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工夫一晃而過。杭州城街頭巷尾皆在哄傳,說大比武於凌晨起在桂雨谷舉行。正是桂花飄香時節,地點又在桂雨谷,與會的名家中有文事不遜武功的雅士,便將這屆比武大會定名為“桂雨洗兵會”。武人們嫌它拗口,仍叫“比武大會”。
桂雨谷在城南二十里的山中。山谷中有數百丹桂,待深秋花謝,桂雨紛紛,香飄百里,是以得名。
一些日子來,會集杭州的八方英豪個個臨陣磨槍。人人厲兵秣馬,以待在三十年一度的盛會上揚名立威。大比武次晨在桂雨谷舉行的訊息一傳開,天剛擦黑,就有一夥夥雄赳赳的高手身著勁裝,手持利器,揹負酒肉先行去桂雨谷佔位子,似乎比別人早到一刻就多一分勝算。
待三更過後,偌大一個桂雨谷,已聚集了三山五嶽的名家二三百人。以內功見長的,不管人多喧雜,就在桂樹下坐地運氣調息。精擅外家硬功的,呼叱吆喝,掄掌練拳。有那生性活躍喜交朋結友階則在一堆堆的人群裡穿梭往返,稱兄道弟。有那口舌便利的,則放言高論誰勝誰負,彷彿天下大勢皆在他胸中羅列。
至於臨時服丹藥、人參、靈芝、驢鞭、狗寶、首烏、鹿茸、鱔血以進補生力的,則各尋陰暗處搗鬼。這一夜,桂雨谷中烏煙瘴氣,喧聲震天,嚇得附近山上的走獸飛禽紛紛逃遁遠避。數百株丹桂,合該遭劫,被殺氣一激,半點香氣也放不出。
好容易等到天亮,那些大門派的掌門人和武林耆宿才絡繹進谷。早就候在谷中的群豪又是一陣騷動,那些初見世面的少年弟子自然最為興奮;看見和尚便猜少林方丈,看見道士說武當真人,看見尼姑就說是峨嵋派……不免張冠李戴,讓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嗤笑。
白不肖和喬陀趕到谷中時,已至卯時。放眼看會,黑壓壓的一片人頭,與四周的林木山石同在晨霧中浮沉隱現,將一個大山谷擠得小了許多。兩人都吃了一驚,想不到武林中有如此之多的門派幫會。
那喬陀不禁憂容滿面,啃嘆著道:“這許多人,哪一日才能比出個結果來?”
白不肖笑道:“大哥你多操這份閒心,真正上場顯技的,十成裡不會有三成,大多是來看熱鬧的。”
兩人尋了塊突兀的岩石坐下,探頭探腦地看人。喬陀專揀那貌相古怪的人看,白不肯則是尋熟面孔。忽從谷口方向傳來一陣鑼鼓樂聲。大家都起身踮足張去,只見谷口進來一大隊人,彷彿大官出巡,前頭十六名鑼鼓手開道,緊跟其後的是一名白眉灰袍瘦小的老和尚與一名長身大臉背插雲帚的道人。
人群中有人說:“這才是少林、武當的高人哩!那和尚是少林九大神增之五慧智禪師;道人是武當五子之三凌虛子。”
白不肖暗道:司馬高確有本事,居然請得少林高僧與武當道長蒞會!再看後面,是三名土頭土腦鄉下人打扮的老者,個個葛布長袍,腰束麻繩,各拿一根旱菸管,且行且吸菸,吞雲吐霧。又有一個聲音說:“九華三老已十數年不問江湖事,今日居然也來了,真正難得!”
