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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超脫鬼道

    這段日子,鬼影頭陀道廣自己都說不準這些日子自己到底是人還是鬼了?

    每天,不管是醒著還是睡夢裡,他都像掉了魂的軀殼兒一般,走路搖搖晃晃,腳下輕輕飄飄的。夜裡,有好幾次都從睡夢中突然驚醒,一驚一乍的,和他隔鄰而睡的癩頭和尚幾次都被他擾醒:"你小子這些日子到底怎麼了?不至於這樣驚弓之鳥的吧?就算你想往外弄點糧食,解家裡一時之急,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家裡有什麼過不去的難處,你對我實說,我幫你偷!再說了,又沒有人把你怎麼樣。不僅連頓香板都沒捱上,甚至連有人審問你一番都沒有。你怕他何來?"

    癩頭和尚智興的身板小,力氣薄,遇到什麼重活兒時,道廣總會默不作聲的幫他幾分。日子久了,兩人的情分不自覺就比別人厚了些。

    道廣在黑暗中幽幽地嘆嘆氣:"唉!師叔啊!真是責罰我了,或許倒心安了。"

    智興道:"那好辦——明天我告訴監院,求他抽你一頓藤條。"

    道廣默然無語了:道廣明白,智興他是不知道這次糧庫的真實情形,若是知道了,只怕連他也會鄙夷和憎惡自己的。

    可是,老孃和妻兒一家老小的性命現都在人家手心裡攥著呢,他不想被人牽著鼻子走也掙不脫啊!

    事情出在三年前。其實,他在軍中還算得能征善戰的,也因此被上司晉為負責柴草的軍曹。後來一天,家裡突然捎來信,十四歲的大兒子打柴時突然失腳落入懸崖摔死,老爹急痛之下驟然暴病而死,噩耗傳來,道廣在軍中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爹死了,剛能頂點家用的大兒也死了,家裡除了老孃,還有一個十歲的女兒,六歲的小兒子和媳婦四口人,老的老,小的小,怎麼活命?

    可是,軍隊天天都在東征西戰的討伐亂兵,他想請幾天假回家為爹和兒子上上墳都不能被上司允許。而一點點賣命的軍餉,從來就沒有按數如期發放過……

    他聽說,大隋的丁壯年不是當了兵,就是當了和尚,不是跟了反兵,就是被哪幫亂兵拉了役夫。男人沒了,有些人就拉女人做役夫。有一天夜晚,他突然做了個惡夢:一幫子亂兵闖到家裡,惡狠狠地拉走他媳婦去做役夫……

    他從夢中驟然驚醒後,再也放心不下了。

    天下大亂,音訊不通,他開始生出了一定要回家看一看的念頭。隨著日子的推移,回家看一看的念頭竟是一天比一天強了!

    後來,當隊伍隨王仁則從汴水到洛水,與李密的亂軍展開激戰時,乘一次兩軍激戰之際,他一頭鑽進旁邊的荊棘叢生的灌木叢中,夜裡趕路,白天鑽莊稼地睡覺,末了,終於逃回了家鄉。

    逃回洛河南岸大峪老家後,在家裡停了兩天,清知大隋律令對逃兵一向是懲罰殘酷時,晚上只敢睡在後面的磨房,白天一個人也不敢見,便覺得這樣子活著和鬼還差不多時,心裡到底不踏實,於是,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留給老孃媳婦,便決定第二天一大早返回軍中。

    誰知,夜裡,突然家裡的狗叫了起來!

    他突然意識到可能是抓自己的人來了!於是,迅速跳到後院,乘夜匆匆逃走……他原想著一路逃回軍中的,可是,此時想到——此時,即使自己再回到軍中,說不定還會被人當成逃兵處死時,突然心生畏懼、一念貪生……

    唉!出家當和尚罷。憑著自己有些力氣,人家就是不要自己,自己做個居士,每天給人家幹活下苦力,討口飯吃,總還能活命吧?

