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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江灘演武

    這日是錢江幫小較武功之期。錢江幫歷代傳下的幫規,幫內弟子三年大較,一年小較,以考查各人武功的進境。大較時,各分舵弟子由船主率領,齊集杭州附近錢江兩岸,在八月十八日大潮來臨,或駕船或泅水,弄潮演武較技。小較就沒有這般花樣,由各分舵自行就地安排。

    錢江幫總舵設在杭州,由李子龍兼領舵主之職,下轄“乘”、“風”、“破”、“浪”四堂,每堂各有四五十名幫徒。一大早,四大堂堂主率手下幫眾,各執器械,浩浩蕩蕩出望江門,到江邊沙灘上列隊。

    然後,正副幫主由總管江汛率二十名貼身侍衞護擁,各騎高頭大馬行至江邊,在搭好的看台上落座。白不肖、陸怡作為幫主的貴客也躬逢其盛,同“坐在看台上。

    那江灘上已設好一個大祭桌,上面放着捆紮住四蹄的活豬活羊,時果佳釀,用以祭饗錢江龍神。那唐潮率四堂幫徒面朝滔滔餞江,屈膝下跪叩頭如儀,以示不忘靠水吃水的本原。

    一應應禮施畢,副舵主周碎嶽將小紅旗一揮,砰砰砰三聲號炮響過,四堂幫眾齊嶄嶄地分成四個方陣。數百人中沒有一聲咳嗽,個個屏息凝神,只聽得四面堂旗在江風中獵獵作響。

    周碎嶽黑旗一揮,乘字堂的幫眾由堂主率領,都脱去外衣,露出一身黑色緊身水靠,齊躍入江水中,向離岸五十丈遠的一艘大木船游去。頃刻間,遊得最快的幾名幫徒已靠近木船,隨即攀舷上船,爬上桅杆,摘下桅杆頂上的一條大黃魚。

    看到此處,白不肖已明其理:這一堂的幫眾比的是泅水的速度,錢江幫是水上幫會,幫中弟子必都精於水性,但若僅僅比誰的水性好,與“武”一字還隔着一層皮。也沒什麼看頭。

    剛想到這裏,忽見隨後上船的幫徒已將那取得大黃魚的幫徒圍在中間,個個拳打腳踢,毆成一團。白不肖正自奇怪,江汛道:“若論泅渡,尋常漁夫也都是好手。但要將黃魚攜回岸上,沒有魚躍龍門的功夫,談何容易?”

    説話之間,那條黃魚已數易其手,只要黃魚落到誰的手裏,其餘幫眾便都向他出手搶奪。木船雖大,待四十餘名幫徒都上船後,卻又擁擠不堪。只見一人奪得魚後,立即躍上主桅,捷似猿猴地爬了上去。其餘幫徒哪裏肯舍,似螞蟻烘笑頭般地湧向主桅。

    主桅雖然粗大,但又能承受幾人攀爬?只聽喀察一聲,主桅攔腰斷折,墜入江中。附在桅頂上的四名幫徒也一同落水。船上的幫眾紛紛跳船下水奮勇爭搶黃魚。其中一人水性頗佳,猶如蛟龍出水似的一躍而起,一下撲住黃魚,回手一掌,將近身的同伴打了個翻身。

    隨即他潑剌沒入水中,再不見蹤影。他附近的幫徒也紛紛潛入水中。

    白不肖暗道:這人倒富機智,浮在水面上,水性再好,武功再強,他也擋不住數十同伴的追逐圍攻,一潛入水,倒反易擺脱糾纏。果然,有一半幫徒已自覺與黃魚無緣,不再潛水追逐,顧自己往岸邊游來。

    這時,岸上眾人個個都關心那個奪得黃魚潛入水中的幫徒,均盼他能力克羣雄,安然抵岸。此時隔着滾滾江水,已看不到水下情勢,各人但自逞想象,設想水下的劇鬥,只有比水面上更為兇險。

    到得此際,白不肖才明白錢江幫奪魚技技,比的是水性、武功和機智,並非一件易事。

    過了片刻,有一人冒出水面換氣,其距岸已不甚遠,眉目眼鼻俱能看清,只見他口鼻耳均有血液流出,諒來是屏息過久,血脈爆裂之故。緊跟着,又有數人冒出頭來,也都五竅流血。白不肖不禁駭然而驚,轉頭問江汛:“如此較技,豈非還要溺斃數人?”

