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站立,舉目四望,卻發現沒有半點光亮,四面八方,無邊無際,所有的地方都是一片漆黑。鬼哭聲聲,鬼影閃爍,那可怕的一幕幕彷彿又在眼前重現,記憶中那頂天立地身軀大得可怕的鬼王,那雙兇戾的大眼,忽然又變成另一雙奪人魂魄的巨大龍睛,一聲驚天動地撕裂蒼穹的龍吟巨吼,彷彿驚雷一般在耳邊炸響,炸得他幾乎粉身碎骨,痛苦萬分。
王宗景啊的一聲猛然坐起,全身冷汗淋漓,胸口急速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你醒了啊。一聲淡淡的問候,從屋子的另一側傳來,王宗景定了定神,轉頭看去,隨即就是一怔,只見前頭屋中擺放着一張書桌,桌上點着一盞燈火,當今青雲門掌教真人蕭逸才坐於孤燈下,面色從容淡然,正在白紙上提筆寫字,便是連向王宗景問那一句時,似乎也沒有抬起頭來。
王宗景答應了一聲,見蕭逸才一時沒有繼續説話的意思,便抬頭向四周看去,打量了一番自己現在所在的地方。只見眼前是一處頗為寬敞的屋子,除了蕭逸才所做的書桌外,他的身旁兩側包括身後一堵牆,都放着齊牆高的書架,上面放滿了各種各樣的古籍書卷,空氣中散發着一股淡淡的書香氣息。
看起來,倒像是一個書房。
而王宗景自己則是躺在一張木牀上,同樣也是倚靠牆壁,不過就在門邊,此刻門扉關閉,屋中就只有王宗景和蕭逸才兩個人。
此處是玉清殿上我的一處書房,你與張小鼎在異境中疲累太過,傷了元氣,若不小心恢復,只怕動搖根基,所以我就將你留在通天峯上。説到此處,他頓了一下,緩緩又道,當然,此事並沒有幾個人知道的。
王宗景哦一聲,對蕭逸才心中生出一股感激,雖然看着這位蕭真人神色淡淡,但他所做之事卻是真是為自己好,便站起來向他行了一禮。蕭逸才瞄了他一眼,道:別多禮了,好生歇着吧。
王宗景答應一聲,坐到牀沿上,道:真人,我這樣睡了多久了?
蕭逸才寫完手頭最後一個字,將寫滿字的一張紙取開放在一旁,用青玉鎮紙小心壓上,隨後又取過一張白紙開始寫字,同時口中道:有兩天了吧。
兩天了啊王宗景搖了搖頭,忽然又想起什麼,連忙問道,真人,那小鼎呢,他怎樣了?
蕭逸才抬頭看了一眼,隨後又低下頭繼續寫字,淡淡道:他已經被父母領回大竹峯去了,有一羣人搶着照顧他,比你只好不壞,你不用擔心了。
王宗景臉上一紅,心想倒也的確如此,便閉嘴沒有繼續問下去,蕭逸才仍是低首寫字,看他坐姿挺拔,字跡遠看着也極是是俊逸,真不負他名諱中逸才二字。
王宗景等了一會兒,見蕭逸才並沒有馬上説話的意思,自己乾坐着也無聊,便輕輕起身,在這書房裏那些書架前方隨意看了起來。這屋中書籍極多,其中最多的乃是道家諸多經典:《道德經》《黃庭經》《南華經》《抱朴子》《魏伯陽》《周易參同契》等等,幾乎無所不包。除此之外,亦有眾多旁門雜書,天文地理人物風俗,乃至描寫天地萬物奇珍異寶珍禽異獸為主的《神魔誌異》數卷殘篇抄本,亦在其中。
洋洋大觀,但看那書名卷冊,便又一種陷入書海無邊的感覺。王宗景看得眼花繚亂,心中卻是湧起好奇之心,正是這時,卻是聽到蕭逸才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道:這次異境之行,你做得很好。
