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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李代桃僵

    大雨漣漣,川流不息。

    燕九霄並不顧趙清商的屍身,他上前幾步,用力一掌向深沉雪城牆擊去,然而此處本是金朝舊郡,城牆皆以巨大青石築成,建造得極為堅固,縱然燕九霄內力超群,武功絕頂,一掌落下也不過拍下紛紛石屑,城牆卻不曾撼動分毫。他卻不顧這些,接二連三又是數掌拍下,時間未久,斑駁城牆上便留下了一個個巨大的血手印,隨即又被大雨衝去。

    不知過了多久,燕九霄終於停止了拍擊,他瞪著那堵城牆,似乎此時方發現世間尚有自己無法摧毀之物。

    雨聲之中,城牆忽然再度吱吱作響,深沉雪的大門緩緩開啟,一個面色慘白的高挑人影扶牆而出,在他身後冷香隱隱,千畝白蓮已在大雨中一夕而落。

    他沒有看滿手是血、一身盡溼的燕九霄,隻眼睜睜地盯著地上趙清商的屍身,那個面上慣常帶笑的女子神情與她生前一般無二,一把楊木梳子從她身上跌落,上面的龍鳳花紋在大雨中猶顯清晰。

    他彎下身,拾起那枚梳子一折為二,一半放入懷中,一半珍而重之地放回趙清商身上,隨後脫下身上的披風,蓋住他未婚妻子的身體。

    燕九霄並沒有打斷他的動作,直待易蘭臺拾起了地上的半截搖空綠,眼眸中方才閃出了一絲光亮。

    天色愈發黑暗,若非間或閃電,縱是兩人對面,也難以看清彼此。大雨中,二人一般的蒼白,一般的狼狽。

    易蘭臺輕聲道:「動手吧!」

    他站立已是勉強,而他身上所有氣力,也僅夠拿起手中這柄斷劍。

    雷霆聲響,劍氣再現,易蘭臺已無抵禦能力,然而他依舊站得筆直,手中的劍柄握著更緊。

    他出來本非為了同生,而是為了共死!

    劍氣幾近抵身,卻並未覺察到應有的燒灼氣息。一道灰白色劍光一閃而過,抵住雷霆劍氣,只聽鏗然一聲響,劍光四散,如紛飛雪落。

    一道白衣身影出現在易蘭臺身前,修眉鳳目,神色端謹,手中長劍鋒芒不顯,雖在此時仍不失禮數:「飛雪劍葉雲生,謹向燕先生請教。」

    暴雨之中,一道雪光飛起。葉雲生態度雖然恭謹,起手卻便是他的頂尖劍式「快雪時晴」。一道灰白劍意自他劍尖迸射而出,雖未至燕九霄那般的無形劍氣,卻亦是一等一的劍術。

    易蘭臺驚異之極,不知為何飛雪劍會出現在這裡。就在此時,有人一把拽住他,粗魯地往身後一背,向外便跑。那人動作迅速之極,易蘭臺只見到他一身被淋成深碧色的長衣,他低聲道:「莫尋歡,原來是你。」