    江汛淡淡一笑,道:“優勝劣汰,自古而然。敝幫之所以歷數百年而名聲不墜,幫中弟子誰不是千錘百煉九死一生的強悍之徒?大浪淘沙,資質欠佳者,也只好讓他們隨波逐流。此乃命數使然,卻又怪得了誰?好比在陸上比武,兵刃不長眼睛,手足不夠利落的也會受傷喪命。”

    白不肖聽他説得振振有詞,一時無言以對,但心下終究覺得此法太過殘忍,自己是以賓客身份觀光,自不便説三道四指摘主人的不是。

    説話間,那名奪得黃魚的漢子也已冒出水面。此人內功已有幾分火候,在水下潛游最久,也只脹得青筋畢露,臉紅脖粗。他一鑽出水面,身後的十數名幫徒便嗬嗬怪聲,劈波斬浪,如飛般追上來。

    他左手抱魚,右手划水,自熱不進別人遊得快。眼看將被追上,他深吸一口氣,又沒入水中。這一回那批追逐的幫徒不再跟着潛水,想來在閉氣潛水一項上,自忖無法與之對抗。

    待那人重新冒出水面,已到了淺水中。他雙手高舉黃魚,唯哨狂呼,跳躍着跑向岸邊。岸上水裏的二百來名幫徒,一齊喝彩歡呼。唐潮、李子龍、江汛等大頭目,也都微笑點頭。

    那名拔得頭籌的漢子由周碎嶽須着到看台前交魚領賞。白不肖着他才二十出頭,一身的肌肉盤結虯糾,臉上、肩頭、手臂都有抓痕青塊,手中的魚,卻是一條木頭制的魚,難怪禁得起這般激烈的搶奪。

    接着,是風字堂幫眾操演陣法。數十手持三刺魚叉的幫眾在江水中忽而排成長蛇形,忽而變成圓月狀,盤盤旋旋變化了十數種陣形。

    破字堂的幫眾則演示快船陣。二十條兩頭尖的小舟在江上穿梭而行,模擬種種分進合擊的陣法,也瞧得人眼花緣亂。

    浪字堂的幫眾倒反而在陸上演武,打了一套“魚化龍拳”,躥高伏低,拳風呼呼,喝聲似雷,倒也威風凜凜。

    白不肖冷眼看去,見大多人腳步虛浮,出招無力,較之前三堂要差得太多。果然,待這套拳打完,李子龍立即將堂主喚來,凌言厲色地訓斥了一頓。

    那堂主是個五十七八歲的老者,只低着頭一聲不吭。他那一堂的幫眾也都面露愧色,其餘三堂的幫眾則幸災樂禍,指指點點,譏嘲謾罵,隆聲雜亂。堂主也不約束禁止。

    周碎嶽令旗再揮,喧聲漸次靜息。李子龍便出來説了幾句場面話。四堂各有幾名幫徒出來,或演拳腳,或使刀槍,或發暗器,或顯內功,操演完畢,這才是單人對練較武論藝。

    那情狀便如打擂台似的,你下我上,各顯本事,再容不得半分矇混之心。如能連勝三人,便到幫工手裏領賞,然後下去休息。

    先上場的幾對,武功都不怎麼樣,顯是位卑職低的小角色,沒有一個能連勝三場。白不肖心知高手還在後頭,耐下心觀看。過了一會,漸有好手出場了,掌劈拳打,肘撞腳踢,也像模像樣。

    有一人連勝了三名對手,得意洋洋地領了兩錠銀光燦然的大銀子,走回乘字堂那堆人叢。白不肖想:乘字堂為四堂之首,堂中弟子也比別人強悍些。

    這時,從浪字堂人叢裏縱出一人,他身形拔起丈餘,空中一個轉身,躍向場中輕輕落下,單論這份提縱術,要比先前諸人都要強得太多,頓時四下裏彩聲雷動。

    那浪字堂弟子往場中一站,拱手道:“浪字堂弟子耿雲領教哪位大哥的高招?”

    白不肖看他二十七八歲年紀,身材頎長,挺拔如松,腰插兩把分水蛾眉鋼刺,雙足丁不丁、八不八,兩眼炯炯有神,顯是一把好手,只聽江汛笑道:“浪字堂方才不成樣子,這下派出耿雲來挽回顏面,未免也太性急了些。不留一點後手,以後怎麼應付?”

    説話間,已有一條彪形大漢從風字堂人叢裏大步走出,此人濃須滿腮,牛眼大鼻,貌相甚是猛惡,手提一根黑黝黝的渾鐵棍,一開口,聲若銅鐘:“我封彪來會會耿老弟!”江汛又道:“封彪去年敗在耿雲手下,這回倒要看看他有什麼取勝之道?”