王宗景趕忙轉過身來,只見蕭逸才不知不覺間又寫完了一張紙,再次將之放在身旁,隨後放下手中狼毫筆,揉了揉手腕,目光所及處,那一疊紙厚厚沉沉,卻不知他寫了什麼,居然寫了這麼多張紙仍未寫完。
蕭逸才目光閃動,一時也沒有繼續動筆,沉默了片刻後,卻道:這次之所以能開闢異境,是因為我在本門禁地幻月洞府中,得到了一件名為莽古蜃珠的奇寶,此寶有變化無窮鬼神莫測之神通,其中最厲害處,便是以強大法力加持後,能夠開闢異境。
王宗景一時有些迷糊,不明白蕭逸才為什麼會突然跟自己説這些,但他心中對蕭逸才向來是十分尊敬的,便神色恭謹地聽了下去。
蕭逸才臉色淡淡,像是在説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此外,這莽古蜃珠所開闢的異境中,還有陰陽兩面,分為實境和虛境,虛境之中縱然遭遇諸般生死險阻,哪怕為之喪命,也不過是虛影一場,當虛境撤去,自然而然人便出來,除了受些輕重傷初外,性命是無憂的。實境則不同,説實話我到現在也尚未完全掌握,那實境究竟是通向何處,只是知道實境中大為兇險,不可輕入,而且若在實境中重傷死亡,那便是真的死去,再也救不活的。
王宗景皺起眉頭,聽着聽着,面色卻忽然難看起來,看向蕭逸才,聲音不知怎麼有些沙啞,道:蕭真人,難道,難道我們後來進的那地方
蕭逸才淡淡地打斷了他的話,道:是的,一開始的草原山脈地勢,乃是虛境,但全部人中,只有你和張小鼎二人不知為何進到了實境之中。所以我才説,此番你們能夠順利生還,實在是僥倖至極。
王宗景呆若木雞,心中卻是一陣後怕,想起了那實境之中種種詭異莫測,數次自己和小鼎都是命懸一線,若是死了便是真的死了,現在想起來真是令人心驚肉跳。
所以説,比起那些適中在虛境裏搶奪青木令的其他青雲試弟子,你們兩人進入實境後仍然安然歸來,歷經諸多兇險,單以這點來説,此番考驗我覺得你們卻是勝過了其他人的。蕭逸才看着他,緩緩説出了這番話。
王宗景面上露出一絲笑容,不管怎樣,能夠得到掌教真人的肯定,對他來説便是最大的欣喜了。只是蕭逸才沉默了片刻,還是繼續開口道:不過當初我對你説過的話,你應該還記得吧?
王宗景面上忽然掠過一絲黯然,緩緩低頭,隨即又笑了笑,抬頭道:是,我記得很清楚,不管這一年我做得如何好,終究是不能在青雲試中勝出,正式拜入青雲門下的。
蕭逸才此刻已經又取過一張白紙開始寫字,聽到王宗景的話後,他握筆的手微微停頓了一下,隨即又繼續行雲流水一般寫了下去,同時口中道:你明白就好,當初我本意是不想讓你出風頭,暗中教你五年,等你學有所成,再行大事,可是
他説到此處,眉宇間忽然掠過一絲堅毅之色,同時神色裏多了一份肅然,抬眼看向站在那裏的王宗景,凜然道:可是如今事情有變,五年之約已然是不成了,我要你所做的事,現在就要開始。
王宗景悚然一驚,但只見蕭逸才目光炯炯,直視於自己,同時只聽他道:我知道這樣確實太過為難於你,看你年紀幼小卻擔負重擔,我亦有所不忍,所以若是你不想去,我絕不逼你,昔日之約,就當作廢就是了。
王宗景微微眯起眼睛,只見蕭逸才臉色從容冷淡,卻並無玩笑之意,心頭微亂,只是過了片刻之後,他卻是忽然笑了起來,道:無妨的,只不過是該做的事,提前五年罷了。
蕭逸才目光陡然一閃,似燈火在黑夜中瞬間閃亮,隨後又緩緩低下頭去,奮筆疾書,但眼中掠過的那一絲欣慰欣喜之色,卻終究是掩蓋不住的。
過了片刻,只聽他忽然又靜靜地道:既如此,有一件事應該是要你馬上去做的。
哦,是什麼?