    於是,他晝伏夜行,後來,找到一塊紅薯地,扒人家幾塊生紅薯揣兜裡,餓了啃啃,渴了喝點溝裡的生水,待趕到少林寺時,正好天已黑透,山門已關。

    他綣縮在山門的廊下等待著天明,不想,因走夜路出了一身的汗,又好幾天沒有吃上一口熱食,加上後半夜天又下起了雨,清早起來,山寺的僧人打開山門時,被風雨整整淋了一夜的道廣全身發燙,到天亮時,已經人事不省了……

    後來,多虧寺僧把他救了過來。他身子剛剛恢復一些,便開始幫著眾僧劈柴掏大糞,專揀重活髒活做,因怕自己逃兵的身份洩露出去,他從不與人閒話,也不與人說自己俗家哪裡。監院見他身子恢復了一些,便婉言勸說他回到家去。他說已經在佛前發下心,為報寺院的救命之恩,一定要在寺裡苦作三年……

    監院見勸不走他,只得暫時留下他。他在寺裡和眾僧一樣起早貪黑,後來,跟著柴頭上了幾趟山,兩人便有了緣份,從此便專門擔當起上山打柴一事來。每天都是天不亮揹著柴刀繩子出門,天黑透了才揹著大捆的柴從後門歸來。直到一年前,柴頭圓寂前,得到寺裡允許,度他為衣缽弟子了。

    自被分派到了柏谷寺之後,除了早堂功課跟著曇宗練棍習陣,每天仍舊和以往一樣,揣起柴刀便上山,中午在外面吃點乾糧,直到晚上才返回寺院來。同樣出一天的工,他打的柴遠比別的僧人多得多。回來之後,先將柴捆放在柴院,到了晚上,再用鋸子鋸得一段一段的,整整齊齊地擺得一摞一摞。寺裡的灶頭見他賣力肯幹,有心提攜他,他說,他必得做滿三年打柴活兒……

    道廣隨身不離的是師父老柴頭留給自己的那把形狀獨特的砍柴刀,還有胸前一串冬暖夏涼的大佛珠。老柴頭也是從砍柴起家,老柴頭留給他的一個砍柴刀,比起一般樵人所持的砍刀要大要長得多。老柴頭前年冬天坐化前,親手將這把砍刀交給道廣,對他囑咐——打柴也一樣是修行,打柴也一樣能打出武功,照樣能成就正果。

    而鬼影頭陀道廣每天砍柴,拚命勞作,卻是抱著一份頑忍的贖罪之心來苦行苦修的。他只希望佛祖慈悲,能保佑他的家人平安,並以此來贖洗罪孽……

    這樣,每當太陽出來之前,道廣便身背繩捆,手持砍刀,亂髮遮面,一路匆匆地從偏門離開寺院,走上山道,爬山岩、下溝崖,除了晌午吃饃喝水休息一刻半刻鐘的時間,兀自在山上整整打上一天的柴,直到太陽落山之後,才揹著一座山一樣大大的柴捆一步一步挪回山寺來。

    即使如此,他也常常夢見,軍中同僚、活閻羅王拔柱帶人前來抓拿自己,夢見自己被砍頭示眾……因心懷疑懼,故而上山下山之時,一把砍刀總是別在伸手就能抽出來的地方。一旦遇到荊棘狼蛇什麼的,或是上坡下坡時抽出來,即可防身又能開道,還能當柺棍拄一拄。

    儘管如此,到底還是沒能逃得脫劫數——

    十天前的一天傍晚,他仍舊像平常一樣,揹著大大的一捆柴下了山。半山道上,突然跳出兩個手持刀劍的蒙面人,攔住了道廣的去路。

    道廣一驚,將柴捆抵著身後,一把抽出砍柴刀,對著兩人吼道:"什麼人?我一個窮和尚,身上可沒半文錢!"

    其實,道廣自信,面前這兩人手中的刀劍,根本不是自己手中這把砍柴刀的對手。

    兩人哈哈大笑!其中一人邊笑,邊指著道廣道:"沒錢?沒錢,有糧也行啊。"

    道廣說:"早上出門帶的餅子早吃光啦!"

    另一人冷笑一聲說:"趙橛子!少給我們裝蒜!"

    道廣聞聽他們竟然知道自己的俗號,不覺全身一震!

    最擔心的事到底來了——

    他迅速退出一左一右兩個膀子上的捆繩,背靠著柴捆做掩護,高懸砍刀峙立在那裡:"你們,你們是什麼人?想,想做什麼?"

    兩人忙跳開一些,嘴裡叫道:"你你,你拿刀做什麼?我們可不是來跟你拚命的。這裡,這裡,有位故人找你。"

    這時,就見從路旁的綠叢中閃出一個人影來!

    道廣轉過臉去,一俟看清來人的面目,即刻便覺得全身發涼、雙腿發軟:原來,此人乃正是大將軍王仁則的堂弟——活閻羅王拔柱!

