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聲是從山腰傳來的,斷斷續續一直響了大半夜,天快亮的時候才停息下來。我的腦袋一陣一陣地發脹,經常覺得又聽見了鼓聲,抬起頭來張望,卻總是黑壓壓的一片樹林。那鼓聲也奇怪,在山上聽還不如在黃花地裏聽的清楚。
山上沒有什麼正經的路,盡是密密麻麻低矮的橡樹林,穿也穿不過去。我牽着黃驃馬圍着山腳轉了小半圈,才看見月光下一道溪水潺潺地流下來。樹林密集,這溪水流在枝椏下破碎的月光裏面,亮晶晶的十分好看。然而順着溪水走上去可不是件輕省的事情。牛皮靴子在碎石上磨得破爛不堪,冰涼的溪水也把腳趾凍得麻木不堪。我幾次回頭張望,卻只看見滿眼的樹枝錯落有致。話説回來,我也不知道落泉村到底在什麼方向。
見到鼓手幾乎是堅持前行的唯一理由,我甚至沒有去想為什麼要找到他。我依稀想過,要找到鼓手該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如果我能輕易地找到鼓手,那山賊也可以,他們有什麼理由留着這個通風報信的傢伙呢?但我不能仔細去想,否則我會立刻倒在溪邊昏睡過去,而現在不是昏睡的時候。
一道細長的瀑布攔住了我的去路。我望着瀑布的頂端,天空已經發白,半截山峯正在霞光裏轉成温暖的青色。周圍還是密密麻麻的樹林,連一條獸路都找不出來。我閉上眼轉過身來,廢然坐在溪邊的青石上,也許我盲目的尋覓是該告一段落了。
可我接着就看到了黑煙。因為瀑布下面是個水潭,視線比下面的小溪開闊許多,我能看見一道又粗又濃的黑煙直插天際。雖然早知道這樣的時刻會來臨,我還是忍不住驚呼了一聲:打起來了!瀑布的水聲震耳,我這一聲喊叫連自己都聽不清楚,瀑布上面卻很快出現了一個人影。我再次抬頭的時候正好看見她俯視着我。那瀑布總有十幾丈高,她的面目在白茫茫的水霧裏看得不甚清晰。我努力分辨着她的模樣,忽然覺得毛骨悚然。這是連城!!我慌忙伸手拔刀,卻發現雁翎刀拉在了馬背上,這下子真是嚇得六神無主了。我總算有心維護你我一步一步退後,嘴裏喃喃自語。
她似乎在衝我喊着些什麼,但是我聽不清楚,瀑布太響了。但是我的心神漸漸定了下來。那女子或者很象連城,但那肯定是個活生生的人。她的一舉一動都要比渾身傷痕的連城生動的多。我看她比劃的方向,漸漸明白過來,這是在給我指路。可她是要我走近這瀑布當中嗎?不過到了這個時候,我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望了她一眼,艱難地朝那瀑布走了過去。
不出所料,瀑布後面有個石洞,洞中竟然還有一個小瀑布,依稀可以看見濕漉漉的石階順着小瀑布流下來的方向伸向高處,出口就是瀑布頂端的一個平台。
那女子在出口等我。我驚疑不定地打量着她,真象連城啊!如果不是看見連城在我面前倒下,如果不是腳上傷口的疼痛提醒我這不是個夢境她被我看的有些不自在,隨即又釋然了。
你是見過連城了吧?那女子問我。
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我叫紅玉,史紅玉。她微笑着説。
史紅玉我重複着這個名字,完全沒有印象。
紅玉的臉色驚奇了起來:你不知道連城姓史嗎?我茫然的搖了搖頭。我和連城總共也沒有説上幾句話,她又以我為敵,怎麼會告訴我她的姓氏。
紅玉的臉忽然白了:你不是宮先生的人。她的雙手不安地絞在胸前。
我繼續茫然地搖着頭。紅玉驚叫了一聲,隨即醒覺地捂住了嘴,慌張地向平台後面跑去。
