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説丈身和尚率領萬里虹黃禮、烏鷂子彭燕、黑大郎孫安、急三槍吉喆、黑飛虎範廣、莽男兒薛祿,一齊下了抱犢崮,別過眾百姓。薛祿要迎他母親薛媽媽到紅藤莊相會,丈身和尚並教吉喆隨去,寄言普照和尚:“此時事忙,不及會晤,回來有暇時再來寺裏。”薛祿自去了。丈身和尚等投紅藤莊投宿。這紅藤莊本是個小地方,沒大店,眾好漢只好尋了一家擋子店①,就大炕上,各自佔一塊地方。吃過晚飯,便納頭睡覺。眾人辛苦了一整日,上炕便睡熱了。只有丈身和尚盤膝趺坐,吐納養神。二更過後,萬籟俱寂,忽聽得窗外如飄下一片落葉一股,微微的有些聲響。丈身和尚心中一動,暗想:難道是抱犢崮的跟蹤來探麼?便不再做禪功,拔劍在手,悄地起身,輕輕的到窗前伺聽。聽了一會,沒一絲動靜,便轉身閃到窗旁牆角里,再將窗欞紙舔濕了一小塊,向窗外張望。月光被雲遮了,黯然不見一物。丈身和尚老江湖,料着這聲音不是無端的聲響,且是不打問路石就下來了,這人一定是到過這裏的,熟人熟路,才敢如此。想着:不問他是不是來找我們,找旁人,也不管他是好意惡意,這事非追求個究竟不可。想着,便鶴步悄行到房門前,先將門閂緩緩投下,才輕輕的開了門,將劍一麾,盤頭護身,突的躍到苑裏,定睛一瞧,不見有什麼。闖江湖的原有練夜眼的,丈身和尚久慣夜行,夜眼功夫,更比旁人高明。先時窟窿太小,月色無光,瞧不明白。這時天上現出一彎眉月,便藉着這黯黯月光,四下裏細瞅,便沒有影跡。丈身和尚很納悶,想着:我的耳朵不至於這般不濟呀,且上房去瞧瞧。腳尖微微一點,輕輕跳上檐口,才閃眼瞅時,忽聽得有人哈哈一笑道:“俺道是誰,原來是您。”丈身和尚急向那聲音來處覷去,一個披髮頭陀,腦袋露在屋脊上,便趕近去,才認得是大覺寺自然頭陀,便也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您。”丈身和尚便邀自然頭陀到下面屋子裏去説話。自然頭陀道:“此地是擋子店,屋子裏睡的人多不方便。您先隨俺來,俺有話問您。”丈身和尚坦然答應,隨他越過後屋,來到一塊荒地裏,中間有一株大槐柳。自然頭陀先聳身一跳,抓住樹枝,使個倒轉珠簾,便翻身跨騎在一枝大椏枝上,向丈身和尚招手兒道,“來,來,這兒好説話兒。”丈身和尚便覷定頭陀身旁那大枝.飛身衝上,反落下來,才騎在那樹枝上。自然頭陀開口便道:“俺不料大通那禿貨會變到那般模樣,竟會幫着朱高煦去!”丈身和尚連忙截住羼言道:“悄聲點,不要驚動旁人。您甭説,我全知道了。您那令高徒黑飛虎,現在和我同住在這兒,您的心事,我全知道了。您師徒全錯怪了醉比邱了。”説着便將自己和張三丰所作所為和那聽得的京城訊息,一一向自然頭陀説了,並道:“您想,醉比邱如果是幫着朱高煦那廝,當今老早就死了。就是您那夜在宮裏助擒朱高煦時,要是醉比邱有意助朱高煦,怎麼不救他?再説,為什麼不幫着馬上就行弒逆呢?那時您師徒只得三個,醉比邱可是領着十多口人,硬和您作對,您準能勝的了,拿得住朱高煦嗎?您當時,曾經問過醉比邱真是給漢王府當走狗麼?再望這頭説,您假意投托朱高煦去卧底,這是咱們同道全相信得過的,卻是醉比邱不曾知道呀!