    那人輕功高明之極,雖然負了一人,速度並未稍減。聽到易蘭臺說話,只道:「閉嘴!」他的聲音是冷的、不耐煩的,然而他的肩,他的手,在雨水中卻是熱的、暖的。

    那日裡尋到金明雪後,莫尋歡並未休息,馬不停蹄便趕回了帥府。推門進到書房,將一樣物事丟在桌上:「玉帥,一月之期,還好未過。」

    江澄放下手中的方中好,拿起桌上的兵符審視一遍,目光再次回到莫尋歡身上,心中滿意,笑道:「說吧,你要什麼?」

    莫尋歡的眼神在書房裡轉了一圈,最後落到江澄手裡那杯酒上:「玉帥,我只要這方中好就夠了。」

    他立下如此大功,不料最後就是要了這麼個東西,那方中好雖是好酒,可也值不了多少銀子。江澄一怔笑道:「都在酒窖裡,你去拿吧。」

    莫尋歡笑道:「多謝。」轉身就走。

    江澄奇道:「你去哪裡?」莫尋歡頭也不回:「酒窖。」

    江澄見他雙眼一片血紅,面色憔悴如鬼,彷佛已有幾天幾夜不眠不休,心中倒是詫異:「莫尋歡,你見酒不要命了?」

    莫尋歡哈哈大笑,轉身就走。

    莫尋歡在酒窖裡泡了兩天,喝光了所有方中好。待到他出來時,幾乎已經沒人認得出他是那個以風流聞名、得盡江湖女子芳心的浪子。

    踉蹌走出酒窖後,他攬鏡自照,大笑出聲,自到帥府園中尋了一口冷水井,狠狠沖洗了一番,換上一件乾淨的衣服,便去向江澄告辭。

    這一日江澄只著便衣,態度閒適,盤踞在一張白虎皮上,手中把玩著一把長劍,見到莫尋歡進來,漫不經心地抬了一下頭:「酒喝完了?」

    莫尋歡笑道:「是啊,這兩日來喝得真暢快,實在是要多謝玉帥。」

    江澄看著他蒼白如紙的臉色,淡淡冷笑了一聲。

    莫尋歡又笑道:「此番事情已了,玉帥若無要事,我便先告辭了。」

    江澄放下手中劍:「要事倒是沒有,不過最近北疆倒是又來了一個人。」江澄若提到一個人,那便決不會是一般人物。

    莫尋歡心中一動,面上仍帶笑意:「這人能被玉帥提起,真是好大面子,不知道是什麼人?」

    江澄悠然道:「前幾天燕狡死在深沉雪外,臨死前遇到前來接應的探子,眼下燕九霄也知道了這個消息,一怒之下不顧誓言,入關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莫尋歡聽了卻如遭雷擊,卻聽江澄又道:「這次不涉兩國紛爭,燕九霄在戎族裡已沒什麼權勢。要防的是他報仇不成,大開殺戮,我已派出五百名長安騎,他若執意出手,再直接做掉就是。」

    莫尋歡怔了一怔,江澄此言,分明是說燕九霄若要報仇便由得他去之意。北疆玉帥,焉有多管這些江湖事的道理?

    他拱了拱手:「這倒有趣,我便去看看。」說罷轉身便走。江澄卻道:「莫尋歡!」他一怔轉身,卻見江澄將手中把玩的長劍擲了過來。

    「你立下大功,終不成只給你幾壇酒?這把劍給你,去吧!」

    他伸手抄住,見手中劍長三尺,龍藻虹波,方拔出一截劍刃,已覺青光吞吐,寒氣懾人,不由打了一個冷戰。再細觀劍身,不由暗驚。

    那是江澄花費千金,自燕予遙手中買來的龍文古劍。

    先前燕予遙曾為這把劍召開品劍大會,自已被潑了一身水,又在十里亭外遇到易蘭臺一樁樁事情相隔未久,如今思來,恍如隔世。

    他抄起龍文劍,跨上青驄馬,飛馳而去。

    是時葉雲生仍在北疆,未曾離去,莫尋歡便約他一起,從昔日斷崖道路來到深沉雪,千鈞一髮之機,終於救下了易蘭臺。

    他不熟深沉雪內機關,因此反身轉向沼澤之中。換成旁人,這本是極度危險之事,然而莫尋歡既熟悉北疆地形,又仗著一身絕倫輕功,硬是穿越小片沼澤,尋到一個洞穴,帶著易蘭臺躲了進去。

    這並不是一個藏身的好地方,洞穴狹小,地勢又抵,大半地面都已被雨水淹沒。莫尋歡晃燃火摺子,輕輕把易蘭臺放到相對乾燥的所在。

    易蘭臺內傷雖沉重,神智還清醒,低聲道:「莫尋歡多謝你。」

    莫尋歡蹲在一攤雨水之中,面色蒼白,生了一場大病也似,較之易蘭臺也好不到哪裡去,只疲憊道:「你少說話。」

    易蘭臺卻依舊看著他,半晌又道:「我實在沒想到你會來,你,你也姓莫」莫尋歡哈地笑了一聲,索性坐了下來,用力一抹臉上的雨水,低聲道:「是啊,我這輩子都不信什麼血緣羈絆,那些都是胡扯。生恩不如養恩,這輩子見都沒見過有血緣又頂個鬼用,可是」他聲音更低,「我終究還是不能看著你死」

