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呈一片陰沉沉的死灰色,冷風似刀,雪花狂舞着,揚揚灑灑地飄落,將大地鋪捲成一個銀白而寒冷死寂的世界,路上沒有人,除了他。
他匆匆地趕路,嘴裏呼出的熱氣在他頭頂凝結成一團白霧。
悽迷的白霧。
過了前面的品月亭,離不棄山莊就只有五里之遙了。
一想到家,他的心裏便湧起一股温馨、甜蜜的感覺,就像面前有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烘得他渾身上下暖洋洋麻酥酥,説不出的舒服受用。他恨不能肋生雙翅,飛入莊裏,飛到碧玉身邊。
在外面的這段日子裏,他的心抽成了絲絲縷縷的線,密密地纏在了碧玉身上。
那件事曾令他震怒,讓他心碎,碧玉也對他冷若冰霜。
這次出門前,碧玉忽然出乎意料地對他好了起來,親自替他做了幾樣精緻的小菜,親手為他把盞斟酒,陪他品酒賞梅。那情景好不愜意,似乎又回到了他們新婚燕爾時,那段醉人的日子。
他幾乎不敢相信:碧玉的心難道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是什麼促使她回心轉意的?
不管怎麼樣,只要她還愛自己,他就感到心滿意足了。所以這次他同“畫琴棋三友”比試完武功,只在好友“凌空鎖喉指”古殫思家盤桓了三天,便急急忙忙地往回趕。
他要儘快地將打敗“畫琴棋三友”的消息告訴碧玉,讓她一同分享勝利後的喜悦。
他要告訢碧玉自己經過十多年苦練而成的“流雲鐵袖十三擊”,只用了八招,便震碎了“棋友”樂天行仗以成名的兵器鐵棋盤。“琴友”顧非也只同他交手十招,便被他以“流雲鐵袖十三擊”之第五擊“浮雲出岫”,制住了穴道。最厲害的對手當然是“畫友”司徒白,但還是輸在了他手中。
“畫琴棋三友”經過這番比試,絕對不會再像以前那麼目空一切,狂妄自大了。
***
品月亭在這雪意瀰漫、寒風瑟瑟的午後,依然如一個精緻玲瓏的小姑娘,朱欄綠瓦,飛檐高琢。
他的心頭湧起一絲柔情、一絲略帶苦澀的淒涼,溜出不棄山莊,攜手來此賞月。那時夜色明媚,柔風習習,清輝如畫,懷中温香軟玉,好一派旖旎風光繾綣情調,讓他暫時忘記了一切,將什麼“流雲鐵袖十三擊”和波譎雲詭的江湖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只可惜他不想讓自己的一生消融於温柔夢鄉中。
他想成名。
他要成為江湖一等一的高手。
他終於成功了。
但同時他失去了很多東西,很多很多……
他的神思似乎恍惚,但立即瞿然警覺,全身肌肉神經都繃緊了。
他看見品月亭旁站着一個人。
***
這人年紀很輕,身形頎長,相貌英挺俊秀,骨骼清奇,目光如電,身穿黑色勁裝,外罩腥紅色大氅,手中拿一個長形包袱。
他的神情顯得稍稍有些寂寞落拓。
“沉夢煙,我在此等候多時了。”
沉夢煙不由得一愣。他明白這人的出現意味着什麼,一拱手,笑道:“不知秋兄找我有何指教?”
“明知故問。”
沉夢煙雙眉一蹙,不解道:“我的確不知道。‘香飄千里一滴血’秋冷香,是當今江湖上有名的殺手。但我好像沒得罪過什麼人,難道有誰請你來殺我?”
“你何必裝蒜?秋某一向為了銀子而殺人,但這次來殺你卻不是為銀子。”
“那為了什麼?”
“為朋友。”
“朋友?”沉夢煙越聽越糊塗。
“你應該聽説過,‘畫琴棋三友’是我的生死之交,他們被你殺了,我當然要為他們報仇!”
沉夢煙的心不由得一沉:“什麼?‘畫琴棋三友’死了?”
“不錯,而且是死在了你手上。你難道想否認?”秋冷香眸中滿含怨毒之色。
“我為什麼不能否認?他們根本不是我殺的!這次我雖然和他們交過手,但那是彼此之間切磋武功,出手時都是點到為止。他們雖然輸在了我手中,但都輸得心服口服。我為什麼要殺他們?何況我若要殺他們,憑他們三人聯手,死的人必定是我。”
“但你採用各個擊破,猝然偷襲的卑鄙手段,自然能殺得了他們。”
“我為什麼要殺他們?”
“很簡單,他們雖然敗在了你手中,但他們成名比你早,功力比你差不了多少,僅僅在招式的變化上,沒有你奇妙奧微。所以交手後,也給你指出了一些武功上的不足之處。江湖上誰不知道你沉夢煙是最自負狂妄的人,你自然老羞成怒,暗算了他們。我説得對嗎?”
