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身不露,說的是時令到了白露節氣,寒氣漸多,夏日貫穿的短衫要及時換成長袖褲褂。李亮坐在辦公室桌前閒極無聊,抄起一卷廢紙握在手裡拍蚊子。窗外傳來一陣嘈雜人語,十幾個帶著紅袖章的造反派喧譁而來,夾著大卷的大字報經過窗戶直奔西牆而去。西牆正對李亮這屋的窗戶,從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被闢為專門張貼大字報的宣傳欄,寫滿各式各樣字體的白紙在牆上糊了一層又一層,打了紅叉或故意倒寫的名字觸目驚心。常常是一層墨跡未乾,又有一層糊了上去,每一層大字報貼過,就有一批人或下放、或進監,從市公安系統裡被掃地出門。這些人中有李亮的同事,也有十幾年從警的老警察,一開始有人被打倒了還有人遠遠的圍觀,到後來走的人反比圍觀的人還要多。每過幾天就有人將厚厚的大字報從牆上偷偷揭下去賣廢紙,然後馬上又有無數的大字報爭先恐後的貼上去。
李亮看了幾眼牆上大字報的標題,將目光收回來積蓄在屋裡找蚊子,幾年來蘆臺農場中演繹了太多的人情世故、悲歡離合,一開始大家都還激情澎湃,遇到事情就如同趕集般的圍攏過去參加,生怕落了後進分子的名聲。到後來看客們都疲沓了,滿眼關注的是一日三餐,連雷打不動的早請示、晚彙報都是跟著領頭人麻木的喊口號而已。只有孔慶東帶領的造反派那一群人,還在不知疲倦的搞階級鬥爭,將城裡一個又一個反革命分子押到農場來改造。
這蘆臺農場原本歸天津市公安局管,是輕量刑犯人勞教改造的小南泥灣,每年產出的糧食分給所有公安系統的幹警改善生活。如今市局早被奪了權,農場裡的一眾領導要麼被打倒、要麼被勒令靠邊站,說話算數的是孔慶東當主任的農場革委會。李亮、大老杜等人還在這裡沒有被掃地出門的原因,是革委會的眾位領導們鬧革命太忙,顧不過來農場生產、犯人管理,需要聽話的人繼續留下來幹活。
李亮扔掉報紙卷,看看錶到了中午,叫起躺在條椅上睡覺的老杜,兩人拿起飯盆朝食堂走去。農場裡的勞動者大體分三類,一類是作為右派、黑幫分子被打倒的原各級幹部,市革委會將他們押下來勞教改造;另一類是周邊城鎮收聚來的無業遊民,到這裡來給自己土中求食養活自己;還有一類是工人民兵抓來的投機倒把、盲流等各色人。孔慶東大筆一揮把農場一分為三,三類人各居一個分場,各有各的食堂、倉庫、生產隊,頗有些物以類聚的意思。
中午飯照例是窩頭、醃蘿蔔條、倭瓜玉米麵粥,有人打好自己的一份回宿舍吃,抓緊時間小睡一會,有人就蹲在食堂門外地上大口嚼咽,準備盛個回碗。李亮和老杜正坐在桌邊細嚼慢嚥著,門外風風火火的跑進來一人,他闖進食堂掃了一眼,幾步跨到老杜身邊急聲道:報告杜同志,快去看看吧,二場跟三場的人打起來了,是抄傢伙打群架,去晚了就出人命了!李亮聞言一驚忙抬頭看,報信的是二場的俞洪濤,這人是扒火車逃票被抓進來的,靠巴結革委會眾人很是得勢,活幹的不多,吃的倒不少,每日盯著別人的言行,一天中能打好幾個小報告。
老杜嚥下嘴裡的窩頭,又端起碗來喝了口粥,才抬起頭問道:打起來啦?打到什麼程度啦?
二場那幫人抄傢伙把三場的人堵在屋裡了!兩邊都紅了眼,鐵鍁、鎬頭、菜刀都抄起來了!您快去看看吧!
老杜抬眼看看已經站起來的李亮,又喝了口粥問道:孔主任知道不?你得先報告孔主任啊。
俞洪濤急聲道:報告了,報告了,孔主任讓我來找您,讓您趕快去一趟!
噢。老杜這才放下飯碗,拿起大簷帽扣在頭上,招呼李亮邁步朝三場走去。
走進二分場的大院裡,才發現確實熱鬧,十幾個二場社員揮舞著農具將五六個人圍在當中,幾十個閒人散站在圈外看熱鬧,而那幾個被圍在圈中的人揮舞板凳尚自嘴硬。有人見老杜李亮走進來,大喊一聲道:政府來啦!政府來啦,二場欺負人,要打死人啦!
人群紛紛轉身,閃開一條通路。老杜走到圈內,先掃了眾人一眼,慢吞吞道:先把傢伙放下,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都是人民內部矛盾。怎麼回事,找一個腦子明白的跟我說。
二場人群中閃出一個戴眼鏡的小山東來,跨到老杜身前道:我們二分場今天在河裡打魚,撈到一條兩尺多長大草魚,就放在宿舍外邊的大木盆裡,準備中午燉著吃,他們三分場的過來看新鮮,看就看吧,居然把我們的魚偷走了!
哎,這話就不對了。報告政府,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我看你們魚不假,可我當時光著膀子穿褲衩,兩手空空怎麼偷你們的大魚?你沒有證據不要亂說話!說話的人個子不高,穿一件打補丁的土布小褂,小眼睛滴溜亂轉。李亮認識,這人叫王富貴,是前個月被工人民兵送來的,罪名是當街表演魔術,欺騙革命群眾。這個王富貴看舉止是個老江湖,一身的痞子氣,不但油滑而且還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已經有很多人向老杜反映過他的問題了,但是他小子成份好,三代貧農,所以不犯大錯的話誰也不能把他怎麼樣。
小山東不依不饒道:別人看完了魚都在,你小子最後一個看的,你看完魚就沒了,我們追到這裡一看,你們幾個正圍著鍋燉魚呢,難道我們的魚是飛到你們鍋裡的?
哎呀!王富貴誇張的叫起來,難道全天下的魚都是你們二場的?我們回來路上順手抓到一條不成麼?你說我偷的,那你就說說,我光著膀子空著手怎麼偷你家的魚?我走路一向揹著手走路,身上又沒有傢伙什,你要是能說出來我怎麼偷的,你就把我們這條自己打的魚拿走!
小山東一時語塞,跺跺腳指著王富貴對老杜說:老杜你看見了,這小子一貫小偷小摸,還從不認賬,今天他要是不還魚,我們非把他手剁下來不可。二場眾人跟著一起鼓譟,指著王富貴這邊叫罵起來。
老杜分開眾人到屋裡看了一眼,被切成幾段的魚正燉在鍋裡,看起來少說也有一尺半長。老杜轉回頭來高聲道:別吵了,聽我說!老杜原來就是刑警隊長,說話自然有份量,眾人頓時安靜下來。天下的魚長的都一樣,魚身上也沒寫著字,但是二場既然丟了魚,革命群眾應該互助一下,三場把魚分給二場一半,大家回去燉魚湯喝。二場的人也都給我老實點,誰敢在我眼前矯情我就讓他鋤大地去!接著老杜指著王富貴的鼻子道:你小子也老實點,我要是再聽見有人跟我告狀,我就把你的門牙掰下來!說完也不管兩邊是否答應,拉起李亮往回朝食堂走去。
李亮心中納悶,半路上小聲問道:老杜,那魚是王富貴那小子偷的麼?
老杜冷笑一聲道:我幹偵工的時候,他小子還穿開襠褲呢,他瞞得過別人可瞞不過我。這小子背對著人蹲在盆邊,用嘴把魚尾巴叼起來掛在身前。從後面只能看見他背在後邊的空手,當然看不見他在前面用嘴叼著的魚啦。這小子,照這麼惹事,早晚我收拾他!
李亮低頭想想,笑罵道:這小子,倒是精滑。
下午老杜依舊找個藉口早早換了衣服回家。李亮知道,老杜從刑偵大隊長的位置上被髮配到了農場,工資降了一大截,家裡老婆孩子還有兩邊的老人八張嘴,就指著他一個人的工資吃飯,難啊。幸好老杜有一手修鞋的技術,早回家在門口支上鞋呈子,靠粘粘補補能換幾個零錢。堂堂一個市局刑偵隊長,握槍的雙手如今捧在髒汙的舊鞋上,李亮每次想起來就替老杜難過。
晚上該李亮值班,他早早的打好熱水,在長椅上鋪下毯子,又捆了兩把驅蚊的艾草綁在窗外的鐵護欄上,準備早早睡下。一扭頭,卻發現俞洪濤站在門外朝裡面探頭探腦。李亮皺皺眉頭問道:有事嗎?
俞洪濤媚笑著躬身走進來,墊腳想附在李亮耳邊說話,李亮厭惡的用力擋開他,說道:有話好好說!
俞洪濤訕笑兩聲故作嚴重道:報告李同志,您趕快去看看,王富貴那小子還不老實,他投機倒把!
李亮一愣,投機倒把可是破壞社會主義經濟秩序、掛牌遊街的大罪啊,他王富貴光棍一個,要錢沒錢要物沒物,怎麼會投機倒把呢?李亮看著俞洪濤追問道:你有證據?
俞洪濤跺腳道:有!怎麼沒有!我在外邊都聽見他們乾的好事了,有禿老李、劉大耳朵,而且還不是一次兩次了!
李亮有些吃驚,既然是俞洪濤聽窗根聽來的,想必不會錯,他們都怎麼倒的?
王富貴是首犯!他在那三場裡認了個老鄉,在一場那群牛鬼蛇神黑幫份子裡又搞了個資產階級俱樂部,用倭瓜、紅薯換三場的菸捲,然後再用菸捲去換一場黑幫分子的窩頭,從中撈取好處!
李亮聽了不禁又氣又笑,心想:這個多事的王富貴,還有這個小人俞洪濤。當下也不好發作,便正色道:好,你的革命覺悟很高,你是革命的好同志,我馬上去處理王富貴。俞洪濤笑著告辭,走到門口看李亮沒有馬上動身去抓王富貴的意思,便站在門口磨磨蹭蹭道:要不李同志我帶你去二場?
李亮一股怒火壓在肚子裡不好發作,把手中的茶缸重重朝桌上一放道:我自己去!