    此人是自己軍中同僚,同為軍曹之職。道廣專司士兵柴草供給,王拔柱則專司處罰違紀士兵。特別是對付逃兵,什麼拔舌、剜肉、穿腮、劓耳……他還往往親自操刀,每次行刑,必然要當著全體士兵的面,無論受刑者怎麼慘叫掙扎,此人竟連眼皮都不眨一眨!

    而那些受了刑的逃兵,只要死不了,還必得繼續留在軍中罰做苦役、受盡屈辱。所以,士兵們背後都叫他"活閻羅",許多逃兵被抓回來,都是不怕死刑,也不怕殺頭,而面對他的"活刑",卻無不心驚肉跳!

    王拔柱站在那裡,歪著脖子,眯縫著兩眼,望著道廣冷冷地說:"嗬?趙橛子,當和尚啦?怎麼沒剃髮啊?哦,是苦行僧啊!你以為,當了頭陀做了苦行僧,就能跳出三界五行,就能逃出我王拔柱的手心了嗎?"

    聽了他的話,原本想要求饒的道廣突然高舉砍刀,一腔激憤地高喊道:"狗日的!你們仗著是王世充的親戚,成天剋扣軍餉,欺軟怕硬,老子別說是當苦行僧、做頭陀了,老子就是下地獄下油鍋,你就是拿刀子活剝了老子,老子也不跟著你們殺人賣命啦!老子活夠了,有種的,你們一齊上吧!"

    王拔柱冷冷一笑:"趙橛子,在軍中咱倆是同袍,我知道你是個不怕死的主兒!你也知道,凡是落在我手裡的人,那可都是不怕死,反倒怕活的。我也知道,你這人是個連割肉剝皮都不皺一下眉頭的好漢!可惜,你是大隋逃兵,按大隋律令,逃兵必得抓回去!這是兄弟的公事,你也休怪兄弟不講情分!我知道,今天你是不會乖乖地跟我回去的。所以,我只有先把你的老婆孩子,還有你的老孃,全都接到屯子裡去了!"

    一聽到"老孃孩子"幾個字,道廣的突然滿面驚懼:"你們,你們,我一人犯法一人當,與我家人何干?"

    王拔柱道:"老趙!我今天來,其實是受王仁則將軍之託,想請你幫一個忙的!事情若是辦得好,不僅不問你的逃兵之罪,還會放你們闔家團聚,特准你回家種田。你想當和尚,也可以繼續當你的和尚。"

    王拔柱盯著道廣的臉說。

    "我?我能幫大將軍什麼忙?你,你……你到底想,想幹什麼?"道廣絕望地望著王拔柱一張魔鬼似的臉,一霎時,突然有一種墜入深崖的感覺。

    王拔柱臉一沉:"你說能幫什麼忙?弟兄們可正在流血送命啊!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若人人都像你,這大隋天下早就亡啦!眼下,兄弟們沙場拚命,連一口稀飯都喝不嘴裡了。你身為軍曹,卻丟下士兵,獨自逃跑溜單,躲在這裡燒香唸佛,想成正果享清福哪!大將軍打聽出來了,眼下,少林寺還藏有幾百萬斤的陳年餘糧。就在這柏谷寺裡藏著。大將軍命你將功贖罪,打聽一下糧窖和糧庫的實情告訴我們。等我們得到糧食後,就放你一家出來,怎麼樣?"

    道廣結結巴巴地說:"寺,寺裡的糧食都是保保命糧,糧窖在哪裡,只只有寺主和監院知道。我,我,我怎麼會知道?"

    王拔柱猛喝一聲:"少廢話!所以才讓你去探聽!大將軍限你十五天內務必打探出糧食藏在哪裡!否則,你就到地獄去和你娘你妻兒相聚吧!你知道,大將軍是個愛兵如子的將軍,體諒你是個孝子。大將軍有話,說事情辦得好的話,不僅放過你一家,還會賞你一百兩銀子的安家費。該怎麼樣,你自己看著辦吧!你記好了:今天是九月十五!九月三十,還是這個時候,我在這裡等你!你別忘了,你老孃娃娃,現在都正伸長脖子等著你去救他們呢!"

    道廣頓如五雷擊頂!

    直到那些人走後半晌,他才發覺,自己全身上下的衣服已經溼透了,風兒一吹,貼在身上冰冷溼涼。

    道廣一人在山道上,木然地將兩道袢繩挎上雙肩,努了努力,誰知,背上的柴捆這會兒竟像一座大山似的,紋絲不動。

    虛脫殆盡的道廣直覺得雙腿發軟,全身發顫,又運了幾次力,卻是眼冒金花,怎麼也站不起來了。

    他仰靠在柴堆上,望著高浩的長天,驀地,狼似的失聲嚎哭起來:親孃啊——!