    那半截鐵塔般的封彪也不施禮,單手掄起鐵棍呼地向耿去頂門擊下。耿雲腰一弓,後縱丈餘,手腕一翻抽出蛾眉鋼刺。封彪一擊不中,鐵棍着地橫掃。耿雲極是靈活,雙足一點,輕飄飄地從他頭上躍過,封彪更不轉身,鐵棍後送,耿雲又一閃躲開。

    一連幾十招,封彪力大棍沉,全是剛猛的進手招數,耿雲仗着身法輕靈,躥高伏低一味閃避。江汛看了直搖頭:“那封彪毫無長進,又要輸於耿雲的。你縱然力大,一味狂攻猛擊,豈能持久?再拆三五十招,勝負可分了。”

    一言剛畢,那封彪棍支左手,右手往腰間一摸,摘下一盤麻繩,刷一下,繩頭飛出,一個個繩圈往耿雲身上套去。耿雲不防他會使出這樣個怪招,險險被他套住右臂,疾退三丈,才堪堪躲開。江訊大笑道:“笨人倒想出個聰明法兒,倒也難為他了!好!好!”

    封彪一手舞棍,一手揮繩。兩樣兵器一件至剛至猛,一件至柔至軟,居然使得頭頭是道,頓時將耿雲攻了個手忙腳亂。那風字堂幫眾一齊喝彩為封彪助威。白不肖卻已看出封彪必輸無疑。

    果然十幾招後,耿雲已熟穩了封彪的打法,瞅準繩圈來勢,用蛾眉刺輕輕一撥。這一下使力恰到好處,正是四兩撥千斤的妙用。那繩圖倏地飛回去,反將封彪左臂連根一齊纏住。這一來,輪到浪字堂歡然喝彩了。

    那封彪已無法再鬥,拖着鐵棍滿面羞慚退下,當即有兩人幫他解開纏住左臂的麻繩。

    白不肖道:“左棍右繩,這法兒實在不錯,但封大哥使繩的右手仍是運陽剛之力,是以反遭其累,為耿大哥所乘。但要兩手使兩種截然相反的勁力,非得有極深厚的內功為根基,半點勉強不得的。”

    江汛連連點頭,道:“白兄弟畢竟見識不凡!封彪不過一莽漢而已,我看他雖輸了,但萬萬想不到自己輸在什麼地方。”

    白不肖微微搖頭,道:“不然。封大哥雖形貌粗魯,實在是個很聰明的人。他能不拘困舊藝,自創新招,雖敗猶榮。他若再練幾年,必能勝過耿大哥。”

    説話間,耿雲又戰勝一場,正與第三個對手在比拳腳。兩人皆擅輕功精於招式,以快打快,縱躍躥跳,倏分湊合,甚是好看。四周彩聲不斷。到底還是耿雲技高一籌,施展擒拿手拗斷了對手的一根腕骨。

    他出全力為浪字堂扳回面子,雖然已精疲力竭,依然喜氣洋洋地領了賞銀,繞場轉了一週,方在歡呼聲中走回本堂人叢。

    接下去的比武越鬥越烈,雖是較技,下手毫不留情。場場有人受傷掛彩,不是被利刃割肉,就是斷手摺足,還有一個乘字堂的弟子被對手一刀劈去半個腦袋,屍橫當地,馬上被拖了下去。

    江灘上血跡斑斑,瀰漫着一股血腥味,而觀斗的幫眾反而更為亢奮,叫好喝彩聲震徹雲天。

    時已過午,比鬥仍在進行。大夥兒一邊喝酒吃肉,一邊看場中性命相搏,興致更高,絲毫不為同幫弟兄的死傷動心。白不肖暗暗嘆息,忍不住對江汛道:“貴幫人才濟濟,今日叫小弟大開眼界。只是較武論藝出手如此……剛猛,豈不因此在同幫弟兄中種下仇隙?我見有幾位受傷敗陣的弟兄。對勝者滿懷怨恨,似乎……”

    江汛已知其意,不等他把話説完,便説:“敝幫幫規甚嚴,幫中弟兄間縱有深仇大恨,也不許在私下了斷,否則當視為大逆不道,受三刀六洞之重罰。至於較武之時,他要報仇雪恨,誰也攔他不得。現在場上以命相搏的幾對,多半是平日已有了過節,是以出手狠辣;倘彼此交好,一般也就點到為止,並不非要見血。”

    白不肖默然無古。再看此時相鬥的兩人,皆是空手過招。一人打的是“螃蟹拳”,兩臂僵直伸展,橫進橫擊,勢姿並不好看,但出招霸道,步法凝重,確有無腸公子橫行無忌之姿。另一人使“黑鰻功”,身上好似塗了一層油,滑溜之極,使的全是近身而搏的短招,兩臂身腰皆似裝了機費一般,曲折有致,當真體若遊鰻,柔韌無比。

