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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棋與靈牌

    到步雲宮已四天了。

    這幾天,羅豪揚已初熟步雲宮的大致分佈。

    原來湖中村主要是家眷、賓客所居之處。

    步雲宮武功最高的人,住在一個叫軒轅洞的洞府中。

    這些高人大多以研究武學為樂,有的則連武學也懶得過問,只是對奕、作畫、看書、養魚、蒔花。他們的那些叱吒風雲、快意恩仇的年代,那種豐富多采的輝煌人生,於他們來說都是遙遠的過去了。

    這些高人們有時也出來,到湖中村轉轉,瀏覽一下風光,任誰也看不出那是一個昔日令人聞名失色的高人來。

    有一個相貌清奇的老人,每天都在陽光下坐兩個時辰垂釣於湖畔白石之上。何總管告訴羅豪揚,那老人就是昔日名滿江湖的渭濱釣叟、玉竿金鉤蕭龍雲。另外那個每天都要把十八盆茶花搬出來曬太陽的胖老人,則是虎面彌陀尚師石。

    羅豪揚每當經過這些人身邊時,仔細打量著那些顯得平凡、和善、親切的老人,心中充滿了敬意。

    他忽然想:如果我報了父仇之後,也退出江湖,住到這裡來,與那些老人為伴該多好?

    羅豪揚也瞭解到:這次從各地被請入步雲宮的各門各派的弟子和武林世家、名武師的後人,共有三十多人,分住在“嚶鳴園”“悅園”“臥獅院”“看山樓”“蟠龍園”五個地方。

    只有紫小鳳被特優住在雲小姐的“梅鈴園”,自己被奉為貴賓,住在聽松軒。

    而前天那彈琴的水榭,叫“知心榭”,取《論語》“知者樂水,仁者樂山”之意。

    而從海雲姑娘那裡知道,那天彈琴的小姐就是雲小姐,雲風雷大俠的千金,也就是後來出來說“怎麼回事”

    那句話的少女。雲小姐把那幾個人好一頓訓呢!

    這次來聽講武學的年青人中,十六歲以下的共十四人,餘下的大多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大小夥子了,他們另有一群。這些十六歲以下的人,都服小姐管。連那淮南鷹爪王王家的公子王若玉,就是那個說話很驕傲的少年,也服小姐。

    “小姐武功一定好吧?”羅豪揚問。

    “那當然。宮主她老人家親自教的,主公(指雲大俠)想過問一下也不許。宮主說,按她的教法,小姐一直練下去,定能超過她爹!”海雲笑了一下,“小姐琴棋書畫、詩詞文賦,都很了不起呢!她還誇你涵養好呢!”說著,別有深意地望了羅豪揚一眼。

    羅豪揚聽了,心裡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就象那天碧雲寺聽到曹衝鬥說出紫相伯把紫小鳳配給他那番話時引起的感覺差不多,但不同的是,在惘然的情思中,竟多了一絲微微的快慰,一種微微的滿足。

    那究竟是什麼引起的呢?難道就聽了這少女的一句話,就感到那少女比紫小鳳還要好麼?

    紫小鳳是那樣溫順,那樣體貼、關心他,又長得那樣俏麗,又有哪一點差了呢?

    何況,還有紫伯伯的那種大恩大德呢?

    但人的情感,就這樣微妙、奇怪。

    隱隱地,羅豪揚心中起了想早日能見雲小姐一面的念頭。那念頭象一支羽毛,在輕輕地、輕輕地撩撥著他的心

    用過早膳,在院內認真練過了那二十四踢的踢法後,又練了三十六遍“五連環鴛鴦步,紫燕雙飛閃電腿”的飛腿取人動作,直練得又出了一身透汗。用溫水擦過身換了衣衫後,羅豪揚感到一陣輕鬆,在到了步雲宮的第四天上午,又到外面散步了。

    秋高氣爽,金色的豔陽天,柳條在輕風中微微飄蕩,明亮的湖水上閃爍著陽光的金鱗,一群白鴨在悠悠自得地遊著水……

    枝上,鳥的叫聲是那樣動聽。

    “羅公子,你到哪裡去?”海雲問。

    原來羅豪揚不知不覺中,來到了“梅鈴園”的月門大門口。

    “我想……”羅豪揚說話變得猶豫起來,他正考慮措辭,心中一句話自動跳了出來,只是聲音在該不該說出來的徘徊中略加徘徊,吐出來時低了些,“想請雲小姐出來一下。她在嗎?”

    “她正與胡小姐下棋呢。你等一下,我去叫她。”海雲說完,不容羅豪揚再說,身子一閃,進了裡院。

    不一會,一陣足履之聲由遠而近,輕輕傳出,從影壁後轉出一位美豔少女來:彎而細長的黛眉,明媚的杏花眼,銀月臉,唇如點朱。豐腴婀娜的體態,令人不由想起楊太真的形象來!而如在明朗的額上點上一顆吉祥痣,更象是唐人精雕的丰采,宛然端莊的象牙白妙容觀音。

    她就是雲小姐?羅豪揚心裡這樣想,雖然眼前的少女已夠美的了,但不知為什麼,他心中有種餘猶未甘的心理。

    “羅公子,那天的事……”那少女說道。

    羅豪揚聽她一說話,就知自己的判斷錯了,原來是那個說話聲音很和氣的女孩子。

    至於那少女說些什麼,他全然沒聽進去,他只是關心著她背後的影壁,等待再出來的人。

    影壁後果然不一會又轉出一位少女來:身材高挑、苗條,窈窕的身姿,穿著一件石青色的衣裳,高高的青螺髻,雪白的鵝卵臉,英秀的青眉,星眸,略長而勻美挺直的玉蔥鼻,一張薄薄而標緻的嘴唇。嘴唇微啟,露出玉齒潔白的光澤來。

    如果說前面出來的那位少女是一朵豔美的重瓣濃麗的牡丹,那麼她就是清麗脫俗的冰清玉潔的白梅,自有種傲岸矜持的風範。在她的眉宇間,有種讓人看後賞心悅目的英慧之氣!