    一天,兩天,三天……

    轉眼,幾天便已過去了。

    每念及老孃和妻兒的性命就懸在王拔柱的解牛刀下,道廣便覺得眼冒金星,一陣陣的腳底發涼、心驚肉跳。

    他能預料到:一旦到了限定的日子,自己沒有糧食的消息,或是避而不見時,那王拔柱會使出什麼手段來……

    他不敢想象,一向有活閻之稱的王拔柱會命人送來親人身上血淋淋什麼東西……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到了第九天夜晚,他實在坐不住了。

    為了老孃和妻兒,他不得不準備著下十八層地獄了……

    可是,即使他願意幫王拔柱找糧,他也真不知道僧糧藏在哪裡啊?雖說往日他也曾參與過運糧和送糧,也知道少林寺眼下有很多餘糧,可是,他是真的不知道那些糧窖都設在哪裡啊!

    在寺裡,他不是祖庭嫡系正支弟子和衣缽傳人,加上來歷也不明不白的,所以,寺裡諸多機密他根本無緣得知,更無緣參與其中。

    眼見日子一天天逼近,他覺得自己快要瘋啦。

    打柴時,他吃了半拉餅子,爬在河邊喝了幾口水,順便照了照自己河水中的影子:天哪!短短十天的日子,自己的一張臉真得憔悴消瘦成了可怕的鬼影!

    到了第十天的夜裡,他回寺時,意外看到幾位僧人在往糧庫裡匆匆扛糧!

    柏谷寺是少林寺的糧食中轉地,一般都是先從糧窖裡起出藏糧,搬到庫裡,太陽好時,再攤出來晾曬一番,然後再運往東面幾十裡外的上院少林寺去。

    他白天出門打柴,估不準糧庫裡到底裝了多少糧食?都是什麼糧?如果此番庫裡能進來萬把兩萬斤的糧食,到時候好歹也能應付一下了。

    其實,他知道,即使自己幫他們弄到糧食,他們也不一定能放過自己。他只是想著,怎樣儘量幫他們探聽出一些糧食來,這樣,他們即使殺了自己,卻能放過自己的老母妻兒。若是一斤都沒有,王拔柱會為了逼迫自己尋糧,最後把自己的老孃和妻兒慢慢的折磨死……

    他最恐懼的就是這種結果!

    所以,那晚半夜他才會冒險闖到糧庫探聽虛實。沒料到,第一次下手,事情就出了岔子!

    雖說曇宗和普惠並未再審問自己,可是,他仍舊感覺到了寺院對他的防範和警覺。他也能預感到:恐怕,後面的糧庫當晚就會被轉走的!

    後來的幾天,他又察覺到,自己上山砍柴時,每次欲在山上尋找可能藏有糧食的山洞時,便有可疑的人影閃過……

    他不知道,這些人影是寺裡派來監視自己的呢?還是王拔柱派來跟蹤自己的?

    他迅速判斷:如果真是寺裡的人,那就證明,山上肯定藏有糧食!

    到了第十二天的偏午,他已經陷於半瘋狂的狀態了!到了限期,再找不到糧食,恐怕王拔柱那個活閻羅就會人送來血淋淋的一個指頭或是一隻耳朵……他老孃,他兒女,他媳婦……天哪,豈不讓他比下油鍋、千刀萬剮還痛?

    他發瘋似的一刀又一刀,將面前的亂木叢砍得遍地亂飛,末了,當他砍開一處山崖前的亂樹叢後,突然發現,在崖壁的亂叢樹下有一些枯樹!

    常年砍柴的他頓然悟出:這個時節,不可能會有乾枯的樹枝!

    他突然又驚又喜:枯樹是被人有意堆起來的!

    枯樹亂枝下面肯定有東西!

    他像一頭髮現獵物的猛獸,拚命地喘著粗氣,心跳如鼓,奮力扒開亂樹!

    啊!亂樹枝下好像是個山洞——雖然洞用很多大石頭掩著,他還是發現了這些石頭的擺放有人為的痕跡!

    他走到洞前,湊近石縫,往洞裡使勁吸了吸鼻子,心下不覺一陣狂喜——天哪,他嗅到了什麼味道?是麥子!是今年的新麥子味!