順著磚鋪小路往西走,路過楊樹林和鍋爐房就是二分廠,李亮繞過去遠遠的望見樹下幾個小紅點忽明忽暗,似乎有人聚在一起抽菸。李亮咳嗽一聲,拎著手電筒快步走過去,樹下幾個人忙站起來招呼:李同志好。
李亮掃了一眼眾人,都是些二分場裡的老油條。這些人個人成份好,所犯錯誤又不嚴重,又在農場裡幾齣幾進,很是難纏,便拉下臉來問道:都幹什麼呢?
報告政府沒幹嘛,我們正交流學習毛選的體會呢,大家正背最高指示呢。幾個人慌亂的解釋著。李亮撇見王富貴弓著身子站在一邊,手捧著草帽緊捂在肚子上,便揮揮手道:天黑了,都回去睡覺吧。接著一指王富貴道:你留下,我找你有事。
李亮待眾人走遠,用手使勁一扒王富貴的草帽,骨碌碌好幾個紅薯落下來滾了一地,李亮問道:你們二場什麼時候種紅薯了?哪來的?
王富貴期期艾艾了半天,才擠出句話來:一場那邊給的
李亮哼了一聲道:給的?用菸捲換的吧?在這裡你還敢投機倒把?膽子不小啊!
王富貴忙不停的鞠躬,惶恐道:我該死!我有罪!我對不起政府!邊說邊用眼角偷偷看著李亮的臉色。
李亮沉著臉道:站好!因為有革命同志舉報,所以我必須要處理。不過我挺奇怪的,你要是好好幹活的話,雖然吃不太飽但也不至於餓著。可你小子不是偷魚就是投機倒把換紅薯,你真就那麼餓麼?
王富貴小心的直起身子來,恭敬的遞給李亮一根菸,被李亮一手擋開。王富貴怏怏的收好菸捲,笑笑道:李同志您是好人,我知道您。李亮聞言一愣。王富貴接著道:李同志在邢臺大地震的時候去救過災,親手分給過俺半升小米一包藥片哩。
李亮這才想起,幾年前邢臺大地震,市局組織黨團員和積極分子組成救援隊,趕赴河北救災。那一次震後又逢缺糧,災情重、受災地域廣,李亮和他的同事都恨不得一個人劈成兩半用,一連幾天沒閤眼,後來統計他們每個人送出去的糧食、藥品、衣服都有數噸重,從李亮手中接過這些東西的群眾又何止千人。可當年帶領他們趕赴災區的副局長,如今卻是赫赫有名的反革命分子,心臟病發作死在萬人批鬥大會上,讓李亮想來就覺得心酸。
王富貴接著道:我見過不少的管教幹部,李同志對人和氣,不打不罵,不拿我們開心。我們這些人啊,雖然下賤但也知道好歹,相互間都說不給你惹事添麻煩。李亮嘆口氣,示意王富貴坐在地上,自己也坐下問道:你說你是邢臺人,你怎麼跑到這來了?王富貴咧嘴笑笑,摸出方才遞給李亮的那根菸道:李同志,這根菸值多少?兩根才一分五,可是你知道俺在老家幹一天農活掙的工分值多少錢?五根菸!五根菸啊!在地裡悶頭出力一年,養不活老婆孩子是啥滋味啊!俺知道這話反動,不該說,可是俺信的過你李同志,俺不說實話不行啊,心裡憋得慌啊。
李亮聞言默然半響,他在農場接觸的犯人很多,這些人都不是什麼行兇、殺人、搶劫的大罪,多做些小偷小摸的勾當,偷的也都是乾糧、衣服等等東西;再有就是倒賣糧票、布票、油票的所謂投機倒把分子。李亮也明白,這些人擔驚受怕的搞地下活動為的也就是自己的一口粥、老婆孩子的一碗飯而已。他們中真就有把三餐少吃一口剩下來的碎窩頭、紅薯塊用廢紙包起來,懇求休假回家的警察捎給自己的老婆孩子。李亮本來想教訓一下這手腳不乾淨的小子,可聽王富貴這麼一說,胸中一腔怒氣不自覺的軟了下來,便問道:你出來,家裡人不惦記麼?
王富貴低下頭,用露了腳指頭的解放鞋搓著地面,黯然道:沒啦,我是一個人吃飽了連狗都不用喂,戶口本上就我這一篇兒。李亮聞言一愣,這王富貴雖然處事油滑世故,但看相貌也不過二十三四歲,李亮料他沒說實話,便試探問道:不會吧,你父母呢。
王富貴擺弄了一會菸捲,抬頭看著李亮道:俺家三代貧農,解放前給俺家分了地,俺爹高興的幾天都睡不著覺,後來上邊號召保衛勝利果實,俺爹二話沒說推著小車就跟著隊伍去了徐州,結果就再也沒回來,村裡幹部們就給俺家掛了一塊光榮烈屬的牌子。再後來全國解放了,俺娘拉扯著俺吃了十年的飽飯。再後來上邊號召砍樹、鍊鋼,吃共產食堂,結果糧食越吃越少,人越吃越餓,俺們就去鄰縣借糧,結果人家說你們縣長說畝產十幾萬斤糧,你們那麼大的本事咋還來朝我們要呢?。後來餓的實在是沒有辦法,村裡開始餓死人了,俺娘說要帶我去逃荒要飯,結果走到縣城又被堵了回來,是縣長帶著民兵攔在路上,只許進不許出,還說革命老區的群眾革命覺悟要高,絕不能給國家添麻煩,不能給縣裡丟臉,就是餓死也要死在自己縣裡!可革命覺悟它不能當飯吃啊!結果後來就剩了俺一個人。俺是捱過餓的,俺知道捱餓的滋味,俺知道人要是沒了飯吃,就會餓死人,餓上七天禮義廉恥就什麼都顧不得了!俺就是想換點糧食,能多吃點、多存點。
李亮愣住了,他沒想到平日裡嘻嘻哈哈吊兒郎當的王富貴,竟然有這樣的經歷。李亮低下頭,草帽下是兩條桌腿粗細的紅薯。李亮嘆了口氣,他想起就在幾年前,他在夢中被大地的晃動驚醒,被局長招進抗震救援小組,帶著滿滿一車的小米開赴邢臺。邢臺大地震自三月八日隆堯縣開始,到二十二日寧晉縣止,大震五次小震無數,震後又是滿天大雪。李亮等人送去的那一車糧食對於震區數十萬災民來說,既是雪中送炭又是杯水車薪。起先他們是用大茶缸一缸一缸的發,後來就半缸半缸的發,再後來就用手一小把一小把的發。車前排隊的人仍然是望不到尾,孩子們緊縮在排隊的大人懷裡,哭聲不絕。李亮知道,這兩條不足半斤的紅薯,那時就能救活兩三個人的性命啊。
李亮嘆口氣,按著王富貴的肩膀站起身來,自言自語道:鬧革命,總要吃飽了肚子鬧革命啊,鬧革命不就是為了吃飽肚子麼。李亮沒有再訓斥王富貴什麼投機倒把的罪過,一個人沉悶的走回了辦公室。
早晨吃飯的時候,李亮就觀察到鄰桌的造反派們人人神情興奮,飯也吃的特別快。高音喇叭裡高聲調的放著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革命歌曲,小樓裡進進出出的造反派們異常忙碌,人們都在興高采烈的議論著一個話題:批鬥大老虎。老杜問李亮道:小李,他們說的大老虎是誰?
李亮捉摸一陣,苦笑一下道:誰知道,這年頭誰都可能被打倒,肯定又是市裡把哪一個當權派、保皇派什麼的下放到咱們這兒來了。
肖林崗進農場的時候是坐著汽車來的。解放牌的大卡車,滿滿一車的造反派握著棍子、步槍在前開道,另一輛東風卡車載著胸前掛大牌子、被強按著頭的肖林崗跟在後面,看得出兩輛車是在市裡遊行一大圈以後才來的,車上的人都是一臉的土灰。兩輛車煙土飛揚的從大道上開來,直接停在農場門前。
李亮透過看熱鬧的人群遠遠望去,眼光盯在肖林崗臉上,心裡一陣翻湧。這是他第二次見肖林崗,第一次是他被抽調參加邢臺大地震的救災,在救災完畢的送行會上,肖林崗親手把大紅花掛在他的胸前,緊握李亮的雙手連連表示感激,那時的肖林崗是河北省地委的農業部長。如今的肖林崗,是赫赫有名的大黑幫分子、走資派,胸前的白紙黑字木牌被打上大大的紅叉。曾經站在主席臺上聲若洪鐘他,勞動工地裡的挑起擔子健步如飛,如今卻面色蒼白、頭髮稀疏,一雙大眼圓睜睜的目視前方。
市革委會主任張進步從駕駛樓裡跳下來,緊走幾步握住迎上來的孔慶東的手,大聲道:你好啊老孔!我聽說你們這裡的革命風暴還沒有刮起來哩,我就特地給你送了個紙老虎來。說著張進步朝後面揮揮手狠狠說道:把反革命大黑幫分子份子押下來!回頭對孔慶東接著道:你就拿他練練手,改善改善革命局面,同志吆,跟不上革命形式就要落後呀。接著張進步湊近孔慶東耳邊小聲道:這老傢伙上面的後臺也倒了,現在是隻死老虎,你就是觸及皮肉也沒人管他了。
孔慶東高興的滿臉放光,兩手握住張進步的右手連連搖動,嘴裡不住稱謝,回頭招呼自己手下押人去牢房,準備酒宴飯菜,招待城裡來的革命戰友。
李亮端著碗遠遠的看著汽車開進高牆鐵門裡,看一群人喧騰的圍攏而去,心事重重的走回了辦公室。他把打來的午飯遞給老杜道:又新押來一個黑幫分子。
噢。老杜連頭都沒抬,只低頭沾他那雙解放鞋。
李亮頓了頓又道:是原來省地委的肖林崗。
老杜的手一停,透過窗戶朝食堂走去,半響之後老杜嘆了口氣道:那是個真懂種地、真懂老百姓辛苦的好乾部。說完仍舊忙活手裡的粘補。吃完飯,老杜抹抹嘴故作隨意的說道:咱們二場西頭還空間屋子,回頭跟孔主任說一下,讓新來的在二場改造吧。
李亮知道,邢臺救災時,肖林崗指揮李亮他們分發糧食和物資,一連幾天顧不上吃喝,而當時從他手裡領過大米的,就有老杜在老家守寡的老孃。可是李亮也知道,肖林崗如今是上邊指定了專門用來批鬥的紙老虎,上上下下的眼睛都在盯著他,這時候說錯一句話,馬上就會被警惕性極高的造反派發覺,被掛上黑幫分子的走狗的大牌子,頃刻間被打翻在地,喪失政治前途。
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的沉默著,各懷心事。食堂上的大喇叭忽然響起來:全體人員注意,今天下午兩點,在操場開批鬥大會,誰也不許請假,一分場組織幾個黑幫分子陪鬥!李亮抬頭向外望去,大楊樹的葉子瑟瑟而動,西北角的天色微微陰沉,明後天必然是個有雨的冷天。
食堂正對面,有一塊十幾平米大、半米高的磚砌邊土臺子,土臺背後的牆上早就貼好了紅底黑字的大標語,孔慶東陪張進步坐在桌子後面,桌上擺著茶杯和香菸。臺下三個分場的人都到齊了,一、二分場的人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排的整整齊齊,三場的人則鬧哄哄的擠在前邊。
孔慶東咳嗽一聲,唸了一段毛主席語錄,然後簡單的說了幾句革命形勢的話,就迫不及待的朝側面喊道:把反革命黑幫分子、保皇派分子肖林崗押上來!接受革命群眾的批鬥!