九華三老的後面,並排走著四人。左首第一人是丐幫幫主喬鵬舉;第二人是峨眉掌門圓性師太;第三也是個尼姑,年紀較圓性大,高額闊嘴,手捧念珠;右邊那人濃眉短髭,豹額虎目,腰懸雙刀,威風凜凜。
白不肖聽識得的人說,那尼姑是圓性的師姐圓絕師太,為峨嵋派第一高手,武功遠在掌門師姊之上。腰懸雙刀的大漢,是長江幫尚幫主的弟弟尚浪。這四人之後,則是東道主錢江幫唐潮、李子龍和南宮虎等人。
排在隊伍最後的,是幾十個高高矮矮、奇形怪狀的各門派高手名家,簇擁著仍作文士打扮的司馬高。在司馬高身後,則是身著男裝的奇芙蓉。那司馬高笑容可掬,抱拳當胸,向道旁群線頻頻點頭致意。奇芙蓉穿一身綠底白花長衫,頭頂方巾,手搖摺扇。她目光朝白不肖這邊掃來,白不肖正要舉手招喚,他卻將眼睛掉了開去,臉上不喜不憂,甚是平靜。
這一隊大有來頭的人物入谷之後,早有錢江幫的幫眾驅散了北面人群,搬來十七八張太師椅,招呼大人物落座。
有個來自衡山派的青年好手是個楞頭青,他昨夜便到谷中佔了一塊方石。現在要他讓開地盤,他怎情願?他大馬金刀地坐在方石上,任幾名幫眾推來操去,只是紋絲不動。九華三老之一的莫老是個火爆性子,大步走到那衡山派的好手面前,將旱菸管往腰裡一插,歪著頭問。“小子,你讓不讓開?”
衡山派好手道:“你又不是天下第一,憑什麼……”
他話未說完,莫老出手如電,一把揪住他胸口,像提小雞一般拎起半空,喝道:“就憑這個!”伸臂一送,那衡山派好手身不由己,飛起三丈多高,砰地落下地來!
這一抓一擲,招式平平無奇,衡山派好手居然便閃避不及。谷中群雄看得清楚,轟然喝彩。彩聲未歇,但見莫老彎腰伸臂,捧住那方石一搖一拔,硬生生將那塊半截入土的大石拔起,又向上一擲,大石高飛三丈,居然向那被摔在地上尚未及爬起的衡山派好手砸落!
許多人驚叫起來!只聽嘭的巨響,地皮為之一震,那大石正落在衡山派好手腳旁,距他足尖不過三寸。谷中靜了瞬息,頓時彩聲雷動。這貌似鄉下土老兒的莫老,不光是神力驚人,其運力之妙,幾達隨心所欲的境界。
莫老這手功夫一露,谷中有許多人雄心頓消,暗道: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憑我這幾下玩意兒嚇唬老百姓足足有餘,但要在天下高手前揚名立威,那是萬萬不行的。單是莫老這手功夫,我練三輩子也攆不上呢!憑什麼去跟人家爭那虛名?
這時,那位衡山派好手才扎手紮腳爬起來,臉色如土,一言不發擠進人群中去了。
眾大豪落座。鑼聲噹噹噹敲了三下,唐潮越眾而出,滿面春風地作一個團圈揖,開口道:“三十年前,天下各門各派的前輩英豪會聚黃山,論劍演武,最後北門天宇技壓群雄,榮膺‘天下第一劍客’稱號。
“花落花開,花開花落。少年子弟江湖老,上一輩老英雄多已作故。長江後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放眼當今武林,身懷絕藝的英雄在在皆是……”他說到這裡,人叢中飛出一個嘲諷的聲音:“唐大幫主就是當今首屈一指的大英雄!”
眾人—陣鬨笑。唐潮面不改色,接口道:“這位朋友說得不錯,學武之人,誰不自以為功夫了得?你說你了得,我說我也不賴。但究竟怎麼個出類拔萃,旁人卻不甚瞭然。是以誰也不服誰,打來殺去,江湖上無一日寧靜。
“血流了不少,人也死了不少,但到底誰是首屈一指的當世大英雄呢?恐怕也無人知曉。因而就有高人來指點我們:何不舉行一次比武大會,手底下見個真章,也好排出序次,讓大家心服口服?
我們錢江幫裡飯桶多,爭強好勝之心是沒有的,奔走執役還勉強辦得來,承三山五嶽的朋友熱心贊助,總算將這屆‘桂雨洗兵大會’的架子搭起來了。今日可說是群英畢至,少長鹹集,天下英雄大多來了。敝幫忝為地主,招待不周之處,尚清原諒!”他又拱手作個團圈揖,滿面春風地退了下去。
緊跟著,是江汛站出來宣佈比武的規矩,他先將少林寺的慧智和尚與武當凌虛道人狠狠捧了一下:“天下武學之源,出於少林、武當兩家。真要論誰是天下第一,不是少林寺的高僧,就是武當山的道長。可是這兩家的大宗師不來跟我們爭虛名,是以我們請慧智神僧和凌虛真人作大會的總公證。九華三老為總執法,誰要搗蛋撒潑,他們三位老人家有權處置!”
