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的是“小邪神”譚風。
敵眾我寡,先下手為強。
他的右手食指長而捲曲的指甲陡地一舒,筆直地刺出。
這指甲似劍,卻比劍更利。
他的出手比天下所有的劍客都快。
一聲慘嘶,林中頓時充斥着一陣濃重的血腥味,血珠飛響,血霧瀰漫,那血竟是烏黑色的。
中劍的是李胖子。
居然是李胖子。
蘇童等人大感震愕。更令他們震愕的是,從李胖子咽喉創口射出來的烏血,居然像密集的暗器打向他們,快而疾,令他們來不及躲閃,甚至連一聲驚呼都來不及發出。
若不是一把刀及時揮出,他們恐怕被那“暗器”打中了。
無論誰被那“暗器”打中,都不會後悔的。
因為死人從不知道後悔。
那把刀像昨夜西窗下的夢一般幽藍,柔美輕盈,水一般盪漾開來,織成一張光幕,擋住了那“暗器”。
出刀的自然是西門殘月。
蘇童等人不由得冷汗淋漓,目光定定地看着西門殘月。
西門殘月岸然而立,衣白勝雪,輕風徐徐,撩起他的衣襟,像白色的蝴蝶一樣翻飛。他的刀已還入袖中,神情鎮定、安詳,嘴角掛着一縷微笑,但他的臉分明比平時更白。“小邪神”譚風出手之後,趁蘇童他們一愣神之際,像一陣風一樣消失了。
半晌,蘇童長長地舒了口氣。沒有説話,説話的是尹斷崖。
“想不到譚風居然會使邪教的‘魔血大法’。”
樊非抹了抹臉上的汗珠,道:“若不是西門大俠發現得早,及時出手相救,咱們──”
蘇童朝西門殘月施禮道:“救命之恩,如同再造,我等銘刻於懷。”
西門殘月拱手,道:“蘇莊主,你太客氣了。”
“西門兄,你難道早已料到譚風會來這一手?”
西門殘月苦笑一下,道:“如果不是我事先捱了他一記‘三陰絕户劍’,絕對不知道他擅使‘魔血大法’。”
蘇童點點頭:“不錯,‘三陰絕户劍’和‘魔血大法’是當年邪教兩大絕技,不知道有多少絕頂高手死於這兩種武功之下。”
西門殘月道:“譚風把‘魔血大法’進行了改進,將用自己的血變成了用別人的血。若不是他的功力尚未達到登峯造極之境,我一刀也化解不了。”
蘇童笑道:“若不是西門兄中劍在先,功力大損,那一刀恐怕同時要了他的命。”
西門殘月笑了。
※※※
夜。星光璀璨。
西門殘月在流雲山莊外的山道上走來走去。莊內在擺酒設宴,慶祝勝利。他偷偷地溜了出來。
他想一個人靜下心來想一些事情。
已經幾天過去了,那樁血案一直沒有一點線索。
盛樂山他們是護送一批珠寶來這裏的,託鏢的是山西珠光寶器閣,收鏢方是本地一位大富賈。這兩方的人都不是江湖中人,因而絕對不會牽涉到血案中去。
那麼,那位蒙面高手為什麼要殺盛樂山他們。
他沒能想出一點頭緒來,卻聽到有個人在叫他:“喂,臭小子,你在那兒幹什麼?
“他一聽這聲音就覺得頭皮發麻,剛想拔腳開溜,這人卻叫住他:”怎麼,見了我老人家也不過來請安?“
他只好走了過去。
路邊一棵樹上,吊着一個老頭,瘦得像只猴子,除了神手怪叟還會有誰?
西門殘月笑道:“前輩不去陪尊夫人,躲在這兒幹什麼?”
神手怪叟哭喪着臉,道:“如果你這輩子想過得瀟灑快活,千萬別娶老婆。”
西門殘月道:“前輩是不是後悔了?”
神手怪叟一瞪眼,道:“我老人家早就沒悔可後了。真是他媽的倒楣加十級。”
西門殘月含笑不語。
一個人如果有個以機關消息獨步天下的弟弟,加上美貌天下第一的老婆,這個人一定不會覺得倒楣的。但若硬要逼着他超過自己的弟弟,而他又感到力不從心的話,他不認為倒楣才是怪事哩。
獲取輝煌的成就,自然是一個人和他的家人的莫大榮耀,但是如果這成就是被家人硬逼着取得的,併為此拋棄了許多做人的歡樂,這樣活着還會有多少樂趣?
這生活唯一給人的感覺是苦不堪言。
因此神手怪叟只好逃避。逃避老婆的追蹤,實則是逃避某種現實。
但現實真的能逃避得了麼?
