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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是非最难言

    青衣人银铃般一笑,随手摘下帽子,满头黑发立刻流云般披散下来,她轻笑着道:“你可认得我?”

    万老夫人终于站直身子,凝目望去。只见她粉面桃腮、柳眉樱唇,一双灵活明亮的眸子更含蕴着千万种风情,在黑暗中朦胧望去,当真是美绝天人。万老夫人虽也是女子,却也不觉瞧得呆了,喃喃道:“我见过你,但……但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了……奇怪奇怪,如此美丽的人儿,我只要见过一面,便该不会忘记的。”

    青衣丽人笑道:“你再想想……六年前……五色帆船上……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你纵未对面见过我,但必定在远处瞧过……”

    万老夫人脱口道:“小公主……你是小公主。”

    小公主嫣然道:“不错,我知道你是认得我的。”

    万老夫人道:“小公主,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可莫要害我……你……你放我这可怜的老太婆走吧,我永远忘不了你的好处。”

    小公主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要走,我自然不会拦着你,但……唉!放着个天大的良机在眼前,你却要走了,岂非可惜?”

    万老夫人眼睛又亮了,道:“良机?什么良机?”

    小公主眨了眨眼,道:“你可愿将方宝玉击败么?”

    万老夫人道:“这种露脸的事,还有谁会不愿做,只是……只是要将那小狐狸击败,岂是容易的事。”

    小公主缓缓道:“只要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便会知道要将方宝玉击败,原是再也容易不过的事了,谁都可以做到。”

    万老夫人狂喜道:“什么秘密?到底是什么秘密?……我的好公主,你就快些说吧,我早已对那小狐狸恨得牙痒痒的了。”

    小公主笑道:“不错,他的确是个小狐狸,所以他此刻看来虽还是蛮神气的样儿,其实全身武功却已尽失……”

    万老夫人脱口道:“真的?”

    小公主道:“我为何要骗你?”

    万老夫人一口气吃了四块酥塘,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喃喃道:“好小子,这次看我老人家如何收拾你!”

    小公主道:“但你只准将他击败,却不可伤他一根毫发,否则……”她面上娇美的笑容忽然敛去,随手在假山上一拍。

    万老夫人全未听得任何声响,但那山石已一块块碎落下来,这是何等阴柔狠辣的掌力,万老夫人面色不禁又变了,颤声道:“为何不可伤他?”

    小公主道:“这其中自有原因,但你却不必知道,更不可将这秘密泄漏,否则,我发誓必定会要你后悔的。”

    她并未说出什么狠毒的话来,但言语中自有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万老夫人如此凶狡的人,竟也不禁为之打了个寒噤,口中强笑道:“你只管放心,我老婆子绝不会如此不知好歹的。” 

    小公主展颜一笑,道:“如此就好,你只要好好听我的话去做;日后必定还有你的好处,知道么?……好,快去吧!”柳腰转折,又没人黑暗中。

    万老夫人垂首称是,再抬起头来,她竟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群豪多已注意到一个微妙的情况──那与方宝玉关系密切、不惜为方宝玉与人作殊死之战的“淮阳”杨不怒此刻竟连瞧也不瞧宝玉一眼,方宝玉呼唤于他,他也不理不睬,方宝玉向他走过去,他远远地便躲开了,方宝玉呼声已因痛苦而颤抖,他也似全不放在心上。

    但是他自己面上也已流露出悲愤痛苦之色。“天上飞花”冷冰鱼负手而立,冷眼旁观,嘴角正噙着一丝冷笑。

    做主人的齐星寿怔在那里,似已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灯光虽仍辉煌,人声虽仍热闹,但气氛却甚是令人难堪。

    到最后,杨不怒似将避人暗林,方宝玉方待追赶。

    突然间,一人大呼道:“小宝儿,还想逃么?你婆婆已回来教训你了。”一人随声而来,赫然竟是万老夫人。

    万老夫人居然真的回来,这可当真是大出群豪意料的事。杨不怒回身,方宝玉驻足,冷冰鱼张目,齐星寿皱眉,正自四散的群豪立时纷纷赶回──万老夫人已站在方宝玉面前。

    方宝玉深深吸了口气,道:“你真要动手?”