    山洞外雨聲如瀑,易蘭臺並未聽清他都說了些什麼,只道:「本來我想,離開深沉雪後,辦完一些事情便去找你」

    莫尋歡忽然大怒:「你不要在那裡自說自話,我何曾說過想見你易蘭臺!」原來易蘭臺內傷過重,又被大雨一激,竟已昏了過去。

    莫尋歡急忙扶起他,一搭脈搏卻大驚失色。易蘭臺身受重傷並不奇怪,然而這位兵器譜上第一人的內力,竟然還不如一個尋常江湖人!

    他又傷又驚,一時間也忘了易蘭臺尚在昏迷中,大聲問道:「易蘭臺,你的內力呢?」以麒麟鬼之能,當日深沉雪中與易蘭臺相處許久,竟然未發現他已到如此地步!莫尋歡後退一步,忽然醒悟,雖然他自以為並不介意莫家的人和事,然而在他還未覺察的時候,他的心已經亂了。

    十里亭外,他本該在見到葉雲生第一刻時就先拿回金明雪,他忘了;在深沉雪時,他本應立刻看出易蘭臺身體異樣,然而他也沒有。

    他不再多想,催動內力疾點易蘭臺身上數處要穴,又從身上取出一個玉瓶,那本是他自大雪山空明洞得來的療傷聖藥雪參丸,此刻他也不顧惜,一股腦兒都倒出來,喂易蘭臺服下。這些事情雖不算複雜,他雙手卻不知為何一直顫抖,那珍貴無比的雪參丸幾度險些落下。

    服下雪參丸後,易蘭臺雖然尚未醒來,呼吸卻已平緩了許多。莫尋歡再搭他脈搏,覺得尚稱穩定,才出了一口長氣。

    他癱坐地上,雨冷風驟,他卻覺冷汗一滴滴地從身上不斷滲出來。

    雨聲忽然一息,莫尋歡一驚而起,展手間銀血霸王槍已然擎入手中,雙眼凌厲如同鷹隼,低聲喝道:「誰?」

    一個熟悉聲音傳來:「阿莫,是我。」隨著這聲音,一身白衣的葉雲生出現在洞口,進洞後才發現他半個背部都被燎得焦黑,更有一處傷口幾可見骨,觀之觸目驚心。

    先前莫尋歡自江澄那裡索過一種香料「千里獨行」,乃是江澄之父江涉所制,用於追蹤最妙,正是靠著這種香料,葉雲生才尋了過來。

    看到是葉雲生,莫尋歡才略為放鬆,但看到他身上傷勢,心頭卻又揪緊,面上卻不顯,只笑道:「被雷打了?快過來給我看看。」

    葉雲生與他交情深厚,自不介意這些調侃,轉過身來,笑道:「我只與雷霆怒劍對了三劍,就已如此,他真是當年江湖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他雖敗於燕九霄之手,對敵手的稱讚卻也公正無欺。

    莫尋歡從懷裡取出金瘡藥,撕開葉雲生衣服,倒上烈酒消毒:「葉子你忍著點。」又懶洋洋道,「首屈一指?我看他倒很可憐。年紀老大,獨生子又死了。莫看他出身皇族,可他武功太高,人又桀驁,在戎族裡也被排擠。七年前他在紅牙河畔豎旗,若換成是個中原人到戎族做這些事,江湖上早就大英雄、大豪傑叫個不休,可惜他偏是我們的對頭。」

    葉雲生尚未答話,莫尋歡自己卻又自嘲笑道:「我是麒麟鬼,我又說這些話,當真是個偽君子。」說著又細心地為葉雲生敷上金瘡藥。

    葉雲生聽他聲音細微,忙道:「阿莫,你何必這樣說。」他雖覺莫尋歡這些說話又犯了離經叛道的毛病,但細想一想,卻也嘆道,「你說的也是,燕狡雖是燕嶺三衛的大頭領,卻也是燕九霄唯一一個親人。」