臺西側六七個帶紅袖章的小夥子將肖林崗的胳膊從背後高高別起,快步將他推上土臺,一個嘴上剛長出些茸毛的半大小夥子使勁按下肖林崗的頭,將他上身壓的幾乎垂到地上,構成了流行的噴氣式。臺下一陣混亂,一分場那些被改造的黑幫份子們,多半是認識臺上這人的,見到此情此景無不膽顫,二分場、三分場的人卻好奇心大起,伸著脖子前傾著身子朝臺上望去。
孔慶東高舉紅寶書喊道:肖林崗你再不投降就讓你滅亡!
對!張進步坐在一邊手舉菸捲道:你一貫反對中央的路線,抵制文化大革命,宣揚階級矛盾調和論!你要徹底交待!
肖林崗艱難的仰起頭來,用盡力氣道:都去革命誰來種地?革命者也要吃飯話未說完,身後掐住他脖子的那個半大小夥子兩手用力,把他後半句話生生的卡在喉嚨裡。孔慶東大怒,他沒想到這隻死老虎到這裡居然敢還嘴,他扔掉菸捲走上幾步大喝道:姓肖的!你就是混入革命隊伍裡的叛徒、資產階級的狗腿子!解放戰爭的時候你就在北平城裡給國民黨做事!解放後你還隱藏在革命隊伍中,讓你兒子勾結蘇修,你老婆聯絡劉工賊,時刻準備復辟!你破壞生產、破壞大躍進、阻撓革命群眾開展文化大革命!你是個十足的叛徒、走資派、保皇黨!
你胡說!李亮看著臺上瘦骨嶙峋的肖林崗不知從哪裡來了力氣,猛然仰起頭,他脖子被卡住滿臉憋的血紅,肖林崗奮力掙扎著嘶吼道:我當年為地下黨工作,組織上早有定論!我兒子留學蘇聯是組織上派遣的!我一身清白,沒有存款!我不亂放衛星,所以我的縣沒餓死過人!
孔慶東急的暴跳起來,大罵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不抓無產階級革命,趁機掩護黑幫分子,還壓制人民群眾的革命情緒
我肖林崗歡迎真革命,不歡迎打砸搶!我跟著共產黨鬧革命幾十年,為的是讓老百姓都吃飽肚子,餓著肚子不是社會主義!社會主義也要讓人吃飽飯!共產黨當家作主是要老百姓吃飽肚子的!
這句話擲地有聲,說的孔慶東張口結舌,孔慶東不是黨員,所以才一直在小小的農場作革委會主任,而當年肖林崗正是因為在大躍進、放畝產萬斤衛星的時候有所保留,才儲備了不少糧食,讓他所轄縣的老百姓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災年,也使得當時的河北省委對這位老縣長刮目相看,破格提拔。孔慶東也是吃過賑災糧的,所以氣勢一時被肖林崗所壓倒,不由得後退了一小步,臺上也一時冷了場。
眾人正在面面向持時,一個黑影猛的從臺下竄上,這人抬手在肖林崗的臉上狠狠抽了兩巴掌,耳光響亮。眾人看去竟然是俞洪濤。肖林崗被幾個人牢牢按住,根本無法躲閃,一下子鼻子被打破,血流滿面。俞洪濤顯然沒有想到他會把肖林崗打流血,先愣了一下,馬上轉身擋在肖林崗身前,舉起右臂高呼道:打倒反革命分子肖林崗!肖林崗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臺下眾人機械的高舉右臂,跟著俞洪濤高呼口號。如林的手臂中,李亮清晰的看到滿臉是血的肖林崗在數只大手壓制之下,拼命的仰起頭,怒視孔慶東喊道:孔慶東,你是共產黨員嗎?是的話你就要講組織、講黨性!沒有黨性,你也要講人性!這聲音激烈嘶啞,隨即被一陣口號和雨點般繽紛而至的拳頭、巴掌所淹沒。
李亮破天荒地第一次沒有跟著舉手,數年來農場裡批鬥過不少被打倒的幹部,李亮都感覺這些人離自己很遠,他們是否被打倒,遠不如一頓午餐重要。可今天肖林崗沙啞嗓子喊出的這句話讓他心驚,人性,對人大打出手直至骨斷筋折這決不是人性。李亮揪心的不僅是臺上那個正在受刑的老人,還有河北省幾十個縣市,肖林崗一倒還會有誰敢站出來安排生產、指導農耕?
一個小時的批鬥會在口號和積極揭發中過的很快,一分場中那些改造積極分子爭先恐後的上臺,揭發肖林崗的種種劣跡。有的說他家是富農出身,天生就是剝削分子,仇視無產階級;肖林崗反駁說抗日時他家賣房賣地換槍支持八路軍,話未說完就被揭發人大聲呵斥說那是藉機混入革命隊伍,十足的革命投機者。還有人揭發肖林崗貪汙抗震救災糧上百萬斤,李亮坐在臺下聽了心裡一陣冷笑,那上級撥發的賑災糧一共才多少呀,難道都讓他肖林崗一個人吃了?這麼些糧食即便貪汙了,存放在哪裡呢?這揭發貪汙的人話音未落,另一個改造積極分子迫不及待的衝到臺上,揭發肖林崗拉攏腐蝕革命幹部,妄圖顛覆國家政權,證據是肖林崗經常無緣無故的拿自家的鹹菜給大家吃,還用自己的工資買紅薯分給同事。
一場鬧劇就在李亮眼前鑼鼓喧天的上演著,只是此刻劇中的主人公卻被緊緊卡著脖子,低頭彎腰,連呼吸都困難,更何況說話反駁了。又過了一個多小時,所有人都累了、乏了,給肖林崗做噴氣式的人都換了兩撥,張進步終於站起身來擺擺手道:好了,好了,今天充分發動了大家的革命熱情,引發了蘊藏在革命群眾當中的巨大能量。我們一定要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把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徹底批倒批臭,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堅決維護無產階級專政和文化大革命的正確路線,我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肖林崗的歷史問題一片漆黑!他不執行中央政策,裡通外國,妄想顛覆人民專政!他是蘇修和資產階級的雙料走狗!對他的批鬥來日方長,今天暫時就到這裡了。一翻話說完,眾人紛紛萎頓,在宣傳隊帶領下高呼數遍口號之後,整隊回宿舍。李亮找機會叫住孔慶東,拉在一邊道:孔主任,你知道,二場那邊革命工作一直開展的不好,是不是先把肖林崗安排到二場那邊去,我們也好積極開展工作。
孔慶東忙著招呼張進步,想也沒細想便點頭道:那成,你們領走,回頭你告訴老杜,讓他精神著點,別老沒事鼓搗那幾雙破鞋,得關心革命形勢,多學習,多看看毛主席的書。
李亮應承著,找幾個人把肖林崗架到二分場的一間宿舍裡。
李亮指揮人把昏迷的肖林崗在床上放好,心下暗自躊躇起來,老杜叫他出面把肖林崗安置在二分場,可是又沒說如何安置,現在再找他早下班回家了。如果讓肖林崗一個人住在屋裡,萬一有意外發生肯定不好交代,可又該讓誰來和他住在一屋呢?
正猶豫間,俞洪濤笑眯眯的走過來道:李同志,你讓我來跟這反革命住一屋吧,也好好好改造他。
李亮心中明白,要是俞洪濤和肖林崗住在一起,肖林崗說的夢話都會被這人彙報到孔慶東那裡去。可眼下一時又沒有合適人選,李亮掃視一週,發現王富貴遠遠依在門框上,眼中流露出關切眼神。便點手命令道:那個王富貴,這屋子漏風有點冷,你身體壯,你來和這反革命住一屋。李亮頓了頓,一字一頓囑咐道:你可要提高革命警惕,注意階級鬥爭新動向,別讓他畏罪自殺,一有情況及時向我彙報!
