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不大的小酒館,木門開着,上面可見斑駁,應該是很有些年頭了。兩側牆上開着四道窗子,都是木杆撐起,讓光線透入酒館裏,加上後頭還能望見有個小院子,也是開船有門,前後很少通透明亮。只是透過窗子看進去,裏面地方不算太大,只擺了四張桌子,櫃枱後面坐着個昏昏欲睡的老頭,白鬍子白頭髮,面上幾點老人斑,似乎是個人到黃昏淡然度日看着晨昏流轉的老者。
王宗景在這香酒居門口停下了腳步,不動聲色地向身後看了一眼,然後走了進去。
聽到腳步聲,櫃枱後的老掌櫃慢慢抬起頭來,看到走進來的是王宗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王宗景也沒生氣,自顧自在靠着裏頭的一張桌旁坐下了,目光隨意向開在旁邊的窗子外看了一眼,只見小酒館後面是個小院,挖了一個池塘,種了一棵在涼州這裏常見的白楊,除此之外還養了一些雞鴨,都散養在院子裏,隨意走動着。微風吹來。吹動了一池漣漪,徐徐落下一片白楊樹葉,帶了幾分鄉土氣息。
老掌櫃慢吞吞地走了過來,手上拿着一壺酒兩隻杯子,放到王宗景面前,開口卻是聲音嘶啞,也不知是否早年嗓子受了傷,聲音很是難聽,道:生意不好,就這一種酒了。
王宗景沒有説話,在酒壺上瞄了一眼,拿過來往被子裏倒了一杯,卻只放在左手邊沒有喝酒的意思。
老掌櫃看了看那酒杯,目光微閃,隨後聲音壓低了些,道:有事?
王宗景點了點頭,同樣低聲道:有事。
老掌櫃道:你説。
王宗景道:白虹藤清虛花和鬼豬涎,我要這三樣東西。
老掌櫃眉頭一皺,道:前兩樣還好,鬼豬涎極少見,我這裏也沒有。説完,他看了一眼王宗景,道,做什麼用的?
王宗景簡單地道:救人。
老掌櫃雙眼微眯,卻是冷笑一聲,道:你身旁的人,有什麼值得救的?
王宗景也不跟他爭辯,只低聲道:那人不能死,對大事有用。
老掌櫃哼了一聲,轉過身回到櫃子之後,俯低身子翻檢了一陣,過了一會兒又走了過來,手上多了一個小紙包,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窗外後,輕輕放在桌上。
王宗景微微點頭,手腕微動,那小紙包已經從桌上消失了。
兩人沉默了片刻,王宗景淡淡説了一句,道:家裏最近還好嗎?
老掌櫃轉來轉脖子,似乎老胳膊老腿的到處都是痠疼,一邊漫不經心地道:都還好。
簡單的對話過後,王宗景又沉默了下去,隨後不經意地向裏頭那個小院子裏看去,只見雞鴨成羣,悠閒地在草地上抓蟲覓食,又或是下了池塘自由自在地遊着,陽光透過白楊樹的間隙灑落下來,化作片片碎陽,又似乎是將樹上的枝葉鍍上了一層金色的邊。
安靜的午後彷彿時光都在這個小院子裏凝固了一般。
老掌櫃慢吞吞地從懷裏又拿出了一張紙,放在桌上,王宗景回過頭來,向那紙張看了一眼,道:什麼?
老掌櫃淡淡道:三個月前你第一次找到我這裏時買藥的那份名單。停頓了片刻後,他忽然饒有興趣地看着王宗景,昏花的老眼裏似有一絲意味深長的光芒掠過,道,算起年頭來,當年你是不是也和這四十個人是一起的?
王宗景抬眼看了看老掌櫃,沒有説話也沒有任何表示,只是將那張對摺的白紙拿到身前,老掌櫃慢慢轉過身子,雙手負在身後,步履蹣跚地獨自走回了櫃枱後面。紙張在指間發出輕細的顫抖聲,隱隱的墨跡在下面透了出來,王宗景面無表情地攤開白紙,隨後在紙上看到了長長兩排人名。一排二十,兩排四十。字裏行間,音容笑貌。他的目光,從前頭第一個開始,緩緩看了下去,口中無聲地微動着,手指也輕輕在紙上摩挲往下,在那些如今或響亮或鮮活的名字上,一個個滑了下來:
管皋,風恆,唐陰虎,蘇文清??????應信然,魚俊達,仇雕泗,看到這裏時,王宗景微微一頓,但臉上並沒有任何變化,又繼續向下看去,柳飛沉,皺安國??????蘇小憐??????南山??????
