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出來了,揚州城又恢復了生機。
光明似乎總是讓人想到生命的活力。而黑暗卻似是死亡的朋友,因為許許多多醜惡的事情都是發生在黑夜裏。也許這是因為那些醜惡的人以為,黑暗可以遮掩去許多見不得人的東西。
光明有時候的確很殘酷,因為它暴露一切可見的事物。
所以,古往今來,有很多人讚美黑暗的朦朧和神秘。
但光明每天照樣都會來臨,不管你高興不高興,願意不願意。
一如夜幕每天都會降落。
洪鵬的兄弟們許久等不到頭兒的命令,只好分頭去找洪鵬。
洪鵬的黃臉婆妻子悻悻地道:“那死鬼總有五六天沒着家了,誰曉得他死哪裏去了。”
洪鵬的手下自然也知道頭兒晚上時常出去“辦案”,倒也沒放在心上,一笑而散,又去頭兒常“辦案”的地方找洪鵬。
找了整整一個時辰,他們才有些明白了。也許是被人殺了,也許是畏罪潛逃。洪鵬已“失蹤”。
如果洪大捕頭真是畏罪潛逃,那麼凹凸館和四家綁票兩樁事,必定和他有極大的牽連,沒準兒就是洪鵬乾的也未可知。
但若洪鵬是被人滅了口,那麼他的查案多半已觸及到了某些人的痛處,他的存在已經威脅到這些人的安全,於是就得去死。但洪鵬的屍體卻沒有找到。
揚州知府聞訊大為震驚。不久之後,洪鵬的妻兒老小和一干兄弟均被拘到了堂上。
如果洪鵬確是畏罪潛逃,這些人都脱不了牽連之罪,知府大人自然可以稍放寬心,不用怕漏了疑犯;而若洪鵬是被人滅口,那麼至少這些人也應該能提供一點線索,知府大人仍可以放心。
揚州知府升堂在即,城中的氣氛一下變得十分緊張。揚州守備不得不調派了一營士兵巡邏守城,如臨大敵。
知府大人不審則已,一審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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禇不凡、風淡泊和柳影兒,外加一個瞭然和尚,自然成了首要的嫌疑犯。
禇不凡見官兵前來拘拿自己,就知道出了什麼事。因為洪鵬不在其中,而洪鵬的幾個手下卻被帶來認人。
風淡泊和柳影兒不願對抗官府,也只好束手就擒。
只有瞭然瞪起獨眼,高舉禪杖,大喝道:“揚州知府算個屁!哪個王八蛋敢抓灑家,灑家就翻了揚州城!”
禇不凡苦笑道:“瞭然,看在老朋友的份上,你且先服個軟,要不你就害了我們三人。不就是去見官嗎?又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丈夫光明磊落,行得正坐得直,怕什麼?”
於是瞭然也只得氣呼呼地放下憚杖,風淡泊和柳影兒的一共四十八柄柳葉匕也繳了上去。
即便是武林中人,如果不到萬不得已,能不惹官府,最好也還是莫惹官府。
官府就像是個臭水坑,既然你看見了,又何苦非得往裏跳呢?幹嗎不繞着點兒走呢?
揚州知府審得興起——
“禇犯”不凡,男,年六十四,徽幫老大,在揚州設有分舵,勢力雄厚,乃屬“為惡江湖之首徒”。該犯與凹凸館中鴇母徐大娘有舊,且曾與館中諸多娼女有染。“禇犯”與“犯僧”瞭然、“風犯”淡泊曾相約在凹凸館相見。相見之日,凹凸館中人即告全部失蹤。其後該犯又與“犯僧”於凹凸館前打馬衝撞捕頭,公然拒捕。
“風犯”淡泊,男,二十三歲,京師人氏,武林名士柳紅橋之徒。無業,身攜兇器二十四把飛刀。該犯與禇犯相約在凹凸館相見。據證人胡某雲,風犯在其酒店中與花街著名皮條客華良雄勾結,無故贈銀千兩。此事為眾人所見,顯見該犯居心叵測。凹凸館附近居民多人曾目睹風犯在案發前後多次出入凹凸館。問及該犯來此何為,只推説為尋一味不知名草藥而已,當屬託辭。
“犯僧”瞭然,男,四十三歲,俗性方,原系五台山清涼寺僧,後被逐出山門,雲遊天下,“殺人無數,名動江湖”。曾於案發當夜狎妓於凹凸館中。案發後,該犯惶然逃離現場,匿於“禇犯”分舵中,曾與“禇犯”在凹凸館前拒捕。此次拘拿人犯時,該犯亦曾兇相畢露。
“柳犯”影兒,女,十六歲,京師人氏,柳紅橋之女。“風犯”
之師妹,無業,攜兇器柳葉飛刀二十四把。晚“風犯”一日至揚州,承認去過凹凸館,但其時已人去館空,而瞭然、華良雄亦在現場,後華良雄遁逃。該犯拒認與華良雄相識。問及該犯來揚州目的,言追隨其師兄“風犯”而來,顯繫有所預謀。案發後,該犯與“風犯”同至“禇犯”分舵匿藏,非心虛而何?
