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舞很少在夜晚時離開厭火城那些迷宮一樣彎彎繞繞的巷道。她喜愛這一時刻的厭火城,白日的燥熱散去,經歷過一整天的冷漠和沉睡,下城像是匹野貓,終於復甦了。它抖動身子,白日裏那些濃厚的騷動的氣味,便雜帶上夜暗的寒意,從每一處毛孔中散發出來。
不論是小酒館還是那些破落的商鋪,看上去只是些搖晃的茅草棚子,卻矗立了數百年。細細的歌聲從門縫裏流出來,亮亮的窗户紙後面有一些劍影,巷子的牆上飛賊的身影若隱若現。這些還只是厭火的表象。
到了真正的夜裏,街上立着的鼓被人敲了起來。和着鼓聲,有些人從酒館那低矮的門洞中冒出,而更多的人從另一些黑洞洞的門裏湧出來,他們像老鼠一樣順着巷道前進,彙集在一起,變成絡繹不絕的一大股。他們不再臉色放鬆,目光迷離,而是目光火熱,每個人腰間都揣着刀子或者掛着流星錘,頭髮和衣服上散發着煙味,散發着酒味,更重要的是帶着下城的味道。這些人就此彙集在一起,無目的地遊蕩,他們跳舞,他們大口地喝酒,在廣場上燃起大火,讓夜空中飄蕩着油脂、孜然、烤魚和羊尾肉的香味。這是個喧囂,混亂,鬼魅的妖異的世界。這才是真正的厭火。
可是最愛熱鬧的她卻不能參與進去,今天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鹿舞抱着貓,腰帶上插着青羅的那柄山王劍,朝偏僻的很少人光臨的一個角落裏走去,那隻傻傻的白駱駝拖着繮繩,跟在她後面。想起白天裏遇到的那個蠻族年輕人,她嘴上還會浮出一抹微笑。鹿舞就喜歡欺負這樣的外鄉人。
這一次是不是玩得有點過頭了呢?她擺擺頭看了看優雅地伸着步子、慢騰騰地跟着她走的白果皮。那個年輕人從府兵駐處躥出來跑得那麼快,連她都追趕不上。
這個人真是呆得有點不一樣——不過,他的笑容,還真是温暖呢。想到他的笑時,鹿舞嘴角邊浮現出她自己都意識不到的微笑。
冰涼的夜風凝出了一些細小的露珠,順着她的胳膊往下滑去,隨風吹來了黃花的香氣。大駱駝跟着來了也好,沒準等會兒還可以派上用場呢。而這把劍——鹿舞拿在手裏連舞帶砍地玩了一會兒——還是蠻順手的。
天上是一輪殘月,月亮小得快看不見了。阿黃的眼珠子卻瞪得溜圓,在她懷裏掙來掙去,一副不安分的樣子。
“阿黃,別耍小孩子脾氣啦。該見的人還是得見的,時候到了啊。”鹿舞開始還好言好語地安慰它,到後來口氣越來越嚴厲。“我知道你更想去翻垃圾箱玩,不過今天不行。”她用沒得商量的口氣説。
墨藍水色的夜空裏,月色妖嬈。她再走幾步,突然彎下身子,像貓那樣靈動地在夜暗下穿行,絲毫也不擾動濕潤的空氣。她走出一條小小的巷道,眼前突然出現一片波瀾不興的水池子,墨黑的水池子彷彿一面魔鏡一樣倒映着天上的殘月。池子上水霧繚繞,卻可看到水中間的一棵樹。這幅景象靜謐,超然,妖異。
白駱駝無奈地叫了一聲,牽着繮繩站住了。
“白果皮,乖乖站着,別亂跑。”鹿舞説,然後把懷裏扭動的毛球放在駱駝邊,豎起一根指頭警告那隻貓,“你也一樣。”
大黃貓不滿地叫了一聲,鹿舞沒有理它,她已經撩起裙裾,露出白皙的腳踝,踏入水中。
