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白不肖見錢江幫各堂頭目絡繹進入議事廳,窗紙上人影綽綽,院中、天井裏、高牆下皆有手執利刃的黑衣幫眾穿梭巡察,便知他們在聚議幫務,也不予理會,徑自到陸怡房中去尋她説話。
陸怡正在縫衣,見白不肖進來,抬眼看他一眼,也不讓座,淡淡地説道:“你來作什麼?”
白不肖一聽話風不對,便賠笑道:“不作什麼,尋你説會子話。”
陸怡冷笑道:“跟我有什麼好説的?你該去跟那位奇大小姐敍敍舊情。她武功那麼高,人又那麼美,原本就跟你有過生死的交情。日後你身逢絕境,也只有她能救你。你不去尋她陪小心,倒來我這裏,豈不好笑?”
白不肖知她為何負氣,笑道:“我正要跟你講講這位奇芙蓉。她……”
陸怡丟下手中的針線,用兩指塞住耳朵孔,咳道:“我不要聽,我耳朵都起繭了!她是天仙美女,因之打你四個耳光你都不動氣!幸好你父母已不在世,否則瞧見今日這場好戲,只怕氣也得被你氣死了!”
其時“男尊女卑”,男人三妻四妾視作常情,女人喪夫再嫁便為不貞。男人若不慎從曬晾着的女人衣物下經過則是大大的晦氣。白不肖當眾被女人打耳光而安之若素,不能不讓陸怡生疑,何況她少女懷春,患得患失的心情較常人更強過許多倍,若不是因為奇芙蓉救過白不肖的命,她早造上去將奇芙蓉一劍斬訖。
白不肖哪裏想到陸怡會有這樣深的心機。師父教他武功與武德,卻不曾過多地着意於禮教的灌輸。他出山後,幾次身遭大險,都是蒙不相干的少女慷慨救援,故而在心目中,不但沒有男尊女卑的俗見,反覺得應該是女尊男卑才合情理,便笑道:“你若是覺着吃虧了,你就打我八個耳光,看我動不動氣?奇姑娘就是這麼個性子,其實她對我並無惡意。”
陸怡緩緩點頭,道:“只怕是對你一片好意吧?你們原就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雖遭離亂,也‘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現在久別重逢,正好‘比翼齊飛’,‘長作鴛鴦”,作一對瀟灑江湖的俠侶!”
白不肖不料陸怡醋勁這麼大,被她連槍夾棒地譏刺一番,不由微生愠怒,待要反唇相譏,又怕她受不了,待要解釋,一時之間哪裏説得清楚?只苦笑着搖了搖頭,無言以對。
陸怡也不過一時激憤,口不擇言,才刺了他幾下,內心只盼他説一句:我對奇芙蓉是感恩,對你陸怡才是一片深情!哪知他默然不答,更坐實了她的猜疑。頓時,傷心、憤恨、屈辱、羞惱一齊湧上心頭,只覺柔腸寸斷,極為灰心,嘿嘿冷笑數聲,緩緩地道:“白不肖,你不用跟我掉花槍了,我都明白。”
當下拿起剪刀,將縫紉了一半的衣服喀嚓剪破。白不肖待要搶奪,其勢不及,一隻衣袖被剪斷了。
“恰妹,你為何這樣?芙蓉是我的患難之交,這不假!她數番救我性命,這也不假。但是我……”
“不要多説了!她打了你四個耳光,又約你明日午後到雷峯塔下見她。屆時,我與你同去。只要你當着我的面打她四個耳光,如何?”
白不肖看陸怡臉色發青,紅唇顫抖,雙目中透出決絕的寒光,知她“打四個耳光”的話並非虛言恫嚇,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氣惱,一時之間既不能點頭,又不能搖頭,只能報以苦笑,但覺有生以來從未碰到過如此棘手的事。
忽聽一人説:“白少俠果然在這裏!”
轉身看,原來是管大門的阿土。阿土施了個禮道:“白少俠,大門口有個相公要見你。你見還是不見?”
白不肖正被纏得沒法脱身,忙説:“見的見的!阿土,煩你請他進來!”
阿上笑道:“今日江大總管吩咐了:説幫主堂主們要議事,禁外客入內,是不是請由少快移趾至門口小客房會朋友?”
“好的,好的。”白不肖連聲答應,向陸怡道別,便隨阿土往外走。兩人到了大門口,阿土推開小客房的門,白不肖一步跨進,桌上的茶杯猶在冒熱氣,房中空無一人。白不肖正自疑惑,忽聽背後一個熟悉的聲音道:“白少俠安好?”
他轉過身來,只見奇芙蓉頭頂方巾,身穿月白藍花長衫,足登厚底方頭布履,手搖摺扇,儼然一風流瀟灑的少年書生,忙叫道:“芙……”奇芙蓉向他使個眼色,接口道:“古仁見今夜月色皎潔,已備下小舟,意欲與白兄遊湖賞月,品茗聯句,幸勿推辭!”長袖輕拂,已隔袖捉住他的手。
白不肖不料她今晚便喬裝來尋自己,見她這身打扮,又自稱“古仁”,亞似當日長江船上的裝束,心頭一熱,往事歷歷,都在眼前,正想問清她的近況,只因阿土就在旁邊,更不願讓陸怡知道奇芙蓉來訪之事,就笑道:“想當年仁兄在大江上挽浪洗劍,慷慨豪邁。今夜浮舟西湖,又該有什麼出人意表的雅舉?”
奇芙蓉放開白不肖的手,眼中笑意盎然,邁着八字步走下台階,笑道:“白兄倒是好記性!還記得大江中孤舟同濟的舊事麼?小弟只道自兄整日裏與美人鼓琴弄瑟,畫眉吹蕭,早將陳年百古的事忘得一千二淨了!”
白不肖怎聽不出她話中的譏嘲之意?此時已離大門十幾步,估量阿土已聽不見,便問道:“芙蓉,昔日富春江邊你不告而別,倏忽已有兩年。這兩年中,我走遍大江南北,一點也得不到你的音訊,原來你是去了無憂谷司馬高先生那裏。金陵街頭相遇,我還當你被司馬先生所挾持,照今日的情形看來,我又想錯了。司馬先生待你可好?你可是帶我去見他?”
奇芙蓉避而不答,以摺扇柄遙指暮色籠罩的西湖,道:“天青月白,夜妝西子的綽約輕盈,果然不同凡俗。白兄是雅人,少頃上了船後,那西子姑娘見嘉賓來訪,定當遣湖神水怪奏仙樂恭迎。仁兄信不信?”
白不肖聽了怦然心動,芙蓉這話雖是隨口戲謔,似乎別有意藴。想到她日間那副兇蠻的模樣,彷彿對自己懷有深深的恨意,此刻卻又笑靨如花、語意輕鬆,從頭到腳換了個人,真不知她在打什麼主意。自己倒該小心些,休要被她作弄了。
兩人行至湖邊。但見垂柳下有一隻白篷小舟,舟頭挑一盞碧紗燈,舟子坐在後梢暗處,是個精壯的方臉漢子,低眉垂目,好像睡着了似的,渾不覺客人行近。
奇芙蓉提起長衫的衣角,小心踏上船頭,回身伸手去扶白不肖,白不肖跟着上了船。兩人隔幾坐定,那舟子操槳連扳數下,小舟即向湖心蕩去。
一彎新月約在天幕上,灑下脈脈清輝,湖上粼光閃爍,三面青山已隱入夜霧中,湖岸垂柳宛若蓬蓬青絲倒懸水上,遠遠望去,彷彿是無數洗髮美女。湖上漁火數點,與天上繁星交相輝映。湖心的小瀛洲、湖心寺兩島,忽隱忽現,説不出的縹緲旖旎。
鼻中嗅着名茶的清香,耳中聽着遠處傳來絲竹管絃之樂音,眼中望着恍恍惚惚的湖光水色,頓覺俗慮盡消,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白不肖數次經過杭州。不是酒樓廝殺,就是石窟避仇,於西湖的湖光山色,並未曾多加留心,今日月夜泛舟遊湖,方悟唐時白樂天的“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詩句,的是發乎至情。
突然嘭的一聲爆竹響,前方水面上升起兩朵綠色的火球,直飛十幾丈高,爆裂成兩蓬銀光,漸次熄滅。緊跟着夜霧中出現兩條紅漆畫舫,彩燈高懸,珠簾錦幕,人影綽約,笑語喧譁。彷彿突然從湖底下冒將出來那般神奇。
白不肖正看得目眩神迷。驀地裏樂聲大作,絲竹金石齊鳴,猶如銀瓶乍破,鐵騎突出,真是感心動耳,迴腸蕩氣,令人精神一振,胸臆間豪氣橫生。
奇芙蓉摺扇輕搖,曼聲道:“湖神水怪出矣!”