知府洋洋得意。他一直都認為自己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常自比於管、樂、諸葛。他在揚州府政績不佳,並非因為他無能,而是因為他太有才氣,耽於詩酒。這回他決定好好運用一下自己過人的才智,轟轟烈烈地辦件大案.讓同僚、上司們瞧瞧。
禇不凡的“狡辯”如下——
其一,禇某乃徽幫幫主。被綁富商中,張、馬兩家乃幫中兄弟,禇某決無自盜之理。此事大違江湖道義,而禇某自信為一正直之人,素重名譽,斷不致行此卑鄙無恥之事。
其二,案發當夜,禇某尚在來揚州途中,於次日來時方至凹凸館前,不明真相,故而逃離現場。非是拒捕,實不欲與公門對抗也。
其三,禇某與瞭然、風淡泊之約純系私事,約會之地定於凹凸館,亦純屬巧合。
風淡泊和柳影兒的“託辭”如下——
其一,案發當晚,風、柳二人均各居留於客棧之中,此事可向客棧主人查詢。
其二,風淡泊案發前與華良雄相見,純因華良雄是其先輩華某之子。
其三,風淡泊案發前曾至凹凸館,聞説館中有一杜姓女子。其時張桐與杜性女子在樓上,而瞭然正與趙氏雙雄搏鬥。
風淡泊據此認為,該杜姓女子實乃正凶。
瞭然則既無“託辭”也未“狡辯”,只是破口大罵:
“好你個狗操的知府!你他奶奶的裝什麼聰明人?灑家看你是天下最大的笨蛋!你他奶奶的再這麼胡攪蠻纏,灑家就把你揍個半死!”
瞭然的咒罵,當然是“擾亂公堂”。但知府大人是個瀟灑豁達的朝廷命官,犯不着與他這種粗人計較,只叫人塞了個核桃在瞭然舌下,便不再予以理睬。
對於禇不凡的“狡辯”,知府逐一駁回——
其一,禇不凡監守自盜,掩人耳目。
其二,禇不凡乃首腦之人,勿需自己行兇殺人。
其三,所謂“純屬巧合”、“純屬私事”,實是欲蓋彌彰,問及細節,該犯言不由衷。
對於風淡泊和柳影兒的“託辭”,知府大人也—一戳穿——
其一,風、柳二人武功高強,夜出行兇自然極其隱秘,客棧主人如何得知?
其二,謊言欺官。
其三,推卸責任。
知府大人想當然地又加上了幾條——
其一,禇犯偕風、柳二犯曾路遇洪鵬,以言語相要挾。
其二,禇犯偕風、柳二犯公然至四户苦主家中,假意慰問,實為恫嚇。
其三,華良雄遲遲未被抓獲,顯見嫌疑頗重。
如此一來,四人犯罪的一切原因、條件均被知府大人“弄”
得清清楚楚了,可知府大人心裏還是不踏實。
因為沒有一點實證。既沒有兇殺、綁架的目擊者,也沒有發現一具屍體。所有加在四人頭上的罪名,都是知府大人“想當然爾”地想出來的。
但知府很快又高興起來了。因為衙役來報,李之問現正在門外候見。
“帶上來!”
李之問不是被帶上來的,而是被抬進來的。
他的身上看不出一點傷口,只是臉已發青。
他的呼吸已經停止。
兩個衙役接知府旨意,前去門外帶李之問上庭,卻見李之問已仆倒在石階上,一動不動。
兩個衙役也是外辦大案的,情知不妙,立即喝令將門外看熱鬧的人盡數拿下。
李之問的死,只可能是被人暗算所致,這些圍觀者自然也成了疑犯。
知府大人勃然大怒之際,也不禁毛骨悚然——那人若想取自己的性命,真如“探囊取物”一般,再容易不過了。自己雖是朝廷命官,但若惹怒了這些江湖亡命徒,也難保不丟性命。
禇不凡的部屬、朋友遍及天下,風、柳二人的師門更是厲害,瞭然和尚在江湖上也有一批殺人不眨眼的狐朋狗友,這些人都極為可怕。如果知府大人要嚴辦了這四人,只怕過不了一會兒,“命官”二字,就全沒了,“命”丟了,“官”讓別人做去了。
知府大人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才能實在有限得很。他望着堂下跪着的四個”犯人”,實不知如何處置才好。
李之問躺在那裏,彷彿是給知府大人的一個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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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淡泊又驚又怒,又痛又悔。
他本該保護好李之問的,可他沒盡到責任。
李之問此來,不用説是為了解救自己四人。可片刻之間,這個善良聰明、瀟灑風流的年輕人已橫屍當場,怎不令他悲憤欲絕?要知李之問的死,他風淡泊絕脱不了干係的。
李之問顯然已經發現了於氏兄弟就是“趙氏雙雄”,所以才會被殺。而安排於氏兄弟去保護李之問的,豈非就是他風淡泊?
洪鵬之死,顯然是敵人為了將風淡泊等人置於死地的一步陰招。李之問一死,風淡泊就明白,他們已經陷入了泥沼,無法清白地脱身了。
敵人想將他們置於死地的目的自然是不希望他們繼續追查下去,不想讓他們壞了綁票交易。
柳影兒嗚嗚哭出了聲。昨天她還和李之問言笑晏晏,今日再見他時卻已陰陽相隔。雖然在她心裏,李之問還不能算是個好朋友,但她還是忍不住傷心落淚。
知府大人下令將看熱鬧的人一齊帶來,逐一搜身。
禇不凡沉聲道:“大人,可否讓小人檢查一下李公子的屍身?小人行走江湖多年,一定能找出李公子的死因。”
知府大人盯着他看了半晌,冷冷道:“本府自有仵作驗屍。”
禇不凡道:“大人休怪小人莽撞。實是江湖上殺人勾當極多,手法巧妙,還是讓小人看看的好。李公子因小人而冤死,小人若不找出兇手,寢食難安。”
知府猶豫片刻,終於點點頭:“準爾前去。”
禇不凡和兩個仵作將李之問的屍體抬到了另一間房裏。
知府大人看了看淚流滿面的風淡泊和柳影兒,不禁有點恍然:
“李之問難道是前來為他們辯解的?這倒是奇怪了。”
不多時,禇不凡出來了,沉聲道:“稟大人,小人在李公子命門上發現了一個極小的針口。這是李公子身上惟一的傷口。顯見李公子是被毒針刺入命門而亡。但江湖上以毒針為暗器的人實在太多,小人無法確定兇手是誰。”
知府大人冷冷盯着他,喝道:“門外圍觀之人已盡數拘到,準爾—一查問。”
禇不凡當然一個扎眼的人物也沒發現。這羣人中雖也有幾個武功過得去的江湖漢子,但要他們髮針傷人,只怕還不夠格。
李之問躺在那裏,令所有的人心寒。
知府大人的最後決定,是將禇不凡四人收監,這個決定是知府大人想了很久才作出的。他當然認為這是一個十分明智的決定,而且意味深長。
風淡泊四人平生第一次嚐到了蹲監獄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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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後,正午時分。
張珙扮成廚房裏的夥計,偷偷出了後門,四下看了看,匆匆忙忙低頭而去。
李長有也幾乎在同一時刻出了李家後門。他扮成了一個走方郎中,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羣。
揚州的人多極了,誰會注意到他們呢?