厭火的人,誰不知道踏入雷池的可怕後果呢?但踏入這冰冷的池水時,鹿舞卻無絲毫的猶豫。鬼臉給她的情報沒有錯,從這條巷道出來並無人防守,而水裏已經被人繫上了繩梯,每隔兩步就有一塊小小的木板。
鹿舞的光腳踩在木板上,泛起了一圈圈的水紋,越來越大地洇了出去,它們互相碰撞,然後越來越多。她順着繩梯一連串地跳着,到了池子中心的那個小小的圓島上,只發出了一串輕微的濺水聲。
島中間那棵樹微微地發着光,讓她能清楚地看到樹下坐着的男子,他身形魁梧,頭髮如獅子般披散在肩上,背對着她盤膝而坐。一隻貓頭鷹劃過夜空,在星辰下發出孤獨的叫聲。
“你終於來了。”他沒轉過身,只用略帶蒼老的聲音説。
“你知道我今天要來?”鹿舞咬着嘴唇説,轉顧了一下四周,從她的話裏能聽到一絲兒的害怕,不過那害怕淡淡的,很快就飄散了。
那人仰頭看樹。樹骨如鐵,伸在墨黑的夜裏如同淡紅的剪影。“花枝早晚是要折下的吧,”他説,“有多少年了,一十四年了吧?我原本以為能多等幾年呢。”
鹿舞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摸着自己腰帶上的劍:“我早就長大了——大到可以殺人了。”
那人沉默了一下,説:“當然啦,你比我當年殺第一個人的時候,年紀還要大呢。”
夜風如貓頭鷹的黑翅膀,在水池上舞蹈,吹起了女孩的長髮。她那綠色的裙裾飛揚,像巨大的蝴蝶翅膀。鹿舞發覺自己已經在島上呆了一小會了。在這兒,短短的一瞬間猶如百萬年那麼漫長。
她不再猶豫,反手抽出長劍——要不是碰到青羅,她還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兵器來殺他。
從她有記憶起,她就在練習殺人的技術,一天接着一天,從來沒有過休息。但今天面對的這個人,卻是她真正要殺的第一個人。
“你知道我要殺你?”她又咬了咬嘴唇説。
“我該知道嗎?”那個人轉過身來了。他雖然衣服簡陋,動作卻緩慢、莊嚴,擁有令人難忘的高貴氣質。他還有一張令人過目難忘的笑容,那張臉不會讓人立刻過目不忘,生出恐懼或害怕之心,卻也絕不會讓人忽視他的存在。
鐵問舟,這位厭火城的無冕之王輕輕地笑着説:“我難道不是無所不知的鐵問舟嗎?”
他説:“我知道今天下午厭火城進了幾匹馬幾峯駱駝;我知道趾高氣揚的茶鑰人進城時,守門的老王把子側過頭對他的副手説了什麼;我知道羽鶴亭派出了多少他的羽人弓手在下城巡邏;我知道常卧在獅子院門口的那位老乞丐今天要到了多少錢;我知道下城府衙的帳前供奉晚上偷運了大庫三十石大米到自己表親的米店裏;我知道上城布政使的婆娘晚上在一棟不屬於自己的房子裏做什麼;我知道西邊登天道客棧的老頭和人打賭時從誰那裏借到了全套的梭子甲和兵器;我知道已象神宮的長老今天供奉神木時選用了什麼顏色的禮服;我知道醉仙樓的老闆今天晚上和誰一起吃飯;我知道割臉街的府兵駐處今天抓進去了幾個人。我是人民的巨眼,我躲藏在這座小島上,注視着一切。我看見,我聽見,我知道。我知道你,小丫頭,我知道你下午挑逗一個外來人和府兵頭領打架,還偷了他的駱駝(鹿舞扁了扁嘴)……但我卻不知道今天夜裏,你是怎麼躲過我的警衞,溜到我身邊的。反正,此刻你來了。這表明厭火城有了一些我沒掌握的事情,這是多麼嚴重的事態,相比之下,你是不是來殺我的,又有什麼意思呢?”