    農夫出身的他再熟悉不過這種味道了:只有剛剛打下的新麥子,才會有這種令人沉醉的味道。

    驚喜之餘,莫名的,他突然感到一種恐懼,一種來自冥冥之中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

    阿彌陀佛!

    他驀地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來!

    三尺之內有神靈啊!

    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急急忙忙發狂似的又砍了好些的亂樹枝,砍了很多帶刺的荊棘,嚴嚴地擋在了洞口,匆匆遠離開了那個地方。

    他來在半山坡,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即使出賣了佛門寺院,出賣了菩薩,一家人果然真的就能平平安安嗎?

    他突然跪在地上,以頭磕山石,淚流滿面地對空乞告:"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弟子道廣求求你饒過弟子,弟子只為救老孃和妻兒一家四口的性命,不得不如此啊!罪過!佛祖啊——!"

    他揹著山一樣的柴捆,跌跌撞撞地回到寺院時,天已經黑盡了。

    遠遠地,他看見了矗立在半山腰上的寺院,他一步一挪地走著,走著。漸漸地,他看到寺院後門有一點亮光晃動著。

    原來,是灶頭普淨老和尚舉著馬燈,站在通往後山的小道上等著自己。他瘦小的身上的僧衣,於風中獵獵飄動。

    道廣眼睛一熱流下淚來——此情此景,使他憶起了兒時自己打柴回家時,遠遠地在山道上迎接自己的父親……

    普淨老和尚走上來,嘴裡咬著馬燈,從背後託著道廣背上的柴捆。

    道廣頓然覺得輕鬆了好些。

    再有三天!

    再有三天大限就到啦!

    他怎麼能夠眼看著自家老母妻兒被人活生生的殺掉?

    他怎麼能夠眼見著那些惡魔把自己兒子,或是女兒的一隻手,或是一隻耳朵送到自己面前!……

    他坐在柴院裡,一忽兒發熱,一忽兒發冷!一會兒哭,一會兒怔。

    可是,他也是個出生入死的血性漢子哪!他又怎麼能背叛救過自己性命、又掩護自己多年的寺院和眾僧,他又怎麼能把供養向善為本的眾僧的活命糧,出賣給王拔柱之流?

    他曾打算和那些惡魔拚命!

    可是,更不行啊!那樣,自己的老孃和妻兒將會死的更慘!最可怕的是,自己一旦被他們活捉,那些惡魔一定會當著自己的面慢慢折磨自己的親人,最終還會逼自己就範。自己最終還會屈服於他們,或是繼續做奸細,或是自己被逼瘋!

    自己就算一死,那些人因為目的落空,肯定還是不會放過自己的老母和妻兒……

    怎麼辦?

    他把牙齒咬得咯嘣咯嘣響,雙拳搦得咯吱咯吱響,兩眼仿如困獸一般射著陰冷的光:看來,只有先把山上那處秘密糧窖告訴他們了!

    可是,他又猶豫了:即使自己犯下大孽,告訴了他們那處糧窖,他們就會輕易放過自己的老孃和妻兒嗎?

    那一窖糧食,又能濟救數萬大軍幾天?

    不會!他們決不會把自己的老孃和妻兒輕易放出來的!他們還會繼續把她們關押在那裡,只有那樣,才能威逼自己繼續再為他們尋找糧食!而自己一旦出賣了佛門,以後的日子,只怕將會更加墜入人間地獄,那樣,自己可就真的永遠成一具活鬼了……

    天哪!離限期只有兩天了——

    這晚,他整整打坐到天亮。

    阿彌陀佛,他覺得自己終於想到了一條兩全的法子……

    他覺得自己一下子解脫了。

    這一天,他砍了比平更多的燒柴。

    晚上,寺院止靜的鐘板之響過後,他一個人來到柴院,開始一段一段地鋸著今天砍回來的山柴。

    山柴摞得很高,足夠寺裡用好些日子了。

    今夜寺裡好寂靜!