李長有也可算是個慣走江湖的人,身為李府大管家,光為收賬,就跑遍了蘇皖浙一帶。
他僱了一輛大車,鑽了進去,將窗簾放了下來。七月裏天氣雖極悶熱,李長有卻不得不如此。他可不敢招搖。
趕車的是個滿面病容的乾瘦老頭,衣衫破舊,一雙大手又黑又粗,揮起鞭子來,也是有氣無力。那匹馬又老又瘦,車也像是用爛木條拼起來的,看上去隨時都有可能散架。
這樣一輛大車中坐着的人,當然不會有錢。若説李長有身上有五百張一千兩的銀票,誰也不會相信。
李長有是個很有經驗的老人,這些道理他自是明白。
李長有坐在車中,想起老主人被擒、少主人被殺、主母奄奄一息等事,心裏不禁酸苦。他現在已成了李家的主心骨,若是他趁機攜款私逃,誰也奈何不了他。但李長有是個有良心的人。
他不能忘記李之問對他的囑咐,不能辜負李之問對他的信任。
李之問決定前去府衙時,曾將他喚到房中,交給他一封信,告訴他自己一旦有什麼不測,立即將信打開,但只允許他一個人看。
結果李之問真的死了。李長有當晚拆開信,才知道交款的時間地點,也知道李之問已決定娶那兩個婢女為妻,為的是想給李家留一點骨血。
可李之問怎麼能預見到自己會有殺身之禍呢?李長有想不明白,李之問的信上也沒有説。
李長有害怕老爺子聽到兒子死訊後太過悲傷,會再搭上一條老命。要知道,李之問可是根獨苗啊!
大車在李長有的嘆息中出了揚州城,漸漸走入了鄉間,行人已越來越少了。
李長有知道這段路最難走。只要能捱過去,待過了長江,他就可以放心了。
這時,前面突然有人大叫起來:“大爺,你老行個方便,搭個車!”
李長有聽見車老闆有氣無力地道:“車上就一個人,反正也怪空的。上來吧,五錢銀子。”
李長有掀起車簾,急道;“老闆,咱們可是説得好好的,不搭其他人的呀!”
路邊要搭車的人生得五大三粗,根本不像個難以行動之人。李長有想到身上的鉅款,忍不住暗暗害怕起來。
那人賠笑道:“喲,老先生,真對不起,確實我家裏有人生病。這不,剛抓了幾服藥,正急着趕回去呢!”
他手裏還真的提着兩服藥,這下李長有沒話説了。
那人又道:“你老也是個大夫,要是方便的話,乾脆到我家去看看病人吧!”
李長有無法推辭。
那人鑽進車裏,唱了一個肥喏:“你老先生大恩大德,在下沒齒不忘。嘿嘿,嘿嘿。”
李長有一驚,尚未及開口,已覺心口一痛,渾身有種説不出的難受,張了張口,竟是一句話也説不出,想動一動,也已不能。
李長有雖不知道那人使的是什麼法術,但也明白他是個搶錢的人了,而且車老闆也是。
他實在後悔僱了這輛車,可後悔又有什麼用呢?
他憤怒悲痛得直想大哭一場,卻連哭也哭不出了。
那人笑嘻嘻地道:“李管家,你何必扮成郎中呢?在下早就盯上你了。你們公子一死,你就成了李家惟一管事的人。
李管家今日出門,想必是去送錢給綁票的土匪,換回你的老主人。你老人家真可算是義僕!要是在下,早就趁機大撈一筆,逃之夭夭了。這種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不把握太可惜了。”
車老闆低聲喝道:“公狗,別他媽的胡扯!快把錢先搜出來,等我説‘怎麼一個人都看不見’的時候,你就把他扔出車外。我把車停在水塘邊。”
叫“公狗”的人似乎是趕車人的下屬,忙道:“老大,聽你的。乾脆現在就把他弄死,不更爽快嗎?”
趕車人怒道:“若是有人也來搭車,咱們怎麼辦?”
公狗道:“不讓他上不就得了?”
趕車人道:“要是來了江湖人物,沒法打發怎麼辦?你他媽的少囉嗦,照我説的做。”
公狗諾諾連聲,笑道:“李管家,在下就不客氣了。冒犯貴體,多多包涵。”
他嘴裏哼着“十八摸”,似乎他兩手正摸着的不是個枯瘦的老頭,而是個淫聲浪語的粉頭。
這就是金錢的力量。
有了金錢,世上的許多事情都會變得奇怪。
“五十萬!”
公狗摸出銀票,驚得連嘴都合不攏了。
老大趕着車,陰鷙的目光不時向四周巡視着。
大路右邊是一大片茂盛的柳林,左邊是一個很大的水塘。
前後無人。
老大“咦”了一聲,叫道:“公狗,怎的一個人都看不見?”
