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如彈指。庚午月,卯日,初晨。
這日的太陽張眼極早,一掃多時沉霾。元寶立在船頭,遠眺燕雀,只見一道白燦燦的遠影在日下閃華,恍如一尊藴寶藏珍的玉塔。他不由想將那句有人獲得,富了一國吼上幾嗓,不過句子到了喉頭,卻成了淺吟低唱。
他腳下乃是一艘六七丈高的樓船,船後還跟着幾條艨艟快舫。船間人頭攢動,喧聲鼎沸,雖無旌幟也恍若一小支水軍。孫玉叔便立在樓船頂層,昂然望遠,垂瀑肩後的白髮振振當風,玉龍也似搖髭不定。
元寶便不由摸了摸元寶,直欲學着孫小真的樣兒揪兩根玉絛下來耍耍,於是嘿嘿笑道:大叔,咱們怎麼不趁夜入湖,這有了天光可是少了層屏障。
孫玉叔淡淡地道:咱們此行擎的乃是義旗,自要堂堂正正與她一決,只須佔穩一個義字已是不勝而勝,何須什麼屏障。
他身後的趙香童當即附和道:大叔言之有理,義軍所至,何以克當?此役必定大捷!
元寶瞥了眼趙香童,道:這話聽着倒彷彿行軍打仗一樣,不過你兩位急先鋒怎地沒來?雪手杜裟、非我者斬宋斬不是已到了金陵了麼?
趙香童還未開腔,孫玉叔笑道:趙爺身先士卒,那兩位豈敢偏安,已是來了,便在船下。
旁邊有人聽見這話,立時把着欄杆向下層觀望,喜道:原來那兩位高人也在船上麼?大叔怎不請上來,也好叫我等景仰景仰。
孫玉叔卻是笑而不答。元寶瞟了幾眼波瀾不驚的水面,忽然吃吃笑道:大叔高明,原來是龜元帥。
孫玉叔不由撫掌道:還是十六郎機敏,不錯,我請他倆與蕭壯士先行。咱們明修棧道,他們暗渡陳倉,一是奇襲,二來也是為了暗中設法救出飛飛。以那兩位的武功,足可擔此重任。
元寶點頭道:果然好計,不過白小哥也不在,莫非是留下來看家了?
孫玉叔笑道:眾皆當先,孫某焉敢不傾全力,我命他一同暗渡,也好有個接應。
見他這般篤定自若,元寶便有幾分佩服:大叔是帥才呀,説得像排兵佈陣那般過癮!手搭涼棚向遠方眺望,不由嘎嘎大笑,我看咱們便是水軍,長驅直入!等會兒把那弓箭火燭都給老爺預備好嘍,非得火燒赤赤白樓不可!
須臾入湖。
破浪前行,只見湖心洲上那柱白塔漸漸盈目,方才離得遠還未覺怎樣,此時一近,不由叫幾條船上響起一片驚歎。只見訣去樓方正如閣,沖天如塔,雄渾高偉重重疊加,去地怕有數十丈高,直如一座擘天撼地的銀山,令人仰止生寒。
眾人所乘之船,隨樓勢迫近,竟被威壓得自現了一個小字,方還是高船大舫,與訣去樓相較,卻做了一葉小舟。眾人何嘗見過這般雄渾建築,船停洲前,一時都鴉雀無聲,良久才有人咂舌道:這是樓麼,分明是山
孫玉叔不動聲色,倏然自船頂一躍而去,蒼梟也似落於洲上,跺跺腳,回身大笑:我只道這洲面是刀叢火海,不也是土的麼,何足一踏?不足一踏也!
這一笑一踏,豪氣勃發,立時叫觀者熱血澎湃,於是那股子寒怯之氣不揮而去。當下孫玉叔調度麾令,只挑出元寶、段無邪、趙香童等幾十個武功高強的與他同行,餘人留作接應。
他率領眾人行向高樓,但見四面草木叢萃,青碧相間,處處融融洽洽,又偶有飛鳥入畫,若非知道前方乃是一處絕地,真要將此當作世外桃源了。
前行十數丈遠,己近樓腳,孫玉叔止步抬頭,只見眼前白光刺目,高壁陡聳,便是樓基也高不可攀。樓成八角,每重皆有飛檐,基座上的頭一重樓高便不下五丈。這般高偉,卻死寂沉沉恍如一座銅陵,既不見登樓之階,更不見入樓之門,且樓之重重,皆是白板一塊,並無樓窗。四面堅壁,八方挑角,果然是滴水不進絲風無入,壁壘森嚴。
孫玉叔凝聲呼道:不世應龍孫玉叔,偕壯士拜山,主人何在?聲音清亮激越,亢可入雲,宛似一聲龍嘯!豪傑們便只覺頭殼中嗡嚶而響,腦漿子似都被這音波摧沸。
這般大呂宏音,湖洲似都為之一顫,眼前高樓卻不為所動,巋然依舊,只不見有人回應,更別説開門揖客。
孫玉叔又呼了幾聲,適才收了功力大笑:佳客拍門,主人卻不敢拔閂,足見大義所至,諸邪畏退。
於是便有人道:怎麼還不見人,莫非玉鏡遲不在樓中麼?
