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已休。
众人离了茶楼,孙玉叔独留下元宝、赵香童等几个人上了条画舫。棹曲声中,没消几刻,船舫便顺水出城,停在城边的一座小坞前。
孙玉叔也未下船,船外却上来一人。元宝一看,竟然是那日在白下亭见过的龙王失首萧水隐。只见他面色煞白,须发濡湿,仿似一条水鬼。也不说话,先抓过舫中一个酒壶,咚咚直灌下去,适才与孙玉叔一拱手,道了声:幸不辱命。
孙玉叔登时面泛喜色,道:有了眉目了?那几位又在何处,怎不一同上来。萧水隐却又抓过一壶酒,咚地灌了口,一脸惨白地道:上不来了,都都葬在楼里了。
元宝听了便是一惊!不由道:难道大叔派人去了诀去楼了?
孙玉叔却不答,凝眉在舫中踱了一圈,道:怎么回事,速速说来。
萧水隐连舒了几口气,方道:我与几位水性好的弟兄,在燕雀湖中日夜坚守,始终未见有船去往湖心沙洲。心里便琢磨,难道大叔所料不准,又或诀去楼里并未住着人么?谁知今晨,我们潜到湖心洲的左近一探,竟然叫大叔给说着了!
元宝道:说着什么了,莫非那烟囱底下,果然还连着炉子吗?
孙玉叔这才叹口气,道:不瞒十六郎,我请这几位去探楼,原有用意。钟谟那个奸贼既然藏在楼中,一日三餐那便少不了,楼中必还有护卫侍奉之人,这些人可都得吃饭饮水,必得有人输送,是以我想,若捏着这根脉络伺机在酒飨中下毒,或也可取了那厮的性命。
元宝忖了忖,道:有理,但若楼中自备粮伙,十天半月也饿不死人又如何?
孙玉叔摇头道:便是楼有食储,也得生火造饭,总不能柴火也摞得山高。再者钟谟这厮当红周室,玉镜迟岂会怠慢了?便不送几个美姬入楼侍奉,担食送浆之事却也少不了。下毒尚在其次,还不是最紧要的关节十六郎说烟囱底下连着炉子,说得不错,添柴火还得在炉子里,总不能从烟囱口扔下去。若是送饭,还能背着酒坛子去爬烟囱么?是以孙某猜测,诀去楼必还有第二处进口。
元宝怔了怔,霍然道:着啊!大叔果然好心思!
孙玉叔便向萧水隐道:这般说,必已寻见那处入口了?
萧水隐的脸这时方有几分血色,道:大叔妙算,真就有第二处进口。
孙玉叔暗暗点头:所料不错,必是条密道,在湖心洲上。
萧水隐却是摇头:我先也这般想,若非见着了那宗东西,还真不知这楼的第二处进口原不在之上,而在之下。
他的脸色便有些古怪,孙玉叔凝眉道:是哪宗东西?难道她还养着虾兵蟹将,给楼里端茶送水不成?
萧水隐面色变了几变,走去船边,指着水面道:大叔不妨亲自来看。众人便都去了舷边,只见画舫之侧一物浮沉,浑圆长阔,仿似一条翻倒的船底,又似老大的一面龟盖。
孙玉叔瞧了半晌,也未知所以然,道:不过是翻船么,有何奇怪。
萧水隐嗖地跳将上去,踩着龟盖道:大叔再看。足下一沉,入水不见。未几,只见那龟盖忽悠悠动了几动,竟缓缓破开水面游转起来。
讶然之下,赵香童不由破口道:什么东西!莫非是鼋大仙吗?
元宝也自咂舌,不过却哈哈笑道:不是鼋大仙,也一定是龟元帅,这可好,把龙王老子的大官给绑了来,非得大大地敲他一笔银子,才好放走这龟元帅。
正说间,那龟元帅倏忽向水下一沉,便不见了身形,仿似被元宝之言骇得逃之夭夭,总之不肯做他的肉粽子。
众人皆伸长脖颈寻它的踪迹,却见老远的水面上泛一圈波浪,龟盖又升了上来,萧水隐亦不知从何处钻出,道:大叔可瞧见了,萧某游遍五湖四海,龙宫也探个底儿掉,却从未见过这宗东西。
孙玉叔凝眉许久,方道:我闻听西海水盗白玉鲸制过一条浪底舟,可在水中载浮载沉,莫非便是此物?十六郎与白玉鲸交过手,或许知道。
元宝摸了摸元宝,道:大叔法眼呀,这一说倒有些相似,不过他那条浪底舟也只半沉,可无这潜水的本领。
这时萧水隐又将那东西游了回来,跳上画舫道:十六兄所言极是,这东西绝非浪底舟可比。这一回龟盖的另侧恰对着画舫,只见竟有三个大字于上隐现,恍若船名,正是龟元帅三字,还真叫元宝给说着了。
孙玉叔看了那字半晌,与萧水隐道:这东西你是如何得来?