    她一定是雲小姐了。羅豪揚這樣想,那種冷豔的美,那種英氣勃勃的美,也許正是那些頭角崢嶸的女孩子所特有的風格。

    但他想起那天聽到的那種優美、悅耳的聲音,又有些不相信那種圓潤、和靜、親切而溫柔、嫻恬而嬌美的聲音就出自這位少女之口。

    如果果真是這樣,還是令人感到一種微微的缺憾。為什麼會這樣想呢?

    也許理解與現實總存在著那麼一種距離吧?!

    “湯大小姐,你向羅公子說什麼來著?”那位剛出來的少女見了前面出來的少女,開口笑道,聲音清脆、響亮、如一隻金鈴!

    羅豪揚暗地鬆了一口氣:幸好,她不是。

    如果第三位出來的真正的雲小姐,是一個庸脂俗粉,羅豪揚該怎麼想呢?

    誰知道呢!

    “你知道吧,湯大小姐與楊貴妃貴妃娘娘僅一姓之差呢!”那出來的少女,指著先出來的那位少女告訴羅豪揚,“你看她象不象楊貴妃?”

    羅豪揚笑了一笑,心想:別人說,嘴唇薄的女孩,會說話,果然不假。

    “她叫胡簡琴,自負才華的清狂女才子,可惜,每次遇上了雲小姐,又總是輸的時候多,贏的日子少!不過她的輕功、劍掌,武學上的造詣委實不凡,至少比我強十倍八倍的。”

    誰說嘴唇薄的女孩會說話?這位櫻桃嘴的湯玉環小姐,說話也綿綿不絕如春天的柳絮,又何嘗差了?

    “羅公子,那天的事,還請多多海涵!說來,都是我傳的‘弟子’不爭氣。”胡簡琴笑吟吟地道。

    原來人是不可貌相的,這位看上去冷豔的少女,笑起來時,是那樣熱情洋溢、富有朝氣!給人種口角春風之感!

    象這樣的女孩子,即使刺了你一刀,只要有這樣笑吟吟的賠禮道歉,又有何妨呢?

    羅豪揚心裡原先存有的那幾縷委屈、惱火與忿恚、不快,頓時如幾片小小的陰雲,讓春風駘蕩得乾乾淨淨,在陽光裡心不由一下子變得透明起來。

    “那算不了什麼!”羅豪揚淡淡一笑道。而在他心裡不由不安起來,暗加思忖道:雲小姐架子這麼大,怎麼還不見出來?

    “找我有事嗎?”

    正在這時,那企盼已久的優美、悅耳的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

    羅豪揚心中一陣猛跳:她來了!他不由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扇月門內的影壁。

    只見一個黃裳少女,由紫小鳳與海雲陪著,走了出來,娉娉婷婷地來到羅豪揚前站住了。

    羅豪揚望了一眼走過來的黃裳少女,只覺心猛地一跳,給提到了嗓子口上,然後又重重地落下去,開始怦怦地跳個不止,一股熱血,直衝向腦門,腦中頓成一片空白,只有一個聲音迴盪在腦子裡:是她!這才是她!她才是真正的雲小姐!

    她的眼睛是那樣明澈,那樣溫柔,又那樣美麗!像那金色的秋天裡一汪湖水,那麼柔柔的;又像初春的陽光,照得人那樣暖融融的;又像一道雪白的閃電,一下子照亮了心靈之淵,那每一個旮旮旯旯;又像一塊強磁的磁鐵,一下子吸去了羅豪揚的三魂六魄!

    他就這樣望著她的眼睛,讓整個心沉浸在那突來的鋪天蓋地淹沒了他心靈的愛情裡!他只感到唇在發乾、乾裂!他只感到手在發冷,手指在顫抖。在一股熱烈的激流襲上心身後,有一種寒冷從脊樑升起,令他不由微起栗意,身子微微顫抖起來,似乎不堪西風。

    “羅公子,找我有事嗎?”雲小姐又一次微笑發問,那聲音優美而高雅,含有一種雍容大度的風度,有一種既給人以熱情、溫暖又令人不敢生狎近之念的矜持、大方與端莊。

    “前天,小姐奏操的那曲琴曲,能否有空再讓在下聆聞一遍?”羅豪揚輕輕舔咬了一下內唇,儘量使聲音變得圓潤些,但說出來的聲音,他自感到乾巴巴的,枯澀無味。

    “你是說那曲《胡笳十八拍》吧?”她熱情地說,“你喜歡聽,午後我攜琴過來,到你的聽松軒來奏好啦!”她說到這裡,又補上一句,“只要公子不嫌拙奏粗鄙。”

    “哪裡話!小姐操琴,已深得琴性琴理,又能體識曲中之情,深符琴學之道,甚為難得!”羅豪揚道。

    “看來,公子也是此道妙手了!”雲小姐欣喜地問。

    “不!我於琴技,不曾下過功夫。只是先母在世時,頗好琴學。前天聞小姐雅奏,不由引我想起了先母的德儀。”羅豪揚輕聲道,說到母親,他心不由又一熱。

    “難得公子一片孝心。請進園內小坐好嗎?我正跟這位胡小姐手談方劇,那局棋,我可有些受不住這位才女的銳鋒猛勢的大舉寇犯,公子正好給我噹噹軍師。”雲小姐邀請道。

    “不,不打擾了!”他心裡很想說:好吧!但說出來,竟是這句話。

    說實話,其它不敢講,下棋正是他拿手好戲!

    父母對奕時,有時被他走過去瞥上一眼,輕輕一句話,就把難住母親大半天的難題給解了。

    常常爸爸媽媽下棋,媽媽預先就拉他這位寶見兒子作軍師,因為如不把兒子拉過來,有時媽媽好不容易苦心經營的令爸爸也拈棋沉吟,一時難以落子的攻勢棋,也會被這小冤家一句話而給化為徒勞烏有。

    圍棋之道,講究的氣,搶的是那麼一股先機制人的氣勢。如能著著搶先,那就穩操勝券了!