江汛雙掌互擊,十名身著黑衣的錢江幫幫眾端上來十張紅木太師椅一字排開。江汛又道:“這次‘桂雨洗兵大會’,擬決出當世十大高手,自問有能為坐得上十張紅木椅的好漢,請上座!”此言一出,群情聳動,一時卻無人敢上去坐。
江汛微笑著環顧全場一週,又擊掌三下,四名幫眾抬出一張嵌金鑲銀,扶手上雕龍的大交椅來。江汛提高了聲音:“這張龍椅,自是留給武功第一的那位大英雄的。他老人家既是天下武功第一,自也是武林之聖,江湖至尊!”
他這幾句話說得極慢,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震得山谷裡響起嗡嗡的回聲。群雄的目光都投注在那張金光銀輝交映的龍椅上,心裡在想:不知誰能成為本次洗兵大會的武聖?
喬陀用肘撞了下白不肖,道:“兄弟,我們去各弄張椅子坐坐,這塊石頭七角八翹,硌得我屁股痛!”他原不知深淺,想到就說,引得左鄰人們側目而視。白不肖急拉住他的胳膊,低聲說:“大哥休急,那些椅子是人家坐的。我們且先看著!”手上緊一緊。喬陀只是不諳世事,腦子卻不笨,聽了白不肖的話,雖不懂為何是“人家坐的”,卻也不莽撞搶出。
鑼聲噹噹連珠響,一時沒人上去搶椅子坐。人人心中在想:你說那龍椅難坐,即使十張紅木椅也不是好坐的,你一坐上去,場中那麼多好手向你輪番挑戰,你縱然武功超卓。怎經得住車輪大戰?但反過來想一想:若哪個屁股還未坐熱就被人趕下來。又怎能排入十大高手之列?
江汛忽笑道:“倘若沒人肯來坐這十一張交椅,我們乾脆搬回家去得了!”他頓一頓,拉長聲音叫道:“來呀!”他身後一夥幫眾湊趣應道:“來啦!”身子卻不動。群雄哄地大笑,卻有一人將玩話當了真,銳聲叫道:“慢著!”箭一般地從東掠出,坐在了右首的紅木椅上。
眾豪一瞧,見是個瘦小精悍的黑臉漢子,手中持根綠油油的洞蕭。江汛笑道:“這位是‘玉莆仙’華通華大俠。華大俠拋磚引玉……”
華通白眼一翻,怒道:“江總管!你怎知我拋磚引玉?我是拋玉引磚!”
便即有人大叫:“磚頭來了!”從西面慢吞吞地步出一個胖高大漢,他每走一步,臉上的肥肉便抖一下,兩隻小眼睛深陷肉中,好似大夢初醒。他好一會才走到那排椅子前,猶豫半晌,坐在左首第一張紅木椅上。江汛道:“這位是金華‘無斧屠夫’朱信達朱大俠!”
朱信達猶自笑嘻嘻地,睜眼看了一會,叫道:“我這塊大磚頭來了,寶玉們怎還不現身?季延齡!徐行!梅柏寒!俞悅之!各位都來坐呀!”他這一指名招呼,那些被點到名字的臉上就掛不住了,華山派掌門李延齡、崆峒派高手梅柏寒和無極刀名家徐行相繼而出,只有太行霹靂掌的掌門俞悅之遲遲不現身。
十張紅木椅巳有五人佔下。江汛道:“各位自忖可與這五大高手比肩的,速請上座,也可與這五大高手中任何一人過招!”
他語聲方畢,即有五人越眾而出,有的身輕似鶴,有的疾如奔馬,有的躍躥似兔,有的蛇行曲折,瞬息間,都到了椅前落座。江汛一看,都不認識,正要相詢。其中一個揹負長劍,長身白臉的中年漢子起立道:“天下英雄請了!我們是名不見經傳的結義兄弟,向居定軍山。在下馬無速,這位是黃本幹,那位是關赤、還有張伏、趙從。自不量力,向天下英雄情教高招!”
有人嘀咕道:“這五人身手不弱,怎麼都沒聽說過他們的名頭來歷?”白不肖心知這五人用的都是假名,乃借了三國蜀漢五虎上將關羽、張飛、趙雲、馬超、黃忠的姓氏。卻不知是否司馬高的手下?
