本有些歉疚之意,但説到後來,他嘴角已泛起獰笑,語聲也變得説不出的殘忍與冷酷。
寶玉聽了這語聲,也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切齒暗道:“他還要害誰?他還要害誰?”
魏不貪已俯下身子,抓起楊不怒的手,以他冰冷而僵硬的手指在地上劃了個字,喃喃道:“方寶玉……方寶玉……此番你又慘了。”
黑暗中突然有人道:“魏老五,你幹得好。”
語聲熟悉而特異,正是方才那神秘怪客。
魏不貪一笑道:“這點小事算什麼?”
神秘語聲道:“你只要如此幹下去,你所夢想的一切,便都會得到的,我擔保可以讓你得到世上最大的財富。”
魏不貪笑道:“我也可以向你擔保,那幾人的性命全包在我手上。”
神秘語聲道:“好……好,你去吧!”
寶玉聽完了這短短幾句對話,手足更是冰冷如死。
他身上冷汗已染濕了衣襟,沁人泥土。他如今知道魏不貪與這神秘怪客已有了勾結,而這神秘怪客卻顯然是“五行魔宮”中人。
聽他們的對話,他們顯然已以財富打動了貪婪成性的魏不貪,竟要利用魏不貪將七大弟子一一置之死地,卻要嫁禍於方寶玉──武林七大門派若都將方寶玉視作大敵,江湖哪裏還有方寶玉立足之地。
寶玉又是驚怒又覺僥倖:“天幸那老婆子將我埋在地下,否則以這幾人耳目之靈,無論誰也休想偷聽得到他們的秘密……天幸我今日聽得他們的秘密,只要我不死,便能揭破他們的奸謀,否則又有誰會猜到魏不貪如此喪心病狂……但我能否不死?我能活着自這墳墓中走出去麼?”
一陣腳步聲自黑暗中行出。
那神秘的語聲笑道:“冷少莊主,方才的事,你都已親眼瞧見了,你覺怎樣?”
冷冰魚訥訥道:“我……我……”
他竟也似被方才發生的事駭住了,一時間竟説不出話來。
神秘的語聲道:“你此刻是否已相信了我的話?”
冷冰魚嘆了口氣,道:“知道了。”
但聞一陣紙張悉索聲,然後,神秘語聲道:“這裏有三份盟約,只要你寫上名字,畫上花押,你我便是生死與共、富貴共享的盟友了。”
冷冰魚道:“但……”
神秘語聲道:“良機不再,錯過難逢,你還猶豫什麼?”
冷冰魚顯然早已動心,此刻終於咬了咬牙,大聲道:“好!一言為定,禍福同……”話未説完,語聲微頓,只因這時遠處又有腳步人聲傳了過來,腳步奔騰,人聲喧譁,來的人數似乎不少。
冷冰魚與神秘怪客方自隱去。人羣已來到這裏。魏不貪當先而行,
齊星壽、潘濟城與十餘個江湖豪傑相隨而行。
只聽齊星壽沉聲道:“魏兄怎知楊七俠到這裏來了?”
魏不貪道:“老七方才已與我見過一面,説要將寶兒帶來這裏教訓一番,問他為何目無尊長……唉!老七素來脾氣暴躁,而寶兒麼……唉!寶兒少年成名,委實也太不將我輩瞧在眼裏,我生怕他們言語衝突起來,不可收拾,是以才將各位請來,打個圓場。”
齊星壽笑道:“這樣的和事佬,在下一向最願當的了。”
潘濟城道:“但這裏如此靜寂,哪有人影?”
齊星壽道:“咱們找找……老七……老七,寶兒,你們在哪裏?”
腳步聲散了開來,顯見已在四下找尋。
忽然間,一人驚呼道:“不好了,這……這……這……楊……楊……”驚駭激動之下,不但語聲顫抖,連字句都分辨不清。
但羣豪雖然未曾聽清他説的是什麼,卻都已聞聲奔來,於是一眼便瞥見了楊不怒僵卧的屍身、猙獰的面容。
齊星壽失聲呼道:“這……這是怎麼回事?楊七俠遭了誰的毒手?方少俠又到哪裏去了?”呼聲之中,魏不貪已痛哭着撲在楊不怒屍身上。
接着,自然立刻會有人發現楊不怒手指劃出的字跡,於是又有人呼道:“這裏有個字……”
於是六、七個火摺子立刻同時亮起,有人呼道:“寶!是個‘寶’字,楊七俠臨死前還寫下這‘寶’字,為的是什麼?”