    而這種著著爭先場面,在棋力相當的對手間,是不可能出現的。

    往往,有時你能爭得先手,有時我能扳回先手,在這一塊棋上,我爭得了優勢、先手,而在那一塊棋上,他佔了主動,獲得了先機。

    只是利有大小,害有輕重,勢有緩急之不同而已。

    而有時一著不慎,下了軟棋,說不定就會導致全軍盡墨之局!

    因而圍棋雖也屬奕博之戲,但其中含有博大精深、奧玄無窮的至學,孫吳之術,用在裡邊,也不覺其小用。

    圍棋之學,說到底,就是比誰思路敏捷,籌算精密,判斷正確,而這,如非具快慧沉智者,難成高技。而在下棋之中,縱橫十九道,黑白子交相錯綜,多一雙眼睛觀察,多一副腦子計算,自然較之一人來得縝密,穩當。

    ——此時,說真的,羅豪揚心中頗有些躍躍欲試,想在雲小姐面前露一手,能贏來雲小姐一聲讚賞或滿意的一瞥。

    但不知為什麼,話說出口時,竟是這樣婉語謝絕了,人啊,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感情,也就那麼莫名其妙。

    見雲小姐若有所待地望著自己,羅豪揚謙和地一笑:“在下棋力平平,即使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恕不奉陪了!就此告辭,謹恭候諸位午後光臨!”

    說完後,一抱拳行了個禮,轉過身,向來路上走去。

    他在往回走的時候,還感到有一雙美麗而深情的眼睛,在凝視著自己的背影。

    能有這樣一種感覺的人,是幸福的。

    能在這樣凝視的目光裡悠然而行,那一定是很瀟灑的。

    羅豪揚正是如此。

    午後。

    “小姐果是信人,來得倒快。”羅豪揚迎著雲小姐一行人道。

    “公子有請,敢不早來?”雲小姐微微一笑。

    “羅公子,我們其餘的不速之客,歡迎不歡迎?”胡簡琴站在門口,停下步子問。

    “承蒙各位大小姐移玉光臨,無任歡迎!尤其你胡大小姐,大才女,更是不敢不敬!”羅豪揚笑道。

    “豪揚哥,難得你這樣興致好!”與湯玉環一道進來的紫小鳳滿含喜悅輕聲道。

    “小鳳妹妹,你這兩天還過得慣嗎?”看到溫溫順順的紫小鳳,他忽覺得心中一陣歉意。

    “還好。豪揚哥,你該去招呼大家落座了。”紫小鳳低聲應道。

    “諸位大小姐,各自請便吧!”羅豪揚向眾人道,“簡慢之處,尚請各位包涵。”

    “小姐,琴幾拿來了!還找來了兩個幫手!”海雲笑著走了進來。

    後邊是兩個少年,一個胖少年在前,滿臉笑呵呵的,單掌託著一張琴幾,琴几上還有茶托、杯盞、一壺熱氣騰騰的茶。

    胖少年將琴幾放在正面那幅字下,面對門口,離牆恰好位置,可供人寬敞而坐。

    琴幾放下後,人們才發現每一茶杯中,都已斟好了茶,恰恰十分,一滴不多,一滴不少的齊口。茶正好八杯,恰合在場人數。

    後面是一個白臉瘦削的少年,默默捧著一隻琴囊。

    海雲手裡捧了一隻宣德小香爐,笑嘻嘻地走在頭裡。

    “各位茶來了!”胖少年先撒飛出一塊通草編織的蝴蝶形茶托,然後又飛拋出茶杯來。

    但見茶托在前輕輕飛來,而後邊茶杯略快追來,茶托落到長案几上人們的面前剛停妥,那茶杯隨後就飛停在上面。

    八杯飛出,莫不如此。難得的是茶沒潑出一滴!

    “羅公子,我華攀龍不請自來,尚請多多海涵!”胖少年抱拳行了個江湖禮節,含笑道。

    胖少年略油黃的白胖臉,短眉,細眼,看上去,頗為忠厚和善。

    但那一手“飛杯”絕技,內勁、巧力、準頭、平穩,難得如此老練!

    “有勞華公子屈尊送茶,真是不好意思。”羅豪揚道,“能得華公子前來,更是不勝榮幸。而華公子這手功夫,也令區區大飽眼福!”

    “多承過獎。”華攀龍謝過坐下。

    瘦少年將琴囊交給海雲,然後來到羅豪揚面前:“羅公子,前天得罪之處,王若玉特來請罪了!尚求公子發落。”說完竟單膝點地跪下,行起禮來。

    “不敢。王公子快請起!”羅豪揚忙避席繞出來扶王若玉,想託他起來,哪知觸手間肘不由一麻:

    原來王若玉使上了千斤墜的身法,雙掌合揖為禮,卻是童子拜觀音的招式,暗寓著羅豪揚膽小懦怯,女流之輩的用意。而他運上了淮南鷹爪門獨門的鷹爪鐵臂功,觸手如鐵石,那竟是存心來掂斤兩,出羅豪揚的醜來了!

    你也欺人太甚,上回不算,這次竟欺到門上來了!

    羅豪揚心裡這樣想著,不由也暗暗運起內功,待功力全身運足後,不動聲色地道:“王公子還是別多禮吧!”說完向上一託。

    王若玉只覺心裡一刺一痛,有兩股精純的內勁如劍刃插入,由雙臂直傳到心房、丹田,忙馬上撤去功力,饒是見勢得快,手少陰心經、手厥陰心包經與任脈三條經脈上,各受了一點不輕不重的內傷。

    王若玉臉上不由有些作色,但一想到是自己發難於先,又不好發作,只好悻悻地道:“羅公子既如此寬以待人,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邊說邊藉著話頭站起,話中暗地刺羅豪揚以主壓賓。

    “哈哈,區區就是這脾氣,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王公子,請坐。”

    羅豪揚朗聲笑道。話中也暗對王若玉適才的話,作出回答:

    是你逼我如此的,非我故意怠慢、為難你。你對我不客氣,我也決不是好輕侮的。

    王若玉見自己在武功與言語上都討不到便宜,也自識趣,乖乖落座,臉上傲妄之氣頓斂,輕聲咳嗽了一下,低頭喝起茶來。

    海雲將香爐放好,焚上香,然後又從琴囊中取出一具古色古香的桐琴來,琴體平滑如鏡,閃著幽幽的亮光,橘紅底色上飾以黑色斑紋圖案,髹漆得甚為華美。

    “雲小姐,這具琴可是焦尾琴?”華攀龍發問道,邊嘖嘖讚道,“這具琴怕值千金之價了!”

