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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究竟是什麼人

    來人右手執刀,手掌託着蠟燭,燭光映照在他的臉上,正直王小石在日間人潮擁擠裏差點撞個滿懷的年輕人。

    依然是杏靨桃腮,燭光替他頰上添了一抹豔痕。

    屋裏燈火盡滅,就只他手上的燭光仍是亮着。敵人已在黑暗裏圍成一個鐵桶也似的圈子,他的眼睛依然閃亮着晶瑩的神采,只有興奮之意,全無畏懼之色。

    霍董叱道:原來是個小姑娘,好刀法!

    來人聽有人贊他的刀法,忍不住笑,忽聽對方叫他小姑娘,柳眉一豎,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小姑娘?

    她這句話一出口,本來在黑暗裏仍為她刀法震住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霍董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你看我是男的還是女的?

    那年輕刀客沒好氣地説:當然是男的,難道還會是個女人不成?

    霍董學着她的口音,嬌聲嬌氣地説:你當然也是個女的了,難道還會是個男人不成?説着還用手比了比胸部。

    那女子氣得一跺腳,提刀逼前一步,忿道:你們六分半堂的人做的好事!傷殘幼童,拐騙小孩,我要抓你們到衙裏去!

    霍董退了一步,指着自己,眉花眼笑地道:抓我?又怪笑着向眾人説:

    她一個人?抓我們全部!大家都笑了起來。霍董一面取笑着她,一面眯着眼睛直盯着刀鋒,他心裏是清清楚楚的:這女子談不上什麼江湖經驗,但刀法卻一點也不含糊,先把她激怒了才好出手。

    顧寒林順着霍董的語氣,調笑道:你抓我們去幹什嗎?

    丁瘦鶴歪笑着伸手道:你抓,抓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難得小姐賞愛,請,請,請!眾人都故意大笑出聲,笑聲裏全帶厲單邪意。唯獨厲單不笑。他聽出來人話裏已識破他的所作所為,雖説自己是為六分半堂而賣命,不過一旦泄漏出去,還得要自己和弟兄們硬扛,所以打定主意:決不能讓這女子活着出去!

    那女子頓時寒了臉色。

    燭光一晃。

    霍董喝了一聲:小心!

    丁瘦鶴閃身急退,砰砰兩聲,把身後兩人撞飛出去,但見他身形立定,腰腹之際的袍子,已裂開兩道口子。

    昏暗的燭光微映下,丁瘦鶴臉無人色,看着自己袍上的裂口,又看向那女子,再不敢走近。

    眾人心中俱是大為震驚:人人在取笑這女子之時,都暗自提防,不料這女子刀法如此之快,明知她破臉便要出刀,卻只見燭光一晃,丁瘦鶴差點已被砍為兩截。要不是丁瘦鶴一向長於輕功,説不定已不能站着説話了。

    霍董鼻子重重地哼了一聲,正待出手,卻聽趙鐵冷冷冷地道:你是蘇夢枕的什麼人?

    這回是那女子一愕,反問:你怎麼知道我跟大師兄──自覺失言,一時頓在那兒。

    趙鐵冷點點頭,道:難怪你會使小寒山的星星刀法。

    霍董失聲道:原來是近時武林中的天之嬌女,小寒山燕温柔温女俠。

    趙鐵冷説話的聲音好象金石碰擊一般,鏗鏘有力,他看對方的眼光也冷似鐵:既然你是金風細雨樓的人,今晚是別想活着回去了,你怨不得我們!

    那女子温柔仰了仰秀麗的下頷,道:我不是金風細雨樓的人,我這次赴京,正要代家師向大師兄問個清楚,為何要鬧得這般滿城風雨。不過,你們人多,我也不怕,你們在這一帶做的好事,我正要找出罪魁禍首,你們誰都別想逃!

    霍董銀眉一攏即剔,笑道:我們誰都沒有逃哇!

    眾人跟着鬨笑,但心下都防備温柔突然出刀,以免疏神間着了道兒。

    顧寒林笑道:難得温女俠肯自投羅網,眷顧我們,我們恭迎敬候還來不及哩!

    霍董道:噯,把蘇公子的小師妹擒住了,六分半堂近半年來可很少見着有這樣的大功。

    他這句話一出口,包圍的人已合攏了起來,剎時一觸即發,尤其厲單與厲蕉紅兄妹,更是躍躍欲試。

    丁瘦鶴因受一刀之辱,加上他個性本就好色,在燭光下一見男子裝扮的温柔,仍然有千鍾風情,黛眉如畫,目若凝波,膚色更是欺霜勝雪,更想把她擒住,以雪前恥。

    厲單、厲蕉紅、丁瘦鶴還沒有動手,笑態可掬的顧寒林卻已搶先下手了。

    顧寒林動手的原因,為的是兩個字:

    立功!