怎知他不是錯當您師徒真是去幫朱高煦咧?您倆徒弟聽説全是莽孩子,您如今年紀也夠了,怎麼仍舊和孩子們一樣莽撞呢?”自然頭陀聽了,沉吟了一會道:“俺嘴鈍,説不過您。大通那禿貨既不是反道助妖,為什麼和朱高煦,白蓮教打堆兒,半路里把俺的徒弟截了去?”丈身和尚詫道:“怎麼醉比邱會把您的徒弟半路里截了去,您且説説是怎麼一回事?”自然頭陀道:“您大概不能不知道。”丈身和尚笑道:“您説話真奇怪。我剛從塞外進口沒多時,怎能知道呢?”自然頭陀道:“你們什麼事都通氣,就只和俺疏闊。大通乾的事怎肯瞞您!您説您剛進口不知道,這倒許是真的,他的訊息您還沒得着。如今俺要尋大通去拼命去,俺也不瞞您。也不怕您告訴他,幫着他。”丈身和尚笑道:“您且説説是怎樣的事?不要盡説廢話,反正您要明白的。”自然頭陀道:“俺告訴您吧,俺知道大通那禿廝叛道了,便叫俺大徒弟範廣到北方去找友鹿道人和三豐道人去。後來俺不大放心,怕他路上吃虧,又叫二徒弟聊昂趕上範廣和他同去,俺獨在京中看着朱高煦。範廣沒回訊,俺當他已經去了。如今聽説和您在一處,又是沒有去。聊昂動身後,第三天,俺到京江驛,去到朱高煦的耳目陳子堯家裏探探訊息,聽得那屋子裏正在説話,説的也正是聊昂被大通捉了送給他們的話。”丈身和尚截住他的話羼言道:“您聽清楚了麼?他們怎麼説的?”自然頭陀道:“怎麼沒聽明白呢!那屋子裏先有個少年人説:給您送到白龍山去吧。就有個中年人説:就在這裏做了不就結了嗎?少年人又説:不是那麼説的,還有許多話要問啦。瞧那小子倔強模樣兒,不動傢伙揍他一陣,準沒實話説。要是在此地揍他,他一吆喝,這兒近着大路,不是讓人家知道了嗎,以後的事怎辦呢?要算白龍山離此地最近了,那兒又有許多揍人的傢伙,任怎麼鬧外面也聽不着,一夜功夫就解了去了,不比這兒強嗎?接着那中年人就説:好,就這麼辦。我就解他去吧。少年人説:不對。那小子手腳十分了得,不是大通師傅就能擒住他嗎?如今還是請大通師傅解他去,才能萬無一失。您瞧,這不是説大通那禿廝嗎?俺當下聽了這話,就估量是俺倆徒弟着了他們的道兒,就想窺個究竟。待了一夜,沒待着什麼。第二天,俺守一天,也沒見什麼。到黑夜裏再去,可就見着了。他們十幾口子,亮着刀槍,打扮做解差兵卒模樣,把聊昂綁在一張大木凳上,四個人扛着,就上路。俺一見,氣昏了,跟在後頭,去了不到半里地,就動手攔劫。説起來真丟人,俺竟會吃個爬下!趕上去,和那廝們拼鬥,那廝們也不和俺交手,不知放了個什麼,噼啪一聲,賽過平地起了個大霹靂,俺定住神,吃不了驚嚇,卻不知怎樣,好象地下會跳動一般,就那麼將俺掀翻了。俺再爬起來,那廝們影兒也不見了。俺是怕人的嗎?當下就朝白龍山趕。趕到山上,不知那廝們的窠子在哪裏,在山上尋了一整天,也沒尋着。林子裏過了半夜,又去找探,瞧見半山裏有個瘦矮小子朝山凹裏走,瞅那模樣兒,就不是個好人。摕捧住他一嚇,才知道那廝們早一天,就使着漢王府的牌單,把聊昂上了囚籠,解到樂安去了。俺便隨後連夜攆來,黃昏時才到了此地。四下一打聽,聽説這擋子店有幾個軍官模樣的人,卻沒囚人,還有個出家人。俺卻沒問明白是和尚是姑子,也沒弄清是往南的往北的。