萧水隐道:我们几个绕沙洲数匝,他们水中不能视物,我倒还好,可巧就见这东西在洲下游动。先也以为是老鼋大龟之类,然而我凑近一摸,却是冰冷如铁,这可骇人,从未听过有铁王八潜水!于是就跟着它一直进了洲底,您猜怎么着,那底下竟是条水道,直通诀去楼!便是这般叫我发现了第二处进口。
说到这,他面色却愈发白了起来,连灌了几口酒,方瑟瑟地道:倘若见机收手,也便没有后面那些事了我们见这东西竟钻出人来,方知是人驾驭的死物,本该即退,可又建功心切,既然不小心入了楼,都想着何不直捣黄龙,取了取了钟谟那贼的首级,也省得大伙再多费气力
看他白脸泛红,元宝便有几分恍然,这几人违命不回,自还是为了那富可敌国,倘若歪打正着,其他人可不就省了力气么省了抬玉碑的力气。
孙玉叔登时拧眉道:怎么这般鲁莽?诀去楼若那般好上,还叫诀去做甚?又道,后来怎样?上了几层楼?
萧水隐面色愈红,嗫嚅许久方道:几层也未上得去。在楼底他脸色忽青忽绿,宛似见了鬼般地颤道,哪承想竟然在楼底遇见了妖怪!我拼了性命才逃脱,那几个弟兄却是无暇顾及,全折在里头了
闻听妖怪,孙玉叔一怔,当即嗤笑道:胡说,朗朗乾坤,何来妖怪?便是遇见了什么,也一定是诀去楼的机关。
萧水隐嗫嚅着道:我再不成器也还不至于编瞎话,更没听说过世上有能跑会跳,拎着棒槌揍人的机关
赵香童听到此间,不由道:那究竟是什么样子,怎么个能跑会跳?
萧水隐抖抖地道:说不上来,洲底下的水道极是幽暗,只见黄不拉唧一丈来高,也不知使的什么东西,大棒槌仿佛,几个照面便把我们几个揍得落花流水,我亏我命大,躲进了那龟元帅里面,这才没被揍死说到此处,几乎眼泪都要流了下来,直仿佛小孩打输了群架,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跟家长告状。听者都忍俊不禁,但见他一脸可怜兮兮,元宝便忍着笑道:这可邪门了,难道五方湖主养了龟元帅不说,还养了山魈熊精看家护院么?
孙玉叔又细细盘问了几句,他只是说不清到底什么东西。无奈之下,孙玉叔沉吟着道:我知道了,既然会用兵刃,一定是诀去楼的守卫。那便没什么可怕,只要是人就没有杀不死的,武功再高又奈我何。
赵香童听了,直点头:大叔的应龙九现世无匹敌,一两个高手又算得什么。不过,诀去楼既然有高手守卫,可见钟谟必定藏在楼中无疑。
孙玉叔也是点头,与萧水隐道:你是怎生逃出来的?
萧水隐满面羞愧,道:我仗着龟元帅的铁壁方捡了条命,本想救那几位弟兄,可又无那份能耐,只好驾着它逃出洲下,做了缩头乌龟
孙玉叔听了,连叹了几口气,道:钟贼未死,我豪杰却先折了许多,全在孙某处事不周,不该令义士们犯此大险
萧水隐愧道:怎能怪大叔,是我等不该急进,才落得这个结果。
唏嘘半晌,孙玉叔道:萧壮士也无须自责,此行虽折了几位英雄,却也立了大功,探明了路不说,还夺回一条敌敌敌船,已是事半功倍。他敌了几字,也不知该怎生称呼龟元帅,只好还是敌船。又道:说来玉镜迟也真了得,这般神物她也造得出来,想来她便是用这东西与诀去楼输运通气,水上波澜不惊,水下却暗流汹涌,如此苦心经营掩人耳目,诀去楼决不只藏人那般简单。
第七章谁负宏图出洛水
元宝立时来了精神,道:不只藏人,难道还藏着金子么?
孙玉叔凝眉道:她是江南第一大贾,无数家私藏在何处?不过究竟有没金子,还得入了虎穴才知。
元宝登时眼珠儿又变成了元宝,嘎嘎笑道:大叔,咱们可先说好,那块碑谁杀了奸贼谁得,这楼里的金子可是谁见谁得,谁也甭和老爷抢!