孫玉叔搖頭道:我有線報,她正在樓中,想必自恃天險,全沒把咱們放在眼裏。他從懷中取出一物,對着訣去樓觀瞧起來。
元寶先還以為是那幅機關圖,看去卻是一塊四四方方的木板,二尺見方,烏亮如墨,孫玉叔舉着它左瞧右瞧,口中還唸唸有詞:戴一履九,左三右七唸到妙處又破口大笑,直彷彿有此屏障,板後的兇險便立時退散了一樣。
有人奇道:大叔怎地了,瞧見了星星還是月亮?
元寶便站在孫玉叔身後,伸長脖子瞄了眼,嘿嘿笑道:星星,是瞧見了星星。
原來那塊木飯上,精光點點參差星羅,彷彿鑲了許多鉚釘。板又烏黑,看去真如星綴夜幕,閃閃動人。
元寶眼珠子打了幾個滾,忽道:大叔莫非是在用牽星術?
孫玉叔不禁頷首道:十六郎有見識,雖未全中,卻也八九不離十。
元寶道:我在西海,見過白玉鯨用此術航海,也是這般四四方方的木板,稱牽星板。用以觀星測位就不會迷航,不過他用的是大小十二塊木板,大叔只有一塊,且板上也沒這麼多釘子
元寶忽然咦了一聲,這時他方發現板上並非釘子,而是鏤穿的小孔,孔中閃閃如星,卻是板後銅樓之故。
原來訣去樓每層的飛檐挑角之尖,都鑲鑄一顆碩大的銅珠,圓如小月,鋥明奪目,隔板望去,恰有幾顆銅珠與板孔重疊,是以隔板望去閃爍發光,如星如釘。
孫玉叔道:訣去樓機關運轉,暗合洛書之數,角上銅珠恰似星宿,只須契合了板上孔位,對了口訣,便可牽着咱們上樓了。又道,戴一履九,左三右七,聽着是洛書的九宮口訣,實則這一指的是第一重樓,九是第九重,依此類推若非依照機關經略圖制此牽星板,萬難參透玉鏡遲這般似是而非的璇璣。
他手中的牽星板,原還有幾處無光的小孔,這時真如斗轉星移似的漸漸透出光來。孫玉叔舉板安如泰嶽,絕無分毫挪動,板孔漸而露光,便是再不懂也看得出是板後訣去樓之故。
一人驚道:邪門!難道這樓真會運轉麼!不由仰首去看訣去樓的飛檐,饒是花了眼,也未覺檐尖銅珠有一絲移轉。
只聽孫玉叔自唸唸有詞:二與四為肩,六與八為足,五為腹心成了,成了!
他驀地奮臂揮去,烏油油一物炮丸也似激射而上!鏘然一聲撞響,擊中第五重飛檐的一顆銅珠!
第五重樓距地不下十六七丈,他竟一擊即中,登時便有幾個人驚出了一聲好來!
孫玉叔輕輕一縱,又將炮丸似的那物接回掌上,拂了拂,遞與趙香童道:趙爺這顆鐵膽,也算建了一功。原來他早借了趙香童的鐵膽在手,便等那五為腹心的時機一至,投石問路。
趙香童鏘鏘地捏了捏兩枚鐵膽,卻是汗顏道:也就是大叔,累死在下也擲不去這般高,哪還敢貪什麼功。
這時間,訣去樓中驀然一聲沉鳴,好似被這一膽,驚醒了陳夢。便見那一重重白板也似的樓壁上,嘎聲大造,竟緩緩探出許多銅樁來。從下而上,蜿蜒連綿,蜈蚣梯似的現出在樓體之側。
孫玉叔擊掌道:好!已是探出一條明路,咱們依此登樓,切不可錯了方位。
他先縱身飛去,竟連銅樁也未踩,便到了第一重飛檐上,踏了踏,回頭大笑:安如金階!來吧!