潘濟城顫聲道:“莫非是……莫非是方少俠……”
魏不貪嘶聲悲呼道:“寶玉!方寶玉!一定是方寶玉下的毒手。否則老七又怎會毫無防備,否則普天下又有誰能將咱們老七一掌擊斃?”
羣豪立時呼喝大罵起來:“不想方寶玉竟會如此狠毒!”
魏不貪自然更早已?目流滿面,悲呼道:“各位一定要幫我尋着這卑鄙無恥的惡徒。”
羣豪鬨然應道:“對!咱們可也不能再容這惡徒活在世上,咱們一定得將他找出來。”於是火光又自四下散開,遠處又有腳步之聲奔來。
寶玉又是悲憤又是驚駭。他知道自己此刻若是被人尋着,魏不貪萬萬不會給他説話的機會,必定要將他立斃掌下。
他雖然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若不將魏不貪之陰謀揭破,他實是死不瞑目,他無論如何也得活下去。
火光閃動,腳步奔騰,他只覺人羣的腳步自他身上踐踏而過,但誰都夢想不到方寶玉竟已被埋在他們踐踏過的泥土裏,誰都未曾低頭搜索一眼,誰也都未曾發現自己腳下的泥土有何異狀。
寶玉只覺他自己心房的跳動漸漸加速、加重,正震動着他自己的耳鼓,彷彿已快要將耳鼓震破。
就在這時,他冰冷的軀體四肢忽然起了一種燥熱之感,似乎有股火焰忽然在他身子裏燃燒起來。
頃刻之間,他心脾內臟、軀體四肢都已被燒得發疼,正似有無數根火紅的鋼針紮在他身上,疼得他已無法忍耐;也就在這時,他本自軟綿無力不能動彈的四肢竟突然有了力量──這力量竟似隨着這火燒般的熱疼而來。
他喉間也似已能發出聲音。
於是,他忍不住要掙扎動彈,他忍不住要呻吟嘶呼。
但他只要稍有掙扎,稍有呻吟,行藏便立時要被人發現。
若是換了平時,無論多大的疼痛,他都可咬牙忍住,但此刻此時他身心都已出奇地孱弱,竟似無法忍受這火燒般的疼痛。他雖然拼命咬緊牙關,但仍壓不住那掙扎嘶吼的慾望。
他已幾乎要瘋狂起來──他已幾乎要不惜犧牲一切,放聲嘶喝,以求解脱,他腦海已因痛楚而迷糊,道義、責任、雄心……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似已距離他十分遙遠……十分遙遠……
忽然間,霹靂一聲,大雨傾盆而落。
如注的大雨淋在泥土上,自泥土中滲入寶玉的衣裳,寶玉火熱的身子被這雨水一打,疼痛立時減輕,神智立時清醒。
覆在寶玉面上的一層泥土本就十分稀薄,此刻立時便被雨水衝開。他雙目已能睜開,眼前已可瞧見珠簾般的雨絲。
火光已滅,暴雨中有羣豪叱吒呼喝聲傳來。
“如此暴風雨,咱們還是莫要再找了。方寶玉可非呆子,他殺了人後,還不快快逃走,在這裏等死不成?”
“説得有理,咱們走吧!”