白不肖一聞此言,恍然醒悟:敢情這爆竹、煙火、樂舫、樂師都是她一手佈置的,卻不知其意何在?
這時那樂聲已轉為正大平和,兩條畫舫也盪開去。接着鐘鼓齊息,惟剩一琴獨奏,聲若浮雲飄蕩,青萍逐波。少頃,有一洞蕭插入,嗚嗚然,如怨如慕,如訴如泣。使人聽了不由自主地感到哀愁。那兩條畫舫也越行越遠,似乎融入了泱泱綠水。隨即,彩燈一盞盞依次熄滅,再也看不見船形,而餘音嫋嫋,不絕如縷,猶在耳際飄蕩。
白不肖見奇芙蓉猶在側耳傾聽,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芙蓉,都道錢塘山水温柔軟滑,最能消磨英雄豪氣。便是方才那兩船樂聲,從雄壯軒昂始,有如攀崖登高,意氣高亢,到得後來,卻一落千丈,彷彿芙蓉泣露,纏綿徘側,有氣而無力。諒來那些樂師久居冶紅妖翠的江南名城,性情也多偏向柔弱一路罷?”
芙蓉妙目斜睨,腮上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似笑非笑地道:“原來白不肖白大俠不光是縱橫江湖、快意恩仇的一條好漢,還是個精通音律的雅士。真是‘土別三日,便當刮目相看,’失敬了!早知你已被陸小姐調教得如此風流,我也不會弄這些個花樣來叫你嗤笑。舟子,快劃回去!”
舟子應了一聲,操槳一扳,小船就打橫掉頭,要往岸邊行。白不肖不料她變臉變得這般快,急道:“你明知我是個粗人,五音不辨,清濁不分,哪懂得音韻樂律?適才實是信口雌黃,説一句玩話,怎能當真?好不容易才見上一面……”
奇芙蓉接口道:“好不容易才見上一面,就是四個耳光,你們早在背底裏將我罵得狗血噴頭,此刻又假惺惺地作甚?”
白不肖笑道:“我怎會駕你?舊友相逢,高興都來不及呢!”
奇芙蓉道:“你不罵,自有別一位罵。你當我不曉得?那位陸小姐當時將一張俏臉都氣歪了,恨不得拿劍殺了我呢!”
白不肖道.“沒有的事!”
奇芙蓉冷哼一聲,直視着白不肖問道:“即便不敢殺我,打是想打的罷?‘白大哥,那個母夜叉打你四個耳光,你不要怕,改日我替你打回來!’”這後一句話她模仿陸怡的口氣,居然有幾分相似。
白不肖自忖見識、辯才還差強人意,但碰上個伶牙俐齒的奇芙蓉,卻處處落了下風,一時無言以對。見她臉色略現和緩,不再命舟子轉航向岸行,心道:就讓你損幾句又有何妨?
奇芙蓉見他微微發笑,又把眼一瞪,説:“你怎麼不説話?你嘴裏不説心裏定在説:‘好男不與女鬥!’是不是?”
白不肖道:“芙蓉,我心裏在想:我總有對不起你的地方,所以惹得你那日不告而別,今日又當眾打我。我不是寡恩負義之徒,你有什麼難事,只管跟我説,但教力所能及,赴湯蹈火,我決不皺一皺眉。
“昔日白鶴山上,若不是你妙手回春,我早已中毒身亡。我在大江上遭尚雲霄那夥賊子的暗算,如不是你奮身卻敵,我也已身葬魚腹。兩番活命之恩,我無一日會忘。你心裏頭不快活,打我罵我,我怎會有半點怨總之心?你不用瞞我了,我瞧得出來,你定有什麼為難的事。你告訴我,我給你去辦!”
奇芙蓉蹙眉看了他一會,覺他這番話由衷而發,沒有半點虛情假意,便微微點頭。她沉吟有頃,忽地臉上一紅,悄聲道:“你可知當日金陵街頭我為何不認你?我若是認你,你早就沒命了。”
白不肖聞言,心中一凜,暗道:果然被我猜中!便不動聲色地問:“此話怎講?我看司馬先生倜儻瀟灑,氣度恢宏,不像是嗜殺之輩。”
奇芙蓉搖搖頭,説:“那年我與你誤闖無憂谷,見識了司馬高那一身深不可測的絕世武功,心裏着實羨慕,心想:只要學到他功夫的五成,便可當世無敵手了。於是隻身入山,二度進入無憂谷,求他收我為徒。司馬高見我只身返回拜師,十分高興,當即一口應允,還説他當日一見我,便有收徒授藝之意。説他善相面術,見我骨骼奇異,最宜學他的功夫,只須一年,便可有小成……”
白不肖暗道:你嗜武成病,他一番花言巧語,你自深信不疑,待入他彀中,就來不及了。
奇芙蓉續道:“我縱愚笨,也不信他一年便可速成的話。他見我似信不信的樣子,便指着一丈外一株高達五丈的栗樹,説:‘你自忖能否一掌將這株栗樹攔腰打斷?’
“那栗樹徑粗一尺有餘,怎打得斷它?司馬高笑道:‘我現教你一招掌法,兩句運氣心法。’他當即念道:‘意引力則力無窮,撼山摧崖但從容。’又將掌法演示給我看。他一掌劈在樹身上,那株大栗樹的上半部就平平飛出,斷口處竟如刀切一般齊整。
“他又另選一株粗細高低相仿的栗樹叫我照他所授心法運氣使力試發一掌。我便依樣畫葫蘆照樹身打了一掌,心裏只覺好笑,再也不相信真能打斷它。誰知這一掌還真將大栗樹攔腰打斷了……”
白不肖忍不住嘆道:“那不過是個障眼法兒,他先將大樹用利刃切斷,只留一丁點兒樹皮相連,休道你原有不弱的武功,便是換個絲毫不會功夫的壯漢,也打得斷它。這與走江湖賣膏藥的漢子拿燒酥的卵石演示‘擊石成粉’的‘功夫’如同一轍。”
奇芙蓉緩緩搖了搖頭,道:“我當時也如你這般推測,料他定是在樹身上預先做了手腳。於是自選了幾株各不相同的樹逐一驗試,無不應掌立斷。心中驚愕萬分,方知世上真有神奇的功夫,而往日所學不過是些花拳繡腿,實在不足一哂……”
白不肖的武功原比奇芙蓉高出一籌,自忖要一拳擊斷大樹也還辦得到。但今日校場中奇芙蓉以留空掌力將周碎嶽擲出的大鐵錨震回,那手舉重若輕的功夫,自問有所不及。心知奇芙蓉的功力,實已勝過了自己。
奇芙蓉道:“當時,我就給司馬高跪下,要行拜師大禮。他只以衣袖輕輕一拂,我就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托起。他緩緩説道:‘你先不忙行禮。我司馬高平生未收過弟子,黑皮不過是個管家的小廝僕役,算不上及門弟子,你是頭一個。你要拜在我門下,須得先答應我幾件事。你能辦到,就留下,辦不到請馬上出谷。’
“我想天下分門派收徒也都得向新入門的弟子言明門規組訓,就説:‘請師父諭示門規,弟子自當洛守不渝。’他笑道:‘我“無憂派”沒有什麼門規,其武學要旨是“無憂無喜無思無慾”八個字。你要投入我門下,第一,不得我允許,不能擅自出谷。’
“我想:這事容易得緊!我原是來學本事的,本事沒學到,你叫我出去我也不走呢,我一旦藝成,你也攔我不住。便答道:“弟子能做到不奉師命不出谷。’他點點頭,又道:‘這第二樁事麼,是為師的叫你做什麼,你便得去做。’
“我道:‘師父多慮了。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弟子原該惟師命是從。’他微微一笑,道:‘第三件只怕你做不到了。日後我帶你出谷去江湖上走走,你若碰上白不肖,不得我允許,不能與他相認。’
我説:‘師父的三條門規,弟子都能辦到。’當下,他叫我發誓,我便發誓賭咒,心裏實是覺着十分可笑:那姓白的小鬼忘恩負義,我既獨自入谷,便已決計不理那姓白的小畜生了,師父的第三條實在多餘……”
白不肖再次被奇芙蓉“小鬼”、“小畜生”的亂罵,雖然夜色昏暗,舟上只有個啞巴似的舟子,但反覺得比日間校場裏捱罵時更難堪,同時更不明白司馬高為何要有這一條規矩,便攔住奇芙蓉的話頭,道:“這倒奇了,你師父為何不許你認我?你今日又怎違逆師命認了我?”