地上一干人本還以為他牽完了星,樓便會開門迎客,哪知還要爬這天梯,於是有人猶疑道:咱們這般響動,玉鏡遲焉能不覺?恐怕
第八章我牽星板畫樓楹
元寶卻騰空而起,悠然落在孫玉叔身旁,笑道:老爺可不敢慢了,樓裏的金子先到先得,誰怕誰!
孫玉叔見他揮灑飛度,竟然不在己下,登時笑道:好!便看看十六郎是何腳力!
説話間,兩人比肩而起,一若翔龍,一若飛鞠,眨眼又上了一層飛檐!地上眾人卻是連彩也不敢喝,只得跟了上來。
孫玉叔二人輕逸無極,易若登階,他們卻一個個小心翼翼,只躡着銅樁攀躍,分毫不敢錯踏,只恐一腳失足,鑄成大恨。
元寶二人雙鳥競飛,孫玉叔原還只是玩笑話,然他騰身如龍,元寶卻始終與他比肩,他不由激起幾分英雄氣,登時提足一口氣,長身而上!霎時化身為應,不翼而飛!扶搖直上兩重樓,落至第五層飛檐。
他自覺這一縱當可傲笑羣豪,身側砰的一聲,元寶卻依舊挨着他,比了一肩,到了一處。
孫玉叔方要再縱,忽聽訣去樓的樓壁內,隱隱約約的,似有異聲傳來。他足底下猛地一顫,然後便聽下面登樓的人中,起了幾聲驚呼!
只見訣去樓的八角飛檐,竟然隆隆而動,緩緩移轉起來。登時有幾個豪傑立足未穩,跌成了滾地湯圓。
訣去樓每一重的飛檐漸而都轟轟轉動,方向卻不盡相同,有的左旋,有的右旋,彷彿這樓扭轉身軀幡然而醒!且越轉越快,樓檐轉盤似的箍着樓體旋動,孫玉叔與元寶身不由己,急忙逆着轉勢狂奔起來,方還比賽登高,頓然又成了賽跑。
元寶不由破口大罵:説轉就轉,這不是要謀殺哎呀!他身子一崴,幾未跌了個狗啃泥!
原來訣去樓各重飛檐果如星象運轉,時才轉速極慢,以牽星板對照才能覺察。這時驀然加速,便把上上下下一干人旋得天旋地轉,有的轉去樓東,有的轉去樓西,登時轉了個天各一方。
飛檐環轉,樓壁也來湊趣,只聽白銅牆壁內錚錚作響,驀地又吱吱尖嘯,似有何物慾鑽壁而出。
孫玉叔一驚!足下無根,倘若再殺出何樣機關,莫説萬劍歸,只須一劍來,怕也要了人的命!
忽然間樓內尖聲大作,嘯聲麇集,殺音破壁之處,但見第一重樓的周遭,砰地迸起一圈黑雲!無數箭矢蝗羣也似蔽日而出,直衝八方!一箭嗡鳴,百箭卻是轟鳴,這萬箭齊發頓然雲雷也似震耳欲聾!
樓周的草木岩石遭了雷暴一般四分五裂,碎石斷木與箭同飛,高樓腳下竟眨眼間被箭雨摧出一圈白地!
白圈之外又有一圈黑環,皆是釘在地中的箭矢,支支二尺來長,粗如嬰臂,烏光閃閃恍如精鋼打造的短矛。去勢之遠,勁力之巨,離樓已是十丈開外!
鋼箭強矢,無怪麇集之下摧枯拉朽。所幸是從第一重的樓壁射出,上面的豪傑雖抱頭掩耳,卻沒有人遭劫,否則被這雷雲似的箭雨一觸,必成了齏粉。
孫玉叔鎮定心神,運功高呼:是百張機,各位小心!他説百張機,卻只怕萬張機也射不出這般多的箭來。
話音方落,釘在地中的那圈箭草嗡嗡疾顫,轟然破土,竟齊齊拔地而起,逆射而回!
登時駭得眾人一片驚呼!箭雨卻刷地自動縮回第一重樓,鏘的一聲萬蛇入洞,直沒壁中!