“你是要殺我嗎?那就來吧。”他説。風把他的衣袍鼓了起來,把樹上發光的微粒吹落在池子裏。
鐵問舟從來都不以武力強悍聞名。即便在他最年輕最強壯的時候,如果要比試刀術,他大概比不上自己手下一名高級打手——如今他已經胖得騎不上馬了,更不用提上陣打架。護衞此地依靠的是雷池中的兇惡小魚,而不是池子外圍的衞士,可敵人一旦上了島,這一精心安排的避難所,就成了他的死亡陷阱。
鐵問舟無處可逃,但他此刻絲毫也沒有害怕的神色,只是面帶微笑、饒有興趣地看面前這個小小的刺客。也許他從來就不害怕死,他甚至都不費神去思考死亡這個問題。
“我是多年來在這座城市裏受苦的無翼民代表,他們受了多少年的苦難,我就活了多久,我已經活了一千年了。我會一直活下去。”
“你殺不了我,你永遠也殺不了我。”他微笑着看她説。
怎麼會這樣呢?鹿舞皺着眉頭想,這個人從沒見過她,卻就這樣將他的性命交到她手上。她師父只教她殺人,卻沒教她怎麼去面對被殺者的眼睛。她擔心自己再看下去,就要被這個胖子的笑容征服了,於是曲起雙膝,藉着一陣池子裏吹來的風,側身撲刺。
十四年來,她用各種各樣的工具來練這一刺,用匕首,用筷子,用毛筆,用羊肉串,用花枝……反正就是一刺。在那一瞬間,她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三尺長的劍鋒上,她身體裏流傳的所有力量,所有那些從星辰中得到的力量,在無意識當中彷彿與她所踩的大地融為一體。
“這一刺,九州之上,沒有幾個人擋得住啦,”她師父頗有幾分得意洋洋地説,“絕不落空。”
絕不落空。山王那柄劍真是漂亮,它的劍尖微微地顫動,不論是劈開空氣還是血肉都是一樣的毫無阻攔。鹿舞覺得自己的手如同穿過風一樣。
一串珠子般的血順着劍尖滑入墨黑的水裏,像成串鮮紅的瑪瑙在水波里浮沉。
鹿舞低下頭去,她看到他的嘴唇還在動。鐵問舟説:“唉,還是個小孩呀——現在,快逃吧。他們就要開始追殺你了……”他的聲音低了下去。
他的話沒有錯,警報聲已經響徹了整個下城。
鹿舞抹轉頭,開始瘋狂地逃了起來。
她知道,殺這個人並不可怕,最可怕的事情就跟在後面。
她這一刺將會引發無窮無盡的仇恨。厭火城的無冕之王鐵問舟被刺殺了,這個可怕的訊息將會像火一樣迅速傳遍全城,讓一張看不見但又籠罩一切的網開始動彈。
她順着繩梯從水面上逃過,跑到池邊的時候,她沒看見翹着尾巴的阿黃。
“這隻該死的貓,又跑到什麼地方追母貓去了。”她氣惱地嘀咕了一聲,縱身跳上等在水池子邊的白駱駝,抽打着它的屁股,飛一般地向下城那些迷宮一樣盤繞的道路里衝去。
五之乙
風行雲搖晃着頭,從昏迷中醒來。他只覺得全身都疼,特別是兩肘針刺般閃閃地痛,胳膊和腿都動不了。他以為天還沒有亮,後來卻發現是頭上有濕漉漉的液體流淌下來,把眼睛糊住了。一股猛獸的騷味撲鼻而來,突然有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在身邊響起,似乎有個什麼龐然大物在移動。
風行雲害怕地努力向前望去,但什麼都看不見。
呼哧呼哧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彷彿就在耳邊,然後是鋒利的腳爪抓撓地面的聲音,一股腐爛的肉的氣味衝進了他的鼻子。
風行雲使勁地甩了甩頭,把眼睛上的血在肩膀上蹭去,然後艱難地睜開腫脹的雙眼。
他看到半尺外,一張兇惡的花臉劈面對着自己,兩隻綠瑩瑩的眼睛如同燈籠一樣照射着他,瞳仁只有芝麻大。這是一隻噬人豹,醜惡的光禿禿頭部周圍帶着骯髒的紅色鬢毛,就彷彿剛從死人的肚子裏抽出頭來。風行雲認出它的時候,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