我要你去替我殺一個人,這個人本來應該五年之後才讓你去殺他,但是五年之約既罷,便就是現在吧。
王宗景慢慢抬起頭來,眼睛在有些陰暗的燈火之外的角落中顯得很亮、很亮,片刻之後,他忽然又笑了笑,重重點頭,道:
好啊。
數日之後,青雲別院中。
絕大多數參加異境之行的青雲試弟子都已經回到了青雲別院,正如蕭逸才對王宗景所説的,在虛境之中冒險的所有弟子,雖然因為意外有被那些奇異怪獸攻擊的,但直到最後異境關閉後,並無一人真正死亡,雖然多有些受傷者,但對於青雲門來説並不算什麼難事,倒是有極少數的一些人,心志軟弱,卻是被那些可怕的妖獸給嚇得太厲害了,直到出來後仍然有些神志不清,卻是出乎眾人意料之外,不過像這般心志太過薄弱的人,本身也不適合修煉道法,自然也沒多少人去關注了。
而在異境之行期間,似乎有傳聞在無人的青雲別院中曾經發生過一件意外,但具體是什麼,青雲門卻是諱莫如深,這些青雲試弟子最多也就是聽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流言蜚語,距離事情真相差得太多,隨着時間過去,也就沒人在意了。
乙道廿三院中,火字房內。
已經大好的王宗景坐在牀上,看着站在身旁的姐姐王細雨,頗有幾分無奈地道:姐姐,我真的已經沒事了,你實在不信的話,我現在就出去找一棵大樹爬上去給你看看好吧?
王細雨瞪了他一眼,搖頭道:別囉嗦了,這一次總歸是受了傷,多休息幾日對你總有好處的。
王宗景笑了笑,往後一坐,道:好吧,好吧,我聽你的就是了。
王細雨聞言,總算是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強笑了笑,慢慢也在他牀沿邊坐下了。
王宗景心中奇怪,仔細打量了一下王細雨,只見她臉色略見蒼白,雙眼神采黯淡,看着頗有幾分憔悴之意,就連眼下都有幾分淡淡微紅,似乎才剛剛哭過,只是她細心打理過,不認真看是看不出來的。
既然看出來的,王宗景心中便是一緊,不敢再多嘴玩笑,悄悄坐到王細雨身邊,輕聲道:姐姐,我看你模樣有些不大好啊,出什麼事了嗎?
王細雨微微垂首,默然良久,眼中掠過一絲傷懷之色,卻是沒有再多説什麼,輕輕站起,道:小弟,今日山上還有事,我得先回去了。你就在這青雲別院中好好養傷,知道了嗎?
王宗景哦了一聲,雖然心中奇怪,但看着王細雨一副憔悴的模樣也不敢多問,便起身要送王細雨出去,走到門口後,王細雨便説什麼也不肯讓他出門了,只叫他回去,王宗景無奈,只能回房去了。
走出廿三院的院門,外面平坦的大道上來來往往走着許多年輕的青雲試弟子,王細雨默默地走下台階,一陣微風輕輕吹來,温柔地拂動她的髮梢。她所有所思,緩緩抬頭望向這青雲別院的某一個方向,重重庭院擋住了她的視線,可是她卻好像目光穿透過去,看到了那個濺血的小院。
心頭一痛。
她以手撫心,稍許後她慢慢地攤開手掌,只見在那白皙的掌心中,悄然平放着一個染血的小小紙燈。
微風中,紙燈輕擺,似乎正向她緩緩招手一般。
王細雨忽地眼眶一紅,一滴晶瑩的淚珠終究還是忍不住,從蒼白的臉頰上滑落下來。
廿三院裏,火字房中。
王宗景安靜耐心等了很久,直到他肯定姐姐王細雨必定已經離開青雲別院後,才起身走到放在牆角的那個衣櫃邊,打開抽屜,把手伸到最深處摸索了一會兒,等到手臂縮回的時候,手掌中已經多了一柄短劍,正是當日那柄奇異的蒼白骨劍。他凝視着這柄顏色蒼白的奇異短劍片刻,然後將它細心地藏於懷中,用衣服遮蓋好,隨後便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庭院裏柳枝輕輕,隨風輕擺,陽光温暖地灑落下來,已經是午後時分了,看來又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院子中其他的屋子裏,小鼎自從異境之行後便一直沒有回到青雲別院,或許是他爹孃想在大竹峯上多留他住幾日吧,所以這些日子以來,木字房一直是空着的。仇雕泗所住的金字房,仍然和平日一樣門窗緊閉,不過聽説這一次異境之中,他雖然並不屬於最出色的幾個青雲試弟子派系,但居然也搶奪到一面青木令,表現應該算是相當不錯了。
土字房裏,門關着,但窗户半開,只是南山卻不在屋裏,不曉得去了何處,但這些日子以來,南山在別院中也交到了不少朋友,或許是去找他們了吧。
最後,只有水字房那邊,蘇文清依然像平日最喜歡的那樣,倚着窗扉,手持書卷,安靜地讀着書。聽到腳步聲傳來,她抬起了頭,看向王宗景,隨後露出輕輕温和的笑容,道:
王公子,你這是要出去嗎?
