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偏西時,葛不行已經到了一處幽僻寂靜的山坳之中。四周山上積雪漸融,氣温卻依然很低。葛不行停住腳步,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閉目調元運息。
他不僅僅受了重傷,而且還很累。
他根本沒想到趙惜玉和崔忘憂兩股人馬,會設下埋伏,將他的門人弟子殺了個精光,他自己也險些喪命。
突然他感到心神一凜,睜開眼睛,看見面前站着一個黃袍大漢。
這人面貌冷峻,亮如點漆的目光冷冷地瞅着他。
他不由得全神戒備,沉聲道:“閣下是什麼人?”
“一個殺人的人。”
葛不行一愣,道:“殺誰?”
“殺該殺的人。”
“這麼説,你是來殺我的。”
“不錯。”
“我該殺?”
“這一點你心知肚明。”
葛不行狂笑一聲,道:“江湖該殺的人不知凡幾,但你偏偏只來殺我,我和你從未謀面,應該是毫無冤仇,你為什麼要殺我?”
“十幾年前,你做過一件什麼事,應該還沒有忘記。”
葛不行一震,眼珠鼓得滾圓,失聲叫道:“原來──”
黃袍客冷笑道:“你的記性不壞。”
葛不行一張臉已扭曲變形,咬牙切齒道:“不錯,那件事我是參與者之一,可是,你知道他是怎樣對待我們的?他──”
黃袍客道:“我不管,我只知道他老人家是你們的師父,一日為師,終生是父,不管他老人家怎樣對待你們,你們都不應該合謀害死他老人家。”
“呸!我葛不行殺人不眨眼,死在我劍下的一流高手不計其數,到今日早已活夠了。你若想替他報仇,不妨出手吧。”説罷,葛不行從地上躍起,手中已握了一把劍。
“好。”黃袍客緩緩從身上掏出一件黝黑的東西,套在右手上,赫然是隻用精鐵打造而成的鐵手,五指修長如鋒利的短劍。
葛不行失聲道:“毒龍爪!你到底和他是什麼關係?”
黃袍客傲然道:“這個你別管,他老人家在臨終遺言中,寫明瞭一定要用這隻毒龍爪挖出你們三個孽徒的心,以祭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所以我沒讓你死在趙惜玉手中。”
“原來是你。”
“廢話少説,你接招吧。”
話音剛落,黃袍客振衣而上,鐵手箕張,五指嘶風插向葛不行腦袋。葛不行一聲冷笑,手中劍電旋削出,叮地一聲,接下他這一招。緊接着,葛不行左手捏個劍訣,右手劍斜斜劃出,這一劍看似平常,但黃袍客面前陡然出現了無數道銀光,綿綿密密,奇幻莫測,每道劍光都足以奪人性命於俄頃。
黃袍客不敢硬接。
他退。
葛不行如附骨之蛆,緊躡而上,手中劍光飛湧繚繞,殺着不斷。
他中了趙惜玉一掌後,內力大損,但他的武功強在劍法上,此時為了活命,便施展出平生絕學,全力出手。黃袍客雖也是當世少有的武學奇才,終究遜他一籌,好在葛不行受傷在先,兩人便打了個平手。
他倆一口氣打了五百多個回合,葛不行終因身受內傷,內息不繼,僅靠劍法的奇幻神妙來支撐,時間一長,便有些形格勢禁,守多攻少了。
黃袍客暗暗稱奇:這老怪物所使劍法,明明只有簡簡單單的兩招,但自己為什麼偏偏沒法制住他?這真是古怪至極。
葛不行越打越吃力,汗水已濡濕了重重衣裳。他突然虛晃一劍,後躍幾步,嘆道:“算了,老子今天命中該絕,老子認了。”提起劍來,往脖子一抹……
夜。冰冷、陰暗、寂靜的夜。
長街上人跡寥落。一盞“氣死風”掛在街邊樹椏上,昏黃的燈光下,一個老頭正在賣餛飩。一張油膩很厚的桌子旁,坐着兩個粗壯漢子,正埋頭有滋有味地吃着熱氣騰騰的餛飩。
這兩個大漢像是做苦力的,勞累了一天,晚上來這裏吃上一碗餛飩,對他們來説,也算是一種享受。
賣餛飩的是個慈眉善目、背脊佝僂的老頭兒。
那兩個大漢吃完餛飩後,打着飽嗝搖頭晃腦地走了。賣餛飩的老頭望着他們的背影,眼睛眯成一條縫,一道寒光迸射出來。
半晌,他用手輕輕一揮,從黑暗的角落裏溜出四個人來。
這四人黑衣勁裝,看樣子俱非等閒之輩,他們對這老頭卻非常恭敬,為首的一位抱拳施禮道:“樓主真是裝得維妙維肖,令弟子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老頭原來是趙惜玉假扮的,他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神色,道:“這兩個蠢豬有沒有發現什麼?”