    万老夫人笑道:“自是真的!小宝儿,别人怕你,我老人家却不怕你,十招之内,便要打得你满地乱爬,你信不信?”

    方宝玉暗中惨笑一声,道:“请……”

    这简简单单一个“请”字里,当真不知藏着多少辛酸与悲愤。他实不愿死在这老妇人手中,却又别无选择。

    他情不自禁瞧了杨不怒一眼──这已是最后一眼。他但望杨不怒能了解他的悲哀与不幸,原谅他。

    但杨不怒瞧见他目光望来,却将头拧了过去。

    宝玉暗叹一声,但觉万念俱灰──活在世上,他已无法做人,他唯有以“死”来换取别人的宽恕。

    万老夫人笑道:“乖宝宝,莫要躲,待婆婆一杖打破你的头。婆婆喜欢你……”笑声中杖影如山,当头击下。

    宝玉咬了咬牙,暗道一声“也罢!”非但全不闪避,反而将身子对那沉重的杖影迎了过去。

    群豪脱口惊呼,杨不怒面色一变,眼见方宝玉的鲜血已将染红画肪前这片碧绿的草地。

    哪知万老夫人拐到中途突然变势,“泰山压顶”变为“斜劈华山”,一杖竟擦着宝玉衣衫而过,全未伤着他一丝毫发。

    宝玉又惊又奇,但容不得他思索,万老夫人第二杖又已扫来。宝玉立定决心,还是迎了过去。

    哪知万老夫人这一杖到了中途竟又改变方向,还是擦着宝玉衣衫而过,全未伤及他皮肉。

    宝玉更是惊奇,更是不解。

    却听万老夫人喝道:“果然好身法。”

    她长杖急如风雷,瞬息间又攻出四招,但见杖影如山崩裂,杖风如狂飙过地,招式诡秘,声势惊人!

    群豪不禁暗暗惊叹,这万老夫人虽然狡猾无赖,但武功却着实不差,江湖中实难有几人能接得下她这根长杖。

    但此刻她这四招击下,每一招俱都在宝玉身旁擦身而过,只要有一寸之差,方宝玉立时便将筋断骨折。

    但就只这一寸之差,万老夫人竟似都不能越过。

    宝玉已惊奇得几乎呆住了,他再也想不透万老夫人怎会使出这种招式──这老婆子莫非是疯了?

    但在群豪眼中看来,却都认为方宝玉武功之深已人化境,万老夫人杖势无论如何变化,方宝玉事先竟都早已算中,是以他每一着都能抢得先机,不等万老夫人杖势改变,他已先立于不败之地。

    最惊人的是,他每一次竟似乎都能算得分寸不差,每一次都能令万老夫人的长杖堪堪擦身而过。

    他决不肯多费气力多避一寸,也绝不会少避一寸,这时间、部位算的是何等准确,这镇静的功夫又是何等惊人!

    群豪再也忍不住为方宝玉喝起彩来,齐星寿、潘济城瞧得眉飞色舞,冷冰鱼却不禁为之面目变色。

    这时万老夫人又已击出四招,这四招自仍伤不着宝玉。

    群豪已有人大呼道:“十招过了……十招过了。”

    万老夫人突然大喝一声,双手策杖,立劈而出。

    这一杖势如雷霆,在别人眼中看来,威势煞是惊人,但方宝玉却瞧得清楚,她这一招中实是空门大露。

    但闻万老夫人低语道:“呆子,还不出手?”