兇殘狡猾就像脖子邊的紅毛一樣,是這種動物的特性。它瘦削、矮小,除去那條華麗的斑紋長尾,甚至不比一隻普通的獒犬大,但它可以不為任何理由大開殺戒。
就像風行雲聽説過的那些最兇猛的野獸一樣,它不吼叫,只是惡狠狠地盯着他看。
風行雲睜開眼睛的動作大概刺激了它,它突然後退了一步,繃緊了後腿上的肌肉,嘴角上露出了匕首一樣長的犬齒。從它的咽喉深處發出了一陣帶着威脅的呼嚕聲。
年輕的羽人下意識地往後一縮身子,但他的脊背靠上了冰冷堅硬的牆壁。他動了一下胳膊,發現它們被一根鐵鏈子系在深嵌牆上的鐵環中。原來他身處一個深深的方形大坑底部,四面都是高聳的坑壁。他兩側的坑壁上有幾道鐵柵欄,看不清後面有什麼,而正對着的坑壁則被那頭噬人豹擋住了視線。
在風行雲還在驚惶四顧的時候,紅毛豹子已經發動了攻擊。它一縱身,悄無聲息地撲了上來,前腿上十個鋒利爪子如同鐵彎鈎。風行雲的瞳孔裏卻映照出站在坑沿冷笑的那個印池術士龍印妄。
“老龍,”一個大咧咧的聲音喊道,“到處找你不到,原來躲在這裏耍。”
坑邊上的門拉開,頂盔貫甲的小四騰騰騰地走了進來。他隨便張望了一下,顯然對這個房間四壁上掛滿的刑具、鐵鐐毫無興趣,只是得意洋洋地將腳抬起來給龍印妄看:“看我買到的便宜東西。哎呀,這麼好的皮靴子,只賣兩千錢,這不是白送麼……”
他腳上果然穿着雙黑皮長靴,看上去又厚實又油亮,帶着細密均勻的縐紋,靴幫上還有藍邊的萬字花紋。
龍印妄黑着臉懶得理他。小四早習慣了這個瘦高個的冷臉冷語,他性子好,可以自己找樂,於是自顧自喜滋滋地穿着靴子在地上踩來踩去,“要説這靴子呢,就得小羔羊皮的最好……”
龍印妄:“是公子叫你來的嗎?”
小四喜孜孜地道:“牛皮的雖然厚實,那才值多少錢。”
龍印妄翻了翻眼皮,重複道:“我問——是公子叫你來的嗎?”
“我脱下來就扔給賣靴子那人了……”
龍印妄忍無可忍,只得以陰沉沉的臉迎接小四的快活:“你可真能揀便宜。”
小四見龍印妄終於接口,覺得自己贏了一戰,這才志得意滿地點了點頭:“然也!”
他剛要相告來意,無意中走到坑邊往下看去。只見一人多深的方坑裏,一隻花斑大豹圍繞着一個被鐵鏈鎖在牆上的年輕羽人打轉,離之只有兩尺來遠,虧得豹子的脖子上套着鐵項圈,不然一定會把那羽人撕得粉碎。
小四仔細看時,只見鐵項圈上有一根粗粗的鐵鏈,拉到牆上固定着的鐵輪上,在那個滑輪上繞了一圈後,另一頭卻拉在龍印妄的手裏。那羽人拼了命地向後縮在牆角,豹子圍繞着他咆哮,瞪着紅通通的眼珠向前猛撲,每次都會被套在脖子上的鐵鏈扯個跟斗,粗糙的項圈把它肩膀上的毛颳了一地,但它每次都更加兇惡地朝那男孩子衝去。噴泉一樣的口水從它那醜陋的大嘴裏流出來,滴了一地。
“哇,這是幹嘛呢?”小四瞪着眼珠子問,“喂豹子不用這麼費事吧?”
“好玩吧?”龍印妄冷淡地説,他的手突然鬆了一鬆,那根鏈子登時鈧鋃鋃地響着,被豹子向前拖了半尺。它一揮爪子,朝風行雲抓去。
風行雲一縮腿,大半截褲腿被扯成片片飛雪,右腿上登時拉出長長四道血痕。
龍印妄手上用力,又將豹子拖回來一點。
嗜血的猛獸見了血更是兇惡,它呼嚕呼嚕地舔着嘴唇,舌頭好像紅氈垂下來,瞪着風行雲不放。
“這不是在登天道上壞了你事情的那個小子嗎?”小四捻着神氣的八字鬍,“哎呀,殺了就完了,費這麼大勁幹嗎?”
“玩玩罷了,”龍印妄嘴角帶着股邪氣地動了動,“就算找不到南藥的那班人,問出來昨天他身邊那個羽人小姑娘在哪兒也不錯啊。呵呵。”
“……我真不知道……”風行雲喘着氣説。
嘩啦啦一陣鐵鏈響,豹子又竄了過來,這次是在他肩膀上抓了四道血痕,再往前探半寸,風行雲的琵琶骨怕就要廢了。
小四輕蔑地往下看了一眼,安慰風行雲説:“沒辦法,你就倒黴吧,他是個變態。”
“公子找我什麼事?”