他说谁见谁得,却又不许别人抢,孙玉叔不由哈哈笑道:好个霸道的十六郎!若真有金子,你能搬多少你就搬,谁也不和你抢。又问萧水隐,这东西你可曾驾驭纯熟?咱们可还要借元帅的大力。
萧水隐点头道:要命之时,学不会也会了,它肚子里安有水柜,注水则沉,泄水则升,又装有绞齿轮盘,连动桨轮推水前行。这些都还能懂,只是那么大的铁家伙,便是中空怕也有千斤,怎就能浮游潜水而不沉底?估计玉镜迟一定施了些符咒在其上,故而不沉。
这其中奥妙,原非时人所能懂得,他便是想破了头,也只想到怪力乱神这一层,于是又道:大叔说要借力,难道日后我们便乘着它去攻诀去楼?这可装不了几个人,再者,这东西只能凫水,那楼里楼里他本待说楼里机关凶险,如何抵挡,心中打战,却没好意思出口。
孙玉叔的眉间忽然隐现一丝笑意,他从怀内取出一幅薄绢,抖手铺在一张案上,精光炯炯地道:几位都来瞧瞧,这是什么?只见绢上赫然画着一物,四方八角,似塔又楼,且各部位有分有合大小相接,旁边还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小字。许久,元宝忽咂舌道:这这莫非便是诀去楼的机关经略图?!
孙玉叔哈哈大笑:十六郎一说即准,正是诀去楼的机关经略图。
元宝上看一眼,下看一眼,奇道:大叔果然神了,掐指一算,诀去楼诸般机关便全在这块布上了?
孙玉叔道:那哪算得出来,乃是画出来的。
元宝瞪着薄绢,瞳子滴溜直转,忽道:原来大叔已经寻见了豕守坞那些工匠!到底还是大叔厉害,没让他们逃出眼皮子底下去。
孙玉叔慢慢地道:十六郎又错了,便是找见了那干匠人,也未必画得这般完整。这幅图,呵呵,原是自玉镜迟手里得来。
元宝登时瞪起了眼珠子,道:这般要紧之物,玉镜迟还不得藏在枕头底下?大叔怎么得的?
孙玉叔微笑道:其实这也不是原品,乃是依照原图描下来的。至于怎样得来,十六郎是生意人,焉不知生财有道?无非多花些银子,多费些心血罢了。
元宝只管咂舌:这岂非是摘了心肝出来!您这道行,也忒高深了些。
孙玉叔呵呵笑道:摘心挖肝又有何难。不过话说弹指,经营却是久矣,孙某费尽心机,也是今日方摘出了腔子。笑了几声,他眺着燕雀湖方向,凝眉道,如今机关经略图已是到手,那楼纵是万花筒也看得清晰了,且萧壮士又捎回一宗宝贝,如此天助,欲破诀去楼指日可待!
元宝不由恍然道:难怪大叔命白小哥约见五方湖主,原来已是胸有成竹,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就打,果然是先礼后兵呀。
这时间,赵香童沉吟着道:今日夺了敌船,五方湖主必会警觉,还得当心其中有变才是。
孙玉叔冷笑一声,道:万变不离其宗,她总不能把诀去楼也连根移走,多说不过是请几位高手防备罢了。诀去楼的枢纽已尽在我胸,钟谟那颗贼头,孙某是要定了!
这话铿锵掷地,直听得元宝汗毛抖擞,击掌道:好!我看咱们这便驾着龟元帅杀进去,烧楼的烧楼,杀头的杀头,抢金子的抢金子哈哈!于是对着远方摩起拳来,直仿佛要去打劫,烧楼杀头抢金子,只怕他中意的还是那最后一样。
孙玉叔笑道:十六郎快人快语,但也不急于一时,咱们出手,必得一击即中,那更是快哉!将那幅图小心收起,他向燕雀湖方向深眺几眼,不禁又叹了几口气,方要与萧水隐说些什么,那厢的河岸上忽然疾纵来一人,远远地嘶声呼道:大叔,大叔可在船上吗?
声音急促,极是扯耳。众人看去,只见一掠白影飞鸿也似纵上舫来,竟然是白爱飞,他满额汗迹,面如金纸,脚还未稳便嘶声道:飞飞飞飞这平素极是飘逸稳静的一人,竟连话都颤不成声,孙玉叔登时拧眉道:慌什么!飞飞她怎地了?