我是泉明天慈堂左行方,我目送着她説,視線掠過了她的肩膀。這瀑布頂上別有洞天,平台大約總有兩三畝的大小,視線極佳,往南望去,險峻的鎖河山口和那條黃花海中灰白的官道都依稀可見。而我面對着的就是濃煙滾滾的落泉村。我三步兩步跨過她身邊,直走到平台邊才停下。我盯着落泉村看了一會,嘴張得大大的,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是泉明左先生?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我轉過身來,手卻還是呆呆地指着落泉村。一個老人站在紅玉的身邊。他順着我指的方向望了望,點了點頭:是,剛打起來。不是我用力搖着頭,怎麼會有那麼多?!!即使是最濃重的黑煙也不能遮庇山賊們的陣列。落泉村整個被包圍了,裏外總有五六層。村莊周圍的黃花地完全被黑壓壓的人頭取代,冷森森的兵器在晨光裏閃動,看得我眼花繚亂。我一向不善於估計數字,可看這架勢,起碼也有兩三千。晉北走廊不過區區三百里,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山賊呢?冀中流不過帶了五十殘雷,就想剿滅山賊,可真是痴人説夢了。
是啊!老人嘆了口氣,我警告了那路護掉頭向南。他無可奈何地搖着頭。但他們還是來了。我悚然一驚,仔細地打量着老人。他面貌清瘦,眼神清亮,一身乾淨的布衣上打滿了補丁,才不過比史紅玉高了半個頭,手裏提着的鼓捶倒有三尺多長。原來這就是我要找的鼓手。
你就是鼓手?我難以按捺自己的好奇。
你是路護裏的人。老人眯起了眼睛,似乎認得我,我覺得莫名其妙。
那鼓呢?我用力張望了。順着他走來的方向望去,原來平台後面是座石壁,半座破舊的亭子貼着兩間同樣破舊的屋子歪歪斜斜地矗立在那裏,一塊匾額上寫着春淙二字,也不知道是哪個年代的遺蹟。説是半座亭子,因為那亭子好像是從石壁裏面長出來的,只有三根柱子,一角挑檐。只是看不見鼓在哪裏。鼓聲可以傳到數百里外,那鼓該是極其龐大的吧?這小小的平台怎麼藏得住?老人點了點頭:你這人倒有趣,你的路護正面臨着滅頂之災,你還有心問鼓在哪裏。我的臉上一熱:我的路護我搖了搖頭,不知道該怎麼説。轉眼回望落泉村的方向,,黑煙越來越濃,視線也越來越模糊了。離開的時候我明明是鄙薄於路護眾人的,原以為他們於我都無所謂了,到了生死的關頭,心裏那桿秤還是偏向了路護。百多人的路護怎麼抗拒這蝗蟲一般的山賊?怎麼會那麼多?!我喃喃重複着這話,木然望着包圍這落泉村的山賊,一股涼氣在脊樑上來回遊動。
只怕還會更多。老人輕聲説,終於到了這一天。怎麼可能?!我難以置信地説,還要多?這晉北走廊難道全是山賊,連一個良民都沒有?良民?老人冷笑了聲,晉北走廊還有良民嗎?他指了指東北的方向,看看,又下來一隊。我抬眼一看,果然,遙遠的分水江邊一支隊伍正在渡河。
只是不知道這路護是什麼來頭,竟然讓宮先生把所有的人馬都掏出來了。他探詢地望着我。我搜腸索肚地想了一番,也沒有想出什麼過硬的理由。路護的貨物價值顯然沒有那麼高,何況山賊根本沒有搶奪。冀中流的殘雷也許咄咄逼人了些,但這又怎麼需要幾千山賊來應付。
費如勒!悶雷一樣的吼聲遠遠傳來,震得我身子一抖。遠遠望去,兵器的閃耀忽然都消失不見。費如勒!又是一聲,這次所有的兵器都高高舉了起來,那麼遠我也能感到山賊們高漲的鬥志。
宮先生到了。紅玉又驚又喜地説,費如勒!她的手輕輕掩在心口,一臉虔誠地説。
費如勒?我想起了連城死前的高唱,原以為那是啓動陽昊火的口訣,現在看來倒像是某種宗教的讚頌。那是什麼意思?永不離棄。紅玉説,義宗的真言。義宗?我硬是把下面的問話吞進肚子裏。自從走了這趟路護,我就發現自己和一個白痴沒有什麼不同。