“歇會兒吧。來來來,吃東西先。”小四從身後扯出一隻油紙包着的烤鴨來,放在小桌子上,招呼龍印妄説。
“也是在鞋攤子邊買的,”他大着嗓子連連搖頭,砸巴着嘴,“這麼肥的一隻烤鴨,才賣二十文,真是見鬼了。你説這些廢民是不是犯賤呢?”
龍印妄有氣無力地讚道:“你可真能揀便宜。”
小四大獲全勝,又快活又謙虛地説:“不談這個了,我們談工作,談工作……公子着急了,問你怎麼還不回覆,讓我來找找你。”
“我和影刀聯絡過了,這人態度曖昧,滑不留手,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得跟公子説一聲,不能把寶都押到他身上……説真的,我感覺羽鶴亭性子急,馬上就要動手了……”龍印妄發現小四撕鴨子的手停在半空,睜着雙大眼睛望自己。
龍印芒:“我説錯什麼了嗎……”
小四橫了龍印妄一眼,道:“老龍,你別死心眼了,真覺得肩負着多大使命似的,還分析來分析去的——搞明白了,你就是一打手。我小四需要的時候……我是説公子需要的時候,一招手,你就趕緊跳出來幫我們打架就成了。”
龍印妄翻了翻眼。
小四一拍大腿:“是了……我知道是什麼不對勁了——大清早的沒酒哪能成呢。難怪我頭暈了一路,喂,喂,門口呆站着幹嗎呢?快拿酒來,沒看見老爺我要吃早飯嗎?”
府兵看守光瞅小四身上光閃閃的盔甲也知道他乃是羽人中有身份的人,不敢得罪,只得忍氣吞聲地去張羅酒水。
小四已經等不及了,他看着放在小桌打開的油紙包裏的烤鴨,想象着它的美味,忍不住直吞口水。不等酒到,他劈手撕下一隻肥腿,也不謙讓,就往嘴裏塞……
剛提着一壺酒進來的府兵不得不又跑出去找一盆水讓小四將軍漱口。
“這是什麼東西?”小四氣得發瘋,將那隻鴨子在小桌上劈得粉碎,原來那隻烤鴨只是染成醬色的油紙下裹着一團黑泥,上面接着一個啃剩的鴨頭和鴨脖子,確實惟妙惟肖。摔開泥土,裏面倒是完完整整的一副骨頭架子,大概是被賣鴨子的人吃剩的。
“我靠,這班刁民,簡直是目無法紀,竟然連老爺我也戲弄起來……”小四生氣地呸呸連聲,想吐出嘴裏的爛泥,“太不衞生了……老龍,快陪我回去找那小販算帳……”
龍印妄出去前,將手裏的鏈子扣在地上的一根鐵棍上。他邊走邊回頭對風行雲獰笑道:“我們的事可還沒完,小子。回頭再來收拾你。”
聽到坑上的人走遠,風行雲吁了口氣,無力地倒在地上。他的肩膀和腿都火辣辣地疼,卻連轉過頭去看一眼傷口的力氣也沒有了。
那隻豹子大概也累了,蹲下來呼哧呼哧地喘着氣,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風行雲不放,生怕這塊到嘴的肉跑了。
小四和龍印妄走了不久,外面卻突然傳來許多嘈雜的聲音,鐵鏈噹噹亂響,還有一連串打開各號子鐵門的聲音,大羣人走路的聲音,棍子打在肉體上的聲音。
風行雲看不見外面的情形,只聽到許多隻言片語。
“還不滾進去!”
“老實點……”
“哎呀……”
“這些天殺的。”
“讓你吐口水……”
“這回還不讓羽大人抓住你們……”
聽這聲音,竟然是許多人被關進來的模樣。
突然一陣驚天動地的腳步聲靠近過來,一個粗豪的聲音喊道:“豹房是怎麼回事?搞什麼呢?”原來是龍柱尊將軍得勝回朝,帶着昨晚搜捕到的大批刁民回來了。
他到豹坑邊往下望了望,怒朝風行雲道:“媽的,買票了麼,就進來玩?”
轉頭又問:“誰放他進來的?長這麼難看,我的寵物被他嚇壞了怎麼辦?就算沒嚇壞,把人咬死了,一地腸子誰來收拾?”