    聽到「唯一一個親人」幾字,莫尋歡心中忽覺一陣絞痛,連忙刻意大笑道:「我胡說幾句,葉子你也跟著當真,現在逃命才是第一要緊。」

    葉雲生卻認真道:「我素來敬重易先生,此番前來理所應當,只是」他猶豫一下,還是說出,「我實不料到是你提出要來救他。」他雖與莫尋歡一同前往,卻並不知二人之間淵源。

    這句話說出半晌,卻不聞莫尋歡答話。他心中詫異,忽聽身後「砰」的一聲,急忙轉身,卻見莫尋歡手中的銀血霸王槍摔落雨水之中,緊接著,那個竹子一般堅韌的青年竟也倒了下去。

    葉雲生大吃一驚,也不顧自己傷勢,急忙把莫尋歡自雨水中扶起,卻見他原先蒼白的臉上緋紅一片,伸手一探他額頭,竟已燒得燙手。

    為金明雪一事,莫尋歡奔波已近一月,隨後在深沉雪內會易蘭臺,取兵符,會江澄,幾天幾夜不眠不休,隨後兩日醉倒酒窖,又再度疾馳這裡,縱是鐵打的人也支持不住。先前他還挺著一口硬氣支撐,如今救了易蘭臺,又為葉雲生裹好傷口,終於便倒了下去。

    這一下,葉雲生直急得滿頭是汗。眼見莫尋歡燒得厲害,此地無醫無藥,雨水滿地,外面又有一個一等一的強敵,這可如何是好?

    他出身君子堂,為人方正,不比莫尋歡諸多機變,正在旁徨無策之時,忽又聞一陣雷霆之聲,心頭又是一驚,原來燕九霄已到了附近!

    當此時刻,葉雲生反而鎮定下來,他先將莫尋歡安置到易蘭臺附近,又拾起方才滑落在雨水中的銀血霸王槍,放到莫尋歡身邊,低聲道了一句:「阿莫,你要保重。」白衣劍客再度躍入雨中,大雨沖掉了他背後剛敷上的金瘡藥,猙獰傷口歷歷在目。

    莫尋歡並不知道葉雲生出去為他引開燕九霄一事,突如其來的高燒令他神智昏沉,只模模糊糊地叫著一個名字:「易蘭臺,易蘭臺」

    過了片刻,他忽又道:「你姓莫,我也姓莫,不對,我不姓莫」

    這幾句半通不通的話說完,他又說不下去了,面上神情極為痛苦。

    一隻手覆上了他的額頭,隨後有人蘸了烈酒,為他擦拭著前額和手臂。莫尋歡舒服了一些,神志卻不清醒,喃喃道:「葉子,是你麼?」

    那人沒有答話,或者是說了些什麼他卻沒有聽清,他低聲笑道:「你說沒想到我去救他,我又何曾想過哈,你知道我是什麼人?你不知道,越大哥也不知道,沒人知道。我是莫家的私生子,兩京大俠莫憑欄當年是什麼名聲,高潔得連一杯茶都不肯請人喝,偽君子卻幹出這種偷情的事情,瞞的還是他最好的朋友」

    那正在為他擦拭的手猛地一顫,卻終究沒有停頓,繼續穩定地為他擦拭著裸露在外的肌膚。

    莫尋歡又道:「我母親瞞了梁傾許多年,若不是梁傾要交換兩個孩子,她也不會當面說出她死了,梁傾也死了,莫憑欄也死了有時我也想,我算什麼呢?到底算什麼呢?」這一番話,若是清醒時分,縱是葉雲生在這裡,他也不會說出。即使是此刻,他說出口後也十分驚惶,又道:「我剛才都是胡說,葉子,你都沒聽見」