    雲小姐在琴幾前落座,坐正後,笑著回過頭來:“現在有些人,談到琴,必是焦尾、綠綺,焦尾、綠綺這樣的名琴,哪裡輕易能得呢?其實,歷代琴家名師輩出,又哪裡都是倚名琴而入琴史的?名琴都是可遇而不可求之物。

    操琴之人,如光以覓得名琴為務,那他定是難成名師的。

    只有琴以人而顯名,哪有人以琴而成名的呢?只有苦心孤詣,操演探求弦上指下功夫,才是正理。這同名劍與劍客的關係差不多。”說到這裡,莞爾一笑,“不過話說回來,如琴質太劣,也難以奏出好曲來!你總算有些目光,還能看出我這具琴的優劣來,這琴雖不是焦尾琴,但距今也數百年了,是唐代制的宮中之物。”

    “哪裡是他有眼光,他只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給撞上丁!”胡簡琴輕笑道。

    “琴姐姐,你饒了我好不?”華攀龍被點中了要害,紅著臉說。

    “好,下面聽雲小姐彈琴吧!”王若玉悶聲說了一句。

    “羅公子,你給他吃了一點苦頭了?”緊靠在羅豪揚旁邊的湯玉環向羅豪揚看了一眼低語道。

    想不到這位湯大小姐,眼光倒挺鋒利。

    羅豪揚笑而不語,亂以他語:“湯小姐,請喝茶吧!”

    邊將目光向雲小姐投去。

    雲小姐八隻纖纖玉指輕落在琴座邊上,靜靜地面對香爐,吸了一口氣,使自己的心境平靜下來,然後向羅豪揚微側頭輕輕點了一下頭:“羅公子,獻醜了!”然後一抬玉腕,手指輕拂,錚琮一聲,操起琴來。

    大堂裡頓時肅靜一片,只有那清越的琴聲迴盪激漾,時而高昂作裂石斷金之聲,時而低吟其聲搖曳多姿,如風中鳳仙花朵。悠揚處,如楊柳依依,春光三月,白雲蕩飄;滯澀時,猶若黃檗煮苦茶,令人齒舌俱生苦澀之味,幾不忍聞!

    但見那雙雪白的手指,如兩朵蘭花開放在七根銀亮的弦上,或輕拂,或飛揚,或猱,或綽,時注,時吟,有時如秋蘭怒放,連連快指挑撥;有時如老蘭泣露,凝在一根弦上,微微顫蕩!

    而那操琴者的臉色眉目之間,時愁時喜,言思言悲,一蹙一靨,莫非是情節、琴聲!

    眾人只覺得不但她的雙手在操琴,她的修眉,她的明眸,她的玉臉,她的秀唇,甚而她的鼻翼,也都在操著一具無形的琴!

    這一切,不由把羅豪揚看得入迷了,直到最後錚的一聲響,雙手掩按七絃,剎住琴音,寂然而止,才悠悠從一種迷亂的情境中回過神來。

    “啊,奏得太好了!”華攀龍大聲說,看得出,他確是聽得入了迷,是由衷的讚歎。

    但他是否真理解曲中之意呢?那是另一回事了。

    “雲小姐的琴技,果然高人一等。”連王若玉的臉上,也現出了一片紅暈,露著喜色道。

    “以前我聽過一個譽滿鄭州的琴師名家也奏過這曲《胡笳十八拍》,但我今天聽到麗瓏姐的琴聲,才知他不過只是個江湖琴師。”湯玉環道。

    “玉環,你這痴肥丫頭,奉承倒奉承得好!一點也不見痴了!”胡簡琴笑罵道,“不過麗瓏姐的琴,確深得二十六法之秘!”

    “怎麼,你狂瘦,也不狂了?”湯玉環並不忘報一箭之仇。真是六月債,還得快。

    “公子,你聽得還入耳嗎?”雲麗瓏歪過頭來,望著羅豪揚。

    羅豪揚沉吟了一下後,先微微一笑,然後道:“在下不大懂琴,說錯了望小姐不要見怪。我覺得小姐今日之奏,琴技固然更加出類拔萃,但在琴趣上,多了一份情采,少了一份質樸,在音正律嚴四字上,似嫌略不是。反而不如前天之奏。”

    “多承賜教!”雲麗瓏整容謝道,斂衽為禮,“剛才我心神略有些迷亂!讓我換奏一曲如何?”

    “誠所願也,不敢請耳!”羅豪揚笑道。

    雲麗瓏換過一支香,親自焚上,憑琴端坐,凝睇存想,靜了片刻,玉手一抬,以右手小指一勾,挑出一聲清亮的琴聲來,接著中指拂彈,食、拇二指合撥,彈出一串琴音來。

    琴聲泠泠如春淵之水,激盪如和風拂過大地,如陽光潑滿藍天。隨著琴聲,雲麗瓏曼聲唱了起來: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

    “過春風十里,盡蕎麥青青……”羅豪揚在心裡也跟著唱了起來,那首詞,正是姜白石的《揚州慢》。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雲麗瓏玉喉珠圓玉潤,聲情並茂,琴與歌合,歌共琴融,簡直叫人分不出究竟哪是琴聲,哪是歌聲了!