那位叫趙濤的弟子道:“絕對沒有。”
“你能肯定他們是崔忘憂的手下?”
“弟子敢拿腦袋擔保。”
“他們想必去見崔忘憂了,好,快跟上他們,找到崔忘憂的巢穴之後,照計劃進行。”
房中燈火通明,崔忘憂面無表情地聽着那兩個壯漢的稟報。其中一人繪聲繪影地吹噓他們裝扮得如何像苦力,以至於沒人發現他們的真實身分。
崔忘憂忽然打斷他的話,道:“你怎麼能肯定沒人發現你們的真實身分?”
那大漢眉飛色舞道:“街上到處都是趙惜玉的人,如果被他們發現了,咱們的小命早就玩完了。”
這理由雖然並不怎麼好,但在他看來,已經足夠了。
崔忘憂冷冷道:“那老頭真的是個賣餛飩的?”
“千真萬確。”
“你這麼肯定?”
“弟子能用腦袋擔保,聽説他在那兒擺餛飩攤兒已經有二十幾年了。而且,他如果是假的,煮餛飩的動作絕沒有那麼熟練。”這大漢雖然武功並不很高,但眼力過人,且精明能幹,一向頗受崔忘憂器重。
崔忘憂點點頭,忽然變色道:“蠢貨!你還在這裏胡吹大氣,把敵人給引來了。”
那大漢一愣,崔忘憂右手衣袖輕輕飄起,一股巨飆湧出,那大漢的腦袋立即被砸了個稀巴爛,身子軟軟地倒了下去。
另一名漢子嚇得魂飛魄散,兩腿發軟,褲襠裏濕漉漉的,散發出一股騷味。崔忘憂一蹙眉,叱道:“滾!”那漢子急忙跑了。
崔忘憂背剪雙手,施施然來到外面,揚聲道:“朋友既然來了,為何藏頭縮尾,不肯現身?”
夜色漆黑,根本看不見半個人影。
突然,一副黑黝黝的棺材從院牆外面飛了進來,挾風撞向崔忘憂。他冷冷一笑,雙袖一拂,潛勁陡生,力道用得極妙,那棺材在離他五尺之處輕輕落地。
崔忘憂望着棺材,一聲不吭,就聽到牆外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崔城主,令郎死在了西門殘月刀下,我們好心好意將他給你送來了,你瞧瞧吧。”
崔忘憂倒抽一口冷氣,隨即冷冷道:“閣下是什麼人?何不進來坐坐?”
那聲音道:“多謝你的好意。”説完,聲音便消失了。
崔忘憂圍着棺材走了一圈,又凝神觀瞧了一番,沒發現什麼異樣,便抓住棺材蓋,用力一掀打開了。
他一眼看見了自己兒子的屍體,頓時五內俱焚,身形搖晃,險些暈倒,顫聲喚道:“孩子,你……”忍不住大放悲聲。在這陰冷寂靜的寒夜,這哭聲分外悽楚。
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悲憤之情,咬牙切齒道:“孩子,我一定抓住那西門殘月,食其肉寢其皮,以解我心頭之恨。”説罷,一掌擊在棺材上。
“轟”地一聲,棺材突然爆炸……
趙濤滿臉得意之色,衝趙惜玉笑道:“樓主真是料事如神,那崔忘憂果然怒火萬丈,一掌拍在棺材上,震動了裏面的機關,被江南霹靂堂的火藥送上了天。”
趙惜玉卻沒有笑,而是冷冷道:“崔忘憂真的被炸死了?”
“當然,一個人被炸成了碎片,怎麼還能活?”
趙惜玉寒着臉道:“你肯定被炸成碎片的是他?”
“除了崔日外,還有另一具殘缺不全的屍體,不是他還有誰?”