    他一聽霍董的話,就知道這是個必爭之功,不等旁人先有所動,他已一閃身從側欺近,雙掌十指在霎那間正要連下七道重手,準備一舉制服温柔厲單兄妹、丁瘦鶴的功力,跟他本相去不遠,顧寒林心生意動,尚未施展,三人也不甘人後,同時出手,這四名各有造詣的武林好手,幾乎是同一瞬間向温柔搶近。

    四人看似同時進攻,但仍有先後之分,顧寒林最先動手,亦是最先見到刀光。

    他才一動,刀光已至。

    他急退。

    刀光倏沒。

    厲單是第二個發動攻擊的。他的武功要比厲蕉紅高上一籌,故雖是同時出手,畢竟他快上那麼一些微。

    可是刀光第二個便找上了他。

    刀光來得太快。

    而且又太輕柔。

    輕得就像一陣微風,柔得就像一抹月色,厲單能獨臂擋四車,也會一力降十會,但遇上這麼輕這麼柔這麼曼妙的刀法,一時也不知從何抵禦。

    他唯有退。

    他一退,刀光已盯厲蕉紅厲蕉紅想招架,但招架不及,想要閃開,但閃躲不及,想上縱,但上縱先要挨刀,只有連退七步。

    厲蕉紅一退,刀光迎上了丁瘦鶴。

    丁瘦鶴曾領略過温柔的刀,心生懼意,出手自然要慢一些,一見前面三人都退,他想也不想,立即後退。

    刀光連閃四下,疾地收回。

    刀仍在温柔手中。

    燭火仍在温柔掌中。

    四名武林好手想圍攻她,但誰先動誰就先遇上刀光,四人四刀,四人均無功而退。

    温柔仍笑嘻嘻地望着霍董,看來他已鎮住了大局。

    王小石在櫃縫中看見温柔俏美的神態,越看越愛,正要細看,一道背影忽遮住了櫃縫。這時,他耳際裏傳來一個低而疾的語音:我一叫好字,你就馬上動手,制住厲單兄妹,其他全交給我。

    王小石一怔。

    那背影頎長,正是那在白日裏仰首望天的青年書生。温柔一招就逼退了四人的進侵,頗覺洋洋自得,忍不住從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來。

    趙鐵冷彷彿連視線也是四方的,對霍董道:九哥,你的金手印絕技看來可不能藏私了。

    兩人慢慢移步,直至形成一前一後,與温柔對峙着。

    温柔寒着臉,刀脊貼背,想必刀冷也透過了她的背衣罷?温柔轉立夜戰八方式,叱道:本姑娘可不怕你們。

    趙鐵冷和霍董都笑了起來。

    趙鐵冷道:九哥,這雌兒要是擒了,交給你發落,才馴得了她。

    霍董也笑道:你得瞧着點,她可有幾下扎手的。

    趙鐵冷笑問:是時候嗎?

    霍董忽向黑暗中反問一句:白兄看呢?

    只聽那負手看天的青年書生負手看着屋頂道:霍堂主已穩操勝券,何筆我?

    温柔氣極,這幾人的對話簡直沒把她瞧在眼裏,正待發作,霍董眼神一烈,白眉一揚,猛然斷喝一聲:動手!雙手漾起一陣炫目的金光。

    温柔給這一喝,心頭突的一跳,正要回刀防守,倏覺左手掌心一痛,心神驟分,霍董已閃電般地伸手抓住了她的刀。

    温柔刀鋒一轉,她手上這柄星星刀,削鐵如泥,絕非凡品,霍董幾制之不住,變成雙手一拍,以一對肉掌夾住單刀。

    就在這時候,那青年書生驀地喝了一聲:好!

    同一瞬間,趙鐵冷已在温柔背後出拳!

    雙拳虎虎,同時擊出!

    温柔對敵經驗畢竟不足,霍董靜待她手中燭頭燒融,熱蠟流及掌心,肌膚灼痛之際,控制住她手中的刀。

    趙鐵冷的拳便可趁此取她的性命。

    趙鐵冷的拳擊向温柔。

    温柔花容失色。那一對拳頭,卻越過温柔的耳際,一拳擊在霍董臉上,另一拳擊在他胸前!