話音剛落,柳林中突然響起了一聲大笑:“哈哈,此言差矣!”
一個輕袍緩帶的中年書生踱了出來,摺扇輕搖,滿面帶笑,顯得十分儒雅。
老大又驚又怒:“老淫棍!”
中年書生摺扇一合,認認真真地點了一下頭:“正是在下。”
如此儒雅的書生,外號居然叫“老淫棍”,可真是奇哉怪也。可看他面上的表情,似乎對這個外號十分滿意。
老大沉着臉道:“姓連的,你不在你的微山湖採花,跑到這裏來幹什麼?”
中年書生微笑道:“自然是因為江南的花更美更嫩更水靈些。”
老大停住車,厲聲道:“連陰,別人怕你,我‘病尉遲’可不怕。識相的,站一邊去,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連陰攔在車前,絲毫沒有動怒的樣子:“病尉遲,何苦來呢?有錢大家花,何必這麼小氣?”
病尉遲咬咬牙,低聲道:“你老兄一定想插一腿?”
連陰一本正經地點頭道:“要不怎麼大家都叫在下為‘淫棍’呢?”
病尉遲怒道:“你要多少?”
連xx道:“那要看李管家身上帶了多少。”
病尉遲眼中似要噴出火來,但他還是忍住了沒翻臉,他知道面前這個微山湖的水匪魁首、微山十二寨的總寨主不好惹。
“二十萬。”
連xx道:“不會吧?你老哥説是二十萬,那麼至少得有四十萬。叫那條公狗出來,讓在下仔細搜上一搜。咱們五五分成。”
病尉遲氣急敗壞道:“連陰,別給鼻子就上臉!你那兩手玩意兒,還不值那麼多。你若還不識相,可別怪老子不客氣了。”
連陰正色道:“你這是做什麼?説得好好的幹嗎動粗呢?
既然你老哥這麼不給面子,在下也就只好連一兩銀子也不給你老哥留下了。”
病尉遲冷笑道:“怎麼,你是想黑吃黑,獨吞?”
連陰點點頭:“不錯。喲,公狗兄怎麼還沒出來?別出了什麼意外才好。喲,‘小妖精’,是你在車裏啊!”
病尉遲一個激凌,知道自己這趟買賣算是砸了。
只見一個濃妝豔抹的年輕男人從車中鑽了出來,嬌滴滴地道:“公狗兄真不中用。奴家還沒盡興,他就不行了,逼得奴家一身飢火,沒個着落。病尉遲呀,我看你雖然病怏怏的,身子骨倒還不錯,可有意和我‘小妖精’參參歡喜禪?”
他手中抬着一個大漢,赫然便是公狗。
病尉遲已知他二人是一夥兒來的,自忖不是對手,一聲大吼,從車座上躍起,雙手暗器連發,擊向連陰和“小妖精”,身子卻向柳林中竄去,輕功居然相當不錯。
連陰滴溜溜一旋身,摺扇打開,掃開暗器。“小妖精”卻嘻嘻一笑,舉起公狗的屍體擋住了暗器。
連陰笑道:“究竟有多少?”
‘小妖精”拋開公狗的屍體,拋了個媚眼,嬌聲道:“三十萬。”
連陰哈哈一笑:“你少騙我!你是見錢減四成,都已成了規矩。那麼是五十萬了?”
“小妖精”媚笑道:“我的便是你的,你的便是我的,咱倆還分什麼彼此?人家連身子都給了你了,你還這麼壞,總把我當外人。”
連陰微微一笑,道:“咱們快走吧!趕上病尉遲,殺了他再説。”
“呼”的一聲響,一條身影飛出柳林,落在他們身邊,發出“啪”的一聲大響。二人驚得反身躍開數丈,定睛看時,不由更是吃驚。
地上躺着的,正是病尉遲。
病尉遲的咽喉上有一道傷口,鮮血淋淋。
連陰和“小妖精”都知道,若論單打獨鬥,病尉遲不在他二人之下。可現在病尉遲居然轉眼間被人殺死,連叫都沒叫一聲。
連陰身子急轉,向南而逃,“小妖精”則雙足一點,往北而遁。
如果敵人只有一人,就只追得了一個,兩人之中總有一個可以逃脱。
但二人的身子突然間都是一僵,重重地摔倒在地,掙扎了幾下,便不再動。
柳林中轉出來兩個人,正是風淡泊和柳影兒。
風淡泊從連陰耳門後,取出一把柳葉匕。柳影兒則是用一把柳葉匕在“小妖精”腰間旋了一圈,差點將他分成了兩半。
柳影兒踢了踢“小妖精”的屍體,罵道:“真無恥,連人家的救命錢都劫!”
風淡泊走過來,從“小妖精”身上摸出銀票,然後連踢三腳,將三人的屍體都踢入了水塘中。
風淡泊和柳影兒怎會出現在此地?他們不是已經收監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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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有醒過來,發現自己還在車中,但車中已無別人,車也不動了。他摸摸心口,發現銀票還在。
李長有又慶幸又奇怪,鑽出車一看,地上有不少血跡。李長有嚇得發抖,連忙匆匆往南跑。
風淡泊和柳影兒跟了上去。他們知道,前頭還會有不少劫道之人,李長有的厄運還遠沒有到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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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珙出門之後,先上馬市買了匹好馬,出城向南而行。
張珙是長子,這次交款救父之任,自然非他莫屬。
他懷中也揣着五十萬兩銀票。
説實話,張珙對老八突然失蹤一事也琢磨不透。他隱隱覺得,老八或許跟綁匪有什麼牽連。
張珙倒不太擔心老父的安危。老父若真死了,未嘗不是好事,那樣他這個長子可就成了一家之主。
出城十里,一處長亭在望。長亭裏隱隱有幾個穿紅着綠的人兒,嬌笑聲隱隱可聞。張珙心中不由一酥,很想過去調笑一番。
他自詡姿容不下潘安、宋玉,也是個風流多情的才子。他最見不得的是女人,尤其是美麗的女人。一見了美人兒,他就挪不開步子,挺不直腰。
但他想到母親的反覆叮囑,還是強抑住了意馬心猿。再説自己現在是夥計打扮,若跑去調戲人家大姑娘,似乎有點不太合適。
馬近長亭,一個女孩子脆聲叫了起來:“喲,這小夥計生得好俊呀!姐妹們,快來看呀!”