※※※
神手怪叟騎在屋脊上,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悶酒。酒是從下面小酒館偷來的。西門殘月是第一次在屋頂上喝酒,也是第一次喝偷來的酒。跟這個瘋瘋顛顛的乾瘦老頭喝酒,更是第一次。
做每一件事,豈非都有第一次?
神手怪叟很不開心。西門殘月很想幫他。
“真的,你想幫我?”神手怪叟疑疑惑惑地看着西門殘月。
“當然,但不是像那天晚上那樣幫。”
“那你打算怎樣幫助我?”
“不知道。”
神手怪叟泄了氣,道:“你説的不是廢話嗎?”
“跟你説些廢話,你也許會好受些。”
“好受個屁。”西門殘月只好閉嘴。幸虧有酒,他的嘴巴才不至於閉臭。
過了好一會兒,神手怪叟耐不住寂寞,又道:“你為什麼不説話?”
“前輩不是不想聽廢話嗎?”
“有廢話聽,總比瞧着你像根木頭一樣豎在這裏要好。”
西門殘月只好又説了句廢話:“尊夫人會不會四處找你?”
“找我個屁!”神手怪叟怒氣衝衝地道,舉起酒杯,剛欲一飲而盡,忽然又停了下來,沉思道:“她一定會到處找我,不好,天這麼黑,她又長得這麼美麗動人,弄不好會遇到壞人,糟糕!我趕緊回去。喂,臭小子,你究竟是不是我老人家的好朋友?”
西門殘月點點頭。
“那好,陪我回去一趟。”
※※※
金無雙沒有出去找她的“老棺材”,她正坐在屋中,專心致志地在一塊手帕上繡着什麼。屋裏燈火通明,她坐在那兒的姿式異常的美,但她的東西卻不美。
烏龜。
神手怪叟懸在半空的心總算落了下來,更讓他感到滿意的是,“惡老婆”居然沒有罵他,見了西門殘月,居然也沒像那天晚上一樣惡語相向。
也許再厲害的女人都有温柔的時候。
院子裏有桌子、椅子,桌上有酒菜,這自然是金無雙事先準備好的。
這不能不讓神手怪叟心花怒放,酒也比平時多喝了五倍,話自然也少不了,雖然差不多全都是廢話,西門殘月卻不好説什麼,認認真真地聽他説,老老實實地陪他喝酒。
他們一直喝到月黯星殘,喝到金無雙將那隻烏龜繡完。
這樣一位美豔絕倫的女人,為什麼不繡一些花鳥之類的東西,卻偏偏繡烏龜?
西門殘月沒有問這個問題。這對古怪夫妻今晚居然顯得很正常,他已經要謝天謝地了,幹嘛要再惹麻煩?
西門殘月喝了不少酒,感到頭昏腦脹,金無雙將他安頓在客房歇息。
客房裏異常整潔、乾淨,西門殘月躺上牀不一會兒就入了夢鄉。迷迷糊糊中,一陣淡雅清純的幽香悠悠襲入鼻中,同時感覺到有隻細嫩柔軟的小手,伸到了他的大腿根部。
接着一團火緊緊地包裹住他,炙烤着他,令他血脈僨張,心跳加速……
突然,他似捱了當頭一棒,一下子驚醒了,翻身坐起,雙目圓睜,藉助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赫然發現身邊躺着一個人。
一個女人。
全身赤裸的女人。
一張臉恰似明珠美玉,純淨無瑕,修長而秀美的頸,雪白綢緞似的肌膚,兩輪圓月似的乳峯,驕傲地挺立着含苞欲放的蓓蕾,柔軟的腹部,兩條玉柱般的大腿正悄然分開,等待着一個緋色銷魂的夢……
一切都似真似幻,這絕美的女人胴體上猶如罩着一層煙霧。
西門殘月不敢多看一眼。
他擔心自己會發瘋。
他知道自己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
他用力掙脱蛇一樣纏在自己脖子上的那雙皓臂,跳下牀,背對着她。
他竭力讓自己心情平靜下來。
她卻顯得異常平靜,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閃爍如星光的雙眸中,有幾分失望。半晌,緩緩着:“我難道很老麼?”
她一點也不老,而且比任何年紀小於她的女人都有誘惑力。
“那你──你怕他發現?你放心,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分開睡。”
西門殘月搖搖頭,道:“他是我朋友。”
神手怪叟儘管古怪得厲害,但終究是他的朋友。他不應做對不起朋友的事。
她啞然失笑道:“你以為他真的把你當做朋友?你錯了,他沒有朋友,一個也沒有,只有敵人!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敵人!”