趙惜玉冷然道:“你最好記住一件事:崔忘憂絕不是那麼容易死的,不然他就不是崔忘憂了。”
趙濤一怔,急忙點頭道:“弟子明白。”
趙惜玉又道:“當然,這次即使他沒被炸死,恐怕也受了重傷,所以咱們現在要辦的事,就是去鬼鎮找‘摘星手’符正。”
鬼鎮也許是世上最古怪、最讓人害怕的地方。白天,這裏跟其他集鎮沒有什麼兩樣,熙來攘往,頗為熱鬧,但一到晚上,這裏便一片死寂,陰風啾啾、冷氣森森,看不到一個人,也看不到一點燈光。
據説天底下所有的鬼,每天晚上都會來這兒聚集。因此鎮上的百姓晚上都搬到別處睡覺去了,白天再回來。
除了一個老太婆。
這老太婆是個瞎子,骨瘦如柴,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了,似乎閻王爺隨時都會把她的魂勾走。因此,她根本不怕鬼,還似乎希望早點變成鬼。
她做了一輩子人,已經太累了,也感覺不到什麼樂趣,還不如做鬼舒服得多。
但鬼們好像並不怎麼歡迎她加入,所以她活得忘了自己的年齡,也沒來要她的命,甚至她根本沒碰到過鬼。
她獨自一人住在一座廟的大殿裏。
大殿神案後供的既不是端坐蓮台、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大士,也非慈眉善目的如來佛,更不是秉燭夜讀“春秋”的關二爺,而是一個齜牙咧嘴、兇惡無比的鬼王。眾鬼之王。
臘月十二晚上。
一輪圓月猶如銀盤懸在天際,碧空如洗,長天一色。
鬼鎮一片漆黑,給人一種陰森、神秘和恐怖的感覺。
老太婆歪歪斜斜地靠着神案坐着,神色枯槁,滿頭銀絲胡亂地紮在腦後。像她這種年紀的老人,一到晚上就很難入睡。
此時,她又想起了很多事,自己一生中所經歷的事。
靠回憶打發時光,幾乎成了所有老人的一種愛好。
不知什麼時候,她發現大殿內多了一個人。她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僥倖耳朵還好使。她感到奇怪,明明大門關得緊緊的,這人是怎麼進來的?莫非他不是人,是鬼?她不怕鬼,只怕人。因為人害人的手段,比鬼還可怕。
她張了張幾乎關不住風的嘴巴,聲音沙啞地道:“你是誰?”
這人未答腔,悄無聲息地掩過來,連環出指,封住了她的穴道,動作迅速地把她放在了神幔後面。清冷的月光從窗外射進來,照在這人臉上,能看出這人居然是惜玉樓主趙惜玉。
只見他從懷中掏出一些東西,在臉上塗來抹去,又把老太婆擱在神案上的一件衣服穿在身上。片刻工夫,他便扮成了老太婆的模樣。儘管那件衣服穿在他身上稍嫌小了一點,但殿內光線甚暗,別人急切之間也瞧不出破綻。
然後,他像老太婆那樣,靠神案坐着,靜靜地等待着一個人的出現。
這人就是“摘星手”符正。
惜玉樓有關於這個人的資料,只不過並不詳細。因為他並不是江湖上的一等高手,其武功充其量只能算得上三流,出道也不太久,沒做過什麼值得注意的大事。
江湖上像他這種藉藉無名的人物太多了。
但無名的人也會知道一些名人所不知道的事。
時光在等待中慢慢流逝。夜風森森,月光清涼如水,一切都透着一種詭異神秘氣氛。
突然,一條人影像樹葉一樣輕輕飄了進來,一對冷焰暴射的目光四下逡巡,最後停在趙惜玉身上。
這人中等年紀,個頭不高,身形瘦削,渾身上下卻透着一股威嚴。他盯了趙惜玉很久,然後道:“老人家,剛才有沒有人來過?”
趙惜玉嘴唇囁嚅道:“沒有人來,老婆子雖然眼睛瞎了,但耳朵還好使,沒聽到有什麼人來。嗨,這幾十年來一到晚上,這鎮上就只有老婆子一個人。大爺,你是第一個晚上到這兒來的。”
這人似乎非常失望,嘆了口氣,道:“原來是這樣。”他在殿內來回走了幾步,突然猛地轉身,叱道:“誰?”