四十個名字陸續看完,王宗景默默抬起了頭,目光中隱約有一絲淡淡的柔和,但隨即一閃而過,將這張紙往桌上輕輕一放,站了起來,然後一言不發地走出了這間小酒館。
待那個年輕人的身影在酒館門口消失後,老掌櫃才慢吞吞地又走過來,先是收拾了一下殘酒,順帶着把那張紙也拿了起來,走到櫃枱後,漫不經心地向一盞放置在角落裏微弱點燃的油燈上湊了過去,一點火舌亮起,這記錄了許多人名字的紙張,就這樣悄然無聲地燒成灰燼。**********************沒有小鼎的名字。走出了酒館,重新回到東市大街上的王宗景在人流中走着,腦海之中卻是浮起當年那個圓頭圓腦的小男孩的模樣,真要説起來,反而是小鼎與自己兩人算得上是同甘共苦一起經歷事情最多的吧。名單上並沒有小鼎的名字,但隨即王宗景微微搖頭,嘴角也掠過一絲淡淡的笑意:不過也就是他,反而是肯定不會在這份名單上的吧。
昔日回憶,當年人面,彷彿被那份名單刺激了一下後,都漸漸有些浮起的跡象,王宗景深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將這些雜亂的念頭全部丟開,重新恢復了冷靜,繼續向前走去。
懷中紙包已有了兩樣救命材料,唯獨還缺最後一味也是最稀少的鬼豬涎。這東西其實王宗景倒是知道,乃是西方死亡大沼澤深處,一種名喚鬼豬的奇異妖獸所分泌的唾液,與魔鴉毒有異曲同工之處,但鬼豬涎並非毒物,相反是一種極強的解毒藥引,所以當聽到陰魔宗內那位卞良吉説出這三種藥材時,王宗景心中便信了幾分。
但這鬼豬涎本來就稀少,特別是這東西的產地,根本不在涼州,而是在萬里之外的西方死亡大沼澤,瀘州城內找到鬼豬涎的可能性,真的不大。
想到此處,王宗景的心情也黯然了幾分,但還是抱着一線希望,在東市幾家最大的商鋪問了一遍,但正如預想的一般,雖然涼州城這裏繁華無比,各種珍稀物品無數,便是天材地寶也偶爾所見,但鬼豬涎這東西,卻是家家缺貨。
重新回到大街上,沒有收穫的王宗景抬頭看了看天色,見時間差不多到了一個時辰,便向與西門英睿約好的地方走去。然而到了地頭之後,王宗景站在原地等了好半晌,西門英睿居然連影子也沒有出現。王宗景等着等着,心中漸漸着急起來,平日裏西門英睿雖然脾性跟自己不太對路,但陰魔宗內弟子,又有幾個好脾氣的,西門英睿的古怪也還在容忍範圍之內,並且平日做事也算靠譜,誰知這關鍵焦急的時候,不知為何卻出了差錯。
只是若説就此不管掉頭離開,等於是放棄了徐夢紅活命的希望,那這一趟涼州城也是白來了,或許,他也是在拼命尋找鬼豬涎這奇少無比的藥引吧。王宗景只能這麼想着,強自忍耐。這一等又是小半個時辰,終於只見前頭人影一閃,西門英睿那陰戾的身影從前頭快步跑來,王宗景迎了過去,看他一臉焦急,卻是應該不算偷懶,原本心頭憤懣的責罵話語便縮了回去,只皺眉道:怎麼了?
西門英睿卻是在焦慮神色中,帶了一絲希望,跑到王宗景身邊便道:你找到了幾樣?
王宗景道:白虹藤,清虛花,就這兩樣,唯獨少了鬼豬涎。
西門英睿道:我只找到了白虹藤,不過鬼豬涎我卻聽到一個消息,一處商鋪裏還有最後一點存貨。
什麼?王宗景吃了一驚,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西門英睿顯然也頗為歡喜,指了指路,卻是示意王宗景重新向東市走去,一邊開口道:這裏有個商鋪老闆説,東市他有家相熟的鋪子名叫三陽閣的,前些日子與他換貨時對方老闆提到還有些鬼豬涎,但要價頗高,他便沒有要。
王宗景怔了一下。仔細思量了一會兒,搖了搖頭,道:怎麼從沒聽過這間鋪子。
西門英睿也道:是家小鋪子,不顯眼的,我之前也沒聽過,反正剛剛才打聽到的,咱們快去找。
王宗景答應一聲,兩人便向東市大步走去,一邊在大街上的人流中穿行,一邊仔細搜索者兩側的商鋪的店名,不過不曉得是不是這家店鋪實在不起眼,走了很遠一段路他們還是沒發現,正在這漸漸有些心浮氣躁的時候,王宗景忽然聽到從自己身後街角遠處,猛地傳來幾聲狗吠之聲,聽起來竟有幾分耳熟,彷彿和記憶深處的某個回憶聯繫到了一起。
一時間,他彷彿有些難以置信,刷地回過身來,向着身後望去,只見人流湧動,街頭喧鬧,卻哪裏有什麼大狗的身影,便是連聲音也如虛渺一般空空蕩蕩,彷彿從來沒有響起過。他茫然了片刻,隨即轉過身來,在心底苦笑了一聲,也就在這時,前頭西門英睿忽然身子一頓,回身叫道:小王過來,在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