於是呼喝腳步聲漸漸遠去,四下又復寂然。
寶玉嘴角不覺泛起—一絲苦澀的冷笑──這就是人性中卑劣的一面,這就是人的自私──在激動之中,無論要誰去追查兇手,他都會去的,但若要他淋雨、受苦,他便會想個理由不幹了。
雨越下越大,寶玉身上火燒針扎般的熱疼已漸漸消失,他身心突然覺得説不出的疲憊,眼簾似有千鈞般沉重。
所有的一切,又似都距離他十分遙遠,他只想好好睡上──陣,縱然他身子還在泥土中,縱然一睡不起,他也在所不惜。
他終於沉沉昏睡過去。
八月十三,月已將圓。
泰山羣雄競技之會已迫在眉睫。
月明星稀,夜已深沉。
泰山之麓,萬竹山莊,雖是羣豪聚集之地,但此刻人人都要為這近在眼前的大戰養精蓄鋭,自己俱都提早安歇。
萬竹山中,風吹竹動,一片靜寂,唯有西園中一間精舍的斗室裏,仍有燈光自窗户透出。
孤燈昏暗,莫不屈、公孫不智、石不為三人對燈枯坐,三人俱是雙眉緊鎖,滿面沉重之色。
莫不屈終於長長嘆息了一聲,黯聲道:“楊七弟重傷不治在先,金老二飲酒中毒在後,昨夜西門六弟竟又被人暗算,連中三種絕毒暗器,眼見也是活不成了。想起我弟兄八人,同投白恩師門下時也有生死與共之誓言,而如今……唉……”慘然長嘆一聲,垂下頭去。
石不為目中也熱淚盈眶,一字字沉聲道:“我活下去,只為復仇……”
公孫不智喃喃道:“復仇……不錯,復仇!但縱算楊七弟是死在寶兒手下,難道老二、老六也是被寶兒害死的麼?你我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還談什麼復仇?”
莫不屈道:“聽你言下之意,老二、老六之死,是斷然與方寶玉無關的了?”
公孫不智道:“嗯!不錯。”
莫不屈道:“但除了方寶玉之外,又有誰會暗算他們?又有誰能暗算他們?”
公孫不智道:“你必須注意一點:他三人被害後,都毫無掙扎之跡留下,顯見是事先毫無防備。由此可見,動手加害他們的,必定是他們極為熟悉的人。”
莫不屈截口道:“是以我才算定是方寶玉。”
公孫不智緩緩道:“但寶兒害了楊七弟後,老二、老六早已將他視如蛇
蠍,只要一見他們,必定叱罵爭打起來,怎會那般安靜?”
莫不屈怔了一怔,説不出話來。
石不為道:“對!”
莫不屈默然良久,方自嘆道:“此人既非寶兒,卻又是你我十分熟悉的人,那麼,他會是誰呢?難道是……”他實在想不出自己熟悉的人中有誰會是那般喪心病狂之人。他對誰都不敢稍有懷疑,只得長嘆住口。
公孫不智緩緩道:“大哥你不妨想一想,你我兄弟間,有誰最易被利誘,老二、老七他們死後,又是誰最先發現的?”
莫不屈身子一震,雙目圓睜,厲喝道:“你莫非是説魏五弟?你怎可如此懷疑於他?你……你……你切莫忘了,他也是你我親如骨血的兄弟。”
公孫不智沉聲道:“事已至此,你我必須對任何人都要懷疑,寧嚴不漏,寧枉勿縱……”
石不為道:“對!我去瞧。”
莫不屈方待站起喝止,已被公孫不智一把拉住,道:“四弟行事最是沉着謹慎,有他去瞧,錯不了的。”
過了半晌,石不為一掠而回,面上仍是毫無表情,只是沉着道:“來!”
再次轉身奔去。
莫不屈、公孫不智根本無法自他神色間瞧出他查看的結果,只有隨在他身後快步奔出。
他三人同室而居,魏不貪卻與牛鐵娃、金祖林同住。莫不屈等三人推開了他們住室的門户,閃目一望,面色立時改變。
一線微光中,只見鐵娃鼾聲如雷,金祖林爛醉如泥,而魏不貪竟然倒卧在地上,四肢痙攣,口吐白沫,身旁一隻茶杯,亦已跌得粉碎。
莫不屈失聲道:“不好,老五莫非也中了毒?”
公孫不智早已竄將過去,扶起了魏不貪的身子,翻了翻他的眼皮,把了把他脈息穴道,出手如風,將他心脈左近穴道一齊點住。
石不為燃起燈火,將燈邊茶壺檢視半晌,道:“茶中有毒。”
莫不屈熱淚奪眶而出,輕撫着魏不貪鐵青的面容,黯然道:“老五,咱們險些冤枉了你……”
公孫不智亦是滿面悲愴,喃喃道:“不錯,我方才確是冤枉了他……”他心中自覺十分歉然,只因魏不貪若是兇手,自己又怎會中毒?