王宗景笑了笑,道:是啊。隨後他頓了一下,又微笑道,對了,一直都沒機會恭喜你,這次一共得了五面青木令,真是可喜可賀。
五面青木令在手,按照當日蕭逸才當眾公開的説法,蘇文清已然可以直接挑選一位青雲長老拜入門下了。
蘇文清微微一笑,面上卻沒有太多喜形於色的表情,而且看上去她似在小心斟酌語句,不知是不是刺激到一無所獲的王宗景:王公子,這一次異境之行也不是最後的決斷,就算此次沒拿到青木令,或許將來一樣會有機會的,畢竟還有那麼多人都空手而回。
王宗景看着她那張美麗温柔的面龐,沒來由地心中一暖,哈哈一笑,道:我明白的,多謝蘇姑娘。回見啊。
説罷,向她招了招手,走出了庭院。蘇文清的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背影之上,默然無語,片刻之後,輕嘆一聲,還是又轉回自己手中的書卷上去了。
王宗景走出廿三庭院,順着大路向青雲別院的大門走去,一路無事,看着人來人往,他平凡得就像人羣裏看不起眼的大多數人一樣,安然走過那些路,出了大門,信步向外走去。別院之外的人相對就少了許多,等他走到了那條林中小徑的某個僻靜處時,周圍已經空無一人,只是有一個挺拔的身影卻早已站在那裏,背身而立,手中提着一個籃子,蓋着竹編小蓋,也不知裏面裝的是什麼。
王宗景走路過去,叫了一聲:明陽前輩,我來了。
那人轉身,微笑,正是明陽道人,看着王宗景上下打量一番,笑道:看來你確實是大好了,精神不錯啊。
王宗景笑而不語,目光在他手邊那個籃子上瞄了一眼,明陽道人微笑着將竹籃提起,道:按你前頭交待的,都已經買好了。
王宗景點了點頭,神色恭謹,道:多謝前輩。
明陽道人微笑搖頭,道:小事一樁,何足掛齒。看你準備得差不多看了吧,那我們現在就走?
王宗景笑了笑,道:好啊,我們走。
青雲山下,遠處密林。
秦無炎灰衣長袖,負手而立,遠遠眺望着那片雄偉挺立的巍峨山峯,面色沉鬱,似有重重心事凝於眉間,默然沉思。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聲,鵝黃衣裳閃動,金瓶兒悄然走了過來,順着他的目光先是看了一眼青雲山,隨後淡淡道:怎麼,還捨不得嗎?
秦無炎面無表情,一眼不發。
金瓶兒微微一笑,也不在意,只自顧自地道:這幾日你冥思苦想,終究還是將門內所有人手勢力都撤離青雲山,看來是死了剿滅青雲的心思了?
秦無炎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似乎金瓶兒的話一下子刺激到了他的心底最深處,臉上也掠過一絲青氣,不過隨後他還是深深呼吸了一下,緩緩道:
是我操之過急,也小看了青雲門。如今青雲門中數大長老天賦極強,道行皆高,俱不在你我之下,年輕一輩中英才已顯,後繼有人,已是中興之象,根基已固了。更何況還有那鬼厲隱身於此,那日見他殺白骨,如牛刀斬雞,一身道行,委實可畏可怖,已非我等可敵。若是再加上青雲鎮山至寶誅仙古劍,放眼天下,卻是何人能敵?