連城沒有告訴你嗎?紅玉話才出口,立刻捂住了嘴,你是路護的人連城是被路護抓住了嗎?她的小臉唰地變得慘白。那怎麼可能?連城的秘術那麼強?哦,老人恍然大悟,原來是連城被你們抓了,難怪宮先生把家底都掏出來了,連鷹騎都要硬扛。連城那姑娘,唉,倒也真值得這些人賣命啊!原來援軍早已經到了落泉村,還是天驅軍團的鷹騎,難怪這麼多山賊還在這裏和路護僵持,我鬆了一口氣。
怎麼還不把連城交出來呢?紅玉焦急地自語,交出來也許就不用打了。連城我猶豫着,不知道怎麼説,舌頭也好像打了結,連城一老一少奇怪地看着我的模樣,慢慢地明白了過來。話語就這樣節節敗退,一直退到瀑布的後面去,我們僵硬地站在哪裏,無聲地面對着。
不知道過了多久,老人嘆了口氣:紅玉莫哭,連城總是命該如此。他晃動了一下手中的鼓捶,走,鼓在那裏。老人指着亭子。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亭子中的石壁上赫然鑲着一張巨大的牛皮。
咚!只有一個音節。咚!還是隻有一個音節。這牛皮原來是蒙在一個石洞的口上,也不知道那石洞有多大多深,出口竟然在石壁的上端,鼓捶落在牛皮上的震盪在石洞裏迴翔着,衝入了狹長的晉北走廊。
老人停下了手,輕輕撫摸着烏黑髮亮的鼓皮,眼裏亮晶晶地閃耀着什麼。那鼓聲驟然頓住。他那樣摸了好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咚!老人的鼓捶狠狠落在牛皮上,順勢往下一拉,那被他敲擊了不知道多少時間的鼓面就豁然被他割開了長長一道口子。
哎呀。我失聲驚呼。
沒事。老人疲憊地揮了揮手,這鼓,以後也沒什麼用了。我不解地望着他。耳邊忽然響起了費如勒的呼聲,幾千人一起發力喊出的費如勒交錯着重複着升上天空,我清晰地聽見那裏面的仇恨正越聚越濃。
我們不再在平台上張望,那也是個註定的結局。無非是時間長短而已。
你剛才是給山賊們擊鼓吧?我想我明白了一些東西。
老人點了點頭。
為什麼?!我急了。剛才那一聲鼓與其説是通報連城的死訊,不如説是毀滅路護的軍鼓。
為什麼不?!因為商會一個月給我五枚金銖?老人淡然地笑了笑。山賊要去劫商隊,我擊鼓報警了。官軍要來剿山賊,我一樣擊鼓報警。誰規定不可以了?他的手指劃過了晉北走廊的兩端,五十多個村子一兩萬的村民,都給逼成了山賊。我要是不向着他們些,你以為商隊還能聽見報警的鼓聲麼?雖然先前也聽左大提過一點,聽這老人説得嚴重,我還是覺得離譜:哪有那麼多人給逼成山賊的?果真如此,地方官還不早下了大獄?左公子天真的很。老人搖了搖頭,若真有人該下大獄,那也是天啓城中那一位了。我吃了一驚。這老人説話當真狂妄,關於昌德王的即位雖然多有謠傳,可他當政以來多施新法,廢除雜税,恢復民力。起碼泉明城中沒有太多關於他的惡語。看老人説的肯定,我忍不住出聲抗辯:不該是昌德王吧?單説他統一大燮商税,可是人人都得益的。怎麼至於逼民造反?説得就是統一大燮商税,若沒有他如此減税,哪裏來這許多中州莜麥流入瀾州?老人大大不以為然,若沒有這許多中州莜麥,晉北的農家怎麼至於傾家蕩產?我呆了片刻才明白老人的意思。原來中州氣候又好,地力又足,更難得是經營了許久,農人最知道種糧。尤其是楚衞地方,那莜麥竟然有一年三熟的,產糧的本錢極低。別説是瀾州越州,就是宛州也沒那麼便宜的糧食。昌德王削平各地商税本來就是鼓勵交易。中州的莜麥賣到瀾州來,就是打去了這七分的關税和運費,也還是比晉北走廊一年一季青稞便宜太多。