    待唱到“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一句時,更是情意深長、餘恨綿綿。

    羅豪揚抬頭看時,正遇上她飛來柔波,此情此景,此琴此歌,教人如何消受?

    正是:縱有千種風情,更與誰人說?

    等結句“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這幾句唱出,更把羅豪揚聽得心神俱醉,雙眼直勾勾地望著茶杯出了神,心悽意迷,熱淚欲泫!

    “羅公子,這一曲如何?”雲麗瓏一曲操完後,靜了一下神,轉過臉微笑問道。

    羅豪揚還沒回過神來,猶在出神,沉浸在歌聲琴音餘音嫋嫋的氛圍裡。

    “羅公子,麗瓏姐問你呢?”旁邊湯玉環輕輕推了一下羅豪揚,小聲說。

    “好!好!”羅豪揚如夢方醒,回過神來,不迭聲地讚道,見雲麗瓏眼中似有探詢意,便詳道,“開初,有種春風十里揚州路的歡愉,但從‘自胡馬窺江去後’一句起,漸含愴然之意。‘猶厭言兵!’的‘兵’字,那按節按得好!歌、琴俱有天人共厭刀兵戰火綿結的憤憤之聲!‘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一句,深得琴中清、遠、澹、遲之趣,給人種悲不自禁,愁自上心,‘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合,戍角悲吟’的親歷曲中場景之感。

    後闕更是唱出了曲中情懷所託,亦即序中的‘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的寓意。結尾的‘年年知為誰生’,有種餘韻不盡之感,耐人回味。說實話,在下剛才就是聽入了迷,一時沉浸曲意之中,竟忘記聽到小姐的問話了。”

    “謝謝!”雲麗瓏大為感動地說道,語聲中竟有哽咽意,“人生難得一知音!公子,我真不知該如何感激才好!”

    唉。琴與知音賞,詩向會者吟。

    一個人生活中,能遇幾個知音?

    歷代才識之士,屈原、賈誼、嵇康、李白,又有幾人能結遇知音明主呢?

    杜十娘,所遇非人,也正是託錯了知音,以致怒擲百寶箱,屈沉江心,香消玉殞於寡情薄義人之手!其恨也足遺千秋!難怪昔時俞伯牙鍾子期之交,一旦知音絕,以碎琴為謝了!

    此情悠悠,問古今人,能解真意者,又有幾個?

    難怪雲麗瓏感而哽咽,泫然欲淚了!

    想她學琴數載,寒暑不輟,勤操苦練,就是為能得一知音賞識啊!而宮中寂寂,所對非人,又有誰能解其琴中之旨?

    “我也不知該如何感激小姐操琴之德!唉,自先母見背後,在下已一年零三個月沒聽到琴聲了!尤其小姐這樣美妙的琴聲!”

    羅豪揚也不由感激得眼眶也潮溼了。

    這就是琴聲的力量!音樂的力量!

    “好啊,當著咱眾人面,你們兩人演出《西廂記》來了!再演下去,我可要退席了!”胡簡琴高聲叫道。清狂女才子,是想到什麼說什麼,毫無所忌的。

    “是啊,你們要演才子佳人,以後有的是日子!”連湯玉環也調笑道。

    “這下好,痴肥狂瘦兩人聯手對我了!你們是不是還都不服輸?”雲麗瓏起身回到長几中來,作勢欲呵湯玉環,但那臉兒,不由紅成了鮮豔的蘋果,顯得嬌美極了!

    “好姐姐,我不說就是了,饒了我吧!”湯玉環最怕呵癢了,邊縮著身子退後,邊連忙豎起降幡。

    “你呢?我知道還想把午前那兩局棋給扳回來!海雲,取棋來吧!”雲麗瓏又把進攻的矛頭轉向了胡簡琴。

    “書房裡,圍棋、象棋盡有,不必再跑一趟了!”羅豪揚道,邊說邊起身去取棋。

    “我倆下象棋。”華攀龍興致勃勃地對王若玉道。

    “還是讓馬局?”王若玉恢復了幾分傲氣,大概他在象棋上,比華攀龍強得多。

    “就算我求你了行不?”華攀龍陪著笑臉。

    兩副棋具取出。象棋是水磨骨質的,圍棋是難得的墨玉與白玉精製成的,入手光滑潔膩,明瑩可鑑。

    胡簡琴與雲麗瓏對面而坐,左邊湯玉環,右邊紫小鳳,一子拈在手上,倒頗有大將風度,微笑道:“麗瓏姐,這回是你先挑戰的。”

    雲麗瓏微微一笑:“不管我是挑戰也好,應戰也好,你都落不了好去!”

    海雲侍立一旁,叉腰作威武狀:“小姐有我這保駕將軍在,那是一定‘棋’開得勝了!”

    胡簡琴左右顧盼道:“紫小姐,玉環,你們也給我了著一點,咱三人是站在一邊的,輸了可大家寒磣了!紫小姐,令尊是一代鏢王,你也定是反‘劫’的好手吧?可別光看棋不語,要多進良策奇謀,打她個丟盔棄甲!紫小姐,你就是張子房,玉環你呢,便是勇將樊噲,我呢,好比逐鹿中原的劉季子,劍斬白蛇成一統!”

    說畢一聲長笑,笑聲中露出清狂之態來。

    原來胡簡琴猜枚後執的是黑子。

    雲麗瓏微笑著瞥了胡簡琴一眼,不動聲色,靜靜地等待著胡簡琴落子。

    胡簡琴笑過後,見狀不由臉色一凜,一收清狂之態,低頭略一沉吟,在左角上先投下一子,竟是旁人少用的“高目”,看來是逐鹿中原,志在必得了!

