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然的黑暗。
遠處轟隆隆、哄隆隆連着響。
響自天邊。
羅白乃聽着自己的心跳聲。
只有在轟隆響聲裏,才聽不到心跳。
但他還是用手捂着胸,數着心跳。
只有聽到自己的心跳,至少,感覺自己的心還在跳,才會感覺自己仍然活着,至少,死亡還不算站得太近。
他嘗試叫了一聲:“老四。”
沒有人應。
他心裏一慌,又叫:“小二。”
何梵“嗯”了-聲。
羅白乃這才放了半個心,問:“老四呢?”
“在這裏,”只聽葉告不耐煩地答,“叫什麼叫。”
羅白乃有點生氣:“剛才叫你,你又不應,給嚇得失了聲吧!”
葉告惱火道:“烏七媽黑的,你卻大呼小叫,不是暴露了方位嗎?”
何梵怕葉告説得太沖,補加了幾句:“公子爺教過咱們,遇林強入得提防,最好藏形匿影;驟黑逢敵須噤聲,切要藏鋒斂鍔,所以不好説話。”
羅白乃道:“那麼,你剛剛又搭理!”
何梵道:“不知你有什麼事,只好答應。”
羅白乃硬要把話磨見底兒:“我就在你身畔,有什麼事,你怎會不知?一旦答話,露了形蹤,為人所趁,豈非不值?”
何梵道:“那也沒辦法,你叫我,我總不能不應。”
羅白乃本來純心找碴,聽何梵這樣説,心頭一熱,就不好意思老找人鬥嘴了,也只好説了真話:“我……我原也沒事,只不過,一見黑漆媽拉了,心頭有些着慌.只好叫你們,有人聲總是比較踏實些。還是算你人味些,有些人嚇破了膽提不起氣來相應呢。”
葉告卻冷冷地道:“誰讓你叫‘小二’、‘老四’那麼親熱,那若不是公子呼喚的,就是我們同門師兄弟互相稱呼,能夠這樣支喚我們代號的,就諸葛爺爺、老魚、小余、劉靚子、孫死等十人不到而已,你算老幾,也來這般暱稱!”
羅白乃討了一個沒趣。慌怕之心倒消了七成,忿恨之氣卻是升上了頭頂,嘿聲道:“好好好,你們是名門出身,正統教養,我是半路出家野狐禪,你就別給我先上了道、出了名、破了案,誰要暱呢近你了?嘿,你叫葉告,落葉敗葉枯葉一葉落知天下秋的葉,給你告狀告得個屁股坐牢坐生了厚繭的葉告嘛,誰不知曉來看!不是擔心你給鬼銜了去,看可還有誰要叫你!”
葉告也是個鐵嘴公雞、罵架頭兒、囉唣天王,一聽羅白乃開罵,他也正想揀最難聽的還口,忽然,何梵低聲叱道:
“且聽。”
沒有。
寂靜。
什麼聲音也沒有。
初時,兩人都是以為何梵要圓場,故意岔開二人注意力,正待又重拾罵題,但又遭何梵低聲喝止:
“別鬧,聽!”
這次,誰都聽出何梵的語音相當緊張。
所以兩人都不敢造次,立刻傾耳細聆。
聽。
初聽不覺,細聽是有一點聲響。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窣,窸窸窣。
黑暗裏,大家都狐疑百生,因為,誰都辨別不出,那是什麼聲音。
好像是一條蜥蜴,爬上了樓梯扶手。
好像是一條懸在樑上的布帛,隨風搖曳。
好像是一條蛇,正蜿蜒滑上了階梯。
好像是一隻瞎了的彘獸,正在欄杆攀爬。
好像是一匹不長眼睛的蠱雕,正在中堂摸索。
天哪,那是什麼東西?
葉告不知道。
何梵也不知道。
羅白乃也完全不知道。
他們只知道一件事:這“事物”正在摸索着、攀爬着,甚至是在蠕動着、掙扎着、正在樓下通往二樓的樓梯上,漸漸“黏”了上來。
而且,向他們逼近。
如果説這“事物”對這兒全然不熟悉,可是,在這徹底的大黑暗中,“它”進行得雖然緩慢,但的而且確往上磨蹭了過來。
要是説這“東西”對這裏地形事物瞭然,那為何只不過走區區二十幾級樓梯(就是剛才羅白乃本要硬闖上來,但遭張切切喝止的那道木梯),“它”卻要“摸索”了那麼久,才走得上來?
三人不禁面面相覷。
不過,由於太黯了,彼此都看不到對方的臉容。
大家都不知怎麼辦是好。
如果往後走,那是綺夢的房間,那裏面可能有一隻還在沖涼的女鬼,或是斷頭的魔怪,或是一堆會動的毛髮,正在等着他們。
要是往前走,那便一定會跟這正往上“爬行”的東西遭遇個正着。
若是往外溜:在這天烏地暗中往外走,形同暴露在荒山野嶺的魔掌鬼手中,只怕更加兇險。
這時,那“怪物”進行得雖然極緩、極艱辛、也極遲疑,但已完全上達了樓梯,站在那邊,似是怔了一會兒,然後,徐徐扭轉身子,向他們那兒“迫近”。
──既然可以勉強辨析:對方緩緩扭曲了身軀,至少已證明了兩件事:
一,還是有光亮了。
但燭火都滅了,樓下也無人點燈,光從何來?
光自天上來。
那是月色。
月亮本已出來了,但給濃雲包圍了,現在掙出一點兒亮相來。綺夢客棧二樓兩面圍攏了房間、能自木板空罅夠透進來的光芒,也只是那麼一點。
只一丁點那也就夠了。
至少,三個受過武術訓練的少俠,已足能勉強分辨事物。
二,既然有身體,那就是“人”,而不是禽獸、妖怪,或是鬼魅了,何況,從腰身判別,來的還是一位女子。
這發現最是讓他們大為放心。
放心是怎麼一回事?
有時候,從極度擔心終於等到十分放心,你甚至可以聽到“嗵”的一聲,好像一整顆大石如木桶一樣,掉落到心井裏去了。
真正擔心、憂慮過的人,都熟稔這種感覺。
何梵想要出聲招呼。
羅白乃連忙制止。
“你怎麼知道這是什麼?”
“這是人。”何梵説,“若不是人,怎麼會有人的身體?”
“如果是人,”羅白乃狐疑地道,“怎麼走得如許之慢?”
“這麼黑,只要是人,都得步步為營,”何梵咕噥道,“鬼才會飛,鬼才能在黑七八暗裏飄啊飄的。”
“就算是人,”羅白乃還是有疑竇,“又怎知道不是敵人?”
“怎會是敵人呢?”何梵説,“她是自樓下上來的,樓下的豈是敵人?”
羅白乃嘆了一聲,正待説話,忽聽葉告自旁揚聲喚道:
“我們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