第二天的批鬥會,肖林崗脖子上掛木排的繩子被系成一個死結,緊緊紮在他的喉頭下面,繫繩子的人目的很明確,就是不想讓他說話。李亮站在臺下看著肖林崗在臺上雙臂被死死的按住,又不能說話。面對眾人莫須有的揭發與指責,他只能奮力的抬起右腳一下一下地重重跺在地上。這就是肖林崗唯一能做的抗爭了,那一聲聲沉悶的聲音連續不絕,隔著喧鬧的人群清晰的響在李亮耳邊上。
象肖林崗這樣的幹部,本是用不著受這麼大的罪,只要他指認幾個平時關係好的老上級是同黨,或者遵從造反派的暗示說某某某就是他的後臺,就可以免受皮肉之苦,下放到一個偏僻的農場裡有吃有喝。可這肖林崗就是倔強,不但拒不認罪,還在市裡萬人大會上當眾反駁張進步,罵他是敗家子,幾番辯論讓張進步顏面盡失,這才讓張進步動了殺機,拉到這偏僻的農場裡來,想借孔慶東的手結果了這個討厭的人。李亮明白,肖林崗之所以如此,恐怕是抱定了必死的決心,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什麼都被剝奪,剩下的只有他的聲音和生命,他想說話,想用生命換取說話的權利。就算是不能言語,他還能跺腳,還能製造出聲音來,只要能跺出聲音來,就能說明他沒有屈服!可是這跺腳聲卻遠遠蓋不過那震天的口號聲。
入夜,折騰了一整天的人們都睡去了,李亮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他悄悄的摸黑起來,穿好衣服朝二場走去。
肖林崗的屋子裡一片漆黑,看來王富貴和肖林崗是早就睡下了。李亮小心的看了看四周,悄悄的走過去。他手按在門上,卻忽然沒有了推開的決心。李亮知道,如今的年代,最可怕的就是絲絲縷縷的關係,老上下級、師生關係、親戚關係,都可能因為一個人的被打倒而象骨牌一樣被牽倒一串。李亮在農場兩年,天天見到土臺上演出的一幕幕活劇,他怕有一天他也站到那土臺上,被人壓著、按著、打著。
就在李亮猶豫的時候,忽然聽到屋裡有人小聲說話。老縣長,你忍著點,要不治的話,您這右腿就要廢啦。這聲音分明是王富貴的聲音,李亮側身看了一下窗戶,窗內一片漆黑,沒有絲毫的光亮,李亮心中不由起疑:這兩人黑燈瞎火的在屋子裡幹什麼呢?
李亮輕聲敲門,屋內頓時悄無聲息,李亮壓低聲音道:我是李亮,王富貴開門。半響過後,屋門輕輕打開一道縫,王富貴探出半張臉來賠笑道:李同志啊,早就睡了。李亮伸腳插進門裡,推門就往裡闖。出乎李亮的意料,平日裡油滑膽小的王富貴忽然出手捏住了李亮右臂肘後,李亮只覺右半身一麻,上半身就被推出門外。接著王富貴右腿狠跺李亮的大腳指,同時左手用力推門,只等李亮左腳退出門去就要把門關死。可李亮在這一瞬間已經從打開的門縫中聞到了一股酒香味,李亮忍痛低聲道:讓我進去,讓人看見就完了!趁王富貴一遲疑間用力擠住門縫,王富貴相持片刻,無奈閃開,讓李亮從門縫擠了進去。
屋子裡一小塊蜂蠟放在屋角,亮起微弱的燭光,藉著這燭光,李亮發現窗戶已經被棉被罩住,所以在外面根本察覺不到光亮,地上擺著搪瓷缸和毛巾,搪瓷缸裡散發著濃濃的酒氣。李亮手指茶缸皺眉問道:這是什麼?
燭光裡的王富貴似乎微微發抖,他端起蠟塊舉到肖林崗的床上輕聲道:李同志,您自己看看。李亮順著王富貴手指望去,肖林崗俯臥在床上,不知是在沉睡還是昏迷,他的右腿露在被子外面,小腿已經腫脹的如同木樁一般,紫色的淤血聚積在皮下,將皮膚漲的發亮。李亮大吃一驚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王富貴猛地雙膝跪倒在地,抬頭眼巴巴的望著李亮道:李同志,俺知道你是好人,俺求求你救救俺的老縣長。六二年俺要飯到過山南縣,要是沒有他給俺吃了十九天的紅薯,俺王富貴早就餓死了。俺知道老縣長是好人,那些人說他是叛徒、是特務,砍了俺的頭俺也不信。這腿是老縣長今天在臺上跺腳跺的,要是不把淤血放出來,他這腿就廢了,那些個造反派肯定不會管他,這個樣子再有兩天的話,等到毒氣攻心就是有仙丹也救不活老縣長了!
李亮有些詫異的問道:王富貴,你就為了那些紅薯就不怕因為救他受連累。
王富貴挺直腰板連連搖頭道:不怕,不怕!那一年俺數過,和俺一樣天天到老縣長家門口討飯的人有六個,這六個人都是受了老縣長的恩惠,一個都沒有餓死,老縣長一樣也跟著我們吃紅薯,把自己的口糧省下來給我們啊,吃的他自己的腿都浮腫啦!那年頭,為了一口吃食是能夠夫妻反目、大打出手的,老縣長是拿他自己的命來換我們的命啊,到如今,我王富貴願意用我的命去換他的命!
李亮心中一陣翻湧,只覺的胸口陣陣發熱,彷彿血管中流淌的血液被某種東西加熱,正在逐漸沸騰。他扶起王富貴問道:那你這是怎麼救他呢?王富貴端起蠟塊中指一彈,一點火星射進茶缸裡,轟的一聲竄起一團青紅色飄渺的火苗,一股清新的酒香頓時瀰漫在屋裡。王富貴伸手進茶缸,飛快的抄起一團火苗拍在肖林崗的腿上,用手迅速的來回擦撫,肖林崗腿上的火苗隨著王富貴手掌的往復擦動時隱時現。
李亮驚道:是酒炎化淤法!
王富貴顧不得抬頭,不停地從茶缸裡抄酒出來拍在肖林崗的腿上,低聲道:這是我攢的一點衡水老白乾,度數高,特別適合化淤用。可是這一點酒馬上就要用完了,根本就不夠給老縣長治傷的。起碼要再有小半碗才夠。
李亮看著肖林崗腫脹的小腿沉吟片刻道:我知道哪裡有酒,可是那地方沒有梯子爬不上去,而且還鎖著門。
王富貴道:是農場革委會的三樓麼?沒關係,你只要給我根竹竿,一根火筷子,我就能爬上去,門鎖我有辦法打開!
李亮一愣問道:你什麼時候踩的點?鬧了半天你淨幹那些擰門撬鎖的事啊!
王富貴停下來抬頭望著李亮正色道:我王富貴會擰門撬鎖不假,但是我沒用這門手藝損人利己過。我愛貪小便宜,但就是為了一口吃的,我偷過窩頭、饅頭、偷過山芋,但我沒偷過一分錢!
李亮笑笑道:你這也算是盜亦有道?竹竿和火筷子我來辦,我倒要看看你怎麼上三樓去。
李亮和王富貴趁夜色潛行至樓下,這是一座蘇式小樓,人字形的屋頂上長了捕殺野草,兩人背靠牆壁四下望去,整個農場一片寂靜,籠罩在暗夜之中。王富貴拿出早已備好的鐵火筷子,兩臂用力窩成一個彎鉤,綁在竹竿一端,將竹竿高高舉起掛在倉庫屋簷下。王富貴將竿子掛好用力試了試,朝李亮打了個手勢,示意他留意四周動靜,自己要上去了。李亮點點頭,輕輕退開一邊,等著看王富貴竄上去爬杆。
誰知王富貴不是竄上去爬竿,而是後退半步大頭朝下一個倒立,將兩腿夾住竿子,頭下腳上的倒著向上爬。這舉動讓李亮著實吃了一驚,只見王富貴雙腿夾住竿子,兩手放在背後,臉朝外背朝牆,雙臂微動,兩腿一伸一縮,轉眼間已經上到了簷下。月光中只見王富貴機警的掃了一眼四周,伸腿勾住房簷下的檁條,屈膝探腰,整個身子從後背向上彎起,如同舞蹈演員在平地上的下腰一樣,半空中仰起頭貼在窗戶上傾聽片刻,伸手從玻璃碎裂處伸進窗戶,撥開插銷,狸貓般悄無聲息的滑了進去,只剩下外面站在地上發愣的李亮。
李亮望著洞開的窗戶和微微晃動的竹竿心中一陣狂喜,興奮的兩手熱汗外湧。李亮從小在衚衕中長大,最喜歡的就是聽評書,《七俠五義》、《三劍俠》中很多段落都能背下來,對書中的江湖人物極為崇拜。李亮所住的衚衕裡,有很多早年在天津碼頭、腳行裡扛過大個的老人,說起江湖傳聞、奇俠逸事津津樂道。而方才王富貴爬竿的動作正是江湖傳聞中夜行三法之一的倒脫靴,他掛在簷下揉身反捲的動作正是夜行三法的第二法倒捲簾。一般人攀爬都是頭上腳下,面朝牆以手勁為主,兩臂抽拔著爬竿。而藝高的江湖人則用腿勁上爬,頭朝下警視四周,左手握竿掌控,右手按住鏢囊防備萬一。上到窗外,也是兩腳鉤掛簷下,騰出手來操作。與此相比那些個用手上牆、開窗探腿的夜手法卻是下乘。李亮只在評書中聽過這樣的功夫,沒曾想今晚竟然能親眼得見,興奮的他睜大眼睛,盼著王富貴趕快出來,再露一遍剛才的身手。
李亮在屋外這一刻鐘如同等了半夜。窗戶上忽然傳來一陣老鼠打架聲,李亮抬頭望去,王富貴發亮的雙眼探出窗外,正看著他。李亮忙擺擺手,示意他趕快下來。王富貴四周掃視一眼,輕輕躍出窗戶,倒掛在竹竿上,關好窗扇,輕輕滑下。事到此時,李亮才猛然想起,王富貴頭朝下下來,白酒是無論如何沒法放在口袋裡的,非掉出來不可,而王富貴身上並無傢伙什,用什麼裝白酒呢?正想到這裡,王富貴頭朝下順竿急速下滑,看看即將落地在杆上一個翻身,輕巧躍下,口中象灌飽的猴囊一般鼓鼓囊囊的。李亮忙把備好的搪瓷缸子遞過去,王富貴把酒吐在缸子裡,吐著舌頭一個勁的大口吸氣,顯然這老白乾辣的他夠嗆。
李亮指著王富貴鼻涕眼淚流淌的樣子,又是讚歎又是好笑,王富貴低頭看看搪瓷茶缸,扭頭狠狠吐了口吐沫,皺眉悄聲道:他奶奶的,我嘴小,不夠,還得再來一趟。說完一個翻身倒立靠在竹竿上,如法炮製又一個倒脫靴接一個倒捲簾鑽進窗內。
這一趟身手乾淨利索,看的李亮如痴如醉,他沒想到王富貴這個原本不起眼的小人物居然身懷絕技。似這等高來高去的輕身功夫,沒有十幾年的苦工是難有小成的,而且中國武術講求武德,沒有一份中直正義的開闊心胸,是斷然學不到這等上乘功夫的。李亮好奇心大起,想找王富貴問個究竟。半響過後,王富貴得手後順竿滑下,二人收拾起竹竿貓腰跑回宿舍。
李亮小心的捻了捻蠟塊裡的燈芯,將它點燃,又搭起一床棉被罩在窗戶上。王富貴掀開肖林崗腿上的被子,繼續抄起燃著火苗的酒給他腿上活血。床上躺著的肖林崗眼窩深陷,膚色蠟黃,高燒一直沒退,睡夢中不時的緊皺眉頭,含含糊糊的說著夢話。兩人豎耳細聽,依稀是些有關種地、分救濟糧的事情,彷彿是肖林崗在夢中開著農業生產會,在向部下們囑咐工作要點。李亮緊皺眉頭暗暗嘆氣,這樣一個重病在身、被打倒在地吃不上飯的人,做著夢還在惦記著別人是不是能吃飽飯。轉過頭去,忙碌中的王富貴眼圈泛紅,蹲在地上將肖林崗的雙腳抱在懷裡,一邊用力搓動一邊喃喃道:老縣長,你就安心睡吧,革命形勢一片大好,我們都能吃飽飯了。
白酒的香氣在屋子裡慢慢的彌散開,密閉著的小屋也變得溫暖起來。李亮道:他身子骨壯實,如果能踏踏實實的靜養幾天,吃點細糧緩一緩,是完全能好起來的。
王富貴撓撓頭皮道:我估計按他的飯量,一頓還不得四兩糧食,這樣的話,咱們天天哪裡弄細糧去給他吃啊。
李亮心中一陣黯然,心想即便天天給肖林崗喂大米、中藥,就算他能好起來,那些虎狼一樣的造反派、孔慶東們,能饒得過他麼?按肖林崗的耿直脾氣肯定是寧死也不會低頭,只要他一天不低頭認罪,這折磨就一天不會停止。即便是肖林崗一時忍辱,低頭認錯,後面那些一心要他死的人,就未必不會有別的折磨手段。想到這裡,李亮也毫無辦法,忍不住嘆了口氣道:別想以後了,走一天算一天吧。
王富貴從水缸裡舀出小半碗水,又打開枕頭下壓著的補丁包袱,從裡面摸出一個棕色玻璃小藥瓶,用力旋開蓋子,小心的從裡面倒出些白渣來撒進水裡。李亮看著他的舉動奇道:什麼藥?
