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瞬间我以为死亡不过是件轻忽的事情。当周围的一切都被青色的火苗裹住,我的心里空空落落,连恐惧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生死之间,或者有滑过连城咽喉的那一刀那么薄,或者有周围看不透的火焰那么厚,然而都是转瞬即逝的。
冀中流的一声冷笑把我失去了方向的思绪拉了回来。不自量力!他轻描淡写地说。满天的火焰就在他的冷笑声中忽然消灭,只有院子中间的十几辆大车还在吞吐着金色的火苗。
阳昊火并没有给路护带来太大的灾难,那本来就是笔记小说中才有的秘术,不是连城这样一个稚嫩的秘术师所能使用的。她拼却性命点起的青色火焰那么短暂,甚至来不及灼伤我们的皮肤,只有中丰行那些干燥的莜麦才会被轻易点燃。
好像变戏法一样!左大摸着后脖颈说,他还是被吓到了,但也只是吓到而已,一缓过来就忍不住大声感慨,看不出来,这个小姑娘那么厉害!居然可以点起那么大的火来。要是她只想对付一两个人,啧啧那是她太贪心!小崔恶狠狠地说。他心有不甘地看着倒卧在地上的两句尸体,像是想把山贼们拖起来再杀死一遍。
中丰行那些车夫伙计没有功夫评论连城的最后一击,他们慌里慌张地奔向后院那口水井。中丰行的莜麦已经损失了三成,要是再烧掉十几车,那可真是要血本无归了。他们手脚还真快,转眼间第一桶水就泼上了燃烧的大车。随着嗤的一声轻响,一股蓝烟骤然升起。
冀中流的眉头又拧了起来。住手!他大声喝止那些端着水桶跑过来的车夫。车夫们不知所措的互相张望着。空气里除了莜麦燃烧的焦香,另有一种很清淡的甜味在飘散。我抽了抽鼻子,好像是从被泼了一桶水的那辆大车上传来的。看冀中流的意思,井水大概是被下了毒,那小山贼的使命也就昭然若揭了。这种味道的毒药我还不曾闻过。不过说到用毒,残雷只怕比天慈堂知道的更多。
左近的两家大车店的井里也被下了毒,村中的井水倒是无碍。不过远水救不得近火,中丰行的伙计极力拼抢,才救下五车火势稍轻的莜麦,其余的大车都被顶出了院外,烧得烈焰冲天。众人望着院外熊熊燃烧的大车,竟然没有一个说话的。虽然两个被抓获的山贼都死了,可是路护似乎处处被山贼算计,一直落在下风。是不是能坚持到援军到来,谁也没有底。
路护忙着救火的时候,一多半的残雷都散入了村中。才一顿饭的功夫,他们就纷纷返回,果然十分精干。村子里没有发现漏网的山贼。除了三家大车店各自有井,落泉村没有私井,一共十二处公井,水质都还干净。
水都干净冀中流沉吟了一下,没有落叶浮尘?一名残雷见机极快,上前一步说:我看的那口井绞轴都还光滑。冀中流微微一笑:原来如此。他走近童七分,请童老板安排些人手多打些水。烧掉了那么多莜麦,童七分的神气倒是充足了起来,毕竟是中丰行的三当家,拿的起放的下。虽然他对残雷很是头疼,现在到的是同仇敌忾的当口,冀中流一开口,他毫不犹豫地开始指派自己的伙计。
冀中流看了眼仍然横卧在血泊中的两具尸体,扬声对路护说:袭击商旅,害人性命,夺人钱财,在中州是什么刑罚?没有人回答他。现在这乱哄哄的时候,哪里有人有心回答他的问题。冀中流并不等待回答,自己就接着说:在宛州,是车裂的刑罚!他环视了一下众人,重复道:是车裂!人们骚动了起来,就像失去蜂房的蜂群找到了方向。
车裂!有人挥着胳膊喊,三三两两的。
车裂!!大家受到了启发,逐渐汇聚成一个统一的声音。
冀中流点点头:山贼残暴如此,我们惟有以暴止暴。这些山贼,他指着连城和那孩子的尸体,便是死了,也要车裂!也要投进这村子中的每一口水井!冀中流声音不高,却是极富煽动力。整个路护灰败的心情都在他的三言两语间凝成了怒火。
车裂山贼!大家都举起了手里的家伙,异口同声的高呼。