想着大概是囚籠不便當,去不快,仗人多,白押着聊昂撒手兒走着,再一打聽,真有個武童打扮十多歲的黑孩子,益發當是不錯的了,便乘夜來探,不料卻是您。據您説,那黑小子不是聊昂,竟是範廣,那些軍官又是誰呢?”丈身和尚初聽得説大通捉聊昂,心下狐疑,後來又疑聊昂錯了事,再一想大通決不會和朱高煦結納,更加越聽越不似了,恍然知道這莽頭陀又在鬧彆扭心腸了。待他説完,便道:“我的事您就可明白的,且不必急問。您所説的這番事,我瞧您又莽撞了,待我一件件説給您聽。您説聽得那陳子堯家裏人説是大通捉了聊昂,送給朱高煦,您可知大通在哪兒捉他?怎樣和姓陳的來往?聊昂動身大通怎麼會知道?您能斷定那姓陳的人們嘴裏説的準能是五台宗派的普陀大通麼?再説,他們原來解聊昂到白龍山去,是為問話。現在朱高煦還沒做天子,用不着按逆犯解京的例,定須將聊昂解到樂安去。只在白龍山問過就得啦,為什麼一定要解往漢王府呢?您既在白龍山摕住一個賊黨,為什麼不先問明他山上的窠子,給掃蕩了,探個究竟呢?就憑他一句話,您就舍卻白龍山,一直朝北道上攆下來,您也太直心眼兒了。您想,您是使陸地飛行法的,奔了這遠有個攆不上的嗎?依我看,聊昂還是在白龍山沒動,這時保的住性命保不住性命可不能定,人準沒起解。您朝北道上攆一輩子不要想攆着。自然頭陀一愣,雙手一拍道:“您這話有道理!俺真笨,那時痛徒弟的心急,就沒想到先把白龍山翻一翻。”丈身和尚攔他:道:“您不要岔,我話還沒完啦。您仔細想想,您在陳家聽得説,只有大通師傅才制住聊昂,那麼,大通能扔下聊昂在陳家,自己不監着,讓他好逃走嗎?第二天您瞧見聊昂解到白龍山去,可曾見大通跟着?”自然頭陀岔説道:“您這話就是維護那禿廝了!俺親耳聽得的還會錯嗎?如今且不管他,反正俺終有尋那禿廝算帳的日子。目前您只説,聊昂準在白龍山嗎了?”丈身和尚決然道:“猜情度理,聊昂一定在白龍山。您摕住的那人所説的話,一定是他們料着一定有人探山,預先捏好一篇謊話,好打發來人的。這事兒也很平常,江湖綠林常用的老套子,不料您這老手也會着這道兒!”自然聽了,抱頭不語。好半晌,忽然睜眼咬牙道:“嘿,俺如今便去搗白龍山的窠子。尋着聊昂便罷,不然,這一趟準可得個實在訊,再往下追尋。這事完了,再去尋大通那禿。”丈身和尚道:“您不要着急,我告訴您,咱們如今去白龍山是不錯的。救了聊昂,一問不就明白了,是不是大通捉他的嗎?問過了再到京裏尋着大通,仔細問明探宮的事。只要大通實在是反道,他是無故捉同道弟子送給朱高煦,您不要我維護,甭您動手,我宰了您瞧!”自然頭陀身子一挺,雙掌一拍,再豎起左手大拇指來道:“這才是漢子説的話,不枉您稱荊南大俠!俺如今就去了。”説着,便要跳下樹去。丈身和尚急搖手止住他道:“甭急!我方才不是説,咱們同去白龍山嗎?您宿在哪裏?我叫醒他們來和您一同走。”自然頭陀道:“俺宿在東頭崔家擋子店裏,俺沒行李,就此可走。你們得拾掇行李,不知鬧到什麼時候才能動身,俺先走吧,準在白龍山下候着你們。”丈身和尚笑道:“您真是猴急的不成個樣兒了。您大徒弟在這裏,您也不要見見他嗎?怎這般偏心,只記得小徒弟咧?您瞧,天都亮了,怎不大大方方的走,要那麼驚世駭俗,悄地一跑呢?”自然頭陀順着丈身和尚手指處一瞧,果然老遠的天地相連處,露着一線微微的白光,便又笑道:“大徒弟這時有他老師傅疼顧,甭俺操心了。”