奇芙蓉怔了怔,忽沉着臉問:“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自?”
白不肖見她方才還和顏悦色地陳述拜師學藝的事,突然間變了臉,心念一動,細細回想她説過的每一句話,若有所悟,不由心頭怦怦直跳,臉上也騰起陣陣熱浪,心裏説。難道芙蓉真的對我一往情深?他反覆體味她對自己的嬉笑怒罵,忽嗔忽喜的神態,回想白鶴山茅屋裏,大江孤舟中她對自己無微不至的關懷愛護,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心裏凜然生懼,不知該如何辦才好。
奇芙蓉冷笑一聲,道:“你不用怕!凡事要講個緣字。你今日肯隨我上船來,便是有緣,他日刀兵相見,也是個緣。我還講我的事。
“我拜了師父後,就在那大石屋旁搭了間茅屋住下來。師父並不常在谷中,隔幾日便要出去一趟,每每須七八十來日才回谷。他臨走前,便教我幾句口訣,讓我自己修習。‘無憂神功’純屬內功,入門易而精進難。
“谷中只有個傻不楞登的黑皮為伴,甚是氣悶。閒來只有擷花成環,逐鹿攆兔耍子。如此過了三數月,自問所學,並無多少進境。若真要將師父的一身功夫學到手,怕不要在那死氣沉沉的無憂谷中呆一輩子?一念及此,不由悚然生驚;倘要在這谷中呆到齒落頭禿,眼花耳聾才學成神功,有功夫與沒功夫並無區別,倒反是劃地為牢,自國數十年光陰。
“這一來,我便生去心。師父經常不在谷中,我要逃走並非難事,只是不甘入寶山而空回。當日你我初次入谷,在大石屋中見到過三冊‘無憂全書’。我要走就得將此書帶上。乘師父外出之時,我在石屋裏各處搜尋,卻始終找不到這書。石屋中沒有,想未必藏在屋外什麼地方,於是草叢中、樹洞裏、山石縫……
“那無憂谷中凡是可藏匿秘物的處所,我無不細細搜索。幾個月裏,只要師父不在跟前,我便像覓寶者似的,心心念念尋找此書,凡欲掘地三尺,費了不知多少心力……”
白不肖插口道:“那‘無憂全書’既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寶貝,司馬先生定是帶在身上,須臾不離,是以你百覓不見。”
奇芙蓉望了他一眼,搖搖頭,道:“你想得到的,我豈能想不到?一日,我實在忍不住了,便問師父能否將‘無憂全書’讓弟子一觀。師父奇道:‘芙蓉,那三冊秘籍我早就交付予你了,你怎麼至今猶未見到?’我大吃一驚,道:‘師父記錯了吧?弟子在谷中已逾半年,始終沒見過這三冊寶書。’
“師父望了我半晌,忽顯不悦之色,嘆道:‘芙蓉,我初時見你聰穎靈慧、機智過人,才收你為徒e現在看來,你才識平平,令我好生失望。你隨我來,看看到底是師父打誑語還是徒兒賴帳?’他便拉着我足不竭地地向我的茅屋行去。
“當時我又驚又疑,猜不透他在賣什麼關子。一到茅屋跟前,師父放開我的手,説:‘我早將三冊“無憂全書”置於你牀頭上方的竹籃裏,你去看一看,它還在不在?’我聽了他的話,如遭雷擊似的,怔了半晌,心裏叫道:奇芙蓉,你真是愚不可及!
“那隻竹籃日日懸在我頭頂,已達半年之久,積滿了灰塵,骯髒得無處落手,我從未想到要取下來看看裏面裝着什麼物事。當下我急奔入屋,不顧骯髒,摘下破竹籃一看,果然有個長方形的油紙包……”
聽到這裏,白不肖不由嘆道:“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令師再也想不到你會捨近求遠,盡在別處搜尋,反將鼻子下的地方放過了。”
奇芙蓉道:“我打開油紙包,只見裏面確實是當日所見的‘無憂全書’,當下喜心翻倒,捧書出屋,向師父叩謝。心裏想,只要此書到手,我哪裏不可去修習?誰耐煩在這裏枯守日月?
“師父道:‘芙蓉,我知你不耐幽谷歲月。但我看你心躁氣浮,雜念頗多,遠不能做到‘無憂無喜元思無慾”八字,便是將此書送了給你,你又怎能領悟書中博大精深的武學秘奧。你若不信,就將書翻開來誦讀給我聽。’
“他這幾句話説得聲色俱厲。我不敢違逆,便打開第一冊,翻過序言部分,後面是張白紙,再翻下去,你道怎的?三冊全書,除了扉頁上的序之外,其餘全是不着一字的白紙!”
白不肖聽得聳然動容,脱口道:“是假的?”
奇芙蓉的語音變為苦澀:“真耶假耶?我至今尚不明白。當時驚得將書掉在地上猶不覺,只感到手足冰涼,渾身麻木,心裏大生驚怖之意,眼中看出去,儒雅親善的司馬高彷彿變為一個青面撩牙的惡鬼……
“良久,方聽他在説:‘“無憂神功”,要訣在一個“無”字,從無中生有,以無勝有。“無憂”者,“無有”也。惟“無有”才能達“無憂”。倘若這三冊全書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又與尋常的拳經刀譜何異?老子曰;大音希聲,大致無形,道隱無名。又曰:大盈着衝,其用無窮。苟子曰:大巧在所不為,大智在所不慮。易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凡至矣極矣之物,皆在一個“無”字。武學之道也不例外。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都有各自的招式家數。一有招式家數,舉手投足便有所據亦有所拘,這便落入下品。惟有我“無憂神功”不滯於物,不着於形,無為而無不為。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你若能從這無字書中讀出字來,只管出谷去。為師決不攔你!’
“我聽了師父這番話,覺得似有幾分道理,又覺虛玄得不着邊際,便問道:‘師父,弟於愚鈍蠢笨,萬不能從無字書中看出字來。卻不知師父看出了多少?’
“他笑一笑,道:‘為師窮二十年之功,限於才智,也不過體味出二三成,倘能全部領會,早就白日飛昇,羽化成仙了。但僅這二三成,自問當世已鮮有敵手。’這話倒也不假,我便親眼見他摘葉飛花可以傷人的神妙功夫,就是少林高僧也未必有他的修為。
我既沒有無中生有的能為,只好安下心來,跟他學藝。平心而論,師父待我甚好,每從山外歸紛都帶些糖果糕點、新衣首飾給我。我的茅屋,他也從不踏進一步。”
白不肖道:“令師的這番高論,頗有見地。我師父生前,也説過類似的話,每以自己不能達從心所欲、羚羊掛角的神妙境界為憾。但古往今來,又有哪一位武學名家能達天人合一、無中生有之境呢?縱是憑虛御風、移山喚兵的神功,也不過傳説中事,並無一人親見。
“令師的功夫固然不凡,但也未必是天下第一。照我看來,那無字的‘無憂全書’必是他杜撰的,用以欺世盜名。”他自己也説不清為了什麼,內心深處,對那自命不凡的司馬高殊無好感。總覺芙蓉嫁給那個半老頭子,實在不值。
芙蓉道:“我在谷中呆了一年多。忽一日,師父説要帶我出谷。他雖叫我‘無憂無喜無思無慾’,自己卻眷戀塵世,不棄名心。他頻頻出谷,扮作遊方郎中,實是探察江南武林各派的底細。
“師父道:‘江南羣雄的武功,我已—一探明,並無了不得的高手。今番我們出山,便是要叫“無憂神功”揚名天下,叫他們知道什麼才是泰山北斗,武學大道!’
“師父這番話甚合我意。一個人學了絕頂武功,若不拿到世上去硬碰硬地比一比,又有何用?何況幽谷寂寞,實不耐久居。
“師父又道:‘此番出山,你我孤男寡女,千里同行,實有諸多不便。你我不如便以夫婦相稱,也免得叫人説長道短!’我聞言大驚,慌了手腳,急道:‘師父!你偌大一把年紀,做我父親倒還使得,做我丈夫哪個肯信?’