十張紅木椅一佔滿,等於先擺下了十座擂臺。後來者要想坐椅子,自得將那十人中的一人打敗。
這時出來一個紅妝少婦,雲髻高堆,珠翠滿頭,面目俊俏,體態風騷。她腰懸雙刀,足蹬小蠻靴,往場中一立,頓時吸住了千百雙眼睛。
白不肖認得她是“西子紅妝”一門的現任掌門杭小娥,卻不知她是想去坐龍椅還是向誰挑戰。只見杭小娥嬌聲道:“久仰‘無斧屠夫’朱大俠英姿颯爽,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小女子杭小娥向朱大俠領教幾招!”
那朱信達形如肥豬,醜陋不堪,她倆說“英姿颯爽”。嘲諷之意昭然若揭,群豪不由鬨堂大笑!那朱信達居然若無其事,笑眯眯地站起來道:“既然杭女俠相中了在下這塊大磚頭,在下少不得要挨幾下杭女俠的粉拳!”
兩人各立個門戶,便鬥將起來。兩人一個身材胖大,一個嬌小玲瓏,一個蠢笨似肥豬,一個眉目如畫,頓時將大夥兒的目光吸引住,另幾對廝拚的,卻沒幾人留心。
朱信達雖然身子臃腫,掌上實有幾分真功夫,掌緣似刀,劈、斬、砸、拍、割、切、剁呼呼生風。杭小娥勝在身法輕盈,一套美女拳曼妙嫵媚,極具楚楚之致。只見她“西子捧心”、“昭君出塞”、“貴妃醉酒”、“飛燕曼舞”、“千金一笑”一招招地使出來,兩隻白生生的小拳頭玉色生香。
鬥到五十餘招,杭小娥趁朱信達轉身騰挪不易,繞到他左側,一記“胡笳十八拍”,拍中他脅下要穴,又飛起一腳,將朱信達踢了個跟頭。她笑靨如花說聲“承讓!”山谷中頓時掌聲雷動。
那朱信達羞得將一張大肥白臉漲成豬肝色,退入人叢中。杭小娥還未落座,從東西南三個方向同時飛出三人。這三人輕功既佳,身法又快,頓將杭小娥圍在核心。
眾豪看去,這三人皆是二十幾歲的英俊少年。一個穿綠袍手待銀笛的少年說:“杭女俠留步!滄州幸霧請教高招!”另一個穿白衣腰插鐵尺的少年說:“遼東‘無量尺’門下柯青請女俠賜教!”還有一個穿藍緞密扣勁裝的少年道:“在下衡陽費平。”
杭小娥臉一紅,妙目流轉,道:“三位少俠可是要聯手與我過招?”
三少年本屬不同門派,怎會聯手與她相鬥,錯愕間又聽杭小娥道:“三位先比出個高低來再說,恕不奉陪。”身形飄動,竟回人叢中去。她實是個聰明人,自忖未必能排入十大高手之列,打敗了朱信達,見好就收。
那三少年因見色心喜,故不約而同飛身搶出,不料正主兒抽身退場,反叫他們鬥個明白。那滄州車霧頗機靈,抱拳道:“柯兄費兄先請!”往後一個倒翻跟斗,正好落在朱信達空出的椅中。
柯青、費平鬥將起來。那一頭“玉莆仙”華通已戰勝了一個對手,剛回座上養力,見幸霧手持銀笛,便縱了過來叫陣:“你使笛我使蕭,咱1倆半斤八兩,正好鬥上一斗!省得讓你等會揀現成果子吃!”