他狠狠咬了咬牙,長嘆一聲,眼中盡是深恨之色,緩緩道:如今之計,倉促之間欲滅青雲,已如痴人説夢一般,然天下之事豈有絕對,不過是從長計議罷了。來日方長,我撤去門眾,遠離青雲,卻撒遍天下九州,暗中培植實力,再兼蠻荒聖殿或有機緣,重開冥淵的話,未必便不能與那誅仙劍陣一戰。
他長嘆了一口氣,毅然道:總而言之,我在暗,他在明,血海深仇,不死不休。總有一日,要將這青雲門連根拔起,以祭奠我聖教數千年來無數先輩英靈!
金瓶兒在一旁聽着秦無炎的話語,微微動容,但她素來也是心志堅忍之輩,哪裏會為這句話便改易心意,當下輕笑一聲,卻是轉身走到秦無炎身前,仔細看看了看他,微笑道:你剛才説了這麼多,以我看來,你心中最大的禍害敵手,還是那位血公子吧?
秦無炎身子大震,忍不住踏出一步,雙眼絲絲盯住金瓶兒,急道:什麼?
金瓶兒微微一笑,從懷中拿出一封信,在秦無炎面前一晃,淡淡道:這法子便寫在這信中了。
秦無炎目光一閃,手臂如電,一下子已然抓上了這信封一頭,誰知信紙一僵,卻是另一頭仍被金瓶兒抓住了,不肯給他。秦無炎瞳孔微縮,抬眼看去,只見金瓶兒淡淡道:
拿火凰炎玉來換。
秦無炎眉頭一皺,默然良久,方才沉聲道:我已跟你説過,火凰炎玉並非在我手上,我只是知曉它所在何處而已。並且那地方艱險莫測,你一人決然無法取得,必須要由我助你一臂之力,方有幾分希望。
金瓶兒冷哼一聲,抓着手中信封的力道又大了幾分,冷冷道:你且先説就是,若實在不行,我自然會如前一般助你。
秦無炎臉上神情轉換,片刻之後也是當機立斷,斷然道:好。説罷,他踏前一步,在金瓶兒耳邊低聲説了幾句。
金瓶兒臉上先有喜色,隨即身子一震,秀眉皺起,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冷冷地看了秦無炎一眼,道:此話當真。
秦無炎淡淡道:魔神在上,秦無炎若出虛言,便叫我受盡人生七苦,死入冥淵,一生不可重興萬毒。
金瓶兒臉色微變,知道秦無炎剛才所説之誓,實已是聖教之中最毒的毒誓,至於一生不可重興萬毒,更是他一生心之所繫,比他性命還重要之事,更是不可能拿來開玩笑的。她默然輕嘆,卻是緩緩鬆開了手指,任那信封被秦無炎取去,低聲道:想不到,竟然會在那個地方
説罷,緩緩垂首,自顧自走了。
秦無炎目送她離開,嘴角緩緩浮起一絲冷笑,隨後目光落在手中的信封上,頓時目光變得火熱起來,或許他平日與金瓶兒不算平和,但兩人都是心高氣傲之輩,輕易不打誑語,這信封中金瓶兒既然敢以如此大事相問,只怕真的變是一條出人意料的妙計。
究竟是什麼樣的奇計,竟然能除去那道法可畏可怖幾乎無法力敵的張小凡?
當下伸手一撕,扯去封條抽出信封,秦無炎迫不及待地展開一看,忽地一怔,一時竟説不出話來。
信紙上,只是用娟秀好看的字跡,簡簡單單地寫了兩個字:
碧瑤。
騰雲駕霧,仙劍飛馳,明陽道人帶着王宗景御劍穿空,躍過原野,來到了距離青雲門百里之外的孫家莊外,落到了那個埋着孫老頭一家三口人的小山上。
許久未來,墳塋上已是野草叢生,明陽道人將手中竹籃交給王宗景,然後便站在一旁不再言語,只是安靜地看着遠方那片山腳下的村莊。王宗景提着竹籃,站在幾乎湮沒於雜草叢生的小小墳塋前,默默地看着,一言不發,沉默良久。
當日匆忙,連墳頭也做得粗糙無比,或許每個人死去之後,都只剩下一抔黃土罷了,只是看到這雜草叢生的景象,仍是不由得讓人心中生出幾分淒涼。他放下竹籃,走上前去,蹲下身子開始拔出野草。
草根脱土而出,一根根被拔起,鼓起的墳頭漸漸露了出來,忙活了大半個時辰,王宗景才將這周圍清理乾淨,然後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將那隻竹籃隨意地放在連墓碑都不見的墳塋前,又從裏面取出了紙錢香燭,在墳塋前緩緩燒了。火光照亮他的臉龐,他安靜地看着最後一縷火焰熄滅之後,才慢慢站起身子,返身走到了一直站在一旁的明陽道人身邊,跟他一起眺望了一眼山下的村莊。
隨後,他忽然笑了一聲。
明陽道人轉頭看了他一眼,只見他衣襟上還有剛才清理墳頭所沾染上的土漬,但王宗景卻笑得很開朗的樣子,忍不住便問道:你笑什麼?