“師父説:‘老夫少妻自古有之。況且我與你只冒夫妻之名,不行夫妻之實。你在我谷中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為師的若有歹意,你自問可還能保住處子之身?’他若用強,我萬萬抵擋不住,只好跪下向他苦求。
“他道:‘芙珠我實話告訴你,我實是天閉,便是有心摘花,也無能為力。我原娶過一房妻室,夫妻倆相敬如賓。只因少了閨房之樂,我妻子鬱鬱寡歡,終於做出了不端的事來。飲食男女,乃人之大欲,我深愛內子,並不怪責她,只怨自己無能,反為她隱瞞。
“詎料此事為族中老人所知,趁我外出之際,糾合族人將內子縛至詞堂前以白綾勒斃。待我回到家中,內子屍體已被野狗肢解。我一怒之下,手持一柄利劍,夤夜將主使者和兇手幾家老小殺得乾乾淨淨,又縱火將祠堂燒成一片白地。
“這才被髮入山,遁跡林泉,無意中偶入無憂谷,便長住下來。你初次入我谷中,令我大吃一驚,蓋因你的容貌身材酷肖我那慘死的內子。若非如此,你與那姓白的小子豈能活到今日?這幾十年中,入我無憂谷中的遠非你們兩人,其餘的都波我殺卻餵了豺狼!’
“我嚇出一聲冷汗,心知待要説個不字,立即命喪當地,待要點頭應允,心裏又是一萬個不願意。
“師父早將我的心思看穿,温言道:‘芙蓉,我早知你不是一個言出必踐的人,也沒將你拜師之日的誓言放在心上。你依也罷,不依也罷,口是心非也罷,我都不管。你要想逃,我現在就放你走,看你能逃出多遠?你若不逃,三年後,我便不再拘束你。只怕到那時,我趕你走你也不肯走了!’他哈哈大笑,顯得胸有成竹。”
白不肖聽得心頭怦怦亂跳,兩手心裏都是汗,急問道:“你逃過沒有?”
奇芙蓉慘地一笑:“怎沒逃過?自出山以來,我無時不想着逃出他魔掌。前前後後逃過八次,最遠的一次也只跑出三百里。他簡直是個如影附形的鬼你每回將我抓住,即施以酷刑。你看!”她擼起衣袖,露出一截膚白勝雪的玉臂,上面既無鞭痕亦無傷疤,只在肘彎上有一粒綠豆大小的紅點,處在欺雪賽玉的肌膚上,更顯得鮮豔欲滴,有説不出的詭異。
“這叫‘美人痣’,名目雖雅,實是一種毒釘。我每回逃跑被擒,他便給我釘上一枚,或釘在臂上,或釘在臉上。這‘美人痣’毒性極為古怪,釘上之際不知不覺,毫無痛癢之感。但到子午兩時,則體內寒熱交集,四肢似有無數毒蟲咬噬,痛不可當。
每次發作一炷香的工夫,只有服了他的解藥,這紅點才會自行消退。若是自己服用解毒藥丸,反會加重痛楚。令日他已將解藥給了我。這枚‘美人痣’已在我臂上釘了十一日。”
“那你快跟了解藥呀!”
“服藥也有時間的,非得在子午兩時寒熱交作之際服下才有效,別的時辰全不管用。”
白不肖這才明白奇芙蓉何以忽然銷聲匿跡如許時間,心想她已八次身受毒釘之苦,實已成了司馬高的奴僕,其痛苦艱辛,已非常人所能想象,實是不忍她再受折磨,勸道:“芙蓉,你不要再逃了,三年之期轉瞬即過。三年後,你與他一刀兩斷,再不受人拘束,何等自由。你要忍!”
奇芙蓉哈哈一笑,道:“過了子夜,我服下解藥,便要逃跑了。你幫不幫我?”
白不肖一愕,好生作難。於情於理,他決不能坐視不管,但多半逃不脱,自己生死且不去説它,芙蓉又得再受酷刑之苦,於心何忍?他默思片刻,毅然道:“好!我幫你!大不了陪上一條命!”
“他倒還不會殺你,恐怕也要給你這醜小子種上一粒‘美人痣’。我看就在你雙眉間種一粒,倒也有趣!”
白不肖啞然失笑,芙蓉居然拿這種事來開玩笑,倒真有生死不縈於懷的胸襟。他也笑道:“我就與你同受毒釘之苦罷了。但聽你口氣,你似乎己自知這次仍是逃不脱,為何還要再逃?”
奇芙蓉得意的一笑,道:“逃脱了是上上大吉。逃不脱,大不了再來一粒‘美人痣’。兩者都於我有益無損。司馬高不知道,他的‘美人痣’與解藥,實是大增功力的妙藥靈丹。我連受八次苦,但內力反而大進。想來想去,只有他的毒藥與解藥二者之功。
“他自然不會在自己身上試驗,天底下也沒有別的一個人如我這般連受八次的苦毒而仍不屈服。是以這個秘密只有我一人知道,現下説出來,你也明白了,還有那個舟子!”她一言未畢,白不肖只覺眼前人影晃動,船身一搖,那舟子啊一聲悶哼,雙眼怒突,口中噴出一口血,身子一歪,掉進湖中。
這下變故大出意外。那奇芙蓉背向舟子而坐,以白不肖的眼光,竟未能看清她如何倏去倏回,一掌拍死舟子,其身法之快,出手之疾,簡直形同鬼魅。當她説到“還有”二字,舟子已腦門中掌,待説到“那個舟子”四字,她已回至座上。其間語氣連貫,並無停頓,卻已殺死一人,真正匪夷所思。
白不肖怒道:“你,你怎麼胡亂殺人?”
奇芙蓉愣了一下,道:“我並未胡亂殺人,我不殺他,他去密告司馬高,你我都得死!你還當他是尋常舟子船伕?他是早年在澄江上殺人越貨的江匪‘鐵槳劈蛟龍’黃金壽!你去看看他那把獎是什麼做的?”
舟於落水,小船無人操縱,便根了轉來,那輛黑黝黝的槳還在後艄艙板上。白不肖移至船尾,俯身提槳,入手只覺冰涼沉重,比尋常的船槳重了許多,以手指輕叩,發出鍍鋅的金石之聲,願來是一柄鐵製船槳。“鐵槳劈蛟龍”黃金壽是黑道上一位響噹噹的人物,桀驁不馴,怎肯依附司馬高甘操駕船使舟之役?
奇芙蓉道:“黃金壽算得了什麼?師父出山後,黑白二道許多奢遮人物都心甘情願給他提鞋跟端洗腳盆哩!江湖梟雄,力大為王嘛!”
白不肖提槳劃了幾下,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道:“芙蓉,你跟司馬高走南闖北,可曾聽説過‘無上神君’這麼個人?”
奇芙蓉喚了一聲,道:“我也只是耳聞,尚未見到那無上神君的真身。那是我師父的師兄呀!聽師父説,此人有通天徹地之能,鬼神莫測之力。像我師父司馬高,已有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但與無上神君相比,不過小巫見大巫罷了!”
白不肖聽她説得玄乎,也不由將信將疑,想到神君若實有其人,江湖上就不得安寧了。那神君自稱“武林至尊”,有君臨天下之意,武林中誰不臣服,即格殺毋論。那“東海龍”檀培不過是他的一名走卒,便已兇暴無比。
江湖豪士中雖不乏貪生怕死之輩,也大有鐵骨錚錚不畏強暴的好漢,這一場搏殺必異常慘烈。他隱隱覺得:自己遲早要與這人狹路相逢,拚個你死我活。
奇芙蓉見他沉默良久,不知他在想什麼,偷偷伸手入湖,猛地撩起一蓬水花向他潑去。白不肖猝不及防,被潑了一頭一身的水。奇芙蓉格格嬌笑。白不肖衣衫半濕,頭髮上滴滴答答往下滴水,見奇芙蓉笑得歡,也不由咧開嘴笑。心裏卻説;她這般任性無羈的住情,居然能在那陰陽怪氣的司馬高眼皮下保全自己,真非易事。
這時,小舟已近北岸,白不肖正要駕船掉頭,奇芙蓉急道:“不要掉頭,靠到北岸去!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夜已深了,月亮隱到了雲後。白不肖將船靠岸,跳上陸地,把船繩拴在一株垂柳上。凝目往前看去,只見是一片黑黝黝的松樹林,風掀林梢,簌簌作響。林深處,恍惚有盞燈籠時隱時現,越發陰森可怖。不知這片林子有什麼好玩,轉念想:奇芙蓉是要在子時後逃跑的,此處荒僻冷落,便於藏匿,因此被她選中。
奇芙蓉吹熄了船上的碧紗燈,握住了白不肖的手,一輕聲説:“跟我來,不要怕。”她的手柔滑温軟,兩人身子貼得近,她身上淡淡的粉香直往他鼻管中鑽。白不肖心中一蕩,暗道:她對我實是關懷備至。我白不肖何德何能,有幸結交許多生死與共的朋友。隨即又想到了陸怡,不由心頭一凜,臉上陣陣發燙,很想把手從芙蓉掌中抽出來,又怕反而着了行跡,令她難堪。
林深路隘,兩人攜手而行,耳聞鴟鴞在深處哀鳴,眼見近處樹杈上貓頭鷹滾圓碧綠的眼睛,只覺林中陰風陣陣,令人心悸。正行間,突有一條長蛇從芙蓉腳尖前遊過,她嚇得驚叫一聲,返身投入白不肖懷中,將臉伏在他胸膛上,急響“你快打死它!”