    幫他擦拭的那隻手終於停下了動作,有人嘆了口氣:「我聽見了。」

    這句話聲音並不高,然而莫尋歡卻似被雷打了一般,縱使是高燒昏沉之中,也一下子睜開了眼睛:「葉子,你聽見了什麼?」

    然而坐在他面前之人卻並非飛雪劍,而是那個面容與他相似的青衣人,神情複雜,似喜還驚。

    莫尋歡猛地坐起來,這真比葉雲生在他面前要糟上十倍。他扶著頭,不肯提方才之事,只道:「你醒了?很好,總算沒糟蹋我的藥。」

    易蘭臺微微笑了,答的卻全不相干:「剛才你說的,我都聽到了。」

    莫尋歡刻意哈哈一笑,向外看去:「雨停沒停?停了好走路。」

    似乎為了印證他這句話,一個閃電直打下來,映得洞中一片光明,纖毫畢現。易蘭臺語氣平靜:「莫尋歡,我聽到你說,你是我的兄弟。」

    轟隆隆的雷聲鋪天蓋地地響起,整個沼澤都在顫慄。莫尋歡卻依然保持著原先的姿勢,半晌方笑道:「我從前只當唯有酒後才會失言。」

    話音剛落,卻忽聞幾聲雷響,雖不似前番驚雷一般震耳欲聾,一股悲憤欲絕之意卻尤為心悸。再聽聲響處卻也特別,似遠而近,分不清是何方位。然而易莫二人皆是一流高手,卻聽得出那實是有人接近了。

    莫尋歡從地上拾起銀血霸王槍,仍未轉身,他高燒未退,臉色潮紅,衣衫下襬還滴著雨水,身上打著顫,唯一穩定的只有他握著槍的右手,然而他的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我還是那句話,兄弟又如何,血緣說明不了什麼,只不過,我也不能看你死。」

    黑槍的槍柄在雨水中愈顯昏暗,唯有那一點槍尖雪亮如銀。

    他正要躍出山洞,忽覺身後一麻,全身竟然動彈不得。銀血霸王槍「砰」的一聲,再度落到雨水之中。

    莫尋歡大吃一驚,目瞪口呆地看著易蘭臺抱起自己放回山洞。

    「你,你怎麼還有餘力?」縱然雪參丸是靈丹妙藥,但又怎會見效如此之快?易蘭臺微微一笑,並沒有答話,他手中已無兵刃,便從莫尋歡腰間解下了龍文古劍,步履堅定地向雨中走去,背影中一派決然。

    莫尋歡又驚又怒:「易蘭臺,你站住,你這是去送死!」

    一語既出,易蘭臺竟果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一雙眸子溫和地看著莫尋歡,問的卻是句全不相干的話:「莫尋歡,你是哪一年生人?」

    被那雙與己相似的眸子看著,也不知為何,莫尋歡不覺道:「我是辛酉年臘月生人。」易蘭臺微微一笑:「既如此,我長你半歲,是你兄長。」他又道,「我避難梁家時並未見到你。可是方才我想起來了,七歲那年我去過一次梁伯父家,那時見過你一次,你還記得麼?」他轉回身,大踏步走入雨中,「我已經累得妻子為我慘死,怎能再害我唯一的親人?」

    莫尋歡說不出話來,只怔怔地看著那個與他一般無二的背影。

    易蘭臺說的那一次他記得,當日在十里亭第一次與易蘭臺相見,那天晚上,他一閉眼,眼前出現的便是那一幕,縱使喝了再多的「識不破」,亦是揮之不去。

    七月流火,外面的蟬絲絲拉拉叫個沒完,穿著淺綠衣衫的小小孩童坐在窗邊,握著一支毛筆正在練字,看到外面葡萄架下兩隻麻雀在打架,心生羨慕,卻怎麼也不敢走出去。

    書房的門忽然推開了,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孩子走了進來,穿一領月白色衣衫,態度清貴而自然。

    「好熱的天氣,小弟弟好生勤奮,還在練字麼?」

    我不是勤奮,是爹說沒寫完字讀完書就不準出去

    穿月白色衣衫的孩子走近幾步,看到桌上的字有些詫異:「咦,你練的也是松雪體?我練的也是這個。這首詩我前幾日剛剛背過。」

    他很高興,這首詩爹說過要考他,溜下椅子:「那你教我一遍?」

    穿月白色衣衫的孩子笑了:「好啊,等你寫完這張字,我就教你。」

    兩個孩子並排坐在窗邊,一同念著一首當時他們還不知究竟是何含義的古老詩歌。儘管過去了二十幾年,那首詩,他依然未曾忘記。

    桃在露井上,李樹在桃旁。

    蟲來齧桃根,李樹代桃僵。

    樹木身相代,兄弟還相忘。

    樹木身相代,兄弟還相忘!