    方宝玉怔了一怔,不由自主挥掌而出。

    他明知自己此刻功夫全失,这一掌实连普通壮汉都无法击倒,何况万老夫人这样的武林高手。

    哪知他手掌方挥,万老夫人身子已凌空飞起,口中也发出了惨厉之惊呼,仿佛他这一掌中本含蕴着惊人的内力,掌势虽未到,万老夫人已无法抵挡,竟被震飞了出去。

    群豪本未瞧出方宝玉这一掌是如何发出的,只瞧见他掌势轻挥,万老夫人身子便飞了出来。

    这是何等巧妙的招式!这是何等深厚的内力──群豪那惊赞的呼声,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

    方宝玉自己却也被惊得怔住。

    只见万老夫人身子凌空翻飞,惨呼连绵不绝,接连翻了三两个筋斗,方宝玉却瞧得目定口呆,暗问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狡猾的老婆子如此做法,究竟是为的什么?这其中难道又有什么诡计?”

    但人家牺牲了自己,保全了他的性命与声名,无论如何去看,都是出自好意,又怎会有什么诡计?

    青衣小帽的小公主悄悄藏在一座假山后,遥遥观战,她瞧见战局如此,不禁又是惊奇又是着急。

    她喃喃暗道:“宝儿的武功难道已恢复了么?……不,这是决不可能的事!这必定是万老夫人在其中搞鬼……但,但这只老狐狸莫非是疯了么?她为何要如此做?如此做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她虽然是玲珑剔透的水晶心肝,但想来想去,却也想不出这是为了什么,只见观战群豪都已改换了面色,对宝玉刮目相看。

    小公主咬了咬牙,跺了跺足,轻声道:“小鬼,你等着瞧吧,你好受的还在后头哩!”撩起衣襟,轻跃下山,一转眼,便没人黑暗中,瞧不见了。

    宝玉却仍呆呆地怔在那里,犹自喃喃道:“这是为了什么?一些原本不该害我的人都害了我,而原本必定会害我的人反而没有害我……”

    目光抬处,便发现冷冰鱼已站在他面前,双目直视着他,良久良久,突然出手,抓向宝玉。

    宝玉微微一惊,哪知他只是握了握宝玉的手腕,并无丝毫与宝玉较量之意。他面上虽仍全无笑容,口中却道:“好武功,我先前错看了你。”

    宝玉讷讷道:“但……但此次……”

    冷冰鱼沉声道:“但你我之间还是少不得要有一战。月圆之夕,泰山之巅相见。”微一抱拳,转身匆匆去了。

    潘济城亦已走来,此刻微喟道:“这冷冰鱼人虽狂傲,却也不失为一条有肩胛、有骨气、敢说敢做、响当当的好汉子。”

    宝玉颔首道:“正是。”

    潘济城笑道:“但若以他与阁下相比,其间相隔仍不可以道里计。阁下今日之表现,实已够令人五体投地。”

    方宝玉苦笑道:“但……但今日……”

    齐星寿应声道:“方少侠武功之深,实如汪洋大海,深不可测。齐某闯荡江湖数十年,所会高手也还不少,但在下却连方少侠武功身法之奥妙处在哪里都瞧不出来。”

    方宝玉苦笑暗道:“今日之武功身法,哪有丝毫奥妙之处?”只是此时此刻,他心中纵有话说,别人也不让他说出来。

    群豪已将他团团围住,既不让他说话,也不让他出去。宝玉满心焦急,只有伸长了脖子去望杨不怒。

    杨不怒站得远远的,也正在瞧着他。

    方宝玉呼道:“杨七叔……七叔,小侄……”

    他不唤还好,这一呼唤,杨不怒反而转身走开了,宝玉空白急得满头大汗,却也无可奈何。

    他此刻功力若是未失,早已挤出去追赶,怎奈他全无丝毫气力,只是眼睁睁地瞪着杨不怒越走越远。

    群豪围得更密了,七嘴八舌,纷纷道:“方少侠今日吓走了冷冰鱼,战败了万老夫人,可说大获全胜,闷气全出,却不知方少侠此时此刻是否有所感怀?”