那是條夜間出來覓食的蛇,身軀扭幾扭,便竄入草叢中不見了。奇芙蓉方才殺舟子黃金壽時,連眼睛都不眨一眨,此刻卻被一條蛇嚇得靈魂出竅。
她惶急之下返身抱住白不肖,並未慮及別樣,待長蛇遁去,立知此舉甚是不雅,雖然林中並無旁人,也羞得雙頰火熱,一顆芳心怦怦亂跳,急推開白不肖,嗔道:“你為何弄條蛇來嚇我?”心中還在回味方才伏在他懷中那股無比甘美的滋味,但轉瞬間即想起他情有別鍾,心中酸楚,自然而然地放開了他的手。
白不肖護住芙蓉嬌軀時,也未念及此舉唐突佳人,他自知她這兩年間受人挾持,遍歷苦辛,心中充滿憐意,自然生出要保護她的念頭。及至芙蓉雙手推拒,又強詞奪理地責怪他,才想到方才二人摟抱雖出於無心,但總涉男女之防。不由脱口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此言甫出,心中又是一陣後悔,本屬彼此心照的事,宣之於口,豈不叫她更加難堪?
只聽黑暗中芙蓉輕聲道:“我沒怪你,我是怪我自己。”語音中大有苦澀淒涼之意,怨艾自責之情。
白不肖一怔,沒料到自己一句道歉,卻換來對方的幽怨。奇芙蓉嬌豔無倫,身着男裝,更是容光逼人,有難以形容的俊俏風流。白不肖血氣方剛,雖然以禮自持,但內心深處總覺欠她的情,面對佳人幽嘆,怎能無動於衷。
待要説幾句温柔的話安慰她,心中忽地一動:白不肖,你既已與陸怡山盟海誓,就當屬守不渝,決不能朝三暮四,自墮情障,叫天下人看不起。想到此處,只覺背上涼颼颼的,竟出了一片冷汗,忙斂神道:“我走前頭,有什麼毒物怪獸,我替你打發。我們走吧!”
奇芙蓉低笑幾聲,道:“你又不認得路,你在前頭引我去哪裏了來吧!”她身形一起,形似白鶴展翅,白不肖眼前一花,只見芙蓉已掠上樹梢。她足踏細枝,衣袂飄舉,彷彿仙子下凡,説不出的風流婀娜。
白不肖也提一口氣,振袖縱上樹梢。奇芙蓉笑道:“我跟你比一比輕功。”便似一陣風地向前掠去。白不肖不敢怠慢,趁足下松枝反彈之力,上身前傾,一躍便是三丈。堪堪要趕到芙蓉前頭了,只覺臉畔微風簌簌,芙蓉往前一竄,又超越了他。
松枝富於彈性,白不肖縱躍之際,多少藉助松枝的反彈之力。只見芙蓉如一片輕雲,貼着樹梢飄飄而前,足下似乎毫不着力。一個借力縱躍,一個貼梢飛行,即或齊頭並進。難易不同,高下已判。況且芙蓉始終領先五尺,其輕功之佳,已勝白不肖一籌。
白不肖正要出言認輸,忽見前頭芙蓉身子一晃一沉,喀嚓踩斷了一根細枝,便往下墜去。這時白不肖已追至,急伸手抓住她左臂往上一提,林梢枝細,怎能承受兩個人的分量?喀嚓連響,白不肖足下斷了好幾根枝條,兩人身不由己,一齊往下墜落。只下落丈許,便踩住一根粗枝。
以芙蓉的輕功,不應有此意外。白不肖正自疑惑,芙蓉輕輕道:“不好,我體內毒發了。”隨即上下牙格格碰響,身於抖得如同風中樹葉,顯得不勝寒冷。白不肖手握着她左臂,透過衣衫,仍如捏着一段寒冰。當下心頭大凜,急抱起她跳下地來。將她靠在樹身上,催她速服解藥。
奇芙蓉身子緊緊縮成一團,兀自寒戰難止,語不成聲:“解……解……解藥……在……在在……我……懷……懷裏……”她突然大叫一聲,雙臂箕張,身子反弓,面紅似火,不住地扭着頭,額上頸上血脈賁張,連聲喊“熱”。
白不肖以手碰了碰她的額頭,如觸紅炭,燙不可當。看她寒熱交作、痛苦難忍的樣子,形同癲狂的神態,彷彿正在受油煎冰炙之苦。白不肖急催她:“你快取解藥!快取解藥!”
芙蓉恍若未聞,只呼哧喘氣,兩手痙攣,雙腿踢蹬,眼睛好像要從眼眶裏擠出來。
白不肖霍然醒悟:她若能自取解藥,何用你催問?過去,她定是在將近子時之際,已將解藥取在手中,寒熱甫作,痛楚剛襲時就納入口中。今日因與我比試輕功,才誤了時辰。她説解藥在懷中,就是要我給她取出。但……我縱然問心無愧,她神志清醒後豈不羞愧難當?想到這一層,不由躊躇難決。
奇芙蓉忽閃哼一聲,鼻中流出血來,諒是她體內燥火過盛,迸裂了血管。
眼見奇芙蓉痛苦不堪,白不肖心如刀剜,暗道:白不肖!你既自命心底無私,為何縮手不前,正因你心有雜念,才當斷不斷,進退失據。設若芙蓉是個男子,你還會猶豫麼?
當下,他深吸一口氣,收攝心神,左臂將芙蓉托起,右手解開她領口的鈕釦,將眼一閉,伸手入懷摸索解藥。
一摸之下,觸手綿軟一團,饒是他心意已決,惟以救人為念,也不免心頭狂跳,耳中似乎聽到左近有人嘆息,急縮手睜眼四下裏看,卻不見人影,便知是自己心魔作怪,誤將草木之聲當作人聲。
於是略定心神,索性將她外衣解開,露階一件杏黃色的內衣,內衣之下是個大紅肚兜。白不肖究屬情竇初開的未婚男子,聞到她一陣陣處女體上的芳香,一顆心不自禁地怦怦亂跳,伸手從她肚兜下貼肉處摸到小藥瓶,一碰到她乳酪一般滑膩的皮膚,身似電觸,有如碰到炭火一般,立即縮手,替她掩上胸前衣襟。
從藥瓶中倒出一粒乳白色的方形丹藥,按住她兩頰“頰車”穴。芙蓉口一張,白不肖趁勢將丹藥納入,又在她後項背上推拿數下。
這解藥極為靈驗,須臾工夫,奇芙蓉身上煩熱漸退,神志也清楚起來。閉眼靠在白不肖臂彎裏想息片刻,運氣將丹藥徐徐化開。又過了盞茶時間,她慢慢睜眼,舉目看了看周圍,吁了長長的一口氣。正欲做一會吐納功夫恢復元氣,一陣風吹來,她覺胸口一涼,低頭看處,才知自己的衣釦尚未扣好。
她神智已復,立知是白不肖解衣取藥。一想到自己將解藥視作命寶,藏在肚兜下貼肉之處,白不肖取藥,必已用手碰過自己的身子,頓時心中大羞,明知白不肖事急從權,實出於一片好心,也忍不住反手一撩,啪地打了他一個耳光。
這一掌聲音雖響,卻無半分勁力。白不肖萬料不到她又會出手打人,猝不及防,又沒避開,頓時勃然大怒,指着她道:“你太無理!”
奇芙蓉反手一掌拍出之際,純出於任性的女孩兒家的嬌嗔,並不心存惡意,也不擬真的能打中他。哪知白不肖沒能避開,當下深感歉仄,惶急之時也不及解釋,她一把拉過白不肖的手,在自己臉上重重地打了兩下,待還要打下去時,白不肖已然警覺,回力一奪,反將芙蓉拉了過去,兩人額頭相碰,咚的一聲,身子跌在一起。
這一來,兩人都感發窘,急急各自站起來。奇芙蓉背過身去整衣。白不肖望着她苗條的背影,頓時心事如潮,覺得芙蓉的舉止實在出人意表,但又處處含着脈脈深情。正自胡思亂想,芙蓉柔聲説:“不肖,我打痛了你麼?你肯不避嫌疑,我心裏實在是很……感激的。”
此言入耳,白不肖如遭大棒猛擊,腦中電光石人似的一閃,心下再無懷疑:芙蓉已不是昔年白鶴山上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也不是舊時喬裝改扮、浪蕩江湖、心無掛礙的劍女。她對我傾心之忱,早已超出遊伴、朋友之情。但我實在愚鈍,竟毫無知覺。現在我已有了一個陸怡,怎可移情分愛?