我冷冷环顾着那些涨红了的脸,只觉得一阵恶心,原来人群可以变得这样盲目。走澜州的哪一个车夫商人不是见过世面的?现在却只是一群没有心肠的嗜血狂人。我握紧了刀柄,快步走到连城的尸身边跪下。她的头颅滚落在一边,腔子里的热血已经凝固了。我给她披上的外套碎得不再能遮蔽什么,惨白而青涩的身躯就这样袒露在下午的阳光里。我轻轻拿起她的头颅,安放在她脖颈上。这个女子刚才想杀死整个路护的人,可是我却对她恨不起来。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和阿蓉的那几分神似。她的牺牲后面似乎有什么很大的东西,我看不明白,但是我能感觉到。我俯下了身子。
左少爷,你这是做什么?童七分看见我抱起了连城的身体,不由皱起了眉头。
童老板,冀将军,我用力挺直身躯,人都死了别在他们身上再花功夫了,还有那么多活山贼要对付呢!我尽力说得恳切一些。
左少爷,冀中流揉着额头,并不看我,我这条命是在天慈堂的紫金锭下面救回来的,所以左少爷也算的上我的恩人。他叹了口气,左少爷心软,那本是好事情。可你要是太不懂事,我也实在难做的很。咦!我诧异地说,我还以欺负弱小是不懂事呢!小崔勃然变色,忽地往前迈了一步,我不由下意识地一缩头。这些残雷的武功比我高明的太多,不由得我不怕。只是心中一股气撑着,我也不肯后退,硬着头皮和小崔对视。
冀中流伸手拦住小崔:这个倒是新鲜了。左少爷,请教一下,这山贼几时变成弱小了?若是山贼弱小,路护还雇佣我们这些卖命的做什么?若是山贼弱小,那这两年都该听说商队劫杀山贼菜对啊?若是山贼弱小,悬在那旗杆上的焦尸怎么会是残雷?!他一句说得比一句重,一句说的比一句快,说到最后一句几乎是振聋发聩,我的脚都抖了一下。冀中流所说的都是事实,我被他堵得张口结舌。作为路护的一员,同情山贼本来就很离谱,更不用说我这样颠倒黑白了。我舔了舔嘴唇,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
冀中流不再理我,顾自吩咐残雷:裂尸!我抱着连城的尸首退后了一步:不行!这话说得中气不足,我只有拔出雁翎刀来显示我的决心。为什么要维护这具尸首,我说不上来。连城说我们都会死,那时候她就象冀中流一样坚定。我想要是我死了,她一定不会那么维护我的尸体,她的眼睛里都是仇恨,那么深那么浓。但我还是要那么做,不是每个人的心里都那么黑白分明。
冀中流深深凝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这一路下来,我们处处落在山贼的算计当中,路护里一定有内鬼。我下令裂尸无非也是为了震慑内鬼。左少爷,我一直不相信那内鬼是你,你当真要逼我相信不成?我的脸一定白了。人群正在暴怒当中,这个当口冀中流如此说话,无异于要了我的性命。我环视一圈,整个路护望着我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敌意,那些目光比连城的阳昊火还要炽烈。
冀将军您可别乱讲!我家少爷不是山贼!左大用力挥着双手,我家少爷是老实人!我苦笑了一下。市井上打架斗殴从来都少不了我,父母愁得都白了头。要说我是老实人,那天下不老实的恐怕也没有几个。没有人在听左大的话,他惶恐地挥舞着手臂挡在我面前。
真的不是啊!他哭丧着脸说,我们天慈堂少东家怎么可能是山贼呢?他转过身来恳求我:少爷您把那山贼放下吧!老爷夫人可都等你回去哪!让开。小崔冷冷地对左大说。
左大不理会他,自顾自来夺我怀中的尸体。我不知所措地松开手,由他夺去。
叫你让开!小崔怒喝了一声,飞起一脚。
左大抢到了尸体,正要转身交给小崔,就在腰眼上狠狠挨了一脚,一声不吭地软了下去。我愣了一下,连忙扑了上去。小崔这一脚大概是用了阴力,左大也没有被他踢飞,但是耳鼻正在汩汩地冒出血来。我试试左大的鼻息,竟然没有进气。连忙往他嘴里塞紫金锭,左大却是咽不下去,喉咙里一股一股地往外冒血,眼见得是不活了。我又惊又怒,拾起雁翎刀照着小崔猛砍了下去。
叮叮叮叮,连串火花飞溅。我砍得好像疯狂一般,小崔虽然一一挥刀格开,也显得有些吃力了。他大概也是没有想到左大挡不住这一脚,多少有些犹豫,竟然没有反击。
要你杀人!我怒吼着一刀朝着小崔的信口搠去,胳膊却被一股大力拖住,整个人顿时飞了起来,重重摔在尘埃里面。是冀中流。