    方宝玉又急又怒,突然大声道:“今日之战,全是万老夫人故意让我胜的,我……我此时此刻,唯觉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他终于忍不住了,一口气全都说了出来。

    哪知那人却笑道:“方少侠委实太谦了。在下等虽然有眼无珠,瞧不出方少侠武功之奥妙,但谁胜谁负总还是瞧得出的。”

    还有人笑道:“在下昔日也曾瞧见方少侠出手,却总是未瞧出方少侠武功的好处……嘿嘿!那时方少侠的武功可真有些像是骗人的玩意儿,但今日……今日在下却瞧出方少侠武功的好处了,就凭方少侠闪避的那几手,嘿嘿!可真叫人瞧得眼花缭乱,从心眼儿里叫好。”

    又有人笑道:“从今之后,若还有人再说方少侠是骗子,那人必定是瞎了眼睛。”

    方宝玉听得只有暗中苦笑:“江湖中之是非黑白,委实难以分清。我昔日真凭武功得胜,他们却说我像是骗人的;今日我真的骗人了,他们却偏偏定要说已瞧出我武功的好处。这一得一失之间,怎的如此莫名其妙?”他越想越觉哭笑不得,更是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群豪已将他拥入画舫之中,有的赞美,有的敬酒,直闹了将近一个时辰,还不肯罢手。

    等到方宝玉回到房中,已是精疲力竭了。

    这时宝玉已从齐星寿口中得知,万子良、铁娃与莫不屈等人此刻正四下去寻访吕云、鱼传甲等人的下落,自也在打听方宝玉的消息。他们虽是分路探寻,但数日间便要在此间聚首,是以杨不怒便等在这里──宝玉自然也只有等在这里,在齐星寿精致致的客房中歇下。

    夜凉如水,晚风中仍不时有哄饮谈笑声隐隐传来。灯映木叶,窗上画影纷乱,宝玉之心境却比窗影更乱几分。

    杨不怒竟未回转他原住的房中,不知到哪里去了。-齐星寿虽再三安慰:“杨七侠必定不会走的。”但宝玉心中却犹不能释然。

    最令宝玉不解的自然还是万老夫人:她为何如此做法?她要的究竟是什么?这其中是否还另有主谋之人?

    更深人静,宝玉仍然是辗转不能成眠。

    突然间,窗外轻轻一响。

    宝玉霍然翻身而起,轻叱道:“什么人?”

    窗外轻轻“嘘”了一声。宝玉赶到窗前,出手推窗,只见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自檐头倒挂下来,赫然正是万老夫人。

    夜色中,只见她满面俱是诡秘的笑容,道:“小宝儿,你的恩人婆婆来看你了,你还不出来说话?”

    宝玉又惊又喜,怔了半晌,沉声道:“我正要找你,问你为何如此?”

    万老夫人道:“废话少说,屋里亦非说话之地,暗中也必定有人窥伺,你赶紧出来吧!”一只手由窗外伸了进来,竟将宝玉身子提了出去。

    宝玉既不能呼喊,也无法挣扎,只见万老夫人已翻身自檐头跃下,不由分说,拉着他向黑暗处奔去。

    到了一片花林中,远处灯火已遥如天星,风吹草动,流水呜咽,显见是这园林中最最冷僻的一个角落。

    万老夫人这才停下脚步,回首笑道:“小宝儿,你可知婆婆我方才为何救你么?婆婆我方才只要来一手真的,立刻就要了你的小命。”

    宝玉勉强忍住那急促的喘息声,道:“我本在奇怪,你究竟为了什么?”

    万老夫人格格笑道:“婆婆我知道你一辈子也猜不出的……”取出颗冰糖梅子放在口中,慢吞吞接着道:“你此刻根本全被蒙在鼓里,什么事都不知道。”

    宝玉想到小公主之对他忽冷忽热,火魔神之突然将他放了,万老夫人此刻又如此对待于他……

    他不由叹息一声,道:“不错,我此刻的确有如被蒙在鼓里──般,什么事都不知道,但……但此中秘密你难道知道?”

    万老夫人也不回答,自管悠悠笑道:“你可知你此刻一举一动都落在别人监视之中,无沦你去哪里,要做什么,都逃不过别人的耳目?”

    宝玉长叹道:“这个……本已在我意料之中。”

    万老夫人道:“你可知谁在监视于你?”