    這兩人勢均力敵,纏鬥良久,仍分不出落下,有些性急的幫徒不耐煩了,鼓譟叫囂,怪這兩人未肯使出全力,鬥得這般斯文。突然那使“黑鰻功”的雙膝一屈,跪倒於地。眾人都看他未露敗象,怎的突然給對方下跪?連那使“螃蟹拳”的也為之一怔,硬生生將擊出的一拳在半途收了回來。突然,這人也是身子一晃,雙膝跪落。這一來,比鬥雙方都跪倒在江灘上,倒似互行大禮一般。

    眾人皆愕然大驚,不明何以會發生這等聞所未聞的奇事。全場一靜之後,頓時口哨聲、跺腳聲、呵斥聲、怒罵聲喧鬧一片。更有無數的泥塊、貝殼向這兩個下跪的人身上擲來。這兩人身上臉上中了好兒下,猶自不動,彷彿泥塑跪像,渾然不覺。

    墓地,看台上一條黃影翩若驚鴻地掠出。眾人只覺眼前影子一晃,這人已到了場中,揮手向兩人背心拍落。手未及背,兩人一躍而起,齊聲叫道:“多謝周副舵主救援!”

    眾人看得分明,飛掠而出的是周碎嶽,但他也與那兩人一樣,一臉的驚詫迷惘之色,呆在當地發怔。

    李子龍鋭聲叫道:“恭喜周兄練成了‘怒潮神功’!”他語音峭厲,透出一股煞氣。

    周碎嶽凜然而驚,躬身道:“幫主、副幫主明鑑,出手解穴的另有其人,並非是小弟!”

    “怒潮神功”是錢江幫鎮幫上寶,歷來只有幫主一人可以修習,別的弟子若敢修習,便要受最重的處罰。所以周碎嶽知道其中的厲害,不論其餘,先自辯白。然則是誰給這兩人點了穴道,又是誰給解穴的?

    白不肖眼光敏鋭,已瞧見那兩人跪地,實是被四粒飛器打中了膝下三里穴。他也已捏碎一隻酒杯在掌心,倘不是周碎岳飛身搶出,他便要擲出瓷片解穴。至於解穴者,自是點穴之人,只聽唐潮一聲暴喝:“樹上的朋友下來吧!”

    看台後面原育兩株大樹,從樹上發出兩串長笑,猶如夜鵲悲啼,即或在大白天,也叫人如聞鬼哭,渾身汗毛凜凜。在這十分難聽的長笑聲中,兩團綠影飄飄而下,在空中交叉擦過,無聲無息地落在看台前,隨即身形一長,卻是兩個身穿綠綢長衫的老者。

    兩人均枯瘦如竹,凸顴凹腮,滿臉皺紋。左前一人禿頭鷹鼻,倒掛八字眉,一副哭相;右首那人細眼掀鼻,一張大嘴冽到耳根,笑哈哈的模樣。

    錢江幫較技演武向來禁人觀看,較場四周,都有幫徒把守,不讓閒人靠近。這二老竟不知如何混進來隱匿樹上,又出手攪局,可謂大膽至極,明擺着是與錢江幫為敵。而孤身下樹的身法,又顯露了一手上乘輕功,是以,職司糾察的四名幫徒證了一下後,才虎吼一聲,從兩面撲上,伸手去抓這二個來歷不明的老者。

    這四名幫徒,是從四堂中選出的好手,名為“四金剛”。左邊兩人四指併攏,拇指展開,使的是“蟹螫手”,剛猛迅捷。右邊兩人曲肘鈎指,自下抓上,正是“龍蝦爪”的招數,陰狠毒辣。

    豈料二老錯步疾轉,左首的苦臉禿頭旋到右邊,右邊的笑臉老者轉到左首,噼噼啪啪四掌,四個幫徒兩個前撲,兩個仰跌,一齊摔倒。

    “四金剛”雖非幫中一流好手,但也是身壯力大之人,被兩個老者如鬼似魅地一擊,居然連半分招架之力也使不出,一掌便倒。就是再沒眼光的人,也知這兩個形貌怪異的老者武功極高。

    乘字堂堂主謝若愚、風字堂堂主宋友龍齊喝一聲,分從兩邊搶出。謝若愚個子矮壯,如一個黑球似滾向苦臉老者,雙掌推出,擊向對方小腹。苦臉老者更不閃避,右掌一翻。噗一聲輕響,三掌相交,苦臉老者紋絲不動,謝若愚退了一步,身子一晃,又退一步,仍站立不穩,再連退兩步方穩住身形,但臉上紫氣一現,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那壁廂宋友龍施展“黑鰻功”與笑臉老者近身相搏,交手不及三招,喀嚓一聲,竟生生被拗斷兩根腕骨。

    謝、宋兩位堂主,是四堂主中武功最強的,謝若愚的“大黿掌”招式笨拙,但勁力非凡,以雙掌對單掌,一招即被對方掌力所傷。宋友龍的“黑鰻功”最是滑溜,也不過三招就折了雙腕。

    眾人看得凜然畏俱,心下皆想;恐怕只有正副幫主親自出手,才能料理得了搗亂的二老。但如果要兩位幫主出手,錢江幫顏面何存?