我挣扎着爬起身来,只觉得心灰意冷。任一个残雷都不是我能对付的,拼命也没用,更何况是冀中流。我闭着眼睛站在那里,喉中尽是血腥味。让他们来杀了我吧!这些人会的不就是杀戮么?!这一瞬间,心中也不知道掠过多少念头,清清楚楚的却只有一个声音,要死了!刀始终没有落下来,我奇怪地睁开眼睛,冀中流神色踌躇。
左少爷,我不过想逼你退一步,你只是个糊涂蛋而已。冀中流长叹了一声,似乎解释什么,摇摇头又改口,你这位忠仆当真好生可敬。我心中气苦,冀中流只是随便说说,可这随便一说,我和左大的性命就交了出去。人死不能复生啊!我慢慢在左大身边跪下。要早知道左大会为此送命,我一定不会护着连城的尸身不放。左大是看着我长大的,虽是主仆,其实好像是家人一般。
左少爷,童七分走上前来,这情形,你他犹豫了一下,你也太过固执了。我知道他的意思,左大的死一多半还是我自己的责任。童七分朝后望了望,现在弄成这样,左少爷,你也不适合留在路护中。你这位伙计我们会掩埋,他沉吟了一下,你的货物,若是能逃过今日这一仗,我必然照价赔你。他是怕我心怀恼恨,关键时刻出乱子吧?我以为自己冷笑了一下,然而只是皱了皱脸皮。这危机四伏的路护,我也不想再留在其中。我盯着小崔:你最好活过今天!我对他的厌恶已经积累多时,左大的仇我不能不报。
你最好活过今天吧!小崔反唇相讥。不错,也不知道山贼在什么地方,有多少人,离开路护,我的生机也许更加渺茫。
我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黄骠马。山贼要来,军队要来,这看似辽阔的晋北走廊,还有什么地方是可以去的?我抬了抬头,滚滚的黑烟后面是青色的山峰。我忽然想起了那悠远的鼓声,我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了。纵然我离开了路护,这里还有很多东西我不能就此放下。夜晚到来的时候,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还会活着。
驾!我纵马冲出院门,穿过官道就是无尽的黄花地。我望着近昏时刻的天空,我们的命运都写在茫茫星野中,不知道我的终点是不是在这黄花地里,谁知道呢?裂尸!依稀传来小崔兴奋的喊叫,转眼就被后面的黄花地吞没了。
我指望在黄花地里遇见神出鬼没的山贼。
那鼓声警告我们掉头向南,我总以为那意味着满山遍野的山贼正在悄悄朝路护压过来,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遇见山贼该怎么说呢?告诉他们我试图保护连城的尸身?我自嘲地笑了,遇见他们只有一样的束手待毙,小崔就是那么想的。
天黑下来了,索桥关的援军应该接近了落泉村。我回头向落泉村的方向张望,只有黄骠马趟出来的一条甬道躺在背后,什么也看不见。没有火光,没有杀声,什么都没有。不知道怎么的,我竟然有点怅然若失。
鼓声呢?整整一个下午,鼓声没有再次响起。青色的山峰就矗立在我面前,原来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远,今天夜里我就能登上着山峰。
好啦,我们休息一下。我跳下马背,拍拍黄骠马的脖子,它累得满嘴白沫。要不是这山峰,我会迷失方向,黄花地里往哪个方向望过去都一样。我在黄骠马身边坐下,行囊里还有左大在索桥关买的烤饼。我掰了一块饼放进嘴里,心中忽然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头上的天空是狭小的,被黄花包围成局促的一圈。宝蓝色的天幕正在变成越发沉重,星星都出来了。不知道坐了多久,一张饼还是剩下一大半,我都忘记了自己是在做什么,直到有些熟悉的东西开始挠我的心。
咚咚,咚咚咚!我跳了起来,又是鼓声!我抬头望着青色的山峰,急促的鼓声正从那山上飘来。这可是夜里啊!我扭头用力张望,落泉村的方向什么也看不见。
山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