莫不屈道:“他……他已無救了麼?”
公孫不智道:“幸好咱們及時發覺,他毒性還未攻心,只要再遲半個時辰,老五這條命便又要真的斷送了。”
莫不屈道:“如此説來,他……莫非還有救?”
公孫不智“嗯”了一聲,自懷中取出個小小紫緞錦匣,自錦匣中取出四隻玉瓶,將瓶中之藥全部給魏不貪灌了下去。
要知武當內家正宗門下弟子游俠江湖時,難免與下五門盜賊結怨,是以武當弟子,雖嚴禁使用毒藥暗器,但解毒靈藥經過百十年的研究改進後,已凌駕天下各門各派之上,幾稱舉世無雙。
道家靈藥,無毒不解,公孫不智雖不知魏不貪中的是何種毒藥,但將那四瓶藥灌下去後,不出半個時辰,魏不貪身子已能轉側,口中也已能發出呻吟,接着,張口吐出了一灘碧綠的苦水。
公孫不智抹了抹額上汗珠,長長鬆了口氣,道:“無妨了。”
莫不屈長嘆一聲,“撲”的坐到椅上。驚駭過後,他此刻似已渾身脱力,滿頭黃豆般大小的汗珠如雨而下。
公孫不智道:“老五危險已過,有我在這裏照料已足夠了,四弟你還是陪大哥過去歇歇吧。會戰之期將至,大哥是萬萬不可太過勞累的。”
莫不屈終於被石不為勸去歇了。鐵娃猶在沉睡,金祖林猶在沉醉,房中的響動,他兩人竟然全未察覺。公孫不智瞧着他們,嘴角不禁露出苦笑,喃喃道:“這兩人真有福氣。”
突聽窗外有人拍掌作聲,“吧”的一聲。
公孫不智霍然轉身,叱道:“誰?”
哪知他“準’’字方出口,榻上的魏不貪手掌突然揮起,數點寒星隨手暴射而出,急打公孫不智後背。公孫不智雖然機智無雙,卻再也夢想不到背後竟會有人突加暗算,何況鐵娃鼾聲如雷,完全掩沒了暗器破風之聲。
但見寒星──閃,公孫不智──聲驚呼,整個身子都被打得往前面直撲了出去,數點寒星已全都打在他的背上。他身子踉蹌撲到窗前,雙手──撐,整個人自窗口翻了出去,竟有如瘋狂一般狂奔而出。
魏不貪悄悄探起半個身子,目中閃動着得意的光芒──公孫不智身中數件絕毒暗器,再加如此狂奔,毒性只有發作得更快,只怕奔不出數丈遠,便要倒地不起,那時世上又有誰會想到這是魏不貪下的毒手。
原來魏不貪之中毒,只不過是他自己故佈疑陣,好叫別人不再懷疑於他。他喝下毒茶之前,自己早已先將解藥服下,他那暈迷痙攣之態,倒有大半是他自己裝作出來的,公孫不智縱無解藥救他,他也萬萬死不了的。
房門一響,莫不屈與石不為又衝了進來。
魏不貪早又卧倒,早已作出昏迷之態。
莫不屈目光轉動,駭然道:“方才是誰在驚呼?公孫二弟哪裏去了?”拼命搖醒了金祖林與牛鐵娃,大聲問道:“方才房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們可知道?”
金祖林與牛鐵娃愕然相顧,茫然道:“什麼事?”
石不為跺足長嘆。石不為忽然叱道:“瞧!”
眾人隨着他目光望去,只見窗前地下,赫然有數點血跡,半支起的窗户也已被震破了。
莫不屈失色道:“莫非公孫二弟也中了暗算?此刻竟負傷去追查敵蹤去了?但……但他為何不通知你我一聲,他!他……他怎可孤身涉險?”