    宝玉沉吟道:“我只知必是五行魔宫中人,却不能确定是谁。”

    万老夫人格格笑道:“监视你的,本是你的老朋友。”

    宝玉耸然动容,脱口道:“莫非是小公主?”

    万老夫人笑道:“你还算聪明,不错,就是她。”

    宝玉道:“我功力已失,莫非便是她告诉你的?”

    万老夫人道:“不错,你可猜对了……若不是她告诉我,我老人家可还真不敢和你这小老虎动手。”

    宝玉目中露出喜色,道:“我知道了,想必是她要你手下留情,故意输给我?”

    万老夫人格格笑道:“这次你却猜错了。她虽要我留下你的性命,却要我将你击倒,好叫你在天下英雄面前丢人现眼,那么,你便只有乖乖地回到她裙下去了……她留下你的性命,只因你对五行魔宫还有用处。”

    宝玉仿佛一连被人在脸上掴了无数掌,木鸡般呆立在那里,良久良久方才惨然一笑,道:“这也怪不得她。五六年来,她始终在五行魔宫薰染之下,她本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孩子……就仿佛是张白纸,跟着那些恶魔,自然会被染黑了。”

    万老夫人道:“直到此刻,你还在处处为她着想?”

    宝玉垂首喃喃道:“我自然要为她想的。她本质是那么可爱而善良,此刻她身上纵已染了不洁之色,但……但我发誓,总有一日要将她洗干净的。”

    万老夫人格格笑道:“不想你倒真是个多情汉子。”

    宝玉霍然抬头,道:“既是如此,又是谁要你手下留情,故意输给我的?”

    万老夫人悠然咀嚼着梅子,微微笑道:“此人武功通神,智慧如仙,便是将火魔神、木郎君、土神君、金河王这些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她一根手指。”

    宝玉道:“此人能令你在背后都不敢骂他,自然有些手段,他是谁?”

    万老夫人缓缓道:“白水宫的女宫主水仙娘。”

    宝玉耸然道:“她……她莫非便是水天姬的母亲?”

    万老夫人道:“正是。”

    宝玉又惊又奇,道:“她既然也是五行魔宫中人,为何要如此对我?莫非……莫非她是为了水天姬,方自如此?”

    万老夫人微微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并非如此简单。”

    宝玉皱眉道:“但你却不妨说得简单些。”

    万老夫人道:“水天姬失踪之后,水仙娘心疼爱女,不免迁怒到木郎君、金河王、土龙子等人,在这五年间,她便以她那超凡的武功与智慧,将金、木、火、土四宫的主人全都逼出了神宫,又将他们这几人的儿子擒住作为人质,是以那四宫主人虽然激愤,却也不敢妄动。”

    宝玉动容道:“她竟能以一人之力,将那四宫主人全都逼走?”

    万老夫人笑道:“这自然还有我老人家帮她。”

    宝玉道:“你?”

    万老夫人道:“不错,我!我亲自陪她分别至那四宫之中,与四宫主人一一立下赌约,一面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在暗中擒住了他们儿子,等到四宫主人赌约输了,他们的儿子已在我们掌握之中,他们只有乖乖的如约离去。奇怪的是,火魔神那宝贝儿子并未落人我们手中,火魔神却也听话得很……嘿嘿!火魔神那儿子虽不争气,但火魔神却始终拿他当做命根子。”

    宝玉恍然忖道:“火魔神之子与王半侠的勾当,火魔神果然全不知情,加以时间凑巧,火魔神便以为他的儿子也是被水仙娘擒去的了……这也就难怪他从未向我探询过他儿子的消息。”

    他心念闪动,口中却道:“如此说来,水仙娘若是始终不肯放走人质,那四宫主人岂非便永无复仇之一日?”