他又暗問自己:白不肖,你與陸怡在一起時,總想着奇芙蓉的生死安危;與奇芙蓉相對,又念念不忘陸怡。在你的心中,究竟對哪個更為關心呢?奇芙蓉當眾對你辱打,你只感驚奇,不覺憤怒,你對她僅僅出於感恩之心麼?
如此一想,更是心亂如麻,明知再與奇芙蓉糾纏不休,定然有負陸怡的情愛,但要就此與奇芙蓉揮手作別,又覺於心不忍。
正自情腸百結,難以決斷之際,見芙蓉已分枝拂葉行向前去,白不肖忍不住脱口叫道:“芙蓉!”
奇芙蓉迴轉身子,兩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他臉上滾了兩轉,秀眉一軒,嘴邊浮起一絲微笑,好像含有譏消之意。白不肖臉上一熱,暗道:她身處危難,我已答應了幫她,怎可言而無信?便道:“你身子已好了麼?走得這麼急。”快步上前,與她並肩而行。
行不多遠,只見前頭有燈光閃爍,樹林中間,高牆壁立,圈着一所大宅子。那燈光就是從牆內重樓的窗口射出來的。
奇芙蓉道:“就到了,我帶你見見幾位你昔日的好朋友。”她説到“好朋友”三宇,語音拖長,顯是滿含譏嘲之意。
白不肖急道:“什麼好朋友,是誰?”
奇芙蓉笑了一聲:“見面你就知道了。”
兩人行至牆下,轉而沿牆向南行,忽聽風聲颯然,兩團黑影從樹叢中竄出,一個聲音喝道:“什麼人?”隨即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劍從左邊刺來。劍勢疾如流星,劍頭上發出嗤嗤微響,竟是使劍高手。
白不肖正要拔刀格架,刀未出鞘,但見奇芙蓉一晃而前,伸出三指在利劍的劍脊上一捺一勾,劈手奪過長劍往地上一擲,怒道:“瞎了你的狗眼,不看着我是誰?”
另一個使刀的急將刀收回,躬身道:“原來是夫人回來了,小的們多有得罪!該死!該死!”那使劍的更是臉色大變,如見凶神,嚇得話也説不清:“小人該死,衝撞了夫人。小人……”
奇芙蓉冷冷地説:“罷了!下回招子放亮一點!白相公,我給你引見一下,這位……”指着使刀的瘦臉長漢,“昔日在江湖上小有名氣,人稱‘天殺星’紀一刀。那一位是‘一夫當關’花留春。”
白不肖一聽“花留春”三字,頗為耳熟,定睛看去,原來是見過的。幾年前,他夜入錢江幫乘字堂前任堂主蘇紀剛宅中除奸,曾與這個花留春交過手。彼時他使的是一柄鍋鏟形的兵器,今日使的是口長劍。卻不知怎又成了芙蓉的手下?
那花留春不敢抬頭,自也不知“白相公”是誰?既然是奇小姐的朋友,諒來必是一位高手。
花留春揀起長劍,與紀一刀退入暗處,奇芙蓉領着白不肖仍往前行。高牆的拐角上有一扇黑漆小門,奇芙蓉曲指叩了四下。門裏就有足音傳出,門縫中透出燈光。小門呀然打開,在門內提燈籠侍候的是日間會過的悲、歡二老中的悲老,依然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叫別人替他難受。他一聲不響地將奇、白二人迎進院內,關好小門,提着燈籠在前照路。
白不肖見院中假山玲瓏,花木扶疏,曲徑通幽,彷彿富豪之家的後花園。院中又有手持鋼刃的家丁巡夜守更,一見悲老的燈籠照過來,即讓在路旁,佇立趨避。白不肖心中疑惑,也不多問,跟着奇芙蓉來到一座偏樓前。
奇芙蓉踏上台階,那中廳的門便敞開了,一個十七八歲的綠衣白綢裙丫鬟娉娉婷婷迎出來,向芙蓉行了一禮,兩隻水靈活泛的大眼睛在白不肖臉上轉了一圈,嫣然一笑,也施了一禮,道:“婢子小娟見過相公,請相公客廳奉茶。”聲若黃鶯鳴春,十分嬌媚。
白不肖見她身材略豐,一張雪白的鵝蛋臉,鼻挺唇紅,左頰一點痣漆黑,既豔且媚,忙將眼睛掉開。心裏説:想不到芙蓉成了這麼大的氣候,置奴蓄婢,儼然富家千金。
小娟便引白不肖在客廳坐下,奇芙蓉自轉入內屋。白不肖四顧廳里布置,見椅桌几案紅漆泛光,玉瓶古瓷,羅列於架,牆上更是字畫琳琅。便問小娟:“小娟姑娘,你跟隨小姐多久了?”
小她輕笑一聲,道:“整整兩天。奇小姐是昨天到的,我家老爺吩咐我侍候小姐,從昨天到今日,不是兩天麼?”
白不肖道:“你家老爺貴姓呀?這裏是什麼地方?”
小娟大奇,道:“你連這都不知道?我家老爺姓胡,杭州城誰不知胡大老闆?這裏是我家老爺的倚翠別墅,平時不住人,只在盛夏六月才來避暑。這裏的地名叫金沙港,奇小姐是我家老爺的貴客。”
白不肖恍然大悟,難怪這小娟容貌舉止不似小家碧玉那般拘謹,原來是大户人家的丫鬟,習練有素,落落大方。卻不知芙蓉怎會與杭州的闊佬有交誼。
正自納悶間,眼前紅影一閃,奇芙蓉出來了。她已改回女裝,身着粉紅杉子,薄施脂粉,在明亮的燈光下,珠釵泛光,環佩叮咚,十分豔麗。小娟便退出客廳。
白不肖笑道:“你借了人家屋子,做起大小姐來了!我還道你發財了呢!”
芙蓉笑道:“這倒不是我的面子,這宅院的主人胡大老闆昔年曾被匪人綁了票,是悲、歡二老救了他。他感悲、歡二老的情,我是順帶沾光。”
白不肖道:“照這樣説起來,悲、歡二老人品不壞,怎會……”急收住了話頭。
芙蓉聰明伶俐,聞絃歌而知難春早猜知白不肖未説出的話是什麼,冷笑道:“怎會聽我這邪魔歪道的人驅使,是不是?他們哪裏是服我?是服貼我師父.我師父找他倆比武,言明輸者聽命於勝者。他倆不自量力,又死守個‘信’字,故而不得不當我師父的奴僕。”
白不肖道:“你説要帶我見幾個好朋友,他們在哪裏?”
奇芙蓉雙目泛出笑意,站起來就往外走:“你不説我倒忘了。這幾位好朋友是非見不可的。你跟我來!”便即出屋,左拐右彎,繞過魚池,來到一個太湖石壘成的假山前。
鑽進山洞,洞中原有一位身材瘦長的漢子守着,一見奇芙蓉,瘦臉上即顯出討好的笑容,伸手在某處摸索幾下,洞中地上的石板軋軋連響,移開一旁,露出個方形洞口,有石階通往下方。芙蓉取過燈籠,回頭道:“胡大老闆一旦遭蛇咬,十年怕井繩,特築了個地下暗室來避難,正好給我用以安置你的好朋友。”便即率先步人方洞。
洞中潮濕陰涼,石壁上皆蒙着一層細密水珠。越往下行,涼意越濃,在這熱天,當是避暑勝地。白不肖跟着芙蓉下行四五丈,便覺遍體生涼,汗氣盡收。拐了一個彎,石階已盡,通道伸向暗處,似乎極深遠。石壁上間隔丈餘插支蠟燭,燭火如豆。
奇芙蓉帶白不肖走進一個三丈見方的大廳,廳中桌椅齊備,地上鋪着羊毛氈,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
奇芙蓉雙掌互擊,便有條身軀雄壯而目粗豪的大漢應聲而至,躬身叉手道:“小姐有什麼吩咐?”
奇芙蓉道:“老熊,你將那幾位好朋友帶來此處,我們這位白相公要見見。”轉臉對白不肖笑笑,“白相公請坐。”
白不肖鑑貌辨色,覺她眉宇間露出得意洋洋之色,語氣中帶着掩飾不住的輕蔑,心下實感納悶。通道上傳來厚門開啓的重濁聲,又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咳嗽聲,間雜以老熊粗聲粗氣的呵斥。跟着,老熊出現在廳口,回道:“稟小姐,好朋友們帶到!”