趙惜玉心頭暗驚,卻感到一股沛莫可御的力道朝自己撞了過來。
其實這裏除了他倆,什麼人也沒有,這人只不過是為了轉移趙惜玉的注意力,好向他猝然出手。
趙惜玉雙眉一挑,身形一動,已到了這人身後,避開了攻擊。
他全身真力貫注於臂,右手斜抬,似輕描淡寫地拂出一掌,但掌上所夾勁力有若山崩海嘯般,向這人湧去。他的左手同時陡然伸出,抓向這人胸門。
這一招“毒爪掏心”雖是許多門派都有的殺着,但任何門派的“毒爪掏心”都沒有他使出的這樣靈動奇妙、這樣迅捷無儔,所用內勁更沒有他這樣陰柔狠辣。
這人卻已飄然後掠,如落花飛絮般輕翩地落在了一丈之外。他寒眸中迸射出冷光,狂笑一聲,道:“趙師弟的武功精進了不少,真是可喜可賀。”
趙惜玉將臉上的偽裝一抹,道:“早知道你能認出我來,我何必易容。”
這人道:“咱們鬥了這麼多年,你燒成了灰我都認識,所以你大可不必多此一舉。”
趙惜玉冷笑道:“那你崔師兄幹嘛也要易容呢?”
崔忘憂大笑幾聲,也撕掉了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本來面目,道:“不錯,我戴這個的確也騙不了你,但騙一騙別人倒還可以。”
“別人?”
“不錯,我來的路上看見了西門殘月和那個神秘的黃袍客。”
趙惜玉微一蹙眉,道:“這兩人想必是來找符正的。”
“所以他們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你的意思是説──”
“咱們兩人聯手,先對付掉他們再説,你意下如何?”
趙惜玉未置可否地笑了笑,卻問道:“崔師兄,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沒被炸死,莫非你早就知道棺材裏有火藥。”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另外一件事,將小日的屍體送回來的人,絕沒安好心。”
“沒能炸死你,我非常遺憾,所以今晚我絕不會讓你活着離開這裏。”
崔忘憂冷笑一聲,道:“趙師弟,你真是太傻了,你以為殺得了我麼?依我看還是這樣好了,咱們先聯手殺了西門殘月和黃袍客後,再決一死戰。”
“那兩人你不用擔心,我早已安排好了,我保證他們活不過今晚。”
“哦?你這麼有把握?”
“不錯,我已經派了四十九位一等一的高手,設下了埋伏等着他們,所以我現在要對付的只有你一個人。”
“好吧,咱們師兄弟之間的仇怨,遲早要作個了斷。你動手吧。”説完這句話,崔忘憂的身子飄了起來,像一陣風,卻比風疾,像一張薄薄的紙,卻比紙更輕。又如同一個幽靈詭秘莫測,但幽靈令人震駭的程度遠遠比不上他的身法。
趙惜玉不禁愕然。
因為他面前陡然飄來無數個人影,每個人影都是崔忘憂。他當然認出了崔忘憂是在施展冠絕天下的奇門身法“幻影大挪移”。這種絕技只在古老江湖傳説中聽到過,他萬萬沒想到崔忘憂居然練成了。
霎時,趙惜玉身上冒出了冷汗。
他明白了一件事:近年來忘憂城發展非常迅猛,寖寖然有與七大門派分庭抗禮之勢,確非僥倖,單就崔忘憂這絕妙身法而言,便足以傲視羣倫,睥睨天下。
更河況他的出手,普天之下能接得下的人不會超過五個。
崔忘憂雙手隱隱泛着淡淡的烏光,凌空罩定趙惜玉頭頂抓落,出招如風似電,變化奇詭莫測,聲勢威猛逼人。乍看上去,趙惜玉全身被裹在一片烏光之中,如同無數隻手抓向他,無論他身形如何變化,都無法避開。
趙惜玉沒有動。
崔忘憂的雙手已抓在了他頭上,他卻笑了笑,那笑容説不出地奇詭怪異。
崔忘憂的心一沉。
他的手明明在趙惜玉頭上抓出了五個血窟窿,血汁腦漿四下迸濺,但趙惜玉卻沒死。
他的手還在動,動得非常快,雙掌一翻,迅捷無倫地印向崔忘憂的肋下。
崔忘憂心頭震凜,身形滑退七尺,同時全身上下射出數十道精光,打向趙惜玉。
趙惜玉冷哼一聲,健腕一翻,手中多了一把鋒利的短刀,刀上光華璀璨奪目,刀柄較長,上面鑲嵌着幾十顆晶瑩滾圓的珍珠。
他手臂一震,珍珠離柄飛出,勁道奇大,將精光悉數打落。同時寒光疾閃,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
崔忘憂更驚。
因為趙惜玉做了一件令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到的事。
趙惜玉一刀削掉了自己的頭。
那血肉模糊的腦袋齊頸而斷,挾風打向崔忘憂。那張臉仍在獰笑着,在如此陰冷淒寒的月夜,看上去分外恐怖。
崔忘憂此時心中的感覺,除了驚怖,還是驚怖,情急之中右手拂出,以無匹真氣震落那個腦袋,左手一圈,護住全身,提防着趙惜玉再次出手。
趙惜玉沒有再出手。
他頸上人頭沒了,但沒有倒下,也根本沒死。
片刻工夫,奇蹟般的,他脖子上又冒出了一個腦袋。
崔忘憂似墜入一片茫然無際的雲霧之中,不知來路去處,惶然失措,又像置身亙古冰窟裏。
“你──”他開口説了一個字。
趙惜玉笑了,滿臉得意之色,悠然道:“崔師兄,百巧童子給我製作的這個假頭還不錯吧!”