這時便聽樓體中鏗鏗作響,宛如無數袖箭一齊壓簧當機,又越響越遠,轉眼機簧聲已是爬到了二樓。
此間的幾個豪傑立時知道不好!玩命向樓上躥去,人起處,箭亦出,又在第二重樓的四周蓬出一遭黑雲!
一時間,豪傑們如火燒屁股,使出渾身解數向上攀越,平素輕功差些的此刻也做了絕頂高手,騰如飛鳥。
百張機循序漸進,卻只在他們足下發射,幾輪箭雨過後,眾人竟有驚無險,全都登上了訣去樓之頂。
絕頂瞰下,沙洲處處細若草芥,湖水也是微縮如鏡,唯獨樓腳的那一圈白地分外煞眼,直如哪個神仙給樓套了一個慘白的腳鐲。
孫玉叔早已恍然,那些鋼箭必繫有長索,是以射完能收,往復不絕。他雖不懂這些長了尾巴的箭矢何以不會糾纏,竟然收發自如,但也不禁讚歎,玉鏡遲這般用箭當真節省,有去有回,果不負了她那慳吝之名。
他便不由大笑道:好個百張機,果然裂石穿雲,可惜又奈我何!
放眼四顧,只見平敞空闊,渾若白銅鋪就的高台。樓頂正中有一處百尺見方的天井,而八方之角,還各有一個缸口似的深洞,幽邃無明,黑漆漆的不知通去哪裏。
這時登頂的豪傑都趕了過來,趙香童看着洞口不由驚道:這這難道是進樓的煙囱口麼?
孫玉叔想起機關經略圖中的記載,便道:那是風洞,訣去樓無門無窗,便靠這些管道流風通氣,且還可引泄雨水,原非入口。
於是又有好事的過去中央天井,道:不在那處,必在這處
甫一探頭,驀地一聲怪叫:可閃瞎了眼睛!
元寶過去眯着眼睛一望,卻是哈哈大笑:了不得了!這底下原是個聚寶盆!金光閃閃全是寶貝呀!
原來天井之內,渾渾泱泱一片熾光奪目!直似埋了個太陽在那下面,叫人無法落睛。孫玉叔尋思了會,若有所悟。
元寶這時已是發現,天井旁有一凹洞,內有旋梯,立時他先下了去,歡聲道:這一回老爺可是先到了!
眾人聽他嚷得高興,當無妨害,便都魚貫而下。只覺幽黑無比,順着旋梯曲曲折折下了好一會,忽如其來一片光明,竟然下到一間空空蕩蕩的大廳。
只見周遭牆壁鑲滿銅鏡。來時幽深,此間卻是通明,然而既無火燭也無明窗,只不知光從何來。
孫玉叔看看周圍銅鏡,暗暗點頭道:天井中裝的並非寶盆,而是鏡面,接引天光折照樓內,鏡鏡輝映一光生百光,足可照明。她果然精打細算,連燈油都能省下一筆銀子,常言鑿壁偷光,實在無她這借光之妙。
眾人如聽天書一般,咂舌讚歎,趙香童便笑道:那晚間又如何?難道還能把月亮也拉近些,借光照明麼?
孫玉叔忖了忖,笑道:那自是睏覺了,總之不能浪費了燈油就是。
趙香童放眼鏡室,忽低聲道:大叔,咱們可是進來了,她為何還按兵不動?小心其中必有詭計。
孫玉叔取出那幅機關經略圖來,道:首要之事,須先破壞訣去樓的機關樞紐,也就不必擔憂她有何詭謀。將機關圖對着鏡光看了幾眼,又道,第五重樓便是訣去樓的中樞所在,你我須兵分兩路
説到這,又細看機關經略圖。圖間的註釋皆是蠅頭小楷,繁複無加,他瞧了許久,便是曠室中偶有輕風飄響也自不覺。他心中默誦,不知不覺竟念出了聲音: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這幾句念出,孫玉叔不由大訝。原來他念的乃是詩經中的句子,機關圖裏細細碎碎的文字都是機關樞要,又哪有詩句?不知怎會無端端地脱口了這兩句出來。
忽聽鏡室中,又有幾個人喃喃有聲: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倒彷彿是知音,與他一唱一和。
旁邊便有人啐道:晦氣!好端端説什麼逃之夭夭!