奇芙蓉端坐椅上,朗聲道:請進!請進!”白不肖趕緊起立迎客,芙蓉拉了他一把:“但坐不妨。”
首先進門的是個中年尼姑,淡眉高顴,臉皮蠟黃,緇衣上血跡斑斑,還有幾處破口子,憔悴疲憊卻又祭驁不馴,進門後兩眼向天,對奇、白二人看也不看。
白不肖脱口叫道:“圓性師太!”
尼姑正是峨眉掌門圓性,她這時才睨了白不肖一眼,目光中殊無驚詫之色,絲毫不以在此相會為奇。
跟着進來的第二人是丐幫長老項雨,臉上一道劍創才剛結痂,右腿微跛,怒氣衝衝地朝白不肖瞪了一眼。
第三人卻是伍天風,一襲白綢袍到處是泥漿污跡,昔日的風流瀟灑已蕩然無存,他身上雖無傷痕,但蓬頭垢面,雙目呆滯,精神比其餘兩人更壞。
最後進來的卻是協助長江幫尚雲霄設計暗算過白不肖的“神算先生”徐達,他的右臂已折,用繃帶夾板懸於胸前。他原來就黃皮瓜瘦,今日更是形消骨立,面容枯槁,不住地咳嗽。
這四人都曾將白不肖視為邪魔歪道,對他下過毒手。白不肖做夢也沒想到會在此處與他們相會。看他們的狼狽相,顯然經過血戰不敵被執。白不肖無比驚愕,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實難相信他們已成階下之囚。
奇芙蓉笑道:“這四位好朋友,若論名望地位,多是武林中叱吒風雲的頂尖人物。向來是岸崖自高目無餘子的,打個噴嚏,也能叫長江倒流,淮水止波。我們這種後生晚輩,原是高攀不上的。今日有幸請到四位,得聆明教宏論,深感榮幸。”她頓了頓,續道:“四位高人可認得這位白不肖相公?”
圓性雙目閃動,滿臉憤激之色,怒道:“怎不認得?這姓白的小賊濫殺無辜雙手沾滿鮮血,我恨不能生啖其肉!”她雖已為階下囚,仍傲然挺立,不失大派掌門之威。
奇芙蓉哈哈一笑,道:“師太差矣!你身為佛門中人,卻要生食人肉,竟不怕褻瀆菩薩麼?我佛能洞悉過去未來之事,師太怎如此愚拙?時至今日猶指鹿為馬,真是可笑!實話告訴你吧,‘肖不白’也罷,‘北門杜’也罷,皆是本姑娘的化身!與白不肖風馬牛不相及。可惜本姑娘做事,倒叫他出名,實在太不公道了!”
丐幫長老項雨圓睜雙目,厲聲道:“白不肖,此言當真麼?我看你也是一條漢子,既敢作便敢當!你説一句:幾年前那個連找十幾位好漢的真是這妖女?”
他丐幫與白不肖結仇,以致喬幫主栽在白不肖掌下,弄得灰頭土腦叫人看不起,推本究源,皆是因了江湖道義,如果白不肖真的不是武林轟傳的殺人魔頭,以往種種便輕於鴻毛,更叫人笑話,是以他特別關心此事的真偽。
白不肖苦笑道:“以往的事還提他作甚?晚輩數次向各位解説,各位終不肯相信,又有什麼辦法?貴幫喬老幫主慷慨俠義,晚輩是很敬仰的。只是他辨事不明,誤會了我,兩次要置我於死地。我為了保命,不得已與他老人家比掌。項前輩日後見到喬幫主,還請他老人家寬宥則個!”
項雨自問已落入敵手,生死難卜,心想丐幫為了對付一個似是而非的魔頭受了那麼大的挫折,實是太過不值,不由長嘆一聲,無話可説。
圓性當此際,已知奇、自二人不是説謊欺瞞,但她素來剛愎自用,明明錯了也不肯認錯,見項雨面現愧色,朗聲道:“項大俠無須自責,這姓白的小賊縱不是罪魁禍首,必也是幫兇!他既與小妖女同流合污,又能好到哪裏去?”
奇芙蓉也不生氣,笑盈盈地向白不肖望了一眼,目光中似對“同流合污”四字頗為讚賞,隨後問道:“徐大俠、伍大俠怎麼説?”伍天風精神萎頓,魂不守舍,對奇芙蓉的問話沒聽清,木呆呆地望了她一眼,便低下頭。
徐達被悲、歡二老打傷擄來,一直不知自己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們,這時方明白前因後果,也已認出高踞座上的紅衣女郎是昔時自稱“古仁”的劍客。他可不願送死,見奇、白二人神色温和,便搖了搖頭,低聲道:“老夫受那尚雲霄的愚弄,冒犯了白少俠和奇女俠,罪無可道,思之慚愧莫名。”
奇芙蓉點點頭,道:“徐大俠肯識時務,好!老熊,給徐大俠看座。”老熊應聲而入,給徐達端來座椅。徐達暗暗鬆了一口氣,小心地坐下,心想自己的命多半已揀回來了。”
白不肖對這班人雖無好感,但想他們究竟是出於誤會才屢番追殺自己,今日真相已白,實不願再與他們結怨,便對奇芙蓉説道:“芙蓉,誤會既已説開,便請這幾位走吧!以往諸事,今日作個了斷,日後江湖上相見,井木不犯河水也就是了。”
他心中忽地一動,心想:我的冤屈倒是洗乾淨了,諒來他們不會再找我麻煩,但奇芙蓉不是成了眾矢之的麼?何況她行事也不是沒有錯處。她將這些成名人物擒來對質,可算把舊怨新浪集於一身。武林中人最重恩怨,怎肯放過她?
奇芙蓉看了他片刻,唇際浮出譏消的笑,似乎在説:你倒會做好人!跟着她雙目閃動,暗藴殺機,在圓性、項雨、伍天風臉上—一掃過,緩緩道:“白相公仁義過人,要我放了你們。放人倒也不難,但焉知你們出去後肯放過我?天下尼姑、叫化子實在太多,我便是有三頭六臂也應付不過來。”
圓性厲聲道:“不錯!我即便化作厲鬼也不會放過你的。要殺要剮都由你!”
項雨哈哈大笑,牽動了身上創痛,略皺了皺眉,沉聲道:“小妖女!項雨但教有一口氣在,誓與邪魔歪道周旋到底!”
奇芙蓉冷哼一聲道:“你們死到臨頭還嘴硬?好!”她“好”字出口,離座站起,渾身骨節格格連響,便要出手殺人。白不肖雙腳一彈,急插在芙蓉身前:“芙蓉!得放手時須放手,冤家宜解不宜結!你放了他們吧!”
奇芙蓉臉色微變,道:“你怎恁地糊塗?今日我不殺他們,日後他們就要殺我,你就願讓我去死?”
白不肖心意激盪,他明知芙蓉別無選擇,像圓性這種睚眥必報氣量狹窄的人,若不殺之則後患無窮,但又怎能容忍芙蓉胡亂殺人?他倏地轉身,朗聲道:“師太、項前輩、徐前輩、伍兄,奇姑娘過去所行諸事皆是為了我白不肖,這段過節還當着落在我身上。日後哪一位要死纏到底,我白不肖接着便是!”
這幾句話一出口,他實是將好不容易才卸落的黑鍋重新扣到自己背上。他既不願圓性等屍橫當地,又不願奇芙蓉再墮魔障,舍此之外別無良策,至於自己的禍福,只能在所不計了。
這幾句話可謂擲地有聲,在場請人無不心頭一凜。徐達恭恭敬敬地向白、奇行了一禮,道:“徐某與二位本無過節,只因受小人,挑撥才冒犯了二位。今蒙兩位開恩,徐某感激不盡,從今退出江湖,再不敢惹是生非。”
項雨嫌徐達的話太沒骨氣,瞪了他一眼,道:“項某雖昧於事理,卻還知是非善惡,丐釋與白少俠的誤會就此揭過不提。但丐幫素以俠義自任,決不容邪惡肆虐於世!”他話中意思很明白:他與白不肖可以握手言和,但不肯與奇芙蓉善罷甘休。
圓性昔日在春江邊被白不肖砍傷胳膊,現東又被奇芙蓉率悲、歡二老活擒,心中對這兩人的怨毒已不能再深。她原就沒打算再活着,現在聽了白不肖的話,非但不感他的情,反更將他恨之入骨,但覺只要這個人活在世上一天,自己的尊嚴、面子、名譽就被剝得乾乾淨淨。眼見白不肖轉過身與奇芙蓉説話,心中惡念陡盛,毫不思索地朝他背心一掌擊落。
二人相距既近,一個毫不提防,另一個拚盡全力,這一掌就結結實實地拍中白不肖背心,白不肖渾身一震,只覺體內氣血翻騰,五臟六腑好像翻了幾個身,眼前一黑,喉頭髮甜,衝出一股鮮血,他硬將鮮血吞回肚中。
在場諸人都沒想到圓性居然敢出手傷人,驚得瞠目結舌。
那圓性力竭被擒,十成功力只剩下三四成,她一掌拍中,也受到了白不肖雄渾內力的反震,一膠跌翻,坐在地上再無力補上一掌,自問必死無幸,便盤膝合什,閉目誦經,坐以待斃,居然臉帶笑容,似乎看到了西方的接引使者駕祥雲冉冉而來。
奇芙蓉勃然大怒,嬌軀一扭,從白不肖左首繞過,單掌一立就照準圓性的光頭拍落。這掌拍實,能將圓性打得腦裝四迸。哪知她單掌甫落,只覺腰肢一緊,被人以手攬住。回過頭來看,只見白不肖滿臉的求懇之色:“芙蓉,放了她吧!”挽住她腰的手又緊了緊。
奇芙蓉雖然心狠手辣、放誕無羈,究竟是冰清玉潔的黃花閨女,當着這許多人的面,纖腰被摟,只覺心神一蕩,手足軟軟的,有説不出的甜美舒暢,滿溢胸臆的殺心恨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兩頰熱烘烘地似乎燃起火苗。她又是歡喜又是害羞,痴痴迷迷地説:“不殺她?”