幾個花枝招展的女孩子都朝張珙看來,嘰嘰喳喳地説笑。
不休:
“喲,真的很漂亮啊!”。
“咱們叫他過來,給大姐騎一騎好不好?”
“是騎馬還是騎人呀?”
“當然是騎人啦!”
“死妮子!説這些也不知害臊。”
“大姐要不騎,讓給小妹我好了。小妹可真的快站不住了。”
“嘻嘻,只不知這匹漂亮的馬兒經不經得住六妹騎喲!”
“喂,小夥計,上來坐會兒嘛!”
“穿這麼多衣裳,多熱呀!進來呀,進來涼快涼快。”
……
張珙忍不住耳熱心跳。女孩子們的主動誘惑實在很難抵禦。
他終於還是忘了,自己現在只不過是一個夥計,而不是風流倜儻的張大公子。
他打馬徑到亭邊,翻身下馬,口裏笑道:“其實小可倒不想涼快。”
年齡最小的女孩子很吃驚似地道:“你真不想?”
張珙笑道:“外面很冷,小可只想進亭內暖和暖和,最好能出幾身汗。姐姐們可讓進不讓進呢?”
一個俏妮子媚媚地道:“喲,嘴兒可夠甜吶!我看還是先讓大姐騎他好了。”
女孩子們頓時推出一個麗人來,直往張珙懷裏推。
張珙雖是風月場中老手,閲花無數,此刻卻也有些傻眼了。
這個麗人美得讓他吃驚,也豔得讓他吃驚。她的歲數該已有三十上下,可她那種成熟優雅的風韻遠勝那些十六七歲的女孩子。
她就是那種讓男人一見就忍不住心旌搖盪、兩腿發軟的女人。
那麗人被眾女推得站不住,羞羞答答地撲進了張珙的懷裏。張珙正欲伸手去抱,卻已伸不出手。
他發現自己全身都已麻木,動彈不得。
俏妮子拍手嬌笑道:“好一隻木瓜,好一隻木瓜!”
她的笑聲突然一頓,人也軟軟倒下。那麗人正伸手摸向張珙懷裏,見狀突然停住,驚駭地一回頭,卻見一個蒙面老人立在身後,正嘿嘿冷笑不已。亭外還站着一個白麪微須的青衫文土,氣度不凡,面帶義憤之色。
眾女都退到麗人身後,驚惶地瞪着蒙面老人。
麗人冷冷道:“老東西,幹嗎壞我好事?”
蒙面老人沉聲道:“蘇靈霞,賺錢不是這個賺法,這是人家的救命錢。老夫不殺你,已是給你天大的面子了。還不快滾?”
蘇靈霞怔了一下,冷笑道:“閣下是什麼人?請報出萬兒來。但教我蘇靈霞不死,終有讓你們血濺五步的時候。”
青衫文士皺眉叱道:“你這女賊,當真蠻橫之極!”
蘇靈霞怒道:“你又是什麼東西?”
青衫文土愣了一下,怒道:“呸!大膽女賊,竟敢如此呵叱本……本人!”
蒙面老人喝道:“蘇靈霞,高郵六枝花能闖出今天的名頭,也算很難得了,何必鬧得大家都不愉快呢……至於老夫何人,你也不必打聽。你們若想找場兒,九九重陽之時,老夫在禪智寺外候教便是。”
他長劍虛虛一點,俏妮子穴道立解,一躍而起,尖叫道:
“大姐,把他們做了!”
蘇靈霞攔住她,冷冷道:“閣下好功夫!高郵六枝花承閣下不殺之恩,只望閣下言而有信。”
蒙面老人笑道:“這個自然。”
蘇靈霞不再説話,轉身就走,另外五個女孩子也尾隨而去。
那青衫文土嘆道:“這些女孩子,年紀輕輕,什麼事不好去做,偏偏去做強盜,真是可悲又復可嘆。”
他好像真的頗為蘇靈霞等人痛心。
蒙面老人拍開張珙穴道,冷冷道:“張億和生子有你,真是有幸,滾!”
張珙灰溜溜地打馬跑遠了。
蒙面老人和青衫文士也上了馬,尾隨張珙而行。
“大人,現在該知小人之言不虛了吧?”蒙面老人恭聲道,“這一路上,張珙這小子還不知要過多少關呢!’”