    雲麗瓏隨手應以右手“星”。

    胡簡琴落子如風,攻勢咄咄逼人,志在先取中腹。

    雲麗瓏從容落子,先將自己兩角做好後,然後阻遏胡簡琴攻勢,並在胡簡琴後方,投設伏兵。

    羅豪揚移位到雲麗瓏旁邊,默觀對奕,在權衡雙方形勢得失,感到胡簡琴的棋,攻勢凌厲,雲麗瓏如不下出五步力著來,怕不易在中腹遏止住胡簡琴的衝勢,那麼即使得了邊角,還是難以有把握控制全局的。

    正想著,下面雲麗瓏應的幾著棋子,正好下在羅豪揚心中設想的五個點上。

    這五子一下,胡簡琴臉色一凜,落子就慢了許多,同時也開始注意起搶佔邊角,向邊角發展。

    棋局趨於平穩。但平穩中雙方爭奪,更見短兵相接、激烈異常了。等下到一百零三手時,整個棋盤上,黑白交錯,已成激戰之局,烽煙處處,刀光劍影,令四人看得氣都不由屏住了!

    羅豪揚再觀棋勢,見黑子中間是一條將成形的“大龍”,而卒向邊角實地的爭奪中,也頗有可以一爭之後力!而白子有十二枚子在中腹,已有被黑子截斷與左上角那一大塊白棋聯繫的岌岌之危!

    唯一欣慰的是兩翼已安如泰山,在邊地上,勢力佔了上風,實力較厚,在黑子後方的伏兵,數目不多,然已構成對黑子邊角地的威脅。

    權衡形勢,如讓黑子中腹“大龍”做活,並切斷圍住白子中腹十二子與左上邊角地之聯,則黑方必贏。如讓黑子截斷白子中腹與左上角的聯繫,而白子能攔腰反斬,斷黑子“大龍”的做活;或黑子做活大龍,而白子中腹與左上邊角地的聯繫成功,則勝負還很難定。

    這時輪到黑子走。胡簡琴不加思索,在“7七”路上下了一子,顯然是要來截白子中腹十二子與左上邊角地的聯繫了!

    於是激戰更熾!雙方落子鶻起鷹落,應對奇快,不一會,就連下了十八手。

    這時只聽雲麗瓏輕輕笑道:“胡大小姐,我的白龍沒斬斷,你的黑龍倒先斷了,你就認命吧!”

    胡簡琴再詳加審觀全局,只覺滿盤棋子已倏地像換了一副棋似的,自己好不得意將要成活的大龍,因一時大意忘了補上一手,先被人搶了要點,已不易救活了,而白亍中腹十二子雖將要被截斷,但黑龍一斷,中腹兩塊黑棋得各自兩向求伸,以擴實地求生,哪有餘力再截別人?否則,即使中腹殺了白棋,四面邊角盡失,亦必敗矣!幸而己方後方之白子伏兵,已被遏住了張勢。只是,原先的優先棋勢忽落了下風,欲贏頗難!唯求下和,或乘隙伺機,以劫變官子求勝了!

    胡簡琴臉色變了一下,然略加沉吟,復揚聲道:“雲小姐,你先別高興,我未必就會輸呢!你要知我爹,人稱‘飛天鐵狐,千變萬劫’,我也是個女大王呢!”

    說完率先挑起劫爭來。

    又下了十七手,雲麗瓏雙手一拱,笑道:“承讓了!”

    胡簡琴臉色一灰,嗒然若失,欲推棋認輸!

    羅豪揚雖在兩人對奕中,心不由偏著雲麗瓏一邊,暗中為雲麗瓏焦急,現見胡簡琴這副難過的樣子,復又同情起她來,不知為何竟對她生出愧歉之意。邊為胡簡琴審察棋勢,邊道:“胡小姐這棋正顯出你風雪傲放花千樹的本色來,怎麼不下啦?”

    胡簡琴苦笑一聲:“羅公子,何必再來說笑,這棋怕已成定局了!”

    羅豪揚不語,看著棋局,過了一會輕輕地說:“你再看看棋勢,試在‘十四·!5’路應以一子。”

    胡簡琴被羅豪揚這麼一說,眼睛不由向棋局望去,看了一會,滿臉陰雲一掃,展顏道:“啊,不錯!死中求生,這一子反劫,我這一塊棋還未嘗便死呢!”

    雲麗瓏見這麼一說,仔細一看,不由臉一紅,瞥了羅豪揚一眼,復應起胡簡琴的子來。

    胡簡琴依言落子,羅豪揚又指點了六著子,果然形勢改觀了不少,還提了白子二顆子。

    再後面,胡簡琴人與棋頓時恢復了生氣,激戰又起。

    這局棋直下到兩百十九手,才結束。結果,竟成了握手言和!

    “羅公子,你棋藝很高呀!”雲麗瓏幽幽地道。

    “哪裡?這就應了一句話:‘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我在旁看棋,胸無輸贏之慮,自然稍微看得開些。若論真實棋藝,比小姐遜色多多。”

    “哈哈,羅公子,你雖使我免了這一敗,我可不領你這情!你倒說得好聽,‘胸無輸贏之慮’!下棋時,我攻勢正盛時,你臉上不由自主地顯出緊張之色,等雲小姐遏住我攻勢後,你臉又緩和下來。你臉上的神色變化,全都偏在雲小姐一邊!說實話,我一見你的目光落在我的棋勢上,心裡就不由有些怯了!後來你見我輸得太慘了,再來做一下好人!羅公子,我沒說錯你吧?”胡簡琴說到最後,笑問道。她那一番話說得又捷快又清晰,話鋒咄咄逼人,一如其進攻的棋勢!

    “我……”羅豪揚想不到被胡簡琴“恩將仇報”,又恰被她點中心事,不由嚅囁無語,臉紅了。

    “是不?你臉紅了,認帳了?”胡簡琴眼中閃著快活而狡黠的光芒,向羅豪揚看時,忽然微眨了一下眼睛,向羅豪揚丟了一個眼色,意思是說:你幫了我忙,我也不曾虧待你,幫你說了話,免得你令雲小姐不高興!

    唉。女孩子的鬼心眼兒,比誰都多!誰要與女孩子鬥小心眼兒,準大輸而特虧了!

    “你真是豬八戒倒打一翻耙。這樣看以後誰來幫你!”