白爱飞方还面若金纸,刷地又白成了一张雪脸,扑通跌坐在船座上,道:飞飞飞飞她她丢了蓦地船下的水拍上个浪来,直击得船舷作响。
凝滞了好一会,孙玉叔方沉下气来道:胡说,好端端的一个人,哪能丢了?究竟怎么回事,你慢慢讲。
白爱飞的额间滴落几点重汗,几可听见坠地之声,他颤道:我本来陪着飞飞在茶楼听故事,出去打了个转,回时她便不在了,我我只道她和我玩笑,哪知等了许久她也未回。这就有些不对,她她平素跟着我惯了的,决不会不告而别
孙玉叔不由急问了句:她时才不是倦了么,会不会去了茶楼哪里,自己睡着了?
白爱飞只是摇头:莫说茶楼,便是咏兴坊我也翻了个遍,现在整个儿金陵也都撒出人去各处找寻,她平素爱去的、不爱去的地儿都去了,就是找不见她!我我不敢耽搁,这才急着来找您,您、您快想个法子
孙玉叔冠玉之面不由也失了几分色,道:偌大个金陵城,岂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城外的郊坛、聚宝山、乌衣巷你都派人去找了没有?
白爱飞道:都派了。连江上的白鹭洲,您山里的蟠龙府,便是便是豕守坞我也派人去了,可是仍无消息。
蟠龙府便是孙玉叔在钟山深麓的那处钟乳洞,孙玉叔听到此间,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妙,须知孙小真是名臣之女,又是他的义女,金陵有几个不识?决不会有谁敢把她藏了起来,于是拧眉道:飞飞她断不会开这种玩笑,现在又是非常之时,怎么会怎么会忽然心口一痛,余话便哽在了喉头。
这时间,赵香童过来道:大叔,若是陆上不见人,莫非是去了水里?他这话意味深长,立时孙玉叔的睛光一闪,与白爱飞道:玉镜迟是几时离的那间茶楼?
白爱飞道:我方才已问过了眼线,您到不久她便离开茶楼,上了条船沿着淮河入了燕雀湖,再就不知去向。
孙玉叔终究是陆上龙王,虽然眼线遍及金陵,但是五方湖主入了湖,也便只好望洋兴叹了。孙玉叔思来想去,与赵香童道:咱们刚夺了她的船,取了她的图,便出了这等事,我看此事,一定与她脱不了干系。
白爱飞犹疑了半晌,嗫嚅道:我我倒也这么想,所以想请您首肯,我去求求她或者、或者她就肯放了飞飞
孙玉叔登时一声冷笑:好得很,不若你再把我的头一并带去,然后坐着她的船放舟天下,可好?
白爱飞眉眼一颤,竟是无言以对。这时,元宝在一旁道:奶奶的,如是她做的,难道是想用这小妮子来要挟大叔么?
赵香童不由点头:极有可能。咱们谋划破楼,她必也谋划对付咱们。盗图之事做得隐秘她未必知道,但是夺船她肯定有所警觉,是以突来了这一招,一来令咱们措手不及,二来让大叔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孙玉叔沉吟道:要挟未必,投鼠忌器之意肯定是有了。不过飞飞与玉镜迟的交情也是匪浅,我还算了解她,她决不会把飞飞怎么样
白爱飞这时方敢开腔,道:大叔,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孙玉叔寻思片刻,淡淡地抖出了一个字来:等。
白爱飞犹疑着道:您是指等她上门?倘若她不来又怎么办?
孙玉叔拧眉道:不来咱就去,咱们一边派人找寻飞飞,一边等她消息,总之一切事情照旧便是她躲在楼里不出来,孙某亦要掀起那楼盖子来,救出飞飞!
他踱至船边,凝望燕雀湖的方向半天,忽与萧水隐道:此次一共折了几位壮士?纵不能寻回尸骨,孙某也得立几座衣冠冢,以安英灵。
萧水隐黯然道:大叔命我选几个水性好的,我挑来挑去只挑出六位,这一次,共折了六位英忽然眉目跳了几跳,又道,我却忘了,恐怕应是八位英雄。
孙玉叔一愕,忙道:怎么回事?
萧水隐道:我驾龟元帅回来时,看见蜻蜓剑客那两位乘一叶扁舟,向湖中而去,倘若是去诀去楼恐怕恐怕
孙玉叔便不由失色道:糊涂!糊涂!无怪孙某遍寻那两位不见,这、这岂不是白白送死么?顿足叹息,却也莫可奈何,凝眉许久,紧咬牙关道:且先回府,无出三日,咱们便登楼杀奸,为几位英雄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