    莫尋歡忽覺心頭一陣絞痛,望著黑暗中一片無邊無垠的雨幕,他忽然撕肝裂肺地大喊出聲:「易蘭臺!」

    大雨不停擊打著易蘭臺,方才略有幹意的衣衫瞬間又被打得透溼,唯有龍文古劍的劍鞘在雨中閃耀著幽暗的光芒。

    雪參丸之力並不足以令他恢復,然而易蘭臺後來服下的,乃是當日趙清商用來壓制內傷的藥丸。曼荼羅與血七步一同鎮壓之下,雖是飲鴆止渴,卻也可令他在短時間內恢復如初。

    山洞外,兩塊沼澤之間的空地上佇立著一個高大身影。大雨之下,愈發顯得那人瘦削異常,彷佛一匹大布,包裹著一具精鋼打就的硬骨。

    兩人同是目力卓絕,易蘭臺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易蘭臺。兩雙眼睛中一同燃燒著一團熾熱的火焰,縱是大雨如織,亦是不能將其打熄。

    「嗆啷」一聲響,易蘭臺已經除去龍文古劍的劍鞘,手中三尺青鋒寒意懾人。他執著那把劍,一步步踏過沼澤邊緣,腳步穩定。受曼荼羅與血七步影響,此刻他四肢百骸都是一團暖意,唯有心頭處一片冰冷。

    在二人之間尚有十步左右距離時,他停下了腳步。

    江湖上最負盛名的兩大高手對峙雨中,漆黑如墨的雲層中間或一兩道閃電掠過。到了這一步,言語已是多餘,同樣,也無人可再退一步。

    又一道閃電刺破長空,不知是哪一個人先動了手,閃電熄處,兩道劍光已然纏繞在一起,一道劍氣暴烈如雷霆,另一道劍光卻是凜冽如狂風,風雷相接,有進無退。

    雷霆劍氣,終於對上了天子無憂!

    先前易蘭臺曾以天子無憂中一劍刺向燕九霄,然而那時雷霆怒劍首先反應的卻不是燕狡之死,而是脫口而出的兩字:「謝蘇!」

    那是這世間唯一曾擊敗雷霆怒劍之人。

    七年前,謝蘇與燕九霄紅牙河畔一戰,燕九霄大敗,被迫立下誓約,二十年內再不入關。而謝蘇與易蘭臺面貌全無相似之處,那脫口而出的兩字只能說明一點:那一劍,多半與謝蘇擊敗他的招式極為相似!

    如今的易蘭臺,其實與謝蘇情形亦是相同,二人內力均餘少許。當年謝蘇的左手三劍響徹江湖,狠、準、凌厲,更兼一往無前,不留退路。

    劍光相激,易蘭臺內力遠不及燕九霄,一口血再度湧出,但仗著藥力與一口硬氣,反藉著未消劍勢不退反進,又一劍向燕九霄前胸刺去。

    燕九霄根本未曾躲避,易蘭臺上前,他竟也踏前一步,以掌為刃,一掌向易蘭臺右腕劈去。

    一道閃電閃過,兩人眸子均是血紅一片。易蘭臺一劍已刺入燕九霄胸口,然而劍刃入體未深,燕九霄一掌已然到來,暴雨中只聞?嚓一聲響,易蘭臺右手腕骨被打得半折,劍勢中斷,龍文古劍也落了下去。

    刺骨疼痛,易蘭臺置之不理,他左手一抄,龍文古劍再入掌中。他慣用雙劍,左手使劍全無滯澀,又一劍向燕九霄眉心刺去。劍落、拾劍、出劍這幾個動作行雲流水,如同他並未受傷一般。

    這已與他昔日裡的劍術大異其趣,易蘭臺自己從不料過,有一天,他也用得出這樣的劍法。

    燕九霄雙手齊發劍氣,雷霆大作,一道劍氣擊中龍文古劍。若換成其他兵器,一早便被打折,然而龍文古劍著實是世間神兵,劍身雖然彎成弧形,卻究竟未斷。易蘭臺反借這一彎之勢,橫向燕九霄腰間削去。