王富貴故作神秘道:猜不出吧,告訴你,是白糖。現在你有白糖票都買不到,很金貴的。我攢了這一小瓶,一年多都捨不得吃,饞了就擰開蓋子聞聞,嘿嘿,今天老縣長算是有口福了。
李亮驚訝的伸手摸向王富貴的補丁包袱,讚歎道:白糖你都有啊!這裡面還有多少寶貝?
王富貴拉過包袱抱在懷裡,把茶缸塞進李亮手裡道:別動別動,我就這麼點家底兒。趕緊喂他喝點水吧。
李亮端起碗來聞了聞,讚歎的咂咂嘴,回頭問道:王富貴,你這倒脫靴的夜行法是跟誰學的?王富貴正待搭話,忽然眉頭一皺,俯身爬在地上左耳貼地凝神傾聽。李亮一愣,恍然明白王富貴施展的是俯地聽聲術,剛待詢問。卻見王富貴一把奪過茶缸,抄起地上的蠟塊,騰身竄起將茶缸和蠟塊藏在房樑上,接著抓起雨衣罩在李亮身上急聲道:有人來了,你快出去爬在窗根下面,聽見什麼都千萬別動!李亮還想細問,王富貴拉開窗戶抓起李亮,毫不費力的把他拎起來放在窗下地上,順手拉過一堆枯草蓋在李亮身上,回手把窗戶關緊,剩下身披軍用雨衣的李亮摸不著頭腦的爬在地上。
李亮支起耳朵聽著,只聽一聲巨響,顯然是有人踹開了屋門,窗戶上幾團手電筒射出的光圈紛紛亂晃,緊接著是一陣紛雜的腳步聲,顯然來人不少,接著是王富貴誇張的大叫:唉呀,別擰我胳膊啊!疼死俺啦,唉喲唉喲胳膊折啦!
紛亂中一個細且高的聲音在屋內響起:房樑上!在房樑上,我就知道他肯定會藏在那裡!這就是證據!我在他外面守了大半夜,看著他鬼鬼祟祟的,肯定沒幹好事,所以趕緊報告孔主任。果然這小子偷著給反革命分子按摩還喝糖水!是俞洪濤!李亮攥緊拳頭恨的牙根癢癢,這個傢伙,居然在大冷的天躲在暗處貓了半夜,就為偷偷盯著肖林崗和王富貴,好發現一點事情就去彙報邀功!這個小人!李亮在心裡忍不住將俞洪濤連聲痛罵,他明白,自己和李亮一起行動,必然也被這無賴看在了眼裡,等待著他的,恐怕將是打著紅叉的高帽子和從此被打入另冊,被踢到人民群眾對立面的結果。李亮心裡悔的腸子都青了,這一次失算足能夠把他推進文萬劫不復的境地!
趴在地上的李亮心中又驚又懼又怒,腦子裡轉來轉去卻想不出解決的辦法。屋子裡傳來拖拉呵斥的聲音,桌椅翻倒,王富貴被他們押走了。
第二天,李亮心神不寧的和老杜去食堂吃早飯,鄰桌的管教幹部們紛紛議論著昨晚的事情。李亮捧著飯碗小心的聽了一會兒,知道王富貴一口咬定是自己口饞了偷酒喝,糖水也是自己給自己喝的,革委會那些人沒有證據,又礙於他三代貧農的身份,不好發作,於是便將王富貴狠打了一頓,又召集全場開批鬥大會,批鬥了王富貴一整天,再禁閉三天了事。李亮站在臺下,看著王富貴鼻青臉腫的站在臺上,滿臉陪笑插科打諢的不住拿自己尋開心,故意的糟踐自己,逗得那些批鬥他的造反派們笑聲不斷,按著他的手也不覺輕了許多。昨晚並肩而行的同道,如今卻一個站在臺上,一個站在臺下;一個強忍著被拳打腳踢,一個被迫高喝彩叫好;李亮看著站在臺邊踮著腳尖揮臂喊口號的俞洪濤,恨的牙關緊咬。
這一天台上的主角是王富貴,肖林崗爬在床上有了一天寶貴的喘息時間。
第三天太陽沒露面天空就直接陰沉起來,看來昨天一直憋著的雨今天是肯定要下了。一大早孔慶東破天荒的早早起來,召集人準備開批鬥會,李亮冷眼看著,心中湧起一陣不祥的感覺,李亮心中明白,孔慶東定然是蒐羅到了徹底擊倒肖林崗的有力武器,要在今天孤注一擲,連他在大喇叭裡的發號施令都帶著明顯的殺氣。各分場注意啦,10點集合,開批鬥大會,今天我們要向紙老虎肖林崗發起總攻,徹底把他打翻在地!
批鬥會的召開和前天如出一轍,在臺下渾身虛弱毫無力氣,需要兩三個人架著的肖林崗,一站到臺上反而象到了戰場上一樣,眼睛睜的大大的,拼命的直起脊樑骨就是不肯低頭,兩三個小夥子都按他不住。眾人依次上臺揭發他的所謂罪行,又是歷史問題、拉攏腐蝕革命幹部、抵制中央政策、搞資本主義獨立王國這一套,肖林崗面對非難啞著嗓子大聲反駁,被卡住脖子實在說不出話來,就用力的跺腳,整個人在五六個造反派的力壓之下來回扭動著,就象一根試圖奮力崩起的彈簧。
日頭快到中午了,孔慶東按滅手裡的菸捲,示意會場安靜,俞洪濤見到他的手勢忙站起身吆喝道:別說了,都別說了,聽孔主任講話!
孔慶東看著梗著脖子在不斷掙扎的肖林崗,冷哼一聲道:去,把這反革命分子的小崽子押上來!
李亮聞言一驚,墊起腳尖向後望去,四個紅衛兵從人群后面將一個十六七歲的高瘦男孩拎了出來。這男孩身上只穿穿短褲,臉色凍得發青,鼻涕和嘴角留出的血凝在一起,右臉高高腫起,胸前肋下傷痕累累,麻繩緊緊勒在他肉裡綁的象個粽子,皮肉上滿是依稀可見的膠鞋底留印子。這男孩被推上臺去按在肖林崗對面,原本奮力掙扎的肖林崗頓時愣在那裡,兩眼直勾勾的盯著這男孩,李亮分明聽到肖林崗嘴裡喊出的聲音:兒子啊!
這少年竟然是肖林崗的小兒子肖山嵐!這父子二人弓著腰站在對面,兩張青腫的臉相隔不過咫尺。孔慶東得意的燃起一根菸,慢慢道:姓肖的,你倒是鬧啊!我看你還能硬挺到幾時!
孔慶東轉過頭來對肖山嵐道:你這個反革命爸爸還在頑抗,拒不認罪,剛才我們對你也進行了觸及皮肉的批判,你現在是和你爸爸劃清界限站到革命隊伍這邊來呢?還是繼續做你的資本主義反革命分子的狗崽子?
肖山嵐眼望著對面的父親,一陣遲疑。孔慶東一揮手,幾條武裝帶劈頭蓋臉的砸向肖山嵐,血花從肖山嵐細嫩的臉上飛濺出來,臺上響起了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肖林崗瘋了一般的奮力掙扎著,撲向對面幾步遠的兒子,六七個個紅衛兵竄起來死死把他壓在地上,按住他的四肢。
肖山嵐哭喊起來,哀求道:別別打了!我什麼都不知道啊!我求你們別打了!我的眼,我的眼睛啊!
孔慶東指著肖林崗,對肖山嵐大聲道:只要你老子不認罪,我就打到你死為止!