“你有什麼證據?”
“有。我查過他們的死因,都被‘流雲鐵袖十三擊’的功力震碎了五臟六腑。雖然江湖上練鐵袖功的不止你一個,但能練到絕妙境界,能置‘畫琴棋三友’於死地的人,卻只有你一個。”
沉夢煙不語,半晌,長嘆一聲,道:“既然你認定是我乾的,那麼好吧,你出手吧!”他的神情變得異常倨傲不羈,似乎一切都不願再説。
秋冷香也沒有説話,緩緩地解開包袱,拿出一把劍。
劍光如一泓秋水,深邃、寂寞、森寒的劍鋒,在這空濛肅殺的雪地上隱隱流動。
劍上竟發出一股鬱郁清香,似麝若蘭,蕩人幽思。
沉夢煙心一動,似乎忘了對方手中拿着的是一柄殺人的劍。這時,秋冷香的身形一動。
動得快、急、狠,但絲毫不凌亂,每一個動作都簡捷而準確。
霎時間,沉夢煙前後左右都是劍光,挾著令人心驚膽戰的嘶聲,如狂潮巨濤,一重重、一波波席捲而至,劍劍涵藴兇厲危機,難擋難避。
沉夢煙如淵停嶽峙般凝身不動,冷哼一聲,雙臂一震,兩隻長袖抖得筆直猶如兩根堅硬的鐵棒,一隻砸向秋冷香的劍,另一隻直取他胸膛,這一出手攻守兼備,勁風激盪,捲起地上的雪花,漫空飛舞。
秋冷香一震,右手微沈,劍尖上挑,倏忽一刺,左手五指箕張,陡地抓出,一招兩式,將沉夢煙的招式化解了。同時他變招奇快,又一劍從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刺出。沉夢煙微噫一聲。
他沒想到秋冷香的劍法如此怪異高妙,同時鐵袖已間不容髮地打出。
他這套“流雲鐵袖十三擊”不同尋常,可剛可柔,變化靈動,不似少林寺的“佛門鐵袖神功”,只注重陽剛勁氣,凌厲強猛,也摒棄了峨嵋“清風長袖十七式”,極盡柔和靈秀之能,而少懾人之威的缺陷。
右袖拂出,忽然變成了軟鞭,一匝匝纏住了秋冷香手中的劍。
同時左袖砸向秋冷香頭頂。
這一招是他“流雲鐵袖十三擊”中的第三擊“剛柔並濟雙飛袖”。他對這一招很有信心,曾有不少一流好手都敗在了這一招之下,有幾個邪派高手便是被他用這招一擊斃命。
不過他不想殺死秋冷香。
秋冷香雖然是個殺手,但所殺之人,無一不是該死的邪惡之徒。
他只是想打敗秋冷香,然後想辦法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所以這一擊,他只用了五成功力。
但他馬上發現自己錯了,錯得很厲害。
***
一種濃濃的香氣襲入鼻端,令他感到一陣頭昏目眩。
這香氣是從秋冷香劍上發出來的。
秋冷香人稱“香飄千里一滴血”,他的劍也許是天底下最奇怪的劍,居然能發出奇香。最初那香氣清清淡淡,非常好聞。但當他將劍的威力發揮出來時,那香氣會越來越濃,使對手神志迷眩,全身感到疲憊不堪。
這種情形的結果自然是對手流血,不是一滴血,而是流盡最後一滴。
沉夢煙自然早就聽説過這件事,但他似乎忘了。
別人如果像他這樣,在短短的兩年之內,便擊敗了當今江湖上四十一位頂尖高手,博得極大名聲後,也可能變得非常驕傲自大,從而忘了一些不該忘了的事。
他臉色一變,急忙鎮攝心神,默運玄功,以抗拒奇香。
他的“剛柔並濟雙飛袖”已發出,但出手時終究緩了緩,使秋冷香有了化解這一招的機會。
一陣清脆的布帛碎裂聲響起,秋冷香的劍破袖而出,電飆星飛般刺向沉夢煙面門。沉夢煙自出道以來,鐵袖從未讓人刺破過,此刻卻被秋冷香毀掉一袖,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
更何況,秋冷香的劍離自己的臉已不及三寸。
這樣,他的另一隻鐵袖打中秋冷香的同時,自己也會死在秋冷香劍下。
他不願意同歸於盡,更不想揹負殺害“畫琴棋三友”真兇的惡名而死。
他一聲長嘯,同時腳步倒踩,飛逸丈餘。
他這一退,幾乎讓自己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
***
秋冷香如餓鷙攫兔般掠起,追出。
沉夢煙身後,猝然從雪地裏冒出一個女人來。
這女人似從地獄中鑽出來的幽靈,她的每一寸每一分,都讓人感到説不出的恐怖。
但最讓人恐怖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發出的暗器。