晉北的糧食自然難賣了。只是農家不是商户,就算沒收入,自給總是不難,何至傾家蕩產,更不用説上山做賊了?老人接着又説,種地哪裏是餵飽肚子就可以的?要繳税唉!天啓出個單鞭法,所有捐税折成金銖交納,攤税入畝。方便倒是方便了,可這些晉北的農家糧食賣不掉,又哪裏去找錢來繳税?不繳就要坐監,家中財物女子都官賣了,這樣還逼不反就怪了。一向在中州都只聽人説單鞭法的好,有錢的可以避役,沒錢的可以售力,我們這路護中便有不少曾是農人。想來這單鞭法在官在民都是極實惠的,不曾想到了晉北竟然變成這樣一出慘劇。那我腦子轉得飛快,想找出些駁斥的理由來,他們也可以種些別的比如果樹,又或者,養些牛羊我沒有再説下去,老人的眼中清楚地寫着不可能。他們也可以賣力,或者行商。我急了。
瀾州不比中州宛州啊!老人長嘆了一聲。我不知道是哪裏不同,也不敢再問。這老人談吐不俗,怎麼看也不象一個尋常鼓手,所説的只怕都是有道理的。
那單鞭法也下了三四年了,怎麼山賊這兩年間才鬧得兇起來呢?我想起了另外一個問題。
若不是逼得實在走投無路,也沒人願意做賊啊!以往那些農人拋了土地閤家流亡,也不過是在山間谷地種點糧食餬口的,一路躲着官軍。少數膽子大些的,見了小商隊就打劫一下,可沒有人趕動路護的。宮先生帶着義宗的人來了兩年,山賊也就鬧了兩年。不是宮先生,又怎麼有如今的場面?宮先生是好人!紅玉抬起婆娑的淚眼來抗議,宮先生和他的人最會幫我們了,要不連城怎麼會跟上他?連城那麼烈的性子,不是宮先生她誰也不服的。宮先生人是好的。老人撫摸了一下紅玉的長髮,可惜心太大了他靜了一刻,自顧自接着説,那些農人還以為打得商隊不敢運糧來瀾州就好了,哪裏有那麼簡單?宮先生可沒跟他們説這道理。我還是有些迷惑:宮先生那麼好人,為了連城便動用幾千山賊麼?連城的命固然是命,那孩子的命也是命,這些山賊的命哪個不是命了?連城對於宮先生或者比他自己的性命重要,是不是比這些山賊的性命都重要呢?紅玉憤怒地看着我:大家都喜歡連城,連城被抓了,大家當然要救他出來的。老人安撫地拍拍紅玉:你畢竟還小,左公子就是天真一點,這地方也比你看的明白。這一天不過是遲早的事情,沒有連城的話,也還是會來的。他自嘲地看着那面破鼓,這一天既然來了,我也就不用再敲這面鼓了。他衝我拱了拱手,左公子,我們該走了?唉?我沒轉過彎來,他們還打着呢!那便如何?老人望了一眼鏖戰中的落泉村,五百鷹騎如果都倒在這裏,那今天的殺戮不過是個開端而已。左公子還年輕,你自然看得見。他甚至提都沒提殘雷和路護,那是理所當然的犧牲。
紅玉用力搖頭:我不走,我要看着。宮先生不會輸的她走到一面銅盆面前,跪在地上喃喃自語。
他當然不會輸了老人臉上掠過一絲落寞的微笑,時候沒到呢!不過他乾瘦的手掌輕輕撫過那片黑亮殘破的鼓面,我的使命已經終結了,晉北道上不需要警鼓了。他望了眼紅玉,終於還是沒有走過去,一個人黯然地進了小屋。
我走到紅玉的背後。銅盆中的水面好像一面鏡子,裏面的景象我依稀認識。一面鷹旗劃過水面,舉旗的是我熟悉的身影,正是我那位軍中舊友。這原來是索橋關,密密麻麻的大軍集結在關口。他們反應竟然這樣的快天驅,天驅!紅玉口中吐出了這個富有威懾力的名字,猛地跳了起來,爺爺,爺爺,擊鼓啊!她飛奔向那歪斜的小屋。
是天驅營。我自言自語地糾正她,再次抬頭眺望落泉村,戰事大概已經進行的差不多了,黑煙正變得稀疏起來。可這才是開端!我想起老人的話。
費如勒!遠遠的吼聲在晉北走廊中綿綿不絕地滾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