李亮拔腿要往臺上衝,卻被身邊的老杜一把拉住腰帶,李亮回頭看去,老杜的臉已經憋成了鐵青色,卻示意李亮坐下別管。就在全場人的靜寂中,被死死壓在地上的肖林崗猛地仰起頭一聲大喝:別打我兒子!我認罪!這一吼過後,打人的停了手,臺上臺下一起朝肖林崗看過去,只見肖林崗的頭在幾隻大手的按壓之下頑強仰起,在全場的寂靜聲中又是一聲大吼:我肖林崗認罪啊!吼聲在操場上遠遠傳開,從人們心頭上掃過,將場院邊樹上的最後幾片葉子也催落下來。
此後的會開的毫無興趣可言,雨不識事宜的下起來,雨點硬硬的砸在人身上。肖林崗象被抽掉了骨頭,全憑人架著站在臺上,對所有的揭發、指認都承認不諱,李亮站在場邊上看著他嘴角的血一絲絲滴落在臺上。口號聲過後,會場散的乾淨,李亮的心裡象急匆匆跑過一個刺蝟,扎的胸口生疼。他漫步走上臺去,臺上斑斑血跡被雨點砸得飛濺,李亮心中痠痛,又想起那強按之下不肯低頭的老人,兩顆淚珠終於忍不住從眼眶中滾落下來。
王富貴被批鬥後一直在關著禁閉。一天一夜沒吃東西的肖林崗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感覺肚子裡餓得實在難受,背後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溼透,屋子裡四壁空空,連一點水都沒有,無奈只好自己去打飯。肖林崗手端一個破舊的搪瓷茶缸,手扶牆壁一步一蹭的走向食堂,剛剛退燒的他身子極弱,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衣服罩在瘦弱的身上咣咣噹當的。農場的人們經過他身邊時紛紛繞開,大家有意低頭而行,似乎把肖林崗當成了空氣,連看一眼的舉動都不敢做。
好不容易捱到了食堂,已經有很多人在裡面排隊打飯,肖林崗扶著門框慢慢坐在臺階上,想喘口氣,他習慣性的翻翻口袋,卻摸不到一根菸,衣服上的口袋比水洗過的還乾淨。肖林崗扭頭朝食堂裡望去,發現繫著圍裙用馬勺給犯人們分飯的人正是兒子肖山嵐,厚厚的繃帶纏在他的額頭,罩住了他的右眼。肖林崗心頭一陣欣喜,只覺腿上也有力氣了,忙扶著門框站起來,一步步的捱過去排在隊伍後面。
今天的飯食比較豐盛,每人能分到一大碗白菜湯,一個窩頭和一塊紅薯。熬的濃濃的白菜湯裡放了辣子,還有少見的豆油,食堂裡面響起一片吁吁的喝湯聲。隨著隊伍的移動,肖林崗離兒子越來越近,他滿臉喜色,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兒子看,激動的端著茶缸微微發抖,而站在鐵鍋後面分菜的肖山嵐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握著馬勺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輪到肖林崗了,他顫巍巍的把茶缸舉到肖山嵐身前,嘶啞著說:孩子啊,你還好未等肖林崗說完,肖山嵐忽然象猛犬般的暴怒起來,他手指著肖林崗的鼻子高聲喝道:你個臭反革命給我老實點!我早就和你劃清界限了!你害我受了那麼多的罪!我不是你兒子,我是革命者肖山嵐,你不是我爸爸,你是反革命分子、大黑幫分子、保皇黨、資產階級的小爬蟲肖林崗!
這堆話劈頭蓋臉的砸過來,肖林崗向後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這突如其來的遭遇讓肖林崗愣住了,充滿溫情的笑容霎時凝固在肖林崗的臉上。他怎麼也沒想到,為了兒子他低頭認罪、任憑人家給他潑髒水、戴高帽,而他兒子居然跟他劃清了界限,不在承認是他兒子了!肖林崗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直愣愣的看著伸到眼前的手指,喃喃道:界限劃清界限
肖山嵐舀起一塊白菜幫,狠狠扣在肖林崗手中的茶缸裡,將缸子砸落在地上摔得叮噹亂響。肖山嵐似乎還不解氣,他抄起半個窩頭扔在肖林崗身前,恨聲道:反革命,餓死你才好,省得浪費國家糧食!我要不是你兒子,就不用受你牽連,怎麼會在這裡吃苦受罪!都是你連累我,都是你連累我!
肖林崗此時的心,如冰一般的涼,在眾人的目光中他緩緩彎腰,將地上的白菜幫和摔碎的窩頭一塊塊拾起放進茶缸裡,嘴裡喃喃道:遭罪啊真是遭罪啊,怎麼能糟蹋糧食呢。肖林崗再直起身時,眼神已然暗淡下來,他緩緩走到最近的一張桌子坐下來,低著頭將窩頭掰成小塊,一點一點的塞進嘴裡,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滴落在茶缸裡。
食堂中所有人噤若寒蟬,大睜眼睛看著發生的這一切,無人言語。這一幕人間活劇全被剛放出禁閉室舉著飯盆進門打飯的王富貴看在眼裡,惱的王富貴甩掉外衣一步衝到肖山嵐面前,伸出手來狠狠在肖山嵐左臉上抽了一個大嘴巴。肖山嵐一聲慘叫,舉馬勺要敲打王富貴,王富貴左手捏著飯盆,上步架住肖山嵐的右臂,手臂順勢圈轉,飯盆從他腋下伸出支起肖山嵐的下巴。王富貴右手又是一巴掌抽在肖山嵐的右臉上,剛才那是老子替你爹教訓你,這下是老子替你娘教訓你!王富貴接著上步搶到肖山嵐身前,出右肩前撞肖山嵐的胸口,將他向後撞的一個踉蹌,接著上部追上去探右手用飯盆摟住肖山嵐的後腦勺,伸手又是一巴掌抽過去:這是老子替老天爺教訓你!肖山嵐被打得眼冒金星,他放開馬勺想撲上來摟抱王富貴拼命,王富貴後退半步抬腳將他蹬出五六米遠,重重爬在地上:這一下是老是我替毛主席他老人家教訓你!
王富貴朝爬在地上的肖山嵐啐口吐沫,撿起馬勺盛了一大盆菜湯,雙手捧著走到肖林崗身邊,咕咚一聲雙膝跪倒舉盆過頭道:今天農場裡大家都在,我王富貴當著大家的面拜肖林崗為義父。您老人家少了一個不孝的親兒子,多了一個孝順的乾兒子!我心甘情願為義父您老人家端屎端尿、盡親盡孝,養老送終!這一句話,說的全場所有人目瞪口呆,大家驚詫的看著這一坐一跪的二人,有幾個膽小怕事又機靈的人扔下飯盆就跑了出去。肖林崗看著突如其來跪在地上的王富貴是又驚又喜,手扶著王富貴的胳膊,只顧流淚卻說不出話來。王富貴抬頭看著肖林崗大聲道:義父,當年您對我有活命之恩,沒有您從自己的口糧裡擠出來的吃食,就沒有我王富貴今天。我從小就知道受人點水之恩,噹噹那個挖泉向報!我在這裡用湯代酒敬您一杯,兒子願對天發誓要象對待親爹一樣孝順您,雖然兒子不是您親生,但也要好過那些不義不孝的畜生!兒子請爹爹您喝了這口湯,成全了兒子一片心意!
整個食堂都被王富貴的舉動震驚了,眾人鴉雀無聲,膽小的人已經開始顫顫發抖。大家心裡都如同明鏡一樣清楚,這次王富貴當眾認反革命作義父,他就算個人成分再好也保不住這條命了,孔慶東那些造反派們,非打碎他的骨頭不可!肖林崗兩手顫抖著端起飯盆,止不住的眼淚大顆大顆的落在熱氣騰騰的湯中,他仰起頭來,大口將菜湯灌進口中,直覺這湯鹹中帶苦,說不出是何種滋味。肖林崗攙起王富貴,緊緊握住他的雙手,老淚縱橫。
這兩人的父子只作了五分鐘,五分鐘後,六七名民兵手持棍棒在俞洪濤的帶領下闖進食堂。王富貴知道,在這社會中他根本沒有能力改變什麼,恐怕拼了命也護不住肖林崗。他再強再能打,即便是三頭六臂鋼筋鐵骨又能如何?連橫掃千軍的彭老帥都在劫難逃,更何況他們這對萍水父子!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保護肖林崗多活過一天是一天。
王富貴跪在地上膝行幾步,攔住造反派眾人連連磕頭道:把我怎麼樣都行,求你們讓他吃完了這一頓飯吧,他已經連天沒吃飯了。王富貴還想磕頭,肩頭上卻著了一腳,抬眼看時卻是橫眉立目的俞洪濤:王富貴你是什麼立場!你在為誰說話!你是哪個階級的?沒等王富貴答話,棍棒已經雨點般落下來,王富貴雙手抱頭不敢還手,直覺兩臂上疼入骨髓。再回頭時,聞訊而來的孔慶東帶著荷槍實彈的造反派們闖進了食堂,強行把王富貴拖走,把肖林崗押進了禁閉室。
王富貴由於階級立場問題,再也沒有回到二分場,而是被帶著手銬腳鐐單獨關在高牆電網的重犯區裡,孤零零的一個人守著一臺石磨,每天要為全場人磨一百三十斤的玉米麵。這扇大石磨是農場裡改造犯人的法寶,幾十斤的磨扇,一斤玉米麵要推著它轉七十圈,要想把定額口糧磨出來,需要一天圍著磨盤轉上一萬圈!據說在這裡改造累瘋的犯人已有十幾個。
王富貴用力推動磨扇,腳下的腳鐐牽扯他一步一停,手上更是吃力。院門處傳來開鎖的聲音,鐵門被咣噹當的推開,俞洪濤轉動著手中的鑰匙一步三搖的走了進來。王富貴斜眼看了他一眼,繼續搖搖晃晃的推磨。俞洪濤坐在糧食口袋上劃火點菸,傲然問道:小王啊,知道我幹什麼來了麼?言過半響,俞洪濤見王富貴並不接下碴,冷笑一聲接著道:是孔主任讓我監視你來了!隨時彙報你的反革命言論,監督你的靈魂改造!
王富貴停下腳步笑得直搖頭,他有些可憐的看著俞洪濤道:姓俞的,你見天彙報這個,監視那個,偷聽別人的話把兒去邀功請賞,彙報了半天你不還是個改造分子麼?你活著有勁麼?你還能幹點正經事麼?
俞洪濤聞言兩眼一瞪道:這怎麼不是正經事?領導就喜歡我這樣的人!我就是領導的千里眼、順風耳,我就是領導的智囊。憑這點我就能跟著領導吃香的喝辣的,你行麼?你吃的是什麼?我吃的又是什麼?