説着,身子一偏,飄下了樹枝。丈身和尚也笑着,隨後落地。自然頭陀説道:“俺回店一趟,路口等您,您得快來才行!”丈身和尚點頭笑道:“慢不了,您放心吧。”説着,彼此分手。自然頭陀跺腳一跳,過牆去了。丈身和尚仍翻屋回房。丈身和尚推門進房,反手掩上門,忽見黃禮將長劍安在背後,瞪看雙眼立在當地。丈身和尚朝他一笑,黃禮問道:“師叔上哪裏去的?”丈身和尚道:“您叫他們起身,免得我一番話説幾遍。”黃禮便捱個兒叫醒孫安、範廣等。丈身和尚將會見自然頭陀的話告訴了眾人。黃禮很為大通尼抱不平。範廣卻心中覺着有許多結解不開。丈身和尚叫眾人快拾掇,就要動身了。薛祿便出動備牲口。薛媽媽將包裹打好。大夥兒收拾好了,各提兵器出房。擋子店是先給店錢的,用不着到櫃算帳。洗盥過了,便出店門。薛祿拉住牲口待着,各人接過絲繮,薛祿伺候薛媽媽上了騾,自己才翻身上馬,一路出了紅藤莊街口。到了大路上,丈身和尚和範廣已見自然頭陀在前面緩行,便緊一緊手中繮,趕上了他。範廣首先下馬拜見,丈身和尚給吉喆等都引見了。自然頭陀笑道:“怨不得人家説是一夥軍官,你們這打扮真象營伍裏出來的。在哪裏尋來這許多齊整巾袍?”丈身和尚笑道:“咱們走吧,話長啦,走着告訴您。”範廣便將坐騎讓給自然頭陀乘騎,自己隨在馬後。一路上,丈身和尚將眾人遇合和破抱犢崮的事,一一向自然頭陀説了。自然頭陀道:“抱犢崮那夥人俺全知道。就只地理兒張紹枬是個有能耐的漢子,十八般無不精,還射得一手好箭,真是百不失一!另外還有個白雪王玉,是邯鄲王周正的兒子,祖傳善走,一日能跑五百多里,還使得一條好戟,打得一手好鏢,朱高煦一見就愛上了。你們這回沒見個粉白的胖子,八成兒是到樂安去了。”黃禮接説道:“不錯,有這麼個人,俺知道的。俺學跑腿就是和王春正,就是他的伯父,許久沒得信息了,卻不知道他在抱犢崮。”説話間,因為自然頭陀性急,打馬急奔,已是幾十裏到了徐州府城了,便尋了一傢伙店打早尖。又買了一騎長行牲口,給自然頭陀。眾好漢吃過飯,齊上馬。範廣的牲口,仍是範廣騎着,直向白龍山趲程。急行了兩整日,還乘月光帶趕了一程夜路,才趕到白龍山下。眾好漢到了白龍山,就山腳下四面一望,全是荒野,沒個可以歇腳的村集。再瞅那山上,樹木葱蘢,黑壓壓,一叢叢,也不知有多大的林子。叢綠之中,間或露出一兩點茅屋尖兒,打山麓到山顛瞧去,只一百多步光景,卻是後面屏風般還有一聲高嶂,矗衝雲表,不知有多麼高大。丈身和尚要尋個寄屯牲口處所,再使一兩個人上山去探探光景。自然頭陀一聽不肯,堅持着要立刻衝上山去,並説:“俺是熟路,你們只隨俺來便了。”丈身和尚沒法,只得叫黃禮和薛祿兩人拿些銀子,將牲口寄往山腰樵户人家去。薛媽媽也同去暫時寄住。二人再隨後趕來。自然頭陀早不耐煩了,倒提鐵殳,撒開兩腿,向山上猛跑上去,眾人只得隨後齊上。白龍山上情況如何,詳載下章。————————————————①擋子店,明清時期的小旅館多稱擋子店,迄民國初年,方更名為客棧,但民間仍通稱檔子店——夏侯儀掃描zhuyjOCR修竹軒校注獨家推出轉載時請保留此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