    雲麗瓏笑嗔道,看得出,她心裡頗為受用剛才胡簡琴那一番話。

    “乾脆,羅公子與麗瓏姐下一局吧!不過有一點:不許下成和局!”湯玉環提議道。

    “好!”兩個人幾乎同聲叫道,乃是海雲、胡簡琴。

    紫小鳳微笑不語。

    雲麗瓏向羅豪揚望來,眼中含有探詢之意。

    羅豪揚正想推託,那湯玉環與胡簡琴不由分說,將棋罐推到羅豪揚坐位前:“你就別假客氣了,下吧!”

    羅豪揚見推不掉了,只好靜下心來,與雲麗瓏對奕起來。

    這次是雲麗瓏開子先走,以“星,小目”開棋。羅豪揚應以“3、三”棋路。

    儘管雲麗瓏下棋也是難得的棋才,但比起羅豪揚來,就技遜一籌了。

    但羅豪揚又豈肯讓雲麗瓏難堪?

    第一局,羅豪揚以相差二目的微弱子力故意輸了。

    “想不到你也是銀樣蠟槍頭!”胡簡琴嘆息道。

    以她的棋力,當然看不出羅豪揚不露痕跡地讓棋的。

    胡簡琴與雲麗瓏下棋,輸多贏少,自然希望能有個高手來挫挫雲麗瓏的威風。

    人的心理就這麼微妙。我不行,你也不行,自己吃了敗仗,希望有個高手戰勝對方,對方敗了,也就是自己勝了!

    這也許便是一種東方式的嫉妒吧!

    “羅公子第一盤像沒拿出真才實學來,再下一局。”湯玉環為羅豪揚辯護。

    “羅公子,你不要讓棋啊!”雲麗瓏含笑看了羅豪揚一眼。

    羅豪揚心裡一震:難道她看出來了?還是客氣話?心裡存念間,又下起棋來。

    這局是羅豪揚先下。羅豪揚下得更小心些。

    一局下來,恰好以三子的微弱優勢取勝。

    這時天已暗下來了,王若玉與華攀龍先告辭了。

    華攀龍與王若玉臨出門時,都向羅豪揚投了一眼,華攀龍的目光是豔羨不已,而王若玉則目中閃過一縷嫉妒與怨恨的神色。

    “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紫小鳳溫聲道,看了一下興猶酣濃的胡簡琴、湯玉環。

    雲麗瓏也興致頗好,對海雲道:“你通知膳食間,將‘梅鈴園’與‘嚶鳴園’的五份膳食,一併送到‘聽松軒’來。”

    “好咧!”海雲一聽,高興地笑著出去了。

    “羅公子,看來雲小姐非要贏了你才肯罷休了!”湯玉環在一旁提醒。

    “羅公子,再贏她一局!爭取中盤取勝!”胡簡琴興致勃勃地道。

    “豪揚哥,你就讓點雲小姐吧!”紫小鳳細聲細氣地道。

    “我不讓還要輸,哪裡還敢讓?”羅豪揚笑道,而心裡不由暗怪紫小鳳多嘴,如她不說,他還真想讓過一局算了。

    現在,這一局一定得贏不可,否則,無論和、敗,都有讓棋之嫌了!

    負責侍候聽松軒的下人,前來掌了燈火,把聽松軒裡外都裝點得一片燈火輝煌,連何總管也過來了,見了雲小姐笑著道:“你準備在這擺通宵擂臺呀!”

    這時,海雲領了兩個挑食擔的膳食間僕人,送來了膳食。

    聽松軒頓時笑語晏晏,女孩子們又是笑,又是鬧的,比過年還熱鬧。

    羅豪揚在這期間,一直悄悄地看著雲麗瓏,看著她靜靜地沉思不語,又忽然大概想通了什麼,露出嫣然的笑意;看著她那麼文雅、大方地用膳,那麼得體地應酬女伴們的話,又那麼含情脈脈地乘人不注意時,向自己投來深情的目光,心裡只覺得充滿了一種幸福、溫暖與甜情蜜意。

    他真想能避開眾人,就這樣與雲麗瓏兩人對坐,直至天長地久。

    用過豐盛精美的夜膳,又開始對奕。

    羅豪揚贏了第一局,和了第二局,第三局故意輸給了雲麗瓏。

    三局棋下來,已到丑時初刻了。大家又一起用過夜宵才離去。

    臨出門時,雲麗瓏含笑道,明天還要來領教羅公子的高藝。

    羅豪揚未置可否,一直送雲麗瓏一行人由海雲在前,聽松軒侍候的下人在後,打著宮燈,彎彎曲曲,穿橋繞院,經過“嚶鳴園”,到達“梅鈴園”門內後,才依依不捨地收回了目光。

    羅豪揚站在天井裡,仰望天空,繁星閃爍如眨著幹百雙神秘、好奇的眼睛,在一齊向自己微笑。

    他又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略帶涼意的、含有松子香味的夜氣,回味著雲麗瓏一笑一蹙的神態,只覺心裡充滿了快樂!

    如不怕驚世駭俗,吵醒大家的好夢,他真想長嘯一聲,把充滿心間的歡樂,散發出來!

    這樣興奮不已地在院子裡徜徉良久後,羅豪揚終於回到臥室準備就寢。

    在解衣上床時,不小心,啪嗒一聲,把床前案几上的什麼東西給拂到了地上。

    “什麼東西掉了?”他心不在焉地彎腰撿起,向手中之物望去,這一望,他的血不由一下子凝固了!

    靈牌!

    父親與母親的靈牌!

    還在“威遠鏢局”時,為了時時悼念雙親,特請京師巧匠“神鑿妙手”何可人鏤刻的長六寸、寬二寸的黑檀木的、按供在鏢局父母靈堂裡的大靈牌縮小的兩塊鐫刻著“先妣姜氏諱鳳英之位”與“先考羅公諱名尊之位”的靈牌!

    兩塊黑色白字的靈牌,被託在發抖的手裡,如一雙黑色的眼睛!