王富貴拉起衣角擦擦汗,冷笑道:不過是比我們多吃幾個窩頭吧,到底連碗肉湯都沒喝上啊,人活到你這樣沒自尊的,也少見。就指著靠出賣別人換窩頭吃,你和漢奸又有什麼區別!
你罵誰!你罵誰!俞洪濤騰的蹦起來竄到王富貴的身前,他打量了一下王富貴健壯的體格,怏怏的後退了半步,咬牙恨聲道:姓王的,你罵我是漢奸,我現在是改造積極分子,你這是侮蔑革委會,你這是大逆不道的反革命言論!你小子等著,等我彙報給孔主任有你好果子吃!
俞洪濤罵完了自覺還不解氣,他圍著王富貴轉了半天道:你骨頭硬、你有自尊,你不也是個小偷小摸的下流痞子麼?有比你骨頭硬的,哪肖林崗的骨頭硬不硬?昨天不一樣死在批鬥臺上了?跟孔主任作對,想用胳膊擰大腿?做夢去吧!
王富貴剛才還是一幅嬉皮笑臉無所謂的樣子,忽然聽到老縣長肖林崗的死訊卻不由臉色慘變。他跨前一步手指俞洪濤道:你說什麼?你說誰死了!
俞洪濤見王富貴色變聲急,知道自己已經戳到他的痛處,當下坐下來翹著二郎腿得意道:就是那個臭保皇派、大反革命、破紙老虎肖林崗,革命群眾連著批鬥他兩天一宿,他腦淤血死在革命群眾的聲討中了!
王富貴聞言一愣,一顆心徹底跌落到谷底,頭腦中嗡的一聲亂成一團,只覺心理空蕩蕩的再也沒了依靠。他自小沒有父親,當年討飯到肖林崗的家門口時,就對這位慈祥、熱情的燕趙漢子有種發自內心的親近。在農場裡再遇肖林崗時,他的堅強、正直讓王富貴由衷的崇敬,在他內心深處是把肖林崗當成父親一樣的崇拜,所以才有了食堂認父那一幕。王富貴這些天來一直惦記著無法見面的肖林崗,在心裡盤算怎樣幫他度過這一劫,他知道肖林崗那堅強的性格在這場運動中一定會吃大虧。卻沒想到食堂那一跪之後,竟成了兩人間的永別。
王富貴蹲在地上,他只覺一口氣堵在咽喉下面,整個胸腔就象浸在醋罈子裡,酸的發疼。他閉上眼睛,滿眼都是食堂裡,那白髮斑駁的肖林崗眼含熱淚接過菜湯一飲而盡的一幕。俞洪濤還在他身邊轉來轉去,絮絮叨叨的說著,字字句句象一根根鋼錐,在他身上最柔軟的地方扎進挑出。
王富貴渾身疼的打顫,他起身一把抓住得意洋洋的俞洪濤,左手卡住他的咽喉,右手拇指頂住了他的左太陽穴。俞洪道大驚道:你你放手,你要幹什麼?王富貴咬牙切齒面目猙獰,連運了幾次勁,最終還是沒有按下去。他抽下俞洪濤腰間的皮帶,抬手把他甩到一邊。王富貴皮帶頭上別皮帶眼上的鐵針,用手掌一撮,捻成火柴棍粗細,插入手銬的鎖眼中挑動幾下,片刻間將手銬腳鐐俱都解開。
活動過手腕、腳腕後,王富貴起身走到磨盤旁邊,兩手按住推杆猛一較力,一米多長碗口粗的推杆竟然被他生生掰斷!俞洪濤見此情景嚇的往後大退,叫道:你幹什麼!你要幹什麼?王富貴手握推杆走到離牆根幾步遠的地方,仰頭看了看4米多高的圍牆,將推杆戳在地上舉起右掌拍在推杆的上端,一下下硬生生將推杆的另一端砸近土地中一尺多深。再回身單手拎起一袋二百餘斤的玉米翻倒在地,將空麻袋卷在手裡,再退到小院的西牆根下。
這一連串的動作看的俞洪濤目瞪口呆莫名其妙,他呆在原地只顧反覆的問:你要幹什麼?你想要幹什麼?王富貴漠然掃了他一眼,忽然起跑穿過小院,他左腿躍起半空中用力一蹬插在地上的推杆,全力上躍竄起兩米多高,已經接近了牆頭。王富貴伸手甩出麻袋片掛在鐵絲電網上,提胯頂膝借勢上拉,肩膀便高過了牆頭。就在地上俞洪濤驚訝的目光中,王富貴手按牆頭,挺腰上翻,背下面上輕輕巧巧的翻過了電網,向圍牆外飄落下去,四米多高帶電網的圍牆,他竟然空手一翻而過!
俞洪濤呆立在地上,望著掛在電網上的麻袋片呆立半響,他先是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證實這不是做夢,接著一股妒意在心底潮湧而出,這小子就這樣出去了,自由了?可老子我還要在這裡改造受罪!俞洪濤跺腳轉身朝農場革委會辦公樓拼命跑去,他便跑邊喊道:快來人啊!反革命分子王富貴越獄啦!他要越獄去北京搞破壞!他要他要去謀害中央領導!
王富貴識的去往肖林崗家的路,半路上他從一家居民小院裡摘了一頂毛線帽子戴在頭上,毛線片放下來掩住臉面,既緩和又安全。王富貴帶好帽子拔腿要走,卻猶豫了一下,從腰裡摸出兩角錢的票子,輕輕放在那家人的窗臺上,用小石子壓好。
肖家的房子是一座舊式的小洋樓,是政府分的房子,裡面不光住著肖林崗一家,還有從鄉下投靠他來的幾家親戚,十幾口人擠在一起倒也熱鬧。肖林崗挨批鬥時,先後被幾次抄家,那幾戶投靠來吃了幾年白飯的親戚先後與肖家劃清界線,回老家去了,房子也被革委會收回貼了封條,如今只剩肖林崗的老伴和兒媳、孫子擠在半地下的一個套間裡。
王富貴不敢敲門怕驚動四鄰,選了一處磚縫較深的院牆,頭下腳上上展開壁虎倒爬牆的功夫從僻靜處翻進小院。院內雜草叢生,早已不是當年那番種菜栽瓜的景緻了。王富貴四處找了找,才在南邊陰面的半地下室門口發現有人居住的跡象。王富貴悄悄走過去敲敲門,低聲問到:是老縣長肖林崗的家嗎?屋內傳來一陣輕微的聲響,王富貴又追問了一遍,一個蒼老的婦人摸索著打開門,站在王富貴面前。這大娘約有六十歲左右,頭髮花白,身材消瘦,腰桿卻挺的直直的,手中還懷抱著一個孩子。
王富貴說明自己的來處,被大娘請進屋裡。王富貴沿臺階走下來,一股陰冷的潮氣撲面而來,屋裡沒有爐子,一間房、半間是床,床上的棉被也是冷硬如鐵。那大娘摸索著坐下來,歉意道:對不住啊,昨天我兒媳婦被抓去批鬥了,我眼睛看不見,一天沒有生火,也沒有熱水,怠慢您了。
王富貴沒想到肖林崗的家竟然破敗窘困到了這個地步,默然片刻後問道:大娘您是老縣長的老伴吧?您兒子呢?這大娘嘆口氣,將幾年來所發生的事情簡要解說,王富貴才明白,這位老人竟然就是當年抗日女縣長、能雙手用槍的傳奇人物胡蘭英!建國後她因為早年的傷痛影響到了眼神經,一直在家休養。而肖林崗的大兒子肖冀生因為曾經在蘇聯學醫,運動一開始就被打成蘇修特務,被關押在革委會監獄,至今音信全無,兒媳婦既要伺候她這失明的婆婆又要照顧孩子,雖然是半飢半飽也算把這個家維持了下來。昨天是革委會敦促兒媳婦和大兒子劃清界限的最後一天,幾輛卡車帶著造反派們將不肯表態的兒媳婦拉走批鬥去了,至今未回。
王富貴聽到這裡一陣心酸,心下猶豫著是不是要把肖林崗的死訊告訴這位老人,卻不料胡蘭英開口問道:我家老肖是不是已經走了?