“不知道。”外面鬧哄哄地回答。
龍柱尊喊道:“今天關的人太多了,許多事情要辦,一個羽人在這湊什麼熱鬧?把他給我扔出去。”
三四個兵丁把豹子的鐵鏈向後拖去,在柱子上拴牢,這才小心翼翼地下來把風行雲提了上去。
那隻豹子憤怒地嘯叫了一聲,又跳又掙,心有不甘地看着風行雲脱離了它的視線。
“小乖,別鬧,”龍不二心不在焉地安慰它道,“羽人有什麼好吃的,全是骨頭,一吃就噎着。”
他轉過身氣哼哼地嘟噥道:“總有壞人趁我不在的時候喂亂七八糟的東西給小乖吃。”
風行雲被兵丁推着往外走的時候,看到昨天空空的木柵欄圍成的牢房裏擠滿了衣裳破爛的傢伙,都在朝他做着鬼臉,七嘴八舌地喊着:
“喂,小子,運氣不錯啊。”
“幫我帶個口信吧。”
“替我踢一下龍不二的屁股再走……”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門口,屁股上被人狠狠蹬了一腳,飛了出去。
此時天剛矇矇亮,白霧瀰漫在街道上。
風行雲在地上躺了好一會兒,剛要咬牙爬起身來,猛然間聽到遠處傳來一聲怒吼。他轉頭一看,嚇得魂飛魄散,只見遠處街角上一個高瘦的身影正一聳一聳地朝他跑來,一邊跑一邊喊道:“好小子,居然逃出來了!”正是又折回來的龍印妄。
原來小四和龍印妄出門走沒幾步,小四一腳踩到一個水坑裏,突然立定了不動,呆了半晌才從水中提起腳來,竟然只剩了一雙光腳。
原來他買的皮靴子竟然是數層烏油紙揉出縐紋的假靴子,糊粘着的布底倒是真的,但一泡水就全掉了。
小四氣得兩手只是哆嗦,“你你你你……”他哆嗦着説。
龍印妄無奈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我先替你去找雙鞋子。”
小四再哆嗦着説:“他他他他……”
龍印妄再點了點頭:“知道啦,然後再陪你去找這該死的販子算帳。”
小四長舒了一口氣,一屁股在街邊坐了下來。
龍印妄只好回去替他找鞋子,不料卻正好看到風行雲莫名其妙地被轟出府兵大院。
風行雲知道再落到他手裏定然小命不保,不顧身上傷痛,跳起來慌不擇路地朝小巷子裏就鑽,他腿上本來帶傷,跑了兩步,幾乎要再次摔倒。這時突然對面霧氣開處,一輛驢車得得地行來,車廂上掛着青布簾子,前轅上坐着一個車把式。
風行雲別無選擇,從斜刺裏跑過去,在趕車的聽到他的腳步聲前,一個打滾,滾在那驢車下面,緊抓住車軾,盤起兩腿吊在上面。他剛在車底藏好,就聽到龍印妄如同高蹺蹬在石板上的腳步聲,飛似的一步步地挨近,不由得大氣也不敢出一下。
那車把式穿着一件短打青布衫,身子瘦小,鼻子卻頗大。他聽到點聲音,回頭看了看,什麼也沒看到,於是又朝驢屁股上甩了一鞭子,回頭對車廂裏説:“小姑娘,到處都戒嚴了。你可藏好了別出聲。”
五之丙
那輛車子裏坐着的不是別人,卻是被青羅救了的羽裳。
原來青羅見厭火城在大肆搜捕,全城不寧,擔心辛不棄的住處不夠安全,他們出去偷東西的時候,羽裳會被別人發現,於是央求辛不棄將她藏起來。
辛爺本來懶得理會這種小事,拖拖拉拉地不願辦,捱到天亮,他突然發現小姑娘長得不錯,不由得流起了口水。又轉念一想,如將她拐賣到南山路的老鴇那去,沒準能發上一筆小財,就算發不了財,要是能見到天香閣裏掛頭牌的露陌姑娘一面,也是大大的幸事。
他一想通此節,興奮異常,連聲催促青羅在家裏躲好,套了輛驢車,一路吹着小調,就將羽裳朝南山路送去。
不料剛走到割臉街府兵駐處附近,就被一個面目兇惡的高個大漢攔住了:“喂,有沒看到一個小孩從這跑過去?”
“滾……”辛不棄一個字剛冒出口,突見對面的人目露兇光,頓時軟了半截,“看到了,剛才拐到朝南的那個小巷子裏去了。真的,大爺,我……我也是官差,怎麼能隨便説謊騙人呢?”