幸霧讓柯、費二人先鬥,確存下一份私心,要待他倆鬥得精疲力竭再來揀現成的,現被華通一語中的,臉上一紅,慍道:“我豈怕你不成?”也不與見禮,銀笛一指,戳向華通胸口。
華通玉簫一橫,簫笛相擊,噹一聲發出清音,幸霧上身一晃。這兩人兵器相仿.招數也相近,鬥起來好像同門師兄弟過招。簫去笛來,甚是好看。鬥了一陣,華通頭一低,吹出一串好聽的簫音,幸霧也將笛橫唇際,吹出一陣笛聲。
眾家看了都發笑。白不肖卻知兩人弄蕭吹笛,也是一種奇門功夫,不同於尋常樂師的奏樂,實是在吹奏之際,各以內力比拼,只是在旁觀者眼中不免有譁眾取寵之嫌。
論把式是幸霧精妙,比內力修為,卻是華通見長。兩人且鬥且吹,到得後來,蕭聲悠長而笛聲短促。那幸霧原是小白臉,白中更透出青氣,額上也有豆大汗珠沁出。只見他步步後退,已呈敗象。突然間橫笛一吹,聲若裂帛,難聽至極。那華通猛然啊一聲慘叫,以手捂住右眼,指縫中滲出血來。
幸霧一縱躍開,道了聲“承讓!”顧自落座喘息。
華通大罵:“暗器傷人算什麼好漢!”舞簫衝上再搏,但他盲了一目,玉蕭遞出已失準頭,反被幸霧銀笛力揮,打斷了右臂。
原來,幸霧的銀笛中藏有銀針,他最後一次,吹出噪音擾敵心神,乘機一按笛上機關,射出銀針,弄瞎了華通的右眼,反敗為勝。
這一場他勝得極不光彩。眾豪中許多人大聲怒罵,指名挑戰。那武當凌虛子道:“‘桂雨洗兵大會’可比拳腳、比暗器、比器械,但盼大家點到為止,至於兵刃不長眼睛,有傷有死,也只好各安天命,會中不準尋仇報復!”這老道內力充沛,話音中貫足真氣,立將場中喧鬧聲壓了下去。
有個來自魯南的暗器名家“無影飛蛇”盛陽是華通的好友,他向幸霧挑戰。兩人鬥不到十招,幸霧即被盛陽以一枚飛錐貫心而斃。
自此始,場中比鬥即趨激烈,須臾工夫,使有十幾人或傷或死。除了定軍山來的五人猶未敗過,其餘五張椅子,走馬燈似地換過一茬又一茬的主人。
天已過午,白不肖見那些一流好手仍不上場,而二三流人物卻鬥得熱鬧,心下暗想:怎生想個法子讓高手們出場?正在思忖,忽聞兩聲長嘯來自南山。一個嘯聲雄壯厚實,一個清越嘹亮。只見一青一白兩條人影從半山腰飛掠而下,瞬息之間便到谷中。
那穿一身雪白衣衫的,正是“長白參女”高無痕,那一身青衫的卻是個翩翩少年,生得劍眉俊目,風流瀟灑,手持一支銀光燦爛的細棒。兩人往場中一站,女的嬌豔如花,男的挺拔似松。眾豪見了暗讚一聲;好一對璧人!
這一男一女彼此互看一限,雙雙抱拳道:“蓬萊‘百敗老人’門下丁碧峰、‘長白參王’門下高無痕拜見天下英雄!”
眾家聽了,皆聳然動容。蓬萊百敗老人和關外長白參王都是名震遐邇的前輩英雄,武功出神入化,雖久已不問世事,威名猶存。這對少男少女年紀雖輕,但喊聲立威,顯已得乃師真傳,既來谷中,必有為而來。
白不肖與一干見過高無痕的人更為驚異。高無痕一直不說話,眾皆以為是個啞巴,哪知她聲若百靈,清脆悅耳。白不肖自不知曉,高無痕江湖覓婿,自己發願,如不遇可託終身的如意郎君就不開口說話。她尋覓經年,終於與丁碧峰一見傾心,當然不再假冒啞巴。
江汛知這兩人來頭不小,迎上肅客:“兩位名門高第,便請上座!”他自不是請丁、高坐那龍椅,是請他倆坐到大人物席上去。
丁碧峰劍眉一揚,朗聲道:“不敢當!我倆想與這十位英雄鬥上一鬥!”
那坐在椅上的十大高手對這兩人早就不耐煩了,馬無速縱了過來,擎劍在手,道:“我馬某來鬥鬥丁少俠!”
丁碧峰單掌一立,馬無速便覺一股勁風拂面而來,氣息為之一塞。丁碧峰笑道:“我一人鬥你們定軍山五傑,那五位英雄由高無痕打發!”
眾豪雖知這兩人身手非凡,但以二敵十,未免太不將人放在眼裡,須知這十人迭經苦鬥,技高一籌方能坐穩交椅,決非大言炎炎之人,便是長白參王與百敗老人親至,也未必如此狂妄!頓時全場靜得不聞一聲咳嗽,要看看那十人如何應答。
馬無速長劍一招,道:“我們五兄弟來會會丁少俠!”