    那眼睛彷彿說:孩子,你今天都幹了些什麼?你的內功又長進了嗎?你的武學見解又提高了嗎?

    我,我今天都在幹些什麼?!

    羅豪揚這樣問自己。

    他只覺得一陣天昏地轉,好象喝醉了酒一樣。

    我今天都在幹些什麼?他這樣又一遍低低自語。心中的歡樂、幸福,甜情蜜意,彷彿那虛幻的夢境,一下子被衝散了!

    他心中只感到一陣針刺的痛苦,一種說不出的難過!

    你還是個孝子嗎?你還是個孝子嗎?父母雙喪於仇敵之手,屍骨未寒,你竟違背祖訓世規,大逆不道地聽起琴樂來!那一曲《胡笳十八拍》猶還可說,又聽了《揚州慢》!你全然忘掉了雙孝重喪在身,竟心裡充滿了非非之念,充滿了那些甜情蜜意,目迷五色,耳亂七音,迷失本性。你,你還是個孝子嗎?

    羅豪揚只覺得四周有千百雙鄙夷的目光俯視著自己,怒視著自己。只覺得有千萬個雷轟般譴責的聲音向自己劈頭劈腦打來。他只覺得太陽穴在痛,在怦怦直跳,好像頭腦中腦漿都沸騰了,要衝洩出去!一種千萬根鋼針紮在全身的痛苦感,一種對自己所作所為的鄙夷、憤怒和為自己感到恥辱的感覺,混雜成一種特殊的,不可遏止的巨洪大潮,向他湧來,鋪天蓋地地湧來,把他的整個身心全給埋沒丁!

    他的心裡,有一千隻老鼠的利爪在撕扯著、分裂著他的心,他的肝!他只覺得有一種焦灼,灼斷了一段段腸子!他的心,他的心全碎了!

    他的心在痙攣、流血!

    他的鼻翼在發酸,嘴唇顫抖得那樣厲害!

    他想忍住不哭,但眼眶一熱,淚水撲簌簌地流下來。

    他哽咽著,嗚嗚地低低地哭著,如同無家可歸在寒冬裡又餓又冷的野犬那樣嗚嗚地低哭著。

    他跪在父母的靈牌前,袒著背,自己找來荊條抽打著自己的身子,用最大的恨意,如抽打仇敵一樣抽打著自己的背與胸膛,直抽出一道道的血痕來!

    他那樣地哭著,撕扯著自己的頭髮,撞著自己的頭,擂著自己的胸!

    他盡一切想到的法子折磨著自己,懲罰著自己。

    而這些肉體上的痛苦,又怎能減輕他心頭的痛苦呢?

    夜,那樣靜靜地;風,在吹著院外的松濤一陣陣地響起。松濤如吼……

    哭得累了,他不再哭了,就這樣靜靜地、不怕深夜秋寒地跪在地上。

    黯然的燈火,在風中微微搖曳,照著他淚痕已乾的臉,照得他的映在牆壁上的黑影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不時地晃來晃去。……

    他就這樣呆呆地坐著,一直坐到雞啼天明。

    翌日上午。

    雲麗瓏在湯玉環、胡簡琴、紫小鳳與海雲的簇擁下,有說有笑地又向聽松軒走來。

    但走到門口,大家的笑聲話聲不由都沒了,如一下子有人封住了她們所有的嘴。

    聽松軒竟關著門!

    門上貼了一張白紙,上面寫道:

    孤哀之子,恕不見客。

    “這是怎麼回事?”湯玉環驚訝地望著這張紙條。

    “羅公子鬧什麼玄虛,不就棋藝高一些嗎?擺這個譜!”胡簡琴憤憤不平地道,“我們回去。”

    “讓我問一下吧!”紫小鳳低聲道,然後上前叩起門來。

    不一會,門開了,是那個侍候聽松軒的僕人,滿臉是笑:“各位小姐,對不起,今天羅公子不見客,請折回吧!”

    “這下好啦!主變成客,客反而成了主了!”胡簡琴冷冷道。

    “讓我進去看看吧!”海雲向眾人陪笑道,說畢推開擋在門口的那個負責侍候聽松軒的僕人,“你閃一邊去!”

    正想要進去,卻聽裡邊咳嗽了一聲,羅豪揚臉色蒼白,穿了一身黑衣,上身竟外披了粗麻布的斬績喪服,連頭巾也紉上了麻布,腰束白帶子,從影壁後轉出,低著臉望著地面慢慢走到門口,並不看眾人一眼,低聲道:

    “不孝之子羅豪揚,對各位小姐賠禮了!重孝在身,恕不能再與各位一起遊樂了,尚望成全孤哀之子此片苦心!”

    只見羅豪揚嗓子嘶啞,眼睛浮腫,目光散亂無神,彷彿與昨天那個風流倜儻的又懂琴又精棋的羅公子,換了一個人。

    雲麗瓏默默地看了一會羅豪揚,嘆了一口氣道:“昨天是我害了您了!公子,請多保重吧!”

    說完,福了一福,緩緩地轉身折回來路,走了。

    “我們走!”胡簡琴一跺足,橫了一眼臉無表情的羅豪揚,高聲道。隨即,拉著湯玉環也走了。

    “豪揚哥……”紫小鳳低低地叫了一聲。

    羅豪揚無話地點了一下頭,揮揮手,示意紫小鳳也走。然後默默回過身走入裡邊去。

    “紫小姐,我們也回去吧!”海雲邊說,邊拉過還痴痴望著影壁的紫小鳳,也走了。

    僕人“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待所有的腳步聲都已離去,聽不見後,院內突然響起羅豪揚如中創的老虎般撕心裂膽的低吼聲,吼聲裡充滿了痛苦!接著是發狂的練拳腳的聲音與身體一次又一次落在地上的聲音。

    這種練武聲一直不斷,直到中午。午後,又響了起來

    第六天。羅豪揚進“步雲宮”的第六天,在軒轅洞洞府正殿內,由步雲宮主雲拂秋老前輩開講武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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