    万老夫人笑道:“除非那四宫门下能有一人敢单独进入白水宫中,以同样的赌约胜过白水夫人,否则水仙娘是万万不肯将人质放手的,而那四宫门下,再等一万年也休想出现个能胜过水仙娘的人。”

    宝玉出神半晌,喃喃道:“原来如此。”

    他此刻自然已猜出火魔神要求他做的,想必便是要他独人白水宫,与那白水夫人一决胜负。

    这件事委实只有他能做到,只因普天之下只有他还有胜过水仙娘之望。宝玉沉吟半晌,突又问道:“小公主既知你是白水宫的人,为何还要你……”

    万老夫人截口笑道:“像我老人家这样的人物,无论做什么事,自然都是在暗中策划的,别人又怎会知道?”

    宝玉道:“你既在暗中策划,为何又出来……”

    万老夫人又自截口道:“此番我老人家出来,便是要打听那四宫的动静,却在无意间得知那四宫主人原来竟是要以你作为对付水仙娘的人。”

    宝玉道:“你……你怎也知道了?”

    万老夫人格格笑道:“她既要我打击你的声名,却又不肯让我伤你毫发,这自然便是要你乖乖地为他们做事了。你身子若是受了损伤,又怎能胜得了白水夫人?你若非无路可走,又怎会为他们做事?这道理岂非简单已极。”

    宝玉长叹道:“想来也必定是如此的了!”

    万老夫人笑道:“自是如此!你难道还以为小公主是对你好,才舍不得伤你么?唉!你真是个既多情又可怜的小呆子。”

    宝玉咬了咬牙,道:“既是如此,你方才为何不杀了我?我若死在你的杖下,岂非更无法为那四宫主人做事了?”

    万老夫人笑道:“方才我若杀了你,莫不屈等人知道了,岂非要找我算账?我老人家是何等人物,岂会做这样的呆事?何况,那时小公主必定在附近监视着我,也未必容得我动手伤你。”

    她语声微顿,面上慈祥的微笑突然变得异样狰狞,宝玉目光动处,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

    只听她嘶声接道:“但我若是此刻杀你,那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千百群豪方才亲眼瞧见我败在你的手上,做梦也不会想到两个时辰后我便能杀你,莫不屈等人纵要寻仇,也万万不会找到我老人家头上。此刻四下无人,更万万不会有人出手阻挡于我,我此刻杀你,岂非比方才好得多了。”

    宝玉面色早已惨白,切齿道:“好狠毒的妇人!好狠毒的心肠!”

    万老夫人格格笑道:“你且先瞧瞧那边花丛下是什么?”顺着她手指之处望去,花木丛中竟是个土坑。坑边泥土松动,显见是新挖未久。

    宝玉道:“这……这莫非是你准备用来埋我的?”

    万老夫人道:“不错,我杀了你,埋起你的尸身,让天下武林群豪都只道你又偷偷溜了,你怕不怕?”

    宝玉突然冷笑道:“你方才故意败在我手下,保全我的声名,此刻又如此威胁于我,莫非你也有什‘么事要求我做?”

    万老夫人笑道:“不错,小宝儿,算你聪明。你若肯乖乖地听话,我老人家就饶了你的性命,否则……”

    宝玉厉叱一声,怒道:“连火魔神那般人物都无法威胁于我,你……你也配……”一句话未曾说完,突然双手捧腹,弯下腰去。

    万老夫人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就在这刹那之间,宝玉额角之上已进出了满头黄豆般大小的汗珠,蜷曲着的身子也已起了阵阵痉挛。

    他显然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嘴唇启动,竟然说不出一个宇来。万老夫人瞧了半晌,变色道:“你是中了毒还是受了伤?”

    宝玉道:“我……我……”

    万老夫人突然放下长杖,扳起他身子,右手依次自他丹田左近之十余处穴道一一按过。她每按一下,宝玉便忍不住轻轻呻吟一声。

    若非痛楚已达极处,宝玉又怎会呻吟出声。

    万老夫人道:“你如此痛已有多久?”