定軍山五傑始終未敗過,比另五人又更被大眾看好,哪知他竟不以丁碧峰之言為狂,倒是一樁奇事。定軍山五傑一一離座躍出,反使另五人甚感難堪。五人合鬥高無痕,勝之不武,不勝為笑,但要單打獨鬥,誰也不肯先出頭。
只聽高無痕叫了聲:“請起!”身影飄動,從那猶自端坐的五人前一掠而過,那五人相繼起立。原來她一掠之際已在每人肩頭輕拍一掌。挨掌的人都當自己被襲已為旁人所見,倘不應戰也無顏再坐椅上,不能不站起。待見旁人都站了起來,方知別人也都捱了一掌,再要坐下就來不及了。
馬元速、黃本幹、關赤、張伏和趙從各持兵刃,將丁碧峰團團圍住。馬無速手持一把長劍,他大喝一聲,率先衝上,掄劍向丁碧峰所去。這一劍聲勢猛惡,卻是虛招試探,眼見劍刃將及,對手猶自兀立不動,他力貫單臂,虛招變實。但眼前一花,已失敵蹤,猛聽耳後一聲輕笑,急勾足反踢,膝彎裡一麻,又踢了個空。忙站穩轉身,只見一線銀光襲來,急舉劍擋架,叮叮噹噹打鐵似一陣脆響。五人手臂一震,各退後一步。
但見丁碧峰將銀棒往上一擲,嗤一聲風響,那銀棒直飛上天。丁碧峰手勾腳踢,肘撞膝頂,身形轉了一圈。五人手中兵器稀哩嘩啦都脫手墜地。這時銀棒去勢方盡,才落下來。丁碧峰縱身高躍抄在手中,飄身圈外。
定軍山五傑,本非泛泛之輩,除了馬無速攻了兩招,其分四人還未及出手,兵器就已脫手。眾豪看得清楚。頓時彩聲如雷。
喬陀不悅地說:“有什麼好?那五人本就是沒用的角色,連兵器都拿不住!”
白不肖笑道:“丁碧峰功夫不在你我之下,大哥你別不服氣!”
喬陀道:“我當然不服氣,你叫他來奪奪我的兵刃看?”
白不肖道:“你又急了。等一會我叫你上你再上。那兩位是我的好朋友,你不能跟他們動手。”
那邊高無痕與另五人已交上了手。高無痕以束腰的綢帶為兵器,揮帶成棍,迫得五人近不了身。那五人原來還不肯合力鬥她一人,待此刻交上手,只覺她那條長帶忽柔軟如水,忽硬實似鋼,忽使出長鞭招式,忽變為棍法,忽似一根鐵槍,無隙不入,防不勝防。一個使瓜錘的漢子一不慎,手中瓜錘被她綢帶捲去,當作流星錘來掄。也不過三十來招,達五人的兵器一一被高無痕以綢帶捲走,甩出老遠。
與會的不少人到這時才知道什麼叫做“高手”,什麼叫“功夫”;才知自己所學的本事與武學二字還未沾上邊呢。
這十人一敗,原該丁、高二人上座。哪知他倆情意脈脈地互看一眼,一個說:“走吧!”另一個點點頭。身形一起,也不與主人打招呼,如兩朵輕雲似地向谷口飄去,把江汛急得大叫:“丁少俠!高女俠!別走……”
丁碧峰、高無痕聽而不聞,連頭都不回。這時又有個聲音叫道:“高手將要出場,兩位就跑了,豈不損了百敗老怪和長白老怪的名頭!”
這聲音陰森森的,叫人汗毛凜凜。丁、高二人一聽這話已涉及自己的尊長,不得不住步回頭。丁碧峰叫道:“既有高手現身,我們何妨再看上一會。”他倆也不往椅座處行,便就近擠進人叢。
白不肖即拉了喬陀一把,擠過去與丁、高二人見禮。丁碧峰已從高無痕口中聽說過白不肖的來歷,原以為是個堂堂一表的七尺漢子,不料卻是個再平常不過的瘦弱青年;喬陀更是從頭到腳鄉里鄉氣,便也沒怎麼把他倆放在眼裡,敷衍了幾句,不再理會。高無痕一向對白不肖敬重,今日相見自十分歡喜,問長問短說個不停。
這時場中座椅又被十人佔滿。內有圓性的師姐圓絕、長江幫尚浪、丐幫喬鵬舉等大門派的首腦人物及幾位久卓威名的江湖名宿。
那丁碧峰初入江湖,聽唱名的江汛報稱了這麼多奢遮的武學高手,不禁動心,臉上顯出躍躍欲試之色。
喬陀一見丁碧峰那自命不凡的派頭就來氣,存心要出他的醜,就說:“丁兄的銀蛇棒確是一寶,這十位高手實在也算不得一流人物。像丁兄這樣有身份的人,該坐那張龍椅才配!”