蒙面老人正是禇不凡,而青衫文土居然就是揚州知府。
這位知府大人,雖有些自作聰明的毛病,平素卻頗嚮往江湖生活,這下正巧有了機緣。
自那番堂審之後,他深知單憑官府力量,無法破得了四家綁票案,弄不好還會惹來殺身之禍,只得求助於那四個在押的“犯人。
他宣佈將禇不凡等四人“收監”,其實就是為了向他們求助。既然綁匪利用洪鵬“失蹤”來陷害這四人,顯見這四人對綁匪不利。這麼顯而易見的事,憑知府大人那麼聰明的腦瓜不會想不到。
“收監"當晚,知府大人便親去監獄,向禇不凡四人求教。
目下正在執行的“兵分四路、跟蹤追擊”的計劃就是由風淡泊提出來的。
而且風淡泊要求知府大人暫且先“押”他們幾天,以鬆懈綁匪的警惕。實際上他們卻一直在暗中活動。
張珙這一路,由禇不凡和知府大人跟蹤。當然,為了保證知府大人的安全,尚有十數化了裝的公門中人和徽幫好手跟來,隨時可以投入戰鬥。然而他們只是遠遠跟着,好讓知府大人過足“闖江湖”的癮。
知府大人已開始覺得,“闖江湖”比當官有趣多了。但若要他在官場和江湖兩種生活中任選一種的話,知府大人必定還是選擇官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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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申牌時分。虎丘劍池。
太陽還掛在西天,落日熔金,暮雲四合,景象極其瑰麗。
劍池邊,四個老人默默地站着,顯得頗有些淒涼。不過看上去他們都沒受什麼苦,非但身上沒有傷痕,衣衫也都還乾淨齊整,連頭上的白髮也都梳得一絲不亂。
他們四個人分別來自四個方向,各自都乘着大車,也同時被帶出車外。當他們各自看見另外之人時,都吃了一驚,都覺得有點欣慰也有點傷感。欣慰的是自己還活着,傷感的是被關了這麼多天後,卻在此種場合下相聚了,顯然凶多吉少。
也許每個人心中都還有那麼一點點幸災樂禍,就像一條被釣上來的魚,被扔進魚簍後,發現身邊還有別的魚。無論如何這總比躺在空魚簍子裏要舒服。
現在這四個老人都在劍池邊慢慢地踱着步,眼巴巴地等家裏人來。
他們就像西天的殘陽,已經明顯地衰老了。
送他們來的四輛大車早已掉頭而去,四下裏靜悄悄的,寂然無人,他們卻半步也不敢離開劍池。
因為他們都是老人。他們的熱情雖已為歲月所消磨,但他們並非一無所有。比起年輕人來,他們有足夠多的經驗和世故來應付生活和命運。他們雖然一個人一把劍,卻知道四下裏一定藏着許多人和許多把劍。
這個場面讓所有遠道而來的人驚訝不已。
四家的來人驚訝的是四位老人竟都在這裏,時間一樣,“身價”竟也一樣。
禇不凡、風淡泊、柳影兒、瞭然和知府大人遠遠地注視着劍池邊的動靜。他們驚訝的是綁匪為何一個不見。難道他們不想要錢了?還是另有所謀!
一路上準備劫道卻沒有成功而又不肯死心的黑道朋友們本是分四路尾隨而來的,他們感到驚訝的是大家竟然殊途同歸。但他們也只敢遠遠觀望,因為禇不凡的微幫弟子和知府大人調集的捕快居然多達百數十人。
誰也沒料到竟會是這樣一個結局,就好似唱小曲的遇上了大戲班,滿心想着看一台大戲,而當大幕拉開,戲台上只孤零零地站着幾個啞巴似的龍套,台下的觀眾卻越聚越多,還都不敢出聲哄台。
風淡泊覺得這件事彷彿就是一個玩笑,大大的可怕。他和柳影兒一路之上,至少解決了十七八個意欲搶劫李長有的黑道人物。滿以為這十七八人中必有一些是綁匪所派,結果十分失望。這些人竟全都是吃獨食的主兒,以他們出手時的情形看,也不像是有人將他們聯合起來組織的行動。所以他一直認為到了交款的地方,多半會有一場惡戰,誰知到得地頭,卻只見人質不見綁匪。
四家大户,共是二百萬兩。很難相信,綁匪會輕易放棄如此鉅款,除非他們是十足的傻瓜,又或者這件綁票案本身就是一個騙局,一場鬧劇。果真如此,那麼策劃這場鬧劇的人究竟出於何種目的?這個騙局又是用來騙誰的呢?
騙大家?騙自己?還是騙某一個人?
風淡泊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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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大人的肺都快氣炸了。他幾乎已調集了公門中的所有好手,再加上徽幫的力量,滿以為可將綁匪一網打盡,誰知他這一網撈上來,竟是連魚影子也沒見。這許多天的苦心經營豈非都已泡湯?
好在四個人質還活着,這個案子好歹也可以具結了——
“綁匪畏罪潛逃,人質獲救”。
不過知府大人知道,吃江湖飯的人,過的是刀頭上舔血的日子,根本不可能在二百萬兩銀子到手之際膽怯撒手。
要知道二百萬兩銀子絕不是個小數目。他任揚州知府兩年來搜刮的銀子,也還沒超過三萬兩。
如果綁票案真的只是一場鬧劇,那麼策劃這場鬧劇的人會是誰?目的又是什麼?
知府大人馬上聯想到了凹凸館中所有人“失蹤”一案,不由得恍然:人命案當然比綁票案嚴重得多,看來關鍵還是在凹凸館。
假定這個推測成立的話,禇不凡等人仍舊脱不了干係。
眼下這個結局,極有可能是禇不凡他們為推卸責任而策劃的。
知府大人寒冰一般的目光,直射向禇不凡。
禇不凡心裏也正七上八下。本以為到此便可以洗脱“罪名”,不料想情況越來越複雜。“罪名”似乎反而更緊地貼在他頭上了。
他憤怒的目光轉向了魏紀東等人,心想十有八九是這些奴才給綁匪通風報信,暗中作怪。
魏紀東的臉有點發白,眼睛也低下了,腮上的肉不住抖動。
於狂於放二人早已遠遠躲開,他們似也已察覺到了禇不凡的憤怒。
只可惜禇不凡沒有證據,一點證據也沒有。
驀地,一個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好,你們都來了。老夫來晚一步,尚祈各位見該。”
聲音不大,但卻震得各人耳中隱隱作痛。風淡泊聞聲大驚,因為他根本聽不出來發聲之人藏在什麼地方。此人氣功之高,實在令他震驚。
那人緩緩道:“老夫真沒想到,揚州府的四家大户居然有如此雄厚的勢力作後盾!徽幫、萬柳山莊、五台山清涼寺的和尚、笑書生、毒觀音……呵呵,真是羣賢畢至,少長鹹集啊!