    宝玉道:“这两日来,每隔不久便要发作一次,一次比一次剧烈。”

    要知人在病痛之中,对别人之问话,常常会在不知不觉间回答出来,

    只因纵是铁打的好汉,在病痛之中也会变得十分软弱。

    万老夫人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你毒势竟是如此严重,想来除了他们的本门解药外,别人是难将你功力恢复的了。”

    宝玉嘶声道:“你……你走……”

    万老夫人冷笑道:“我自然要走的。”

    突又取起身边长杖,霍然站起身子,凝目瞧了宝玉半晌,冷冷笑道:“我老人家本想留下你性命,为我老人家办事,谁知你已成了个废物,纵然留下,也无用了。”

    话犹未了,长杖突起,向宝玉疼痛最剧处的穴道点了下去,但见杖头一颤,已接连点了宝玉三处大穴。

    这三处大穴纵然被普通壮汉所击,也难免咯血而死,何况万老夫人这样的武功,又何况她本是下的毒手。

    宝玉轻呼一声,身子突然弹起,不偏不倚落人那新挖的土坑中。这本是万老夫人用来吓他的,此刻却真的做了他的坟墓。

    但万老夫人一杖点过,身子竟也似被震得立身不稳,踉跄退出数步,“噗”的一声,跌坐在地。

    只见她面色早已大变,虎口亦被震裂,呆呆地望着土坑中的方宝玉,目中充满了惊骇诧异之色。

    原来她方才长杖点中宝玉穴道时竟突有一股大力激射而出,这股力道正如地下急流一般,若有了缺口宣泄而出,那一激之势是何等惊人,连万老夫人这样的功力,竟也全然无法抵抗。

    她跌坐在地,呆望了半晌,颤声道:“你……你莫非功力并未失去,只是装出那样子来骗人的?我……我老婆子总算对你不错,你……你可莫要害我。”

    她疑神疑鬼,自言自语,嘀咕了半晌,地穴中的方宝玉却全无动静。

    她捏起块泥土掷了过去,宝玉仍然全无反应。

    她这才壮起胆子,悄悄爬过去,只见宝玉牙关紧咬,面上全无血色,伸手一摸,手足亦是冰凉如铁。

    万老夫人悄悄站起来,喘了几口气,定了定神,悄悄道:“这……这简直是个妖怪,小妖怪,到死了还要作祟害人。”

    说到这里,自己竟似也被自己吓住了,机伶伶打了个寒噤,赶紧举起长杖,将坑边掘出的泥土又填了下去。眼见方宝玉身子已将被泥土完全掩埋,已只剩下一颗头颅,万老夫人一面正待将最后一堆泥土拨下去,一面喃喃道:“你好生在这里安息吧,莫要再出来作祟。等到你尸骨都已腐烂,变作花肥,后人见到这丛花特别繁茂,必定会感谢你的。”只见泥土已渐渐要将方宝玉面目掩没,她方在暗中松了口气。

    突然间,远处似乎有人语脚步声传来。

    人声入耳,万老夫人长杖点地,身子已凌空飞起,飞也似的向黑暗之处掠去。她身子虽臃肿,反应却仍是灵敏无比。

    方宝玉穴道方自被长杖点中,他丹田之处便有无数股气流激射而出,他身子竟不由自主被激得弹了起来,跌人那土坑中。

    等到他回过神来,他丹田之处的痛苦竟已霍然消失,但四肢却突然变得酸软无力,连指尖都似已无法抬起。

    这种奇异的变化,连他自己都说不出究竟是什么缘故,只听得万老夫人在那边喃喃低语,到后来万老夫人以泥土埋起他的身子,他也完全无法反抗,索性始终咬紧牙关,闭起眼睛,不言不动──万老夫人在惊惶之中,竟未发现他还有微弱的呼吸,他身子也还有感觉。

    他只觉那冰冷而潮湿的泥土埋起了双足、双腿,埋起了他丹田、胸腹,已将埋着他咽喉。

    他胸膛已被压住,呼吸更是不通,心中迷迷茫茫,亦不知是恐惧,是惶乱,还是麻木?

    这种被人活埋的滋味,世上又有什么人能形容得出?

    到最后,终于有一片泥土撒上他面目,他胸中的闷气眼见再也无法吐出──永远再无法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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