龍印妄冷哼了一聲,看了看辛不棄拿出的描金令箭,朝南追了下去。
辛不棄見他走遠,換了一張臉冷笑起來:“哼哼,跟我鬥,老子又不是你老媽,還要給你看小孩。這大清早的,街上能有個屁小孩……”
他絮絮叨叨地罵了一會兒髒話,突然想起身後車子裏還有女人,連忙住了嘴,對車子裏花言巧語起來:“待會兒到的可是個好去處,到了那邊,人家給你吃的給你穿的,你要乖乖聽話……過兩天我再讓你大哥接你去……咦,你大哥叫啥?”
羽裳坐在車裏一聲不吭,只是心亂如麻。
女孩子的直覺讓她對這個瘦猴臉的小個子充滿了懷疑。他目光閃爍,大話不斷,沒有幾句話是值得聽的,而值得信賴的那位蠻人大哥看上去也是個剛到厭火的外地人,招惹了不少麻煩,自身難保。
現在又有誰能幫她呢?
在村子裏,羽裳可是位既堅強又有主見的小姑娘,也正是在危急關頭表現出來的勇氣和機靈,才幫助她自己逃脱了那場摧毀整個村莊的滅頂之災。
可如今,她卻覺得一顆心空蕩蕩的,彷彿在雲上飄一下蕩一下,不着邊際。村子已經被燒了,再沒有別人活下來。
她唯一的親人就剩下風行雲了。
那個彷彿永遠在眼望遠方、不停幻想的男孩子,最後就在她眼前消失在這個陌生城市的迷宮裏,就如同一粒沙子落入海灘,再也不見蹤影。
如果找不到風行雲,一個人在這世上孤苦伶仃地飄蕩,她也不想活了。羽裳咬着牙想。
可是現在,威力無邊的鐵爺都不能幫她了,在這座陌生的充滿敵意的城市裏,她還能去倚靠誰呢?羽裳鬆開拳頭,愣愣地想了起來。
南山路的十二畫橋眼看就在前面,驢車卻突然停住了。原來是一排黑衣衞士攔住去路,冷冷地盯着辛不棄看,鬧得他心裏發慌。廬人衞的身後,一輛龐大的描金漆畫車,正被十幾乘馬簇擁着行路。
車子被四匹高頭大馬拉着,頭頂上高高的白色羽毛隨着它們一點一點的頭搖動。
羽裳拋起簾子一角看了看,認得那是城主大人的車仗。她咬了咬嘴唇,突然拿定主意,一橫心從車上跳了下來。
羽人的身體輕快如燕,辛不棄一把沒攔住,羽裳已經從兩個措手不及的廬人衞身體間隙裏穿了過去,衝到了車仗前面。
車仗邊的衞士可不容她再放肆,一個彪形大漢伸出手來,老鷹抓小雞一樣,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輕輕往下一壓,羽裳登時摔倒在塵土裏。
她掙扎着喊道:“放開我。我要見羽大人。”
“是昨夜裏搗亂的那個小羽人。”侍衞在車駕旁的鬼臉冷笑一聲,抖開長刀,驅馬過來。
羽裳被兩個兵壓住,依舊使勁抬起頭來看他。
“慢着。”一個聲音慢吞吞地説。
描金車上的車簾被打了開來,她覺得縫隙裏有人看了她兩眼,然後説:“你,留下來吧。”一隻保養很好的手從縫隙裏伸了出來,招了兩下。
羽裳肩膀上的壓力消失了。她帶着剛剛落到身上的驚恐站了起來,猶豫着上前兩步。
那個聲音不容置疑地説:“上來。”
一條大漢突然跳下馬來,趴在車下,他彎起寬厚的背脊,顯然是讓羽裳踩着爬上車。
羽裳像被毒蛇催眠了的兔子一樣,大睜着雙眼,踏着大漢的背登上了那輛車。
車裏的寬敞出乎她的意料。這間馬車廂裏鋪着白葦編就的座席,當間是一條雲紋茶几,几上擺着銅座燈和注油壺。
對面的座位上端坐着一位老人,着一件紫色綢袍,下巴上有修剪漂亮的山羊鬍,低垂的眉毛下則是一雙深邃又鋭利的眼睛,一眼掃過來時,不怒而威。羽裳不由得跪了下來不敢説話。
簾子又被拋開,那個套着鬼臉面具的將軍露了個臉説道:“從王大和趙二守衞的地方穿過來的。”
城主冷冷地説:“你處置了吧。”他説話有板有眼,威嚴自在其中。
羽裳明白了他話中的含義,忍不住哆嗦起來。
“別殺他們,”她哀求起來,“是我的錯。”
羽鶴亭轉過頭,換了柔和點的語氣説:“這事和你無關。治軍不得不嚴,這二人軍紀難逃。”