那幾人面色本有幾分痴然,登時被罵得醒轉,紅了臉道:奇了怪哉,好似耳朵眼裏進了個應聲蟲,竟在腦子裏吟詩。
於是有人笑罵道:怕是耳朵眼裏進了鬼吧,不單吟詩,還要吃你的腦漿子
這時便聽見空曠的鏡室之中,嚶嚶嚀嚀,異聲四起:桃之夭夭,有蕡其實先還竊如風語,細若蚊蠅,漸而飄飄蕩蕩地響了起來,籠着眾人繚繞不絕。
豪傑們你看我我看你,紛紛道:是你麼?分明是你。然而那聲音聽去似右忽左,似左忽右,明是前方,又在腦後,卻哪有人能這般飛來飄去地講話。
立時眾皆駭然,有人驚道:真真有鬼,知道了,必是從前喪在訣去樓中的怨鬼來找咱們當替身了!
這一嚷,大半人都不由覺得耳側陰風陣陣,仿似那鬼便在腦後嚼耳根子。孫玉叔並不信鬼神之説,可不知怎地隱隱有些煩嘔,這時間那聲音愈發地響,時而陰柔如女子,時而渾厚如須眉,才剛吟的是詩經中的《桃夭》,此刻聽去:式微,式微,胡不歸?卻是詩經中的另一篇,切題正是《式微》。
第八章我牽星板畫樓楹
聽至這個關節,孫玉叔腦中明光一閃!急忙縱向鏡壁,只見一面銅鏡前,並排立着五條粗細不一的長索,粗者如指,細者如筋,上達頂壁下牽地板,精光閃閃仿似幾條鋼弦,浸在銅鏡的光芒裏幾乎不可辨別。
他查探一圈,林林總總竟有八處鋼弦,各有粗細,遙相對峙,恰合了樓之八角,位之八方。
孫玉叔愈發吸了口涼氣,心道:無怪有聲音撩魂動魄他方才無端脱口成詩,原是受聲所惑,此刻方知是此物作祟。
趙香童也趕過來道:莫非又是機關?
孫玉叔肅顏道:恐怕便是十面風。
趙香童便覺奇怪,這些長索看去倒彷彿一排琴絃,與那風字相論好比馬牛,卻哪裏捱得上?
這時間,吟誦聲愈發清晰,猶是忽男忽女方位不辨。眼前鋼弦也隨之震盪,若有無形之手撫弦奏曲。
趙香童便道:這些人藏在鏡子後面裝神弄鬼,卻是何意?
孫玉叔道:你道那是人麼,原是這十面風。
趙香童不由大愕,他以為必有許多人藏在鏡後,故意弄出聲音來擾人心智,不然怎會有男有女,四面八方?
孫玉叔卻道:你看這些鋼弦位列八方,正是暗合了八卦之象。這一處鋼弦兩粗兩細,粗者便是陽爻,細者便是陰爻,兩相結合正是離卦,其餘那幾處同理。鋼弦受機關掣動,八方和鳴,陰陽相奏,便可幻化出各種聲音莫説人語,便是萬物天籟皆可奏得出來
爻便是陰陽二氣轉合交泰之意,陽爻的卦符作一,陰爻作——,結合變化,便可生出乾、兑、離、震各般卦象。這些原只是平常卦理,不過以機巧應琴音,又以琴音合象理,再以象理化萬籟,卻是大不平常了。
種種奇巧,孫玉叔也是自機關經略圖中得窺一二,趙香童便更加不懂了,雲裏霧裏,道:好生了得只是這有什麼用,難道放聲出來嚇嚇人,便可退敵了?
孫玉叔猶疑着道:玉鏡遲設此大象之音,自有奧妙
他豎耳去聽周遭的琴音,只聽那吟誦之聲已是將《式微》過了兩遍,倏然一轉,又出了一首新詩,仍是詩經中的一篇《殷其雷》: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
鏡室中的羣豪雖被琴音擾得面帶痴色,卻都毫毛無損,孫玉叔不由心道:她這大音之後,應還暗藏殺機,是了!必定鏡室中還有機關,只待眾人心神不定,便要趁機殺出!
回想那句南山之陽,他心中一動,便向南邊那處鋼弦縱了過去,只見這處只有三條鋼索,皆是粗如人指,恰恰便是南乾的三條陽爻之象。
他凝眉瞧了幾眼,心道:這一處莫非是關要所在?便要與機關圖對照,突聽那琴音響道: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聲音淒寒若慟,忽只覺眼前似掠起一道慘白的劍光,直殺得心頭一陣氣血噴湧!孫玉叔登時退了數步,猛然醒悟!哧地扯下兩片衣袂,團揉塞耳,呼道:運氣凝神,掩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