    燕九霄穿的本是戎族服飾,腰間繫一塊狼皮,這一劍削去,傷口雖不大卻極深,鮮血急湧,又被大雨一衝,整塊狼皮都被染成淡紅。

    然而與此同時,另一道劍氣卻也正正擊中易蘭臺身體,灼燒氣息瀰漫大雨之中,連易蘭臺的肋骨亦被這道劍氣擊斷了一根。

    僅僅三招,便已慘烈如此。

    沼澤在大雨的澆注下不斷上漲,兩人腳下的空間已然縮小到原來的一半。雨水打入沼澤的聲音沉濁,如擊敗革,又如鳴金鼓。

    兩道劍光再次糾纏在一起,這般的兩個高手,竟以這般悍不畏死的姿態相拚,實在是江湖罕見之事。他們的眼中除了自己的劍與對方的生命,再也容不下其他。轉眼間又是十餘招過去,易蘭臺的身上血跡斑斑。他手雖穩,卻已慢慢變得冰冷。:

    易蘭臺心中明瞭,這是內力將盡的徵兆。

    縱然拼到此處,依然無法戰勝麼?他慘笑一聲,又一道雷霆劍氣劈向他肩頭,龍文古劍在劍氣中顫了一顫,竟被這道劍氣逼得砍向自身。

    易蘭臺勉力支撐,但終是倒退數步,龍文古劍與雷霆劍氣先後劈到左肩上,他單膝跪倒在地,泥水向上一漫,幾乎淹沒了他的膝蓋。

    燕九霄依然站在原地,他身上的傷口並不比易蘭臺少,有幾處鮮血還在不停流下來,閃電過處,那雙素來死氣沉沉的眼睛亮得驚人,又兼充血過度,不似一個人,反倒像極了大草原上擇人而噬的瑪吉罕。

    他高舉右臂,絕頂之招「雷動九天」再次暴射而出。劍氣暴烈,較之天上雷霆,只怕也不遑多讓。

    易蘭臺此刻雙臂皆已受傷,內力幾盡,自知難以倖免。眼見暴烈劍氣迎面而來,短短一瞬間,幾多影像在他面前一一掠過,宛若電閃:

    他初入無憂門,鬱鬱寡歡,與所有人都不接近,師父楚徭卻笑著背手叫他:「阿易,過來陪我喝一杯茶。」

    那一夜與追風刃並肩作戰,生死與共,凌晨時那個本是前來捉拿他的西域刀客豪邁笑道:「我走了,你們兩個,今後好好過日子。」

    曾對他暗中下手而終於幡然悔悟的晏子期離開深沉雪,臨行前對他言道:「明年今日,我會再找你比劍。」

    趙清商將他推入深沉雪內,他未曾見到她最後一面,卻聽到她清越含笑的聲音,一如既往:「易蘭臺,你好好活著。」

    還有,是莫尋歡欲代他出戰時的那句話:「我沒法看著你死」

    當日楚徭曾說:天子無憂這套劍法本是藉助人七情六慾而行,激發出最後一分潛力,方能發揮出其最大威力。

    閃電過處,龍文古劍如同一道電光,在大雨中一掠而過,凌厲兇狠,已超越人類的想像,直奔燕九霄前胸而來。

    易蘭臺雙臂受傷,身子已經無法站起,水汽蒸騰,大雨澆得他眼前一片模糊,然而在最後關頭,他拼盡全身氣力,擲出了最後一劍。

    那劍劍速之快,甚至遠遠超過了雷霆劍氣。人無法擊破穿過的豪邁劍氣,龍文古劍卻如利刃劈水一般穿越其中,刺穿了燕九霄的胸膛。

    燕九霄後退幾步,眼望胸前,似是無法相信,卻終是大笑數聲,伸手拔出劍刃,丟到一旁。鮮血泉水一般自前胸後背兩個創口中直湧出來,燕九霄長笑不止,又退幾步,一腳踏入了身後沼澤。

    直至他整個身體淹沒在沼澤之中,那長笑聲一直沒有停止。

    七年前,他在紅牙河畔與謝蘇賭注,立下誓約,若勝了,謝蘇當場自刎;若輸了,便二十年年內不得入關,若有違背,定當身死刀劍之下、汙泥之中,身受無比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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