羽裳低下頭不敢説話了。
“抬起頭來。”羽鶴亭説。他捏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來,讚歎着説:“長得真是俊俏,如果都是眼淚,就可惜了一張好面孔呢。”末了又一頓,突然長嘆一聲:“真像,確實像。”
羽裳心中忐忑不安,也不知道他説什麼。
羽鶴亭沉思了片刻,道:“你就留在我身邊吧。”他的話既温和又莊重,卻絕對不可反駁。羽裳的身子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你有什麼冤屈,我替你辦了就是。”羽鶴亭輕撫她的肩膀。這句話徹底打翻了羽裳心裏頭堅硬的那部分,她放聲大哭了起來。
羽鶴亭憐愛地摸着她的頭髮,然後撫了撫自己肩膀——那是昨夜裏假裝受傷的地方——不由得微笑了起來。他柔聲説道:“你不用哭。在厭火城,還有我羽鶴亭辦不了的事嗎?”
風行雲躲藏在驢車下,並不知道四周發生了什麼事,又不敢隨便跳下去,只顧用沒受傷的胳膊死死地把住車軾。那車子走了好久,猛地一頓,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風行雲感覺到車上的人跳下了車,隨後聽到了模糊的兩聲喊叫,那似乎極其熟悉聲音讓他繃緊了身子,但那時候車伕甩了兩下鞭子,風一樣跑開了。他猜想自己肯定是聽錯了,後來只聽得車把式在上面罵罵咧咧:“死女人,害得我幾乎小命難保……”
車子顛顛簸簸地在路上跑着,風行雲屏息聽了良久,確認車廂裏已經沒有人了,於是翻上車廂,在車子後頭蹲了下來。他剛鬆開發麻的胳膊,想喘口氣,突然一個毛茸茸的會動的東西從他背上一竄而過。已成驚弓之鳥的風行雲嚇得差點從車上掉下去,他回過頭,卻對上了一雙又圓又大、綠瑩瑩的眼睛,原來是一隻同樣搭順風車的大黃貓。
那隻貓對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就不感興趣地別過頭去,一板一眼地用前爪擦起臉來。
五之丁
“怎麼樣了?”
“好着呢,安安穩穩地藏着。”辛不棄面不改色地撒謊説,“走吧,該動手了。”
青羅皺着眉頭搗鼓着辛不棄提供給他的一大堆器械:“我還沒搞明白這些傢什怎麼用。”
辛不棄不滿地説:“你跟着我幹,那就和尋常小蟊賊不一樣。我們是有身份的小偷,一定要好好學。”
辛不棄從那堆傢什中抽出一根粗竹筒,在頂端一按,登時從另一端彈射出六條鋒利的弧型刀片,像傘骨一樣撐開來。
他得意地怪笑着,對青羅説:“尋常蟊賊哪有這樣的寶貝?這是我自個兒發明的新裝備,叫虎蹲鑽,因為使用的時候,得蹲着用,看好了。”他蹲將下來,那模樣不像老虎,倒像只大狗。他將那東西刀片朝下,使大勁壓在地上,再按了按頂端,那六條刀片像風車一樣飛快旋轉,一頭扎進泥裏。
青羅看得咋目結舌,那竹筒果然厲害,不一會兒就在地上掏出一個直徑約一肩寬的洞來,只是挖出來的泥土全都向上甩去,正好甩在辛不棄的臉上。
辛不棄停了手,踢了踢屋裏憑空多出來的一個坑,驕傲地擦了把臉上的泥土説:“要偷進那河絡的屋子,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掏地洞。”
“哦?”
“那頭死河絡防衞嚴密,我費盡心機,前後偵察踩點了十來次,真他媽的……”辛不棄半仰起頭,回憶着説,“我從臧胖子那搞來的精鋼飛虎爪,家傳三代的跳竿,曾怪猴處順來的飛鈎,戈公公高價押給的撞牆車,價值三千文的手套——整整一對,還有我的鍍銀飛刀——全都落到了那個歹毒的禿河絡手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