石不為道:“追!”當先掠出窗外。
但眾人窮一夜之力,幾乎將“萬竹山莊”每寸泥土都翻過來了,卻還是找不着公孫不智的蹤影。
公孫不智竟也失蹤了。
七大弟子中三人不治,──人中毒,一人失蹤,這自然是震動天下的大事,江湖中人有的為此驚詫,有的為此難受,也有的為此暗中竊喜──泰山競技之會,已少了幾個強敵。
八月十四,這一日便在紛亂、慌恐、焦急與等待中過去。莫不屈兩日不眠不食,面色蒼白,雙目紅腫,已憔悴得不成人形。
競技之會雖訂在月圓之夕,但八月十五清晨泰山之巔觀日峯前的山坪上,已是人頭擁擠,羣豪畢集。
山石間,林木中,只要稍有空隙,便可發現赫然有一具嶄新的棺木放在那裏。羣豪對這些棺木早已作過各種猜測,此刻已是見怪不怪,有的人甚至就坐在這些棺木上,靜等着圓月升起。
午後,羣豪間已不時騷動,只因參與此會的主要頂尖兒的高手已陸續來了。
“潘濟城,那隨着齊星壽同立、面容慘白、長身玉立的少年人便是五年前怒斬‘快刀手’的潘濟城。”
“是他?就是他!嘿!倒真瞧不出來,這看來有如花花公子般的少年,竟就是江湖傳説動手間最冷靜的潘濟城。”
潘濟城是成名英雄中上山最早的一人。
接着,長白大豪“快馬陰刀”吳東麟、“小花槍”馬叔泉、“無情公子”蔣笑民……這些久已膾炙人口的英雄豪傑,也都陸續上山──每一人上山,自然都會引起一陣或大或小的騷動。
但此次盛會中最最引人注意的一些人物,直到日薄西山、天已將夕卻都還未露面,這自又引起羣豪的竊竊私議。
“聞道‘天刀’梅謙此次早已隨萬子良與七大弟子來到山下,怎的他們直到此刻還不上來?”
“這……這必是為了七大弟子此刻已只能稱為兩大弟子了,而且瞧莫不屈的模樣,此次已萬萬不能出手,只怕也不堪一擊。”
“出道時曾經轟轟烈烈的七大弟子,如今竟落到這樣的地步,倒真是令人想不到的事。”
“奇怪的是……他怎的也還未來?聽人傳言,他仍是此次盛會中奪標希望最大的一人。”
“誰?”
“天上飛花冷冰魚。”
“他?怎會是他?”
“嘿嘿!這消息來源機密無比,我雖不能告訴你,卻可斷定這是萬萬不會錯的,你且等着瞧吧!”
“但方寶玉……方寶玉又如何?”
“方寶玉……哼哼!他只怕永遠也無法在人前現身了。”
山峯遠側高處雜木林中的嶙峋怪石間還有口棺材。
兩條大漢,一人錦袍,一人藍衫,費了許多力氣,終於爬上這裏。藍衫大漢長長喘了口氣,笑道:“此地上來雖然困難,但只要一上來,便可安安心心地觀戰了。棺材雖不祥,但坐在上面卻舒服得很。”
錦袍大漢拍着身上的泥土,亦自笑道:“不錯,此地縱觀戰局,確可一目瞭然……”
兩人方自坐上棺材,突聽棺材裏“吱”的一聲。叫聲尖鋭怪異,本就十分嚇人,何況是自棺材裏發出來的?
兩人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齊地自棺材上跳了下來。
錦袍大漢放足便奔,藍衣大漢卻一把拉住了他,壯起膽子,喝道:“棺……棺材裏的是什麼人?”
棺材裏發出了吱吱的怪笑聲,道:“棺材裝死人,活人離遠些。”
語聲之怪異可怖,更是令人不寒而慄!
藍衫大漢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棺材裏怪笑道:“你且莫管我是人是鬼,只要敢再坐在這棺材上,便再也休想活着下山,不信,你兩人儘管試試。”
兩條大漢身子雖大,膽子卻不大,對望了一眼,齊地轉身狂奔而去,連滾帶爬逃了下去。
棺材裏笑聲不絕,棺材蓋緩緩升起,一顆白髮蒼蒼的頭顱自棺材裏伸了出來,格格笑道:“我老人家舒舒服服地躺在這裏瞧熱鬧,你兩人卻要來坐我老人家頭上,豈非自找黴氣麼?若非我老人家此刻還不願現身,你兩人此刻哪裏還有命在?”摸出個梅子放進嘴裏,咬得吱吱喳喳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