丁碧峰的師父百敗老人,確是一位武學大師。他年輕時未遇名師,百戰百敗,憤而出海,在一荒島上苦練三十年,再度回陸地遍訪名家,歷百戰而無一敗。他自號“百敗老人”,以示不忘幼年百敗之恥。
丁碧峰是百敗老人惟一傳人,已得乃師八成功夫,這次藝成入江湖,還未碰到過一個敵手,只與高無痕戰成平手。他年輕氣盛,受不得激,明知“桂雨洗兵大會”高手雲集,自己未必是天下第一,但一聽喬陀的話,又有情人在側,便氣往上衝,道:“別人坐得,我又有什麼坐不得?”
一言甫出,身子已縱起空中,手中八尺長的銀蛇棒探出,在地上一點,又借力前躍,如此銀蛇棒連點連躍,徑往龍椅落下。這份以棒代足的輕功,姿勢美妙,別具一格,落在龍椅之際,身輕如羽,無聲無息。全場靜了靜,突然歡聲雷動。比武會直到此際,才有一人敢去坐那象徵冠軍的寶座,且不論他究竟坐得住坐不住,單是這份敢為天下先的勇氣,就令人為之心折。
丁碧峰,一坐上龍椅,高無痕頓時笑靨如花。她是大家之女向來不知什麼叫“怕”;江湖覓婿,尋覓的也是品貌出眾豪氣干雲的英俊少年。這下心上人在天下英雄前大大露了個臉,怎不使她心花怒放?
白不肖卻又是別一樣心思,他擠來與丁、高敘活,是想與司馬高決戰時得一強援,此刻丁碧峰先行佔住龍椅,便在無形中與天下英雄放對,好比自投獅群,只怕未見司馬高現身就先敗下陣來。
那坐在紅木椅上的十大高手心裡更不是個滋味。倘若頭一個登上龍椅的是一成名多年的耆宿,倒還可忍耐,但偏偏是個乳臭未乾的後生小子,心裡那股醋意就直衝腦門,個個扭過頭去瞪他,恨不得拿眼睛吞了他。
待要挺身上去挑戰,卻又有諸多顧慮:勝了自無話說,萬一落敗,半世英名盡付東流!心裡頭來回盤算,終無一人挺身而出。
這時,有一個黃麵皮、頭髮花白、微胖的老者從北面那堆人中大步走出。他走到丁碧峰面前三尺站住,臉上堆笑,抱拳道:“丁少俠,下來吧!這龍椅也沒什麼好玩,坐坐就可下來了,別遭人嫌!”
他的口吻極像慈祥的祖父哄淘氣的小孫子。
丁碧峰還了一禮,道:“前輩怎麼個稱呼?可是要與晚輩比武?”
那老者猶自笑容可掏:“我掛上官,單名固。我與令師有過數面之緣。丁少俠,聽我一句話,這龍椅自有得主,不是誰都可隨便坐的。”
眾家一聽“上官固”三字,無不聳然動容。十多年前,上官固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獨腳大盜,有一回與長江幫結怨,連挑了長江幫四大分舵,後來金盆洗手息影江湖。谷中群雄大多聞名不知其面,今日一見,原來是個和顏悅色的胖老頭,不由大感驚奇。
丁碧峰哪管他是誰,劍眉一軒,唇際浮上一絲冷笑,顧自坐回椅上,道:“前輩既不想坐這龍椅,且叫那位想坐的人來與我見個高下。他勝了我,我自會讓位。不勞前輩多事!”