崔忘憂稍稍鬆了口氣,他總算知道了趙惜玉並不是什麼鬼魔妖怪。
──傳説中的鬼怪是殺不死的,頭被削掉後,馬上就會再長出一個新的來。
但崔忘憂稍稍鬆弛了些的神經馬上又繃緊了,因為趙惜玉又説了一句話。
“我在那個假腦袋上下了毒,這種毒的毒性雖然比不上鶴頂紅、孔雀膽等物,但只要皮膚上沾了一點點,也是神仙難救的。”
崔忘憂一動不動。他的雙手沾滿了“血”和“腦汁”,本來是通紅的,此刻卻由紅轉紫,又由紫變成了烏黑色。
他不禁聳然動容,正在這時,趙惜玉已旋風般撲了過來,一拳擊出,虎虎生嘯,勁氣迸裂而至。
崔忘憂寒眸飛掠,不守反攻,上身一動未動,雙腿卻連環踢出,衣袂飄飄,腿影漫空,宛如神龍般夭矯盤弄。
趙惜玉挪身避開,發出的那一拳自落了空,不由得心頭一凜:這老傢伙果然神勇,雙手中了毒,但腿功絕倫,並世無出其右,看來今晚若不能斃了他,以後就根本沒機會了。
其實崔忘憂心中也正叫苦不迭。但雙手中的毒非同小可,若此刻能讓他安安靜靜地坐下,運動內息將毒逼出體外,只要三四個時辰便可辦到。只可惜他現在要全力對付趙惜玉。
趙惜玉又欺身而上,身法一變,雙手攻出的招式也變了,看上去猶如一個綵衣女子,隨着柔柔夜風,在輕挑慢捻,弄着琴絃,姿式靈秀俊逸,不可方物。
崔忘憂一驚,失聲道:“琵琶手!”
趙惜玉微微一笑,道:“你總算認貨。”他雙手動作表面上極柔極慢,似有琮琮琴音自手下緩緩淌出,曼妙宛囀,雅緻高潔,實則一舉手一投足,無一不是極厲害的殺着。
崔忘憂一震,身上的長袍已然除下,露出一身黑色緊衣短靠,長袍一卷已裹住了趙惜玉的雙手。
趙惜玉臉色劇變,厲嗥一聲,雙手裂袍而出。
但崔忘憂已身形凌空,雙腳如驚虹剪尾,一左一石,踢向趙惜玉。
這一著令趙惜玉始料未及,他一時避無可避。
他沒把握硬接。
不是此時他面前多一雙手,恐怕他已經死在了崔忘憂腳下。
這雙手像是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十指箕張,疾抓崔忘憂胸門。
崔忘憂全力搶攻,不虞有他,胸口一下被抓了一個血洞,血光噴濺,他大叫一聲,跌落在地,昏死過去。
趙惜玉心膽俱寒,他認出這出手之人赫然是那瞎子老太婆,急忙問道:“你是誰?”
老太婆大笑起來,笑聲中,她臉上突然起了一些變化,居然變成了另外一張臉。
趙惜玉一震,嘶聲道:“原來你是那黃袍客!”
黃袍客點點頭,道:“趙樓主,很抱歉,你派出的四十九位高手恐怕見不到你了。”
趙惜玉叱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一個殺人的人。”“殺誰?”
“你,崔忘憂,還有葛不行。”
“為什麼?”
“當年,你們三個聯手害死了一個人,你難道忘了麼?”
趙惜玉倒抽一口冷氣,道:“原來你是為他報仇的。”
“不錯,為了這一天,我等了十幾年。”
“你是他什麼人?”