    霍董的臉突然裂了,同時在吐血!

    温柔一聲驚呼,眼前的人臉骨突然碎裂,把她嚇得腳都軟了。

    拳風太烈,連燭火也一晃而滅。當燭火再燃起的時候,砰的一聲,一人跌出房門,趴在地上,正是顧寒林。

    房間裏一切,都起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

    燭火落在青年書生的手裏。

    書生的神情,依然是冷傲而悠閒,彷彿眼前發生的事,跟他全無糾葛一般。

    地上倒了不少人。

    顧寒林、丁瘦鶴、厲單、厲蕉紅、霍董,以及他們帶來的所有的人,都倒在地上,如果説有分別,厲氏兄妹只是穴道受制,而不象其他的人一般,都在剎那的黑暗中莫名其妙地喪失了性命。

    霍董死了。

    霍董是死在趙鐵冷一對鐵拳之下。

    霍董在全力對付温柔之際,他兄弟一般的戰友趙鐵冷卻趁機把他格殺。

    就在霍董倒地、燭火忽滅之一剎那,青年書生的身形東倏西忽,顧寒林、丁瘦鶴,以及另外十二名在房中的人,全在要穴上着了一指,其中顧寒林已推開房門,但後頸中了一指,萎倒於地,丁瘦鶴半身已掠出窗外,但背心吃了一指,半身掛在窗欞上,再也不能動彈。

    王小石看去:場中站着的是嬴家,倒地的是輸家。嬴的人謀而後動,蓄勢已久,也有的嬴得胡里胡塗,莫名所以;敗的都再也站不起來,有的還失去了生命。江湖上的成敗,莫非都是在起落之間?王小石只聽在黑暗裏有一股倏忽隱約的疾風,然後便是人倒地的聲音,燭火亮時,再看青年書生仍負手旁觀,意態消閒,就像壓根兒沒動過手一般。

    王小石卻知道他不但動過手,而且這人本身才是高手,下的是辣手。

    王小石也不知怎的,聽了青年書生揹着吩咐他的那句話,他再聽到好字時,便不由自主地做了他所指示的。

    所沒做的,他只是躥出去,認準了方位,制住了厲氏兄妹,卻沒有殺了他們。

    他雖然制住了兩人,但眼前的局面他仍沒弄清楚:究竟趙鐵冷為什麼要殺霍董?青年書生又是誰?那自天而降的温柔,跟他們又有什麼關係?趙鐵冷拍了拍手,像要抹去手掌上沾着的血跡,遊目巡看四周,彷彿他的目光也是四方的,遊轉過來的時候要轉成直角,所以眼色深緩而凌厲。

    然後他彷彿很滿意地對錦衣書生道:總算都解決了。

    錦衣書生微笑道:都解決了。

    趙鐵冷用手向王小石指了指,王小石注意到他抬肘、屈指,每一個動作都成直角型的,看來就像一個木製的人在動作:這人是誰?

    錦衣書生也微笑着向王小石看了看,道:現在還不知道,等一下就知道了。

    趙鐵冷平板的眼色裏似也流露出一絲欣賞之意:他很有用。

    錦衣書生淡淡地道:有用的人一向不怎麼願意為人所用。

    趙鐵冷緩緩轉頭,道:有用的人不被人用,等於無用。

    錦衣書生道:無用之用,方乃大用。

    趙鐵冷道:白兄,慚愧,對閣下,一直都是大才小用,懷才未遇啊。

    錦衣書生一哂,笑得甚是瀟灑,只道:我現在卻為一百兩銀子所用。

    趙鐵冷忙向襟裏掏:省得省得,白兄那份,我多贈五成。

    錦衣書生接過三張銀票,用燭火照了一照,攏進袖裏,笑説謝了。温柔左看看錦衣書生,右看看趙鐵冷,再看看王小石,覺得好象沒有人發現她的存在。她跟蹤這一羣賣解人在此聚面,然後被識破現身,正要一試刀鋒,力鬥羣魔,一失神間幾為敵所趁,不料在蠟燭一滅一明間,多了一地的死人,究竟誰是敵,誰是友,連她也分不清了,只知道自己不再是場中輕重的角色。

    她在這一思忖之間,不禁叱道:你們是誰?幹什麼的?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趙鐵冷和錦衣書生互望了一眼,笑了起來。可是,温柔所問的問題,也正是王小石心中的疑問。

    ──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忘了温柔的問題裏也包括他。

    他只知道自己的問題裏也包括了温柔。

    ──她是誰呢?

    ──她又是來幹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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