    李子龍道:“兩位尊姓大名,可否見示?敝幫在此較藝演武,兩位膽敢闖進來搗亂,膽子真也不小。且讓李某來領教領教兩位的高招。”他一邊説,一邊慢慢從看台走出,落步沉重,腳下塵土飛揚。

    白不肖暗暗點頭,心知李子龍已達自重至輕、自輕返重之境,數十年的修為,功力深湛。但要憑他一人之力,與二老相抗多未必有必勝之算。

    那笑臉老者仰臉打了個哈哈,道:“李副幫主的大名,我們悲、歡二老是久仰的了。‘領教’二字卻不敢當。只不知李副幫主萬一有個閃失,是否再由唐大幫主下場?”

    此言一出,錢江幫羣雄勃然大怒,均破口大罵,笑臉老、老的話意再明白不過,直似將錢江幫視作無物。

    白不肖一聽笑臉老者自稱“悲歡二老”,想起師父生前,與他講論天下各派武功時,曾説到勾吾山阮毋悲、阮毋歡兄弟的“自相矛盾功”尚可一觀。這路功夫善以敵人的力來攻敵,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意思。適才負傷的“四金剛”和謝、宋二堂主,看來都是傷於自己的力道、招數。

    他正在思索如何破解悲、歡二老的“自相矛盾功”,忽覺有人扯他袖管,轉眼一看,原來是陸冶。陸怡低聲説:“你去打他們兩個一頓!”白不肖看她神色,已知她希望自己在大庭廣眾之間顯露武功,掙個大大的面子,以便讓大家知道,她的郎君並非徒有虛名。

    這番心意自然無可非議,況且白不肖自覺受惠太多,也該為錢江幫出點兒力氣。當下,他伸手在几案上一按,一個“白鶴沖天”騰身躍起,身子在半空中幾個轉折,便已插到李子龍與悲歡二老之間。羣雄已知這少年是幫主的貴賓,卻不料他輕功如此神妙,轟然叫好。

    白不肖向李子龍施了一禮,道:“李副幫主先讓晚輩來鬥鬥這兩個狂妄之徒,晚輩若是不成,李副幫主再為晚輩出氣!”

    李於龍獨鬥悲、歡二老,殊無把握,但形格勢禁不得不出場,現見白不肖主動請戰,知他武功不弱,點點頭道:“白兄弟小心了。勾吾悲、歡二老不是庸手。”他是老江湖,自然知道悲、歡二老的名頭。

    白不肖又向悲、歡二老施禮道:“晚輩白不肖見過兩位老前輩。久聞悲、歡二老‘自相矛盾功’神妙無儔,今日大開眼界。晚輩不自量力,想與兩位老前輩過幾招。”

    悲、歡二老雖見他輕功不俗,但終究是一弱冠少年,只道他是錢江幫中的後起之秀,也不以為意。現聽他説出“自相矛盾功”五字,心中大為得意,暗道;我們一向隱居勾蒙山,不料連錢江幫中一少年也知道我們的神功。

    悲老的臉上雖仍是一副死了爹媽的苦相,眼中卻笑意一閃。歡老原本是一張笑臉,此刻笑得更為歡暢,似乎幾間喜事皆集己身。悲老道:“你要送死在我們手裏也只得隨你。”歡岔道:“你來一千人我們是兩人,你來一人,我們還是兩人。”悲老又道:“你若死了,我為你哭三聲。”歡老接口道:“我只大笑三聲!”