江湖上有不少暗器高手。四川唐門素以暗器獨步江湖,唐門暗器妙在發射手法上,出神入化,詭奇難測。“千手書生”陳留耳全身都能射出暗器,因而發出的暗器之多,罕有匹敵。太原陰家暗器陰損毒辣,讓人談之色變。
而她的暗器集中了這些暗器名家的特點。其手法之妙,不在唐門之下;數量之多,比起“千手書生”來毫不遜色;而太原陰家暗器之毒,與她的距離不可以道里計。暗器暴打沉夢煙周身。
當今江湖上能避過這輪暗器的人,寥寥無幾。
幸好沉夢煙是一個。
不知什麼時候,他的長袍已被脱下了,如一面旗幟獵獵飄舞。
暗器全打在了長袍上。那件長袍頓時如一張爬滿了蒼蠅的烙餅。
那幽靈般的女人一怔,忘記了發出第二輪暗器。
沉夢煙仍在退。
秋冷香緊追,手中劍離沉夢煙仍只有三寸。
那女人回過神來,忽然單膝跪地,右掌向他猛擊一掌。
沉夢煙驀地怒叱一聲,身形漸漸慢了下來,最後竟頓住了。
秋冷香的劍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劍光晶亮燦麗,如秋日湖中的波光,微微盪漾。
沉夢煙咽喉處感到一股森厲的涼意。他沒有望那把劍,也沒有看秋冷香一眼,而是定定地盯着那女人,雙眸暴射怒焰。
那女人神色木然。
不知過了多久,沉夢煙一字一頓道:“真是難為‘鬼手婆婆’了,為了殺我,居然紆尊降貴,鑽進了雪地裏。”
鬼手婆婆笑了,那笑聲如同野鬼在荒寂陰森的墳地不停地磨牙。
她一邊笑,一邊道:“我老婆子的確很久沒在這雪地裏涼快過了,今天多虧你給了我一個機會。”
沉夢煙道:“‘畫琴棋三友’一向恥於同你這種魔道煞星交往,所以,你要殺我,絕不是替他們報仇。”
“你真聰明。這三個老棺材的死活關我屁事!”
“我好像沒得罪過你,你為什麼要殺我?”
“沒得罪我?老婆子的三個外孫都給你殺了,還説沒得罪我!”
“你外孫?”
“就是武氏三英。”
沉夢煙笑了,笑得特別舒暢開心,全然忘了脖子上有一把劍,然後道:“怪不得那三個小王八羔子無法無天,原來有你這麼個外婆撐腰。”
鬼手婆婆咬牙切齒道:“沉夢煙,今天我如果讓你死得太快,就對不起我外孫。”
沉夢煙不理她,望着秋冷香道:“秋兄,江湖中人一向敬重你的為人,沒想到你會跟這種人聯手。”
秋冷香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沉夢煙長嘆一聲,這聲嘆息中透出一絲無奈、一絲惆悵,然後緩緩道:“想不到我沉夢煙就這樣死得不明不白,這身上的冤屈何時能雪?”
秋冷香認真地看着他,道:“‘畫琴棋三友’真的不是你殺的?”
沉夢煙還未答腔,鬼手婆婆卻急道:“姓秋的小子,別聽他一派胡言。”
秋冷香濃眉一豎,叱道:“住嘴!”
鬼手婆婆冷冷一笑,道:“臭小子,剛才若不是我用‘鬼手地心奪命針’射傷他的腳,你恐怕早就被他殺死了。”
秋冷香忽然將劍從沉夢煙脖子上拿了下來,怒視着鬼手婆婆,道:“你最好記住一件事,殺你這樣的人,我一向都是免費的。”
鬼手婆婆雙手扣滿了暗器,道:“臭小子,你想動手?”
“我現在幹正事要緊,如果你想玩,我樂意奉陪。”
雪地上的殺氣霎時緊張起來,如繃緊了的布帛。
鬼手婆婆無語。她知道秋冷香的厲害。
沉夢煙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秋冷香的劍已經拿開了,他完全可以猝然出手制住秋冷香。但他是個十分驕傲的人,絕不願幹這種為江湖中人不齒的行徑。
秋冷香忽然衝他施禮道:“沈兄,真不好意思。因為你的武力實在太高,所以我聽信了鬼手婆婆的詭計,用這種下流手段對付你。”
沉夢煙淡淡地一笑:“這沒什麼。”
秋冷香道:“我暫時相信你不是真兇,不過我遲早會查出這件事的。如果兇手就是你,我會採取更卑劣無恥的方式來對付你。你知道我是個殺手。一個殺手殺人,是不講什麼江湖道義的。”
説完,他走了。
鬼手婆婆也溜了。
雪地重新變得空蕩,冷清。風仍疾,尖嘯着如瘋狂的惡魔,捲起雪花胡亂飛舞。
沉夢煙怔怔地站在那兒,兀自發呆。他的右腳心還隱隱有些痛。幸虧鬼手婆婆不想讓他死得太快,所以“鬼手地心奪命針”沒有喂毒。不然他早就沒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