項雨等人原以為她定要打死圓性,忽見她回身返顧,滿臉的嬌柔羞怯和喜意,語氣也纏綿悱惻,情意脈脈,均大惑不解。
白不肖明知當眾摟住她的腰大是不雅,但圓性的生死繫於一髮,自己只要一鬆手,芙蓉或會又轉惡念。當下攬住她腰不放,道:“你看我面子上,不要再難為師太他們。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獨死的。”
這幾句話説得又是温柔又是懇切,尤其是“我不會讓你獨死的”一句,在芙蓉聽來,簡直是生死與共的承諾,心頭一熱,收回手掌,渾忘了旁邊還有那麼多人,脱口道:“不肖,你今日才肯説這話,我仍然很歡喜,今後你説怎麼着我就怎麼着。我都聽你的。”説着眼圈一紅,淚光瑩瑩。
這幾句情話眾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石室內的一片殺氣頓時被驅得乾乾淨淨,霎時之間充滿了柔情蜜意。項雨等俱是過來人,觸景生情,各想起自己年輕時與意中人你愛我戀的光景,不由臉現笑意,絲毫不以為這“小妖女”當眾袒露真情有什麼不對頭,反覺得她其實沒如想象的那般兇殘可惡。
白不肖又是感動又是狼狽,明知芙蓉錯會了自已的意思,但此際又怎能解釋?便點了點頭,道:“那你就派人放他們走。”
芙蓉情迷意亂,原已忘了圓性等猶在身側,此時一眼瞥見,頓時羞得無地自容,跺足喚道:“你們怎麼還不走?老然,快送他們出去!不得怠慢,各人的兵刃都還給他們。”
老熊進來將圓性等人的兵器—一發還,伸手説聲:“請!”
項雨向白、奇點點頭意示感激,第一個出門;伍天風、徐達相繼跟出。圓性死裏逃生,不信奇芙蓉、白不肖肯這般輕易放了自己,以手拄地撐起身子,傲然説道:“我死不足惜!峨嵋派數千弟子不會放過你們!”
老熊伸手一抓,將她提出門去。她猶在通道上罵不絕口。芙蓉笑道:“這老尼姑實在討厭。”目光與白不肖一對,頓時大感羞澀,掉開眼睛,心道:若不是老尼姑作祟,他還不會摟住我,對我這麼親熱。低聲道:“想不到你內功如此精湛,受了老尼姑一掌後,手臂還那般有力,差點把我的腰勒斷。不過,我心裏很……歡喜的。”雖然廳中已無旁人,她説了這話後,仍羞得捂住了自己的臉龐。
霎時間,白不肖腦中轉過了無數個念頭,只覺陸怡和奇芙蓉倆,實在是春蘭秋菊,各擅其勝,對自己都是一往情深。自己對她倆也很難分得清孰親孰疏,倘能並娶二美,左擁右抱,自是無上之福。但以陸、奇二女的性情,又決不容別人平分秋色。
這樣糾纏下去,三人都不會有好結果,而自己又決不願她倆之間的一個人傷心。情之一物,真叫人難以理清。他只想遠遠逃開去,到無人之處獨自靜靜想上三天三夜。但面對情熱似火的奇芙蓉,又怎容他躲閃退避?
望着卜卜爆響的燭花,白不肖心裏倒海翻江,情潮難抑。一會兒喜,一會兒憂,一會兒愁,一會兒懼,不知如何才好。定了定神,問道:“芙蓉,你師父現在何處?你逃不逃?”
奇芙蓉初嘗兒女情愛,早將諸事都丟在腦後,聽得白不肖這一問,才醒悟自己的處境,凜然生懼,道:“他明後日便到杭州。我自然得乘他來到之際溜走。只是我逃向哪裏好呢?他的耳目遍佈江湖。”
白不肖已想到了一個去處:白鶴山。以師兄師嫂的武功名望,當能庇護奇芙蓉。但是兄嫂對芙蓉有成見,他們未必肯保護芙蓉。而芙蓉行事任性,也不會肯低聲下氣託庇於南宮夫婦。如此一想,就説不出口了。
奇芙蓉思忖片刻,忽面露微笑,白不肖知她已想到一個好地方,便催她快説。她走到門口看了看,折回來,笑道:“我們就躲到司馬高的老窩‘無憂谷’去如何?他萬萬想不到我們會來個‘鵲巢鳩佔’。”
“這果然是個藏身的好去處。但是司馬高若不回去,自不易想到你會躲進他的老窩,只怕他外面逛膩了,或要回去取什麼東西,豈不正好來個‘甕中捉鱉’?”
“你有所不知。司馬高向來是身處林泉,心在鬧市,名心極重。此番出山,江南武林有一半妙手向他低頭稱臣,每日裏好酒好肉加馬屁款待,他已樂不思蜀,兩三年內決不會想到個‘歸’字。除非在外頭跌了大跟斗無處容身,才會去吃那‘當歸’藥。
“但叫我看來,江南桃林沒有人能與之抗衡。就連錢江幫那樣的大幫會,不日亦將奉他為尊。即或他突然心血來潮,要回谷去看看,那無憂谷四面高山壁立,只有一條暗道可入。我們將那暗道堵死,他也進不來。就是進來了,你我大不了跟他拚個玉石俱焚!”
白不肖聽她口吻,是要與自己長居幽谷,廝守終生,一時躊躇難決。想到自己跟她逃亡,本已辜負陸怡,若與芙蓉廝守幽谷,豈不太過薄倖無義。
芙蓉見他默然不答,轉念間已縮知他的心意。心中一酸,頓覺自己一片痴情,實是系在空處,白白空歡喜了一場,心裏痠痛難當,臉上猶掛着笑容,沉默有頃,道:“不肖,方才我是跟你説着玩的。我哪裏也不去,師父待我甚好,我為何要逃?天快亮了,你也該回去了。我送你走。”她説到此處,眼淚如斷線珍珠,簌簌而下,語音也已發顫,帶着哭音。
白不肖若是個提得起放得下的硬漢,原本就不致步入情障而自溺不拔,或是真對哪一個心繫魂牽至死靡它,也不會心掛兩頭難以取捨。只因他將情字看得太重,人予一尺,我報一丈。只消哪個稍稍假以辭色,他就捨命相報。
以此交友,交的是生死朋友。以此卿卿,不免為多情所累,有用情不專之病。這時他見奇芙蓉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哪裏還硬得心腸説個“去”字?又慌又亂,急道:“我與你同去。不過……我不能將陸怡丟在這裏。我們三人一起去,司馬高若是追來,多個人也多一點勝算。你看如何?”
説到這裏,他不由臉上熱了熱,只怕芙蓉不願意。哪知芙感想也不想就説道:“好!陸小姐願意去的話,我十分感激。”
白不肖大喜,道:“事不宜遲,你收拾一下,我們這就去叫出陸治,三人一起走!”
奇芙蓉搖了搖頭,道:“不必忙在一時,你先回錢江幫總舵,待我收拾好行囊,自會去叫你們。”便點着燈籠,送白不肖出地下密室。
倚翠別墅內有水渠直通西湖,水渠有一丈寬,可行小船。奇芙蓉領着白不肖到得渠岸,渠中己有兩條尖頭窄身的划子。白不肖解纜上了左首的劃予。與芙蓉揮手作別,雙槳連扳,小划子就箭似射出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