    四周數百幫眾聽他兩兄弟要以二敵一,又都大聲叫罵不休。兩老充耳不聞,將白不肖夾在中間,卻不出手。

    白不肖知他們自高身份,不肯先動手出招,笑一聲道:“有險了!”右手微抬,左手劃一個圈,輕飄飄地拍向悲老。悲老一足提起,側身還了一掌。白不肖這一掌原是虛招試敵,並未運力,眼見悲老一掌拍來,也是有氣無力的,當下掌勢變實,掌力一吐,兩掌相交,驀地裏一股大力湧來,不得不後退一步。

    眼見悲老行若無事,白不肖心裏凜然生驚,暗想:倒看不出這老者竟有如此雄渾的掌力。忽見歡老欺近發拳,他急勾手反撩,去扣歡老手腕,猛覺有股旋力箍向自己的手腕,白不肖疾變招抽身避開,才躲過斷腕之禍。

    三人連拆十餘招,白不肖連對手的一片衣襟都未碰到,只覺兩老潛力無窮,自己發出的招式強,對方回擊之力亦強,自己使力虛,對方應招也虛,後發制人,端的十分詭異,難以捉摸。

    悲、歡二老也暗暗吃驚,他倆自練成“自相矛盾功”後,將借力打力的妙訣推向極致,對手越強,所受的反擊之力也愈強,而受傷之後還不知是為己力所傷,眼前這少年才二十出頭,居然已將勁力運用得隨心所欲,控縱自如,真不可小視!當下打點精神,凝神接戰,將白不肖視為平生勁敵。

    觀戰的羣雄見白不肖與二老拆了十幾招而不顯敗象,連連喝彩,雖不敢期望他力克二老,只盼能再應付十幾招,為錢江幫挽回面子就感激不盡了。

    白不肖一上手,使的是師門的“龍虎神掌”,走的是剛猛的路子,大開大闔,勁道勇猛。誰知反而連連受到自身勁力的反震,胸口隱隱作痛,心裏也暗暗着急,這場比鬥輸了的話,豈不叫陸怡傷心。

    眼見兩老穿插交叉迅疾無比地變換方位撲上來,他深吸一口氣,使招“龍盤虎踞”,雙掌平平推出,運出九成真力。這兩掌推出,挾轟轟雷聲,勢道極為強勁,簡直無堅不摧。

    悲、歡二老哪敢怠慢,齊叫一聲“好!”也是四掌推出。

    掌與掌甫一相交,白不肖只覺一股排山倒海的勁道湧來,心知不妙,身形拔起空中。蓬一聲巨響,底下塵土飛揚砂石四進。二老齊地身子往前一傾。

    白不肖在半空連翻幾個跟斗,一吸一呼調勻了內息,輕輕落在三丈之外。望着地上三尺方圓的一個淺坑,他嚇出一身冷汗,暗叫僥倖!心想若不是方才見機抽身,如此雄渾掌力打在自己身上,早已身受重創。

    羣雄奇了這般聲勢,相顧駭然,過了一息,才轟然喝彩。那李子龍也在想:幸好我沒上場,像這般剛猛的掌力,我萬萬接不住。

    白不肖從悲歡二老掌力打空身子前傾之際,腦中突然冒出一個疑問:以二老這般厚實的內功。決不該會身子前傾,師父説“自相矛盾功”是以敵之力反擊於敵身。我為何還要跟他們硬拚掌力?

    一念及此,頓時醒悟:無論如何剛猛的掌力,兩掌之間必有一個間歇,悲、歡二老便是趁這極短暫的間歇,牽引對方的力道還攻對手。我不給他以可乘之機,且看他如何施展“自相矛盾功”?

    白不肖計較已定,胸有成竹,笑吟吟地説:“兩位老前輩神功精妙,在下佩服得很!且再試試在下的這一路掌法。”

    他腳踩“逐流步法”,身子搖晃如中醇酒,雙掌使開了“流水掌法”,一掌一掌猶如輕槳撥水,扁舟蕩波,向悲、歡二老拍出。

    悲、歡二老精研以子之矛還剩其盾的神功,自是對天下各門派的功夫知之甚詳,方可乘勢利使後發制人。但這一路“流水掌法”卻是聞所未聞。只覺一股柔和綿軟的掌力似流水般連綿不斷地湧過來,前力未竭,後力又繼,試探了幾次,找不出兩掌間的空隙。

    “自相矛盾功”也就無法施展,待要以尋常的拳括應付,又覺打出去都落年汪洋大海中,毫無着力之處,不由心頭大震,連連後退。

    “流水掌法”的神妙在於水性無稜無角又無所不是無孔不入,抽刀斷水水更流。白不肖自“春江潮水”“一碧萬頃”起,掌法舒展隨意,到“水光做能”、“春風吹皺”,身法漸快,掌力四瀉,而至“驚濤榮岸”、“濁浪排空”,二老已如怒海破船,手忙腳亂,頭暈眼花,身於東倒西歪。

    只覺左右前後上下無處皆是惡浪旋渦,氣都透不過來,只想躺倒地上,但手足卻不聽使喚,身不由己地踉蹌顛躓。白不肖看他倆已差不多了,一招“大江東去”。悲、歡二老像被巨浪揉搓的圓木,被他的掌力橫捲起空中,連翻七八個滾幾方砰嘭摔倒地上昏了過去。

    羣雄雖知白不肖武功精強,但也不料他的掌法如此神妙。悲、歡二老斗“四金剛”、兩堂主時何等神氣,但在他掌下卻如兩根朽木,頓時采聲四起,震耳欲聾。

    白不肖作了個團揖,正欲走回座位,突聞空中一聲清叱:“姓白的小畜生慢走!”紅影一晃,眼前已多了一個秀麗苗條的紅衫女郎。

    白不肖任了任,喜道:“芙蓉!你也來啦?”