王宗景慢慢從懷中拿出那把看上去有些奇怪但顯然不能算是神兵利器的蒼白骨劍,手指在劍身上輕輕滑過,笑了笑道:我只是覺得有些好笑,幾個月前你在那大門前攔住我不讓我殺人,幾個月後同樣一個地方,同樣的你,卻是帶着我來殺同一個人。他笑着轉頭嚮明陽道人看去,眼中有些奇怪的情緒,道:你説好笑不好笑?
明陽道人的目光在他手中那柄蒼白骨劍上停留了片刻,隨後落在他的臉上,淡淡地道:不好笑。
王宗景怔了一下,隨即默然,過了一會兒,他輕輕地道:是啊,其實一點也不好笑。明陽道人沉默了一下,輕聲問道:你準備現在就去殺那孫積善嗎?
王宗景搖了搖頭,道:不,等到天黑吧,天色黑了,我把握大些。他轉頭看了明陽道人,道:蕭真人對我説過,做事情一定要明白兩個字,一是要忍,二是能等。
他的目光慢慢地飄向山下那寧靜的村子,靜靜地道:我想,我可以等的。不過,説到這,他帶了幾分歉意看向明陽道人,道:只是也要麻煩前輩你陪我一起等了。
明陽道人聽着他的,面色一直肅然,此刻緩緩搖了搖頭,道:無妨,你能等下去,我便陪你就是了。
王宗景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説什麼,而是乾脆就坐在這小山坡上,仰首躺下,開始閉目養神了,明陽道人也是默默地走到一旁,坐了下來,不時回頭看那安靜的少年一眼,眼神中偶爾會閃過複雜難明的神色。
從下午,到晚上。
從日頭西沉,到星光閃爍,
這中間有多少雲朵飄過,有多少風兒吹過。
明陽道人安靜地坐在這山坡上,靠着一顆歪脖子老松,靜靜地看日落星起,看雲走雲散,任憑吹在面上的暖風,慢慢變成了清冷的晚風。他忽然間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是看到了人生一幕大戲,開場、唱響、高潮、落幕。
他若有所思,若有所悟。
他看着那少年也安靜地躺着,等着天黑。天色黑了,他仍躺着,靜靜地等待。等待萬籟俱寂,等到萬家燈火,然後站起,下山。
天色很黑,他沒入了那片黑暗中。
不知為何,他心中忽有慈悲之意,恨不得那少年即刻回返,隨他回山。
那一條光明大道,就在身後,他站在路上,如看水中人,只是那水中沉浮人兒,卻不曾向他呼救,最多不過輕輕一笑,便自顧自去了。
只是他忽又迷惘,這條路到底是明是暗?
誰又知真假對錯?
夜已深,人已靜。
夜色正淒涼。
這一年,王宗景十五歲,參加青雲試九月有餘,天資平凡,忽因私恨而殺人,事已敗露而青雲震動,掌教真人蕭逸才震怒,斷然將之逐出門牆,永不復用。
宗景既去,從此渺無蹤跡,其親姐王細雨知悉此事,雖多方求告亦無用,宗景走後,細雨大病一場,幸得恩師曾書書藥石救治,自此王細雨專情修煉,苦修道法。
其餘與王宗景交好之二三子,皆驚而無語,默然相守,無有出告求情者,只大竹峯上一個男孩兒,數日喧鬧,爭吵不休,用盡辦法,求遍諸人,卻終於無用,唯有頹然大哭一場。
日升日落,人來人往,白雲蒼狗,總叫人間滄桑,又見新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