王富貴心裡一緊,臉色微變,嘴上卻應承道:沒,沒有啊,老縣長他身體好,也沒受多少罪。他讓我借來市裡辦事的機會來給你報個信,說他能吃能喝也能睡,身體結實,讓您千萬別惦記,等徹底承認完錯誤他就回來。王富貴平平靜靜的將這一套瞎話說出來,兩眼中的淚水卻忍不住順著臉頰流落到衣襟上。
胡老太太卻搖搖頭,灰濛濛的眼睛望向窗戶,緩緩道:我家老肖是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他是個硬骨頭的人,看準了的事情誰都按不住,你要是想逼他說一句昧心話都難,更何況讓他低頭認罪了,再說他又有什麼罪可認的。我一聽你是翻牆偷著進來就明白了。胡老太太嘆口氣接著道:昨天晚上我夢見了我們家老肖,他穿的整整齊齊的來看我,還囑咐我安心養病,說總會有撥雲見日的時候。我這心裡就一直感覺不好,今天你一來我就明白了。老肖他肯定是走了,他不放心我,臨走前特意託夢來安慰安慰我。三十年的老伴啊,到底他還是不放心我。
王富貴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了,就象被人迎面狠狠打上一拳,從鼻子一直酸到了嗓子眼,他跪倒在地抱著胡蘭英的腿,將農場裡多日來有關肖林崗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全部說給了這位老人。說到最後,兩人都是熱淚潸潸抱頭痛哭。
胡老太太道:孩子,既然你已經認老肖作義父,我也不拿你當外人,你嫂子被押走批鬥兩天了,我這個瞎老太太抱著著孩子是從心裡著急啊,這孩子得了感冒,因為我們家成分的原因。沒有一個醫院敢收。能不能託你去想辦法探查探查,或者能和孩子他母親見個面?別耽誤了孩子看病啊。
王富貴點頭應諾,問明瞭革委會所在位置便告辭而去。
雲厚天低,灰濛濛的天色預示著一個雨天,路邊的大樹葉子落盡,只剩下繁雜的枝杈。王富貴揣著袖子走在街上,打聽著風雷動造反派的總部。那地方在王串場工人新村的南邊,老式的三層蘇式樓,房高、牆厚、人字形的木頂,院牆裡圍出了一個院子,對著大街一側的窗口上都堆滿了沙袋,露出黑黝黝的射擊孔,整個一座樓都被改造成了一個大碉堡。行到革委會附近時已到下午,王富貴圍著革委會大樓轉了幾圈,怕被人認出,便想等夜深人少的時候,偷偷潛進去,於是找了個糧店,買了兩個窩頭找個背風的地方吃了,將身子蜷起來打了個盹。
一覺醒來時,抬頭已見萬家燈火。王富貴尋到風雷動造反派的總部的後牆,先伸手探了探磚縫,再小心的傾聽了一下四周的動靜。王富貴一個倒立面朝裡背朝外的貼在了牆上,他伸拇指扣緊磚縫,兩腳掛住磚沿,如同一隻倒行的壁虎一般,緩緩上爬,施展開蠍子倒爬城的功夫爬上了房頂。王富貴揭開頂瓦,潛進小樓,一層層摸索探尋,將臨時關押人犯的兩層樓摸個透,也沒看到肖冀生夫妻二人關在什麼地方。正在此時,樓梯上一團光亮晃過來,值班的造反派舉著手電揹著步槍順著樓道巡查過來。王富貴閃在拐角處,待到那人走進時閃電般躥出一拳打在對方肋下筋脈上,讓他半身痠麻;接著左手捏出那人的咽喉右手在他太陽穴上輕輕一敲,將立時暈倒的對方扛在肩上,同時右腳輕探接住掉落的手電筒,輕巧的挑起抄在手裡。王富貴看看四周無人,扭身將那人扛到一個角落裡,按摩穴位把那人弄醒,想打聽一下肖冀生夫妻的下落。
偏巧那人雖然值夜,卻是個膽小的,剛被弄醒就縮成一團,不光全身發抖,連眼淚鼻涕都流了下來。王富貴忍住笑,瞪起眼睛惡狠狠問道:肖冀生他們兩口子你們關在哪兒了?不說實話我就擰斷你的脖子!
那人哆哆嗦嗦的話也說不全了,送送北北倉了。王富貴一愣,追問道:怎麼關到北倉了?北倉什麼地方?他印象中認為北倉肯定是個和蘆臺農場差不多的地方,肖冀生兩口子被押過去強制改造。那人卻搖搖頭道:死死了,送北倉火化了!
什麼!王富貴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清楚!我問的是肖冀生兩口子!
都死了,這兩天都是批鬥他們兩口子,到了天擦黑的時候,肖冀生忍不住就掙開人,從二樓上自己大頭朝下蹦下去了。他這一蹦他媳婦見了大哭一聲也跟著蹦下去了,倆人當時就不行了。就送北倉火葬場火化了。
哎呦!王富貴一跺腳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頭又捶又打,就晚了這一步啊!就是因為他自己發怵,不敢大白天進革委會,想等半夜進來,結果生生耽誤了肖冀生兩口子的性命!他吃完了窩頭紮在旮旯裡等天黑的時候,正是那兩人不堪受辱縱身一跳的時候。那肖冀生相必是下了必死的決心,從二樓下跳也只有頭下腳上這一種姿勢才會要命。王富貴自己悔的腸子都青了,就這半天,錯過了兩條性命,這讓他怎麼回去和那失明的胡蘭英和襁褓中的孩子交待!
王富貴只覺一股怒火在小腹裡來回的亂竄,恨不得衝出去把見到得每一個人都撕碎。他攥緊雙拳,骨節嘎嘎作響,一把糾住那人的脖領子,抬手要打,那人一見王富貴抬手媽呀一聲,雙眼緊閉,抖成了一個。王富貴舉起的右手在半空懸了半天,卻猛地抽回來狠狠拍在自己的臉上。他想出去殺人,抄起菜刀把所有的造反派都剁了!但王富貴心中明白,這些人誰也不是逼死肖冀生兩口子的兇手,他能把下午參加批鬥會的所有人都殺了麼?能把蘆臺農場裡那些人都殺了麼?逼迫肖冀生一家的是這些人,而逼迫這些人的卻是這世道!這就是命,命運就象根鞭子,驅著、趕著讓人不能回頭更不能後退,只能一步步的跟著走。這根鞭子不停的抽在人後背上,稍有抗逆便會被它狠狠的抽在臉上,一些如肖冀生那樣的人,就是因為不肯屈服,有想法、有主見,卻被這根鞭子抽打的粉碎。王富貴右手攥緊拳頭,一下一下捶在自己的腿上,他沒辦法去埋怨這世道、這人,他只能埋怨自己!
王富貴在肖家院外坐了一夜,又在外面來回繞了一個上午,還是不敢進去見胡老太太。他想不出這件事該如何去向這位命苦的老人去訴說,也想不出該怎樣安慰她。眼看日到中午,王富貴實在是牽掛這無人照料的一老一小,翻出自己身上僅有的零錢和糧票買了兩個黑麵饅頭,低頭蹭進了肖家。
王富貴輕輕的坐在床上,磕磕巴巴的把事情訴說了一邊。小屋內一片寂靜,兩人的呼吸聲清晰可聞。胡老太太沉默了半響之後,一聲長嘆,兩行眼淚從眼眶中流下來,我命大啊!42年日本人大掃蕩那麼殘酷都沒死;45年我捱了三槍,一槍還打在頭上,也挺過來了;62年全身浮腫也沒餓死我。我還說老天爺咋對我這麼好,原來是在這兒等著我呢。我嫁了個硬脊樑的漢子、生了兩個聰明兒子、招進個懂事賢惠的兒媳;可咋就一個都不給我留下來呢?
王富貴跳下炕來跪倒在地,拉住胡老太太的手道:乾孃,還有俺,還有俺啊!俺伺候你一輩子。
胡老太太點點頭又搖搖頭,緩緩道:伺候我,你肯定要受牽連。再說了,我這一個瞎老婆子也不是那麼好伺候的啊。孩子,你出去等我會兒,我心理難受,一個人呆會,一會我喊你。
王富貴依言走到屋外,此時外面已經下起了小雨,絲絲雨點線一般的天空中墜下來,將地面片片打溼。王富貴攏起手接住一小窪雨水放在掌心舔舔,這雨水也是苦的。王富貴想回老家去投奔師傅,哪怕工分再低,他也要想法養活胡老太太這一老一小,他不相信這世道總是這樣,這一場運動也許就快完了,工人安心做工、農民安心種地、當官的安心當官,這樣的日子很快就會回來的。
王富貴在屋外蹲的兩腿發酸,還沒聽到胡老太太喊他,屋裡面孩子卻又咳又哭,鬧得厲害。王富貴有些心慌了,他拉門進屋,一股血腥味撲面而來,只見地上的血水已經流成了河,胡老太太盤腿靠在牆上她左手腕上劃開的口子象翻開的餃子褶一般!王富貴抬頭看去,胡老太太身邊是一堆理好的零錢和糧票,身後牆上是用手指蘸著血寫成的一行字:請你照顧好孩子,謝謝了一陣風夾著雨絲刮進來,驅散了屋子裡僅有的一點點暖意,半地下的小屋冷如冰窖。
有一個犯人越獄,要去北京謀害中央領導!這個從農場傳出來的消息讓全市的造反派們都緊張起來,於是所有的武鬥、批鬥、遊街等等活動都被停止,紅衛兵和造反派們荷槍實彈的挨門挨戶搜查可疑分子。李亮和老杜帶著一群認識王富貴的二場勞教分子分佈各處交通必經的岔口,準備指認王富貴。
當王富貴出現在津保公路的卡口時,最先發現他的是老杜。王富貴身披一件雨衣,鞋子上抱著破布,冒雨走在路邊上。老杜遠遠的看他走來,皺了皺眉,背過臉去看著身後的李亮,嘴角微微顫動。李亮也發現了遠處走來的那個身穿雨衣的人有些面熟。等到走進時才發現那竟然是王富貴。李亮愣了愣,卻低下頭,自顧自的跺著腳取暖。卡口哨崗屋裡的造反派們推開門出來朝王富貴望了望,又看看了李杜二人沒什麼反映,便回屋去自顧自烤火去了。王富貴勒緊紮在腰上的繩子,深深吸了口氣,輕輕拍拍藏在胸口用自己體溫暖著的孩子,邁開大步向前走去。這是一條看不到盡頭的公路,白茫茫的大雨中只有王富貴一個人的身影,但王富貴卻絲毫不覺得累,他腦子裡想的,都是胸前這個熟睡的孩子,只要有孩子在,就有活著的希望,他已經決定,將自己的下半生都交在這個孩子手裡。李亮看著王富貴遠去的影子嘆了口氣,朝老杜搖了搖頭,老杜也嘆了口氣,卻用力點了點頭。
1982年,河北省委公開為肖林崗同志平反昭雪,李亮和老杜參加了大會,在會場中兩人將所有人認了一遍,卻找不到王富貴的影子。肖家的房子因為幾番登報仍無人認領,被改成了區幼兒園,後來隨著城市規劃的變動,被拆為平地,取而代之立在原地的是一棟二十多層的現代化寫字樓。坐落王串場工人新村的原風雷動造反派總部也在改善城市居民居住條件的大橫幅下被轟然剷平,建起了漂亮的花園小區。
張進步在文革結束後被提起人民檢察院提起公訴,五年後死於獄中,消息傳出後,全城的麵條和紅粉皮幾乎銷售一空,不少人家放起了鞭炮。
孔慶東在服滿徒刑後出獄,一次偶然的機會,李亮在菜市場中遠遠的見到他,正拿著一個茄子急切的跟菜販說著什麼。
俞洪濤後來因為工傷致殘,瞭然一身的他依靠國家的退休金艱難度日,至於最後怎樣已經沒有人會去關注他了。
肖山嵐從此後再無音信,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李亮幾次在報紙上登發尋找王富貴的啟示,卻一直沒有人和他聯繫,王富貴這個人就象從未出現過一般,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李亮則接替老杜坐在了市公安局局長辦公桌的後面,每當窗外夜色蒼茫、落葉蕭蕭的時候,李亮總會想起那一晚上的人和事,想起那個人顯露出精彩絕倫的倒脫靴和倒捲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