    奇芙蓉柳眉倒豎,滿臉怒容,叱道:“白不肖,你為何打傷悲、歡二老?他們都是我的手下!”

    白不肖見她容顏清瘦,頗見憔悴之色,目中含着一股怨毒,不像是在説笑話,心下好生詫異,忙道:“芙蓉,在金陵時你不認我,是否受了司馬高的挾持?這悲、歡二老怎麼又成了你的手下?”

    奇芙蓉點了點頭,説:“我那時不認你,今日認你,皆是我喜歡。你打傷了我的手下……”

    突然之間,羣雄眼前一花,只見奇芙蓉己欺到白不肖跟前,兩人相隔三四丈,不知奇芙蓉怎能在頃刻間一閃而至。奇芙蓉提起手來,噼噼啪啪,打了他四個耳光,手肘一撞,已撞中他胸口。

    羣雄聽她説悲、歡二老是她手下,諒她的功夫要高過二老,卻也不信便敵得過白不肖,哪知四個耳光偏去,白不肖連一記未避開,還被撞中了胸口穴道。眼見白不肖兩邊臉頰高高腫起,指痕殷然,站在那裏無法動彈。羣雄驚然而驚,只覺這紅衣女郎簡直不是人,倒是鬼,否則,如何會有如此高妙的武功?

    羣雄正驚愕不定,又一條白影從看台上掠出,身法雖不及奇芙蓉那般迅捷,但也快逾奔馬,轉眼即至白不肖身旁,一掌拍開他的穴道。原來是陸怡姑娘。

    陸怡早從白不肖口中得知他有個幼年的朋友奇芙蓉。此刻奇芙蓉突然現身,她心中又是驚疑又是恐慌,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卻也萬萬沒想到奇芙蓉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出手打人。她只怕奇芙蓉更會做出出人意表的事來,急忙掠出來幫他,至於會不會被人笑話,渾沒念及。

    奇芙蓉見了陸怡,也不阻她解穴,斜睨着陸怡,將她從頭至腳來回掃了兩遍,冷冷地説:“你就是什麼陸怡吧?難怪!難怪!”她轉向白不肖:“二位什麼時候拜的天地?恭喜你呀白大爺,尋了這麼一房如花似玉温柔體貼的好媳婦,豔福不淺嘛!”

    陸、白二人員兩情相怡,終究尚未定親,奇芙蓉這麼高聲大氣一説,在場兩百多人都聽出清清楚楚。陸怡羞惱交集,叫了聲“奇姑娘……”再也説不下去,又見白不肖目不轉瞬地望着奇芙蓉,絲毫不以捱打受辱而現恚怒,一股酸氣直衝腦門,頓時心裏倒海翻江似的,雜念潮湧,跺一跺腳,低着頭轉回看台。

    論武功,白不肖斷不致在連換四個耳光後再被點住穴道,只出奇芙蓉出手既快,他又猝不及防,渾設想到她會當眾打自己。這時,他捂着辣痛的臉頰,腦中一片混亂,心中怒意漸生,大聲問道:“你為何打我?”

    奇芙蓉冷笑一聲。“你的命是我救的,我打你幾下又有何妨?”

    一個大聲問,一個大聲回答,都沒將周圍數百人放在心上。羣雄均感大奇,但也沒有一人覺得好笑。白不肖聽了奇芙蓉的回答,不覺一愣,心想她是幾次救過自己的命,大丈夫恩怨分明,她一向乖戾怪僻,挨她幾下耳光又有何妨?便改容道:“你説得對。我這條命是你給的,你要打要殺,我不敢有二話!”