唔,還有不少公門中的朋友,看來你們四家畢竟還是向官府報案了。……這位讀書人看起來不像是武林中人,啊呀——莫非是揚州知府大人親至?當真幸會。”
知府大人既被點穿,便不得不挺身而出,大喝道:
“大膽賊子,既已見到本官,還不快快現身伏法?”
那人呵呵大笑道:“知府大人,你那一套官腔,只好嚇嚇那些吃公門板的軟蛋,對付白道中人或許也還有點用。老夫不服天地、不懼鬼神,休説你小小一個揚州府,便是皇宮大內,老夫也是想來就來,想去就去。那皇帝小兒只是還沒惹到老夫。
否則,老夫要取他首級,便如打個哈欠一般容易。所以麼,還是請大人你往後站一站,免得不留神傷了貴體。”
知府大人氣得嘴唇發白,雙手亂抖,一句話到了嘴邊,卻半天説不出來。
風淡泊朗聲道:“前輩氣功之高,在下十分欽佩。想來前輩乃是一派宗師,何不現身一見?”
那人笑道:“你是風淡泊,柳紅橋的寶貝徒弟。”
風淡泊道:“正是在下。”
那人淡淡道:“風淡泊,你少張狂。終有一日老夫連你的萬柳山莊也挑了。”
柳影兒怒不可遏,一躍而前,尖叫道:“躲躲閃閃的算什麼大丈夫?你要想挑萬柳山莊,先過姑奶奶這一關。”
那人大笑道:“老夫是本是大丈夫,關你小丫頭什麼事?
小丫頭,你要再敢辱罵老夫,可休怪老夫把你和風淡泊之間的醜事抖落出來。”
柳影兒氣得滿面通紅,風淡泊忙止住她,沉聲道:“前輩,在下斗膽向你挑戰,不知前輩應允否?”
場中頓時一片沉寂。
風淡泊高大英挺的身影仁立在暮色中,宛如一尊天神,傲岸不羣。夕陽的餘暉鍍在他稜角分明的面龐上,現出一種肅穆、一種堅毅、一種豪氣。
影兒痴痴地看着他的側影,一時間似已忘了周圍的一切。
愛的火焰在她心中瘋長,但那已不再是一個少女的愛慕和崇拜。她已成為一個婦人,她的愛更深沉、更刻骨銘心,也更成熟。
風淡泊在晚風中挺立着,感覺到體內充滿了勃勃的活力,似乎要脹開胸膛。
他忍不住又大喝一聲道:“戰與不戰,請前輩定奪!”
那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低沉而緩慢:
“老夫自可應戰,但此非其時,亦非其地。風淡泊,你我之間,並無冤仇,你何苦要自己找死?”
風淡泊朗聲大笑道:“生死之事,倒也沒放在風某心上!
閣下乃是前輩高人,何必向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下手?”
那人道:“你是指這些腸肥腦滿、為富不仁的老匹夫?”
風淡泊板起臉,冷冷道:“在下説的是李之問。”
那人沉聲道:“不錯,李之問是老夫殺的。”
風淡泊冷笑道:“閣下為何要殺他?”
那人的聲音也漸漸變冷了:“李之問雖非武林中人,但頭腦太過清醒。他多活一天,便對老夫多一份威脅。老夫殺他,自是理所應當。風淡泊,你是因為李之問才向老夫挑戰的?”
風淡泊傲然道:“一點不錯!”
那人嘿嘿一笑,道:“你不覺得這樣太不值了?”
風淡泊道:“值與不值,全在我心,不勞閣下操心。我且問你,凹凸館的人與你又有何冤仇?你為何要殺她們?”
那人淡淡道:“她們也和李之問一樣,知道的太多……風淡泊,你若再沒什麼要問的,請帶了你的小朋友速離此地,老夫今天還不想殺你們。現在老夫要辦理的是現錢交易,這與你無關。”
風淡泊道:“我既已到了這裏,怎會與我無關?”
那人不耐煩道:“我再説一遍,今天我心情好,不想殺你。
你若再執迷不悟,莫要後悔不及。”
風淡泊輕笑道:“閣下莫非不知,我風某知道的也很不少,閣下豈非也不應該放過我。”
那人似乎有點動怒:“風淡泊,你真的想死?”
風淡泊笑道:“我當然不想,但閣下有殺死我的自信嗎?”
那人陰笑道:“只要老夫一動手,你必死無疑。”
風淡泊默然片刻,慢慢地,一字一頓道:“你是樂無涯?”
“樂無涯”三字出口,在場的大多數人都驚呆了。
不少人眼前發花,似乎看到了一羣羣碩大的蝙蝠正獰笑着飛向自己。
“遇見靈蝠,閻王也哭”,武林中人,有幾個沒聽説過樂無涯的?誰不知道“樂無涯”三個字代表的是什麼?
又有誰見了樂無涯不想撒腿就跑的?