    月亮升起來了,山下柏谷屯的更鼓已經響過兩更了。

    "嘶啦、嘶啦",他一直在低頭鋸著柴段。

    出家三四年了,他每天都是這樣,以苦役般的拚命勞作來洗贖自己惴惴不安的心靈。

    可是,他仍舊沒能逃得脫果報的懲罰。

    巡夜的僧值聽到動靜,走過來催他去歇息,他沒有理會,仍舊嘶啦嘶啦的鋸著。

    僧值嘆了口氣,搖搖頭去了。

    他的淚大滴大滴的流在柴棒上。

    做為兒子,做為父親,做為丈夫,他不僅沒能保住家人,反倒害了一家親人。他不該戀家惦子做了逃兵,讓人抓住短處,弄得如今這樣生死兩難,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如今,什麼都晚了。

    既然終究一死,他不想再做錯事了。他不能再背棄有恩於自己的佛門寺院和眾僧。

    有句話叫"地獄門前僧道多"。若再錯上加錯,只怕不僅不能救母親妻兒活命,還會罪加一等,萬劫不復。

    如此,他的心竟然一下子寧靜了下來。

    自從大業自己被徵兵役,父親被徵勞役以來,他多年沒有這樣的寧靜了。後天傍晚,那些人等不上自己,自然會聽說自己已經揮刀自盡的消息。那時,他們縱使再怎樣蛇蠍心腸,縱使他們還是要殺自己一家人,至少,他們沒有必要再折磨自己的老母妻兒了……

    原來,寧靜也是一種福田。

    可惜,除了無常逼近那時,芸芸眾生平常之時,往往感受不到寧靜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幸福,而更多的快樂和幸福,被許多別的慾念掛礙佔盡,因而,人心便開始從一地獄歷一地獄……

    山下,柏谷屯譙樓的更鼓響過三更了。

    他戀戀不捨地摸了摸碼得整整齊齊的柴堆,望了望眾僧的寮舍,對著大雄寶殿拜了三拜。爾後,雙腿一屈跪在月下,從背後猛地抽出了自己的砍刀來。

    砍刀的利刃於月下反閃著鬼火般的亮光——

    "娘——!請恕孩兒不孝,孩兒,先在那邊等著你們了。"

    道廣橫過砍刀,只聽鐺地一聲響,柴刀被背後閃出的一道亮光驀地一下兜卷而去。

    道廣一驚,回頭看時,見大大的柴堆後面,竟然跏趺而坐著老灶頭——師叔普淨老和尚。原來,他拿道廣捆柴所用的長繩,一下子便捲走了道廣欲用來自盡的柴刀!

    道廣一怔:他竟不知,原來,這位又瘦又小、年邁慈祥的老灶頭,竟然也系非同尋常之輩!

    這位師叔原是自己的衣缽師父老柴頭同宗同師的師弟。往日,不大言語,也不動聲色,哪裡知道,他私下裡竟一直都在洞悉和關注著自己的行蹤哪!

    "師叔!"道廣撲地一聲跪在那裡,"師叔啊,你不讓徒兒死,徒兒會活得比死還難受啊!"道廣驀地失聲悲號起來。

    普淨老和尚不理會他,依舊闔目趺坐……

    正在此時,突然,一聲孩童的叫聲驀然傳來:"爹——!"

    道廣一怔,驀地轉過臉去——

    月光下,只見一個娃娃跌跌撞撞奔進柴院來:"爹,爹!"

    "啊?是,寶兒?是寶兒?你,你真是寶兒?"

    "爹!爹!"寶兒一頭鑽在他的懷裡。

    他迷惑了,疑是夢中……

    一抬頭,他又看見,清朗朗的月明下,媳婦和妞妞兩人一左一右地扶著老孃,一家人全都走進柴院來了。

    緊跟在家人後面的,是師叔曇宗、普勝、普惠、明嵩、靈憲、智守、智興,還有師弟覺行、僧滿、僧豐、覺遠和小覺範……

    "兒啊!"

    娘看見他,伸著兩手,踉踉蹌蹌地一路走過來。

    "娘——!"道廣跪著、爬著,爬在娘跟前,伸著手:"娘,娘!兒,兒這不是在夢裡吧?"

    娘一面流著淚一把攬著他,一面拍著他的背:"兒啊,虧得你師叔和師弟他們,救了咱們全家人的性命啊!"

    原來,自從出了糧庫之事後,普勝和智守便奉命分頭便四下追蹤探察,終於打聽出道廣的家原來就住在王家溝。又打聽出道廣的一家人都被王拔柱綁走了,這才知道原來道廣一家遇到了大危難,打聽出了道廣老母和妻兒被關押在金墉關內的實情後,今夜子時,曇宗帶著諸位寺僧,悄悄翻過高高的城牆,使計放火燒掉了關押道廣一家人隔壁的草料庫,趁著火焰沖天、看守全都跑去救火之際,救出了道廣一家老少四口人。

    "師叔……啊——!"

    道廣深深地跪在地上,頭額磕地、放聲嚎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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