    這固然是白不肖的心裏話,但也有幾分負氣的意味。奇芙蓉臉色一寒,雙目圓睜,怒道:“你當我不敢殺你麼?”單掌如刀,呼地斫向白不肖的頭頸。場上幾百雙眼睛都看得清楚,許多人啊的驚叫起來。

    白不肖不料她真會再次動手,略將身子偏了偏,臉上被她指端颳了一下,帶出一條血痕。這一掌他要躲閃格架原非難事,手肘甫抬,轉念想若不給她佔點兒便宜,只怕更糾纏個沒完,因此只略偏一偏上身。

    奇芙蓉哼了一聲,道:“且先留你一條狗命,待姑奶奶日後再取。我問你:你與那姓陸的可曾……”她臉上一紅,低聲道:“……成親?”

    “成親”二字聲音極低,白不肖與她相距不過兩尺,也沒聽清,但鑑貌辨色知她所問何事,心中一動,緩緩地搖了搖頭。

    奇芙蓉臉上紅暈再現,凝目看着白不肖,忽輕輕嘆一口氣,掉臉遙望看台上的陸怡,自言自語地輕聲道:“郎才女貌,天生佳偶……”

    周碎嶽滿臉堆笑地走過來,道:“姑娘敢情是白相公的朋友?敝幫唐、李幫主有請!”

    奇芙蓉不睬他,看悲、歡二老已爬起來,叫道:“悲、歡二老!我們走!”一隻手往後一揚,一道金光電射而出,飛向看台正中的唐潮。唐潮伸手抄住。奇芙蓉也不回頭,提步便行。

    周碎嶽見她膽敢向後幫主發射暗器,勃然大怒,口中喝道:“哪裏去?”右手疾伸,去抓她肩頭。奇芙蓉足下不停。周碎嶽一抓不中,二抓又出。奇芙蓉好似背後長着眼睛,待周碎員五指將及己肩,反手一記劈空掌,砰地將他打了個跟斗。

    周碎嶽是總舵副舵主,一身功夫在幫內可排進前十名之列,這個跟斗怎麼栽得起?他在地上一滾,正好滾到一隻鏽鐵錨跟前,背脊一彈已長身躍起,力貫右臂,掄起鐵錨運勁擲出。與此同時,唐潮大叫道:“碎嶽住手!”但哪裏來得及,一隻三四百斤重的大鐵錨疾似流星般地飛向奇芙蓉的後心。

    羣雄雖黨該挫一挫這來歷可疑的紅衣女郎的狂傲之氣,卻也不忍將她一下子砸成肉醬。眼見這麼個妙齡女子頃刻間將成一堆血肉模糊的東西,均失聲驚呼。

    但見奇芙蓉身子一晃,那隻大鐵錨轉了個身,呼地一聲飛了回來。

    周碎嶽鐵錨飛出之際,已聽到幫主的命令,心裏正在懊侮,陡見鐵錨突然飛回,啊地叫了一聲,閃避已然不及,疾出兩掌難拒,明知此非善策,輕則斷臂重則斃命,但變生倉卒,急切間哪有別的辦法。忽覺眼前一花,恍惚插入一條人影,耳畔又聽羣雄轟然喝彩,抬頭看處,那大鐵錨已直飛上天,高達五支許方往下墜落,好花大在地上砸出一個半尺深的坑。

    周碎嶽驚魂未定,身子已被人提起,只聽得白不肖在説:“周副舵主受驚了!”

    白不肖以一招“濁浪滔天”震飛大鐵錨。救了周碎嶽,隨即提氣向奇芙蓉追去,邊追邊叫:“芙蓉,你別走!”

    奇芙蓉哪肯理會,展開輕功,幾個縱躍避開迎面攔截的幫徒。悲、歡二老返身阻擋白不肖。白不肖不欲跟二老纏鬥。但悲、歡二老身法快似鬼腔,他在東跨出兩步,便有悲老攔住;他往西繞,又有歡老橫截,如此緩了幾緩,眼見奇芙蓉已如一團紅雲飄入黑壓壓的幫眾中,掌拍指截,手鈎肘協擋者無不披靡。他急得大叫:“芙蓉!你去哪裏?”

    只聽奇芙蓉答道:“明日午後,雷峯塔下,再取爾命……”

    又聽身後李子龍叫道:“幫主有令;恭送奇姑娘與悲歡二老!任何人不得留難!”那些幫眾呼喇喇閃開一條通道,讓奇芙容與悲、歡二老三人從容退走。白不肖無奈,只得停步不追,回得陸治身邊。

    陸怡冷冷的,微短秀眉,托腮凝神,不知在想什麼,對白不肖不理不睬。白不肖心亂如麻,也沒顧上與她説話。不一會,李子龍便宣示小較大會結束,各路人馬由頭目率領依次退出。

    白不肖、陸怡也隨江汛等回城。歸途中,眾人心裏都抱着一個疑團:幫主唐潮何以對攪亂了較武大會的奇芙蓉和悲、歡二老這般容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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