“這你不用管,反正你今天死定了。”
趙惜玉冷冷一笑,道:“未必!”他突然身形暴進,左臂倏忽探出,抓向黃袍客胸口,右手駢指如戟,嘶風插向黃袍客咽喉。
這一招兩式,不但快,而且準,更重要的是後着不斷。霎時間,黃袍客四面八方都幻出重重疊疊、綿綿密密的掌影指風,有如星雨繽紛。
黃袍客一凜,不知什麼時候,他手上已戴上了那副鐵手套,以守為攻,倏地拍向趙惜玉胸門。
趙惜玉立即變招,瞬息工夫,又攻出十二記殺着。
黃袍客將來招全部接下,還攻出了三招。
正在這時,昏倒在地的崔忘憂突然醒了過來,猛一揚手,幾十枚歹毒暗器打向黃袍客背門。
黃袍客正全神對付趙惜玉,根本沒料到這一着,待他發現時,已然太晚。幸虧此時一道刀光猝然幻起,將那些暗器全部掃落在地。
那刀光幽藍若夢,又似深邃凝重的海水,微微泛着粼粼的波光,刀光彎曲如同一鈎清麗的殘月……
幾天後,在長安一座頗為豪華的酒樓裏,西門殘月和黃袍客在喝酒。
這是一個寒冬臘月裏非常難得的晴朗日子,温暖的陽光照在身上,格外地舒服。當然,更讓他們感到舒服的,還是在過去的刀光劍影的日子裏,自己還沒有死,還能和朋友坐在一起喝酒。
江湖中人,誰不希望過這樣的生活?
只可惜這種日子並不多。也許正因為少,才覺得十分珍貴。
他們都一個勁地往嘴裏倒酒,同時,聊一聊剛結束的那件事,不時發出一聲聲感慨。
他們沒有注意到,酒樓上有那麼幾位好事者從他們的閒聊中,瞭解到了有關那件事的一些情況,並逐漸傳開了:四十年前,被稱江湖第一人的天絕老人有三個徒弟,就是後來威震江湖,各自雄霸一方的崔忘憂、葛不行和趙惜玉。他們師承天絕老人,各學得一身驚人藝業。後來,三人合謀暗算師尊,將他全身武功廢除,把他從百餘丈的懸崖上摔落。
但老天有眼,天絕老人命不該絕,居然被崖壁上的樹掛住了,僥倖活了下來。他處心積慮地要報仇,但全身功力已失,而三個孽徒武功已今非昔比。因此要報仇,唯有智取一途。
崔忘憂他們三人每人皆是野心勃勃,彼此之間勢成水火。天絕老人決定利用這一點,讓他們自相殘殺,並修假遺書一封,讓他早已物色好的一位隱居深山的高手黃袍客“無意中”得到,黃袍客激於義憤,毅然出山。
天絕老人一手策劃的這次行動的“誘餌”,便是那部所謂的“雲夢譜”。而“摘星手”符正和“逢賭必贏”羅大頭,都是他花銀子買通的三流武師,假扮而成的。他把這一切都安排好了後,便死了。
西門殘月是無意中介入這件事的。在這件事中,幾乎每一個人都是天絕老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這讓西門殘月和黃袍客感到不是滋味。
其實人世間未嘗不是一盤棋,每個人未嘗不是一枚棋子。
而更讓他們感到不舒服的,是天絕老人對待弟子的手段,這也是三個弟子性情由温良變得殘忍暴虐,進而弒師滅道的原因之一:天絕老人雖天賦奇稟,武功出神入化,但天生殘疾,人性變得扭曲,竟不能容忍弟子在生理上比他健全,採取種種非人的方式,侮辱折磨他們。
最讓他們無法忍受的是,他無法享受男女之歡,居然勒令他們當着他的面,跟自己的妻子作愛,以此獲得一絲絲快意和滿足。
這一切總算結束了。
黃袍客走了。臨走,他對西門殘月説道:“以後我們還會見面的。”
西門殘月笑道:“其實見不見都無所謂,只要你我都記得咱們曾經在一起過。唉,其實記不記得也無所謂,只要你將來能偶爾想起我這個朋友。不,你還是忘了的好,因為誰若有了我這麼個朋友,並不是什麼太好的事。”
黃袍客奇道:“為什麼?”
“因為我説不定哪天阮囊羞澀的時候,會讓你掏銀子付飯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