一聲大譁,轉身逃走的,竟有五六十人之多,只有知府大人的手下和禇不凡的徽幫中人還硬着頭皮沒跑,但他們也大都已嚇得兩腿發軟、冷汗直流。
知府大人也聽説過樂無涯其人,但他卻不得不硬挺着沒動。他是朝廷命官,樂無涯未必會真的殺了他。再説讀了許多年聖賢書,多少總養出了一點“浩然之氣”。
但知府大人心中已在為自己這次冒險“闖江湖”後悔不迭。
那人嘆了口氣,緩緩道:“不錯,老夫正是樂無涯。”
風淡泊的眼睛一下亮了,胸脯也挺得更高了。
他當然也感到害怕和緊張,但他更多感到的卻是激動、興奮和自豪。
畢竟和真正的頂尖高手交手的機會是極其難得的。一個闖江湖的年輕人,假若不能把握住這樣的機會,那麼只有甘於默默無聞,虛度一生。
然而這樣的機會也無比殘酷。
如果你成功了,你就可以一夕成名,享有應得的一切榮譽。但如果你失敗了,你就會活得連條狗都不如。
如果你死了,那只是自己找死,誰也不會可憐你。
江湖上的新舊交替就如同皇帝一般,老皇帝死了,新皇帝才能登基。
樂無涯陰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風淡泊,既然你已揭破了老夫的身份,老夫也就給你一個成名的機會。但願你不會今老夫失望。”
風淡泊笑了,他的笑充滿了自信:
“多謝!”
暮色漸深。
劍池邊的八個人,剛準備偷偷往知府大人這邊移動,樂無涯已冷笑道;“把銀票都放在池邊石上,老夫放你們過去。”
李長有和張珙等四人依言將銀票放到池邊一塊青石上,但仍然不敢稍動。
樂無涯道:“慢慢走過去,老夫保證不為難你們。”
八人慢慢挪動步子,終於走了過來。知府大人稍稍鬆了口氣,喝令手下將這八人保護起來,不許他們亂跑。
其實這八人早就軟倒在地,讓他們跑也跑不動了。
眨眼工夫,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劍池邊已多了一個黑衣蒙面的魁梧身影。他從頭到腳均裹着黑布,只露出兩隻劍一般鋭利的眼睛。
誰也沒看清他是怎麼出現的。禇不凡和風淡泊二人也只瞥見了他到達時的身法而已。
他的手中握着一柄形狀怪異的斑斕古劍,暮色雖已很深,但劍身仍然透出逼人的寒光。
那寒光讓人冷入骨髓。
死亡的陰影傾刻間籠罩了所有的人。
他立在那裏,立在暮色中,彷彿來自地獄的黑衣死神。
那雙鋒利的眼睛盯着風淡泊的咽喉,風淡泊馬上感到咽喉有些發緊,好像被人扼住了,透不過氣來。
他的心也已冷得結冰。他似已感到了秋的來臨。
秋意肅殺。
風淡泊努力抬起頭,直視着樂無涯的眼睛一動不動。
散佈在他全身的二十四柄柳葉匕在他抬頭的一剎那,已全部處於待命狀態,隨時都可以飛出,飛向樂無涯。
二十四柄柳葉匕一如二十四隻地獄的眼睛,它們盯在了誰的身上,誰就註定要死。
柳影兒不自覺地向前邁了兩步,站到了風淡泊身邊。
她並不是想和他一起對敵,她只是想和他一起去死。
風淡泊和樂無涯決鬥,勝者是誰?
所有的人都會認為勝者是樂無涯,包括柳影兒在內。
但風淡泊是不是這麼想呢?影兒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
風淡泊的心忽然亂了,他已發覺影兒就在他身邊。
高手對敵,心神本不該亂,可風淡泊偏偏就亂了心神。
但他無法開口,他只希望樂無涯沒有發現這一點。
可遙隔二十丈遠近的樂無涯居然就發現了。
樂無涯沉聲道:“風淡泊,你的心神亂了。”
風淡泊無法開口説話,他怕自己一開口,心神會更亂,那就會不戰自敗。
樂無涯雖在説着話,但眼光連閃都沒閃一下。單憑這一點風淡泊已在氣勢、修為上差了許多。
樂無涯緩緩道:“你亂了心神,是因為你和柳丫頭之間的感情還沒有達到水乳交融的地步,你覺得有愧於她。”
風淡泊的心更亂了,他的手都輕輕顫抖起來。
樂無涯顯然知道他和影兒之間已經發生的事,而且好像也探知了他內心的秘密。
風淡泊感到自己像是赤裸裸地立在大庭廣眾之間,無地自容,無比羞慚。
他覺得自己還沒交手就已垮了,至少已經快垮了。
柳影兒尖叫起來:“樂無涯,你是個老混蛋!”
樂無涯呵呵笑了起來,聲音裏充滿了諷刺和蔑視。
風淡泊已經準備開口認輸了,他已實在沒有勇氣再和樂無涯對敵。
禇不凡暴喝道:“柳丫頭,快回來!”
柳影兒還在破口大罵:“老蝙蝠,有種就過來動手!”
禇不凡一探手,擒住影兒雙手,將她倒扯回來。柳影兒兀自掙扎不休:“放開我,禇不凡你放開我!”叫得數聲,就被禇不凡點了啞穴。
禇不凡低聲道:“柳丫頭,你知不知道方才有多危險?
………你上前去,只會讓風小子分神,樂無涯若是趁虛而入,風小子早就沒命了。”
柳影兒口不能言,只得惡狠狠地瞪着禇不凡。
禇不凡苦笑道:“你以為我騙你?樂無涯説得很對,風淡泊剛才心神已亂。我發現他兩手都已在發抖了。你要再多鬧一會兒,他就會自動認輸了。”
柳影兒眼中盡是不相信的神情。她當然不相信風淡泊會自動認輸。在她的記憶中,除父親外,風淡泊從來沒碰到過敵手。
樂無涯也許可以擊敗並殺死風淡泊,但風淡泊卻絕對不可能自動認輸。
禇不凡搖搖頭,不再對她解釋什麼,顧自轉頭去看對峙的兩人。
夜幕已完全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