上官固打了個哈哈,道:“你也未免太狂了。這張龍椅就是百敗老兒也沒資格坐呢!下來吧!”伸手就去抓了碧障的左臂。他雖臉帶笑容,這一抓,卻毫不含糊,五指拳曲加鉤,指風嗤嗤。
丁碧峰自上官固一現身即暗自戒備,眼見一抓襲來,左手伸縮,反拿他肘底。上官固沉肘變招,一掌印他胸口。丁碧峰曲臂回格,足尖往倚在扶手上的銀蛇棒中腰輕挑,著地一端的棒頭倏地飛起點他腰際。上官固側身還開。丁碧峰也從椅上躍出。
兩人在瞬間交換了幾招上乘功夫,心頭皆是一凜,情知對方不是易與之輩。上官固也不敢再倚老賣老,喝叫道:“拿我兵器來!”便有一柄厚背薄刃紫金刀擲來,他伸手接過,耍個刀花,沉聲道:“你進招吧!”
上官固仍恃身份,不肯向後輩先發招。偏偏丁碧峰性子極傲,一抖蛇棒,發出一陣顫音,笑道:“你進招吧!”
上官固再也耐不住性子,擰腰錯步,一連七刀劈出,刀光似水,兜頭潑去。他這把刀重達五十斤,已屬重兵器。通常使重兵器的多以招沉力大為主旨,不怎麼講究招式的精妙變化。上官固卻能將重兵器使出輕靈飄忽的快刀路子,功夫實是不凡。
他快,丁碧峰也快,銀蛇棒伸縮吞吐,點挑掃打,專在刀隙縫裡鑽。兩人瞬息間交了二十幾招,上官固竟未佔到一招先手。
眾豪只見一團金光中夾著縷縷銀光,兩條人影走馬燈似地旋轉,幾乎看不清哪是丁哪是上官,都轟然喝彩。那十大高手看得目不交睫,暗道:這小子真還有幾下子,竟能與上官固鬥得難分勝負。
鬥到六七十招時,上官固急躁起來,自己是成名已久的前輩,竟與一默默無聞的毛頭小子纏鬥良久,縱然勝了也臉上無光。他刀勢一慢,刀尖上似挽重物,一招一招,左掌右刀,緩慢擊出。
這路“上官刀法”要旨不在招式的精奇,而在內力的雄渾。丁碧峰銀蛇棒連擋幾下,就感手臂發麻,掌心發熱。加上對方左掌拍出的掌風勁疾無比,還帶著灼人的熱氣,迫得他呼吸不暢,胸悶難舒,手上的招式也不得不慢下來。這一來攻守之勢互易,上官固佔了上風。
白不肖看得直皺眉:丁碧峰對敵經驗太少,他本以招式神妙見長,與有數十年修為的老手比拚內力,豈能持久?喬陀反而幸災樂禍,連罵:“熊包!”高無痕情熱關心,只怕丁郎有個三長兩短,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戰況。
白不肖靈機一動,大聲道:“大哥!你看那老傢伙弱處在哪裡?”
喬陀答道:“你看不出來麼?那老傢伙不過多吃了幾年飯,內力強了一點,要論把式,他也無甚出色!若是我上去,三十招內就已擊敗了他!”
白不肖又道:“你胡吹大氣吧?你憑什麼三十招內擊敗他?”
喬陀道:“總之我能擊敗他!”
白不肖一聽喬陀還未會過意來,只好說:“丁兄也能擊敗他的!”
喬陀道:“下輩子吧!”
白不肖道:“哪裡用得了下輩子?丁兄的騰挪功夫加神妙無儔的銀蛇棒法,反守為攻,老傢伙就得認輸了!”
丁碧峰正被對方製得縛手縛腳,一聽此言,頓時醒悟。我原該以己之長攻其之短,現在變成跟著他打了,他快我快,他慢我慢,怎能取勝?趁對方一刀劈來之力,飄身後躍,蛇棒反撐,借力高躍三丈,棒頭快戳,居高臨下,迫得上官固昂頭對敵。
丁碧峰的輕功騰躍原是一絕,蛇棒粗如手指,彈性極佳,既可彎曲似弓,又能直挺如槍。他靠這根蛇棒支撐,身子在空中騰躍,立即板轉劣勢。那上官固反而變得處處捱打,刀掌無功。
兩人又鬥了一陣。丁等峰銀棒凌空戳下,正中上官固手腕,喀嚓!腕骨立斷,紫金刀墜地。丁碧峰借力外飛,又落回龍椅中。他苦鬥取勝,耳聞彩聲大作,不免沾沾自喜,向高無痕投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