西門殘月一愣: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神手怪叟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沒有問這個問題,卻説了另外一句話:“我也不想對不起她。”
“她是誰?”
西門殘月沒有回答,他覺得在另一個全身赤裸的女人面前,提起薛可兒的名字,對薛可兒是不公平的。
“她難道比我漂亮比我更有魅力?”
沒有,在長相方面,沒有哪個女人比得上金無雙,但在西門殘月心目中,誰也不能代替薛可兒的位置。
儘管他從未向薛可兒提起過,可兒也沒有向他暗示過什麼,但彼此之間都明白。
這是一種默契。一種至高無上的愛。
西門殘月沒有把心裏的話説出來,卻吐出另外一句話:“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什麼不行?”她怒氣衝衝地道,“男人可以在外面拈花惹草,被認為是風流倜儻,女人難道非要從一而終不可?何況──”沒有説出下文,但西門殘月明白她的意思。
天下第一美人嫁給一個奇醜無比的男人,即使這男人文韜武略超羣,這女子也會感到有些遺憾,有時無法把持自己便會幹些傻事。
※※※
她突然從屋中神秘地消失,像她神秘地出現一樣。她丈夫精善機關消息,這間房子無疑有暗道通到她的卧室。
這間房是他們用於安頓來客住的,以往那些來客中,是不是也有人遇到過這種事?
他們是不是能夠像自己一樣,擺脱這種誘惑?
西門殘月這樣想的時候,心中湧起一陣莫名的悲哀。
為神手怪叟。
也為她。
他根本沒有想到,有一雙眼睛正通過一種特殊的裝置觀察他。
那目光分外地冰冷、森厲,殺機大現。
※※※
第二天,西門殘月向神手怪叟和金無雙告辭。
神手怪叟像是宿醉未醒,腳步飄浮,目光有些遲鈍、呆滯。金無雙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只是眼睛中稍稍流露出一絲複雜的神色。
西門殘月真想把神手怪叟拉到一旁,暗示他些什麼,但還是忍住了。
有些秘密對於有些人來説,簡直是一種致命的打擊,而讓他永遠不知道這個秘密,他反而能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
但秘密終有被揭穿的一天。
※※※
林若虛儘量剋制着自己的怒火。
林若虛四十來歲,一張臉有若刀削一般,線條硬朗,給人一種堅毅沉雄的感覺,劍眉下,雙目閃爍,迸射出懾人的光芒。他的身材不胖不瘦,但身上的肌肉比鐵還硬。
他的面前垂首站立着三個人。
血影人。
三不殺大師。
“小邪神”譚風。
如果是十幾天前,“瞌睡蟲”李胖子和邵離人也站在這兒。
林若虛身後侍立着一個隨從,一位站在任何地方都不會引起別人注意的人。唯一讓人感興趣的,是他眉宇間有一種深深的寂寞,似乎置身於荒無人煙的孤島上,四海茫茫,蒼窿遼闊,孤雲片片,只有自己的影子,伴隨自己終老一生。
林若虛寒芒似的目光在三大高手身上逡巡着,緩緩道:“咱們最近折損了李胖子和邵離人,連卧底的皇甫愁也被他們殺了,三位怎麼想?”
“堂主。”説話的是血影人,“除了反擊,咱們還能怎麼樣?”
他的人看上去像一團影子,鮮紅的影子。他説話的聲音不高不低,節奏不疾不徐,似乎一切都與他毫無關係。
林若虛面無表情地道:“怎麼反擊?”
“先殺西門殘月,後誅蘇童。”
“那派誰去殺西門殘月?”
“我。”
※※※
荒坡。雜草連綿,草叢中長着一株株矮樹。秋冷香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香飄千里一滴血”,是指他劍上能透出一股奇特的香味。
他的劍在鞘中在那長長的藍布包袱中。包袱在他手中。
他的手秀氣得像少女的柔荑,但這隻手握劍的時候,出奇地穩。此刻,他的人就像一把劍,俊拔挺直,鋒芒畢露,而且冰冷。
他在等人。
等一個被殺的人。
雖然他並不想殺這個人,也不知道能否殺得了他,但他不得不出手。
收了別人的銀子,就得替別人殺人。這是殺手的“行規”。
將近日暮,夕陽血一般紅,映照在他臉上。風拂荒草,也撩起他的衣襟。
等的人終於來了,像一片輕盈的白雲,迅捷無儔地飄然而至,那姿式説不出地曼妙。
“西門殘月果然是信人。”
“秋兄約我,敢不從命?不知秋兄找我有何指教?”
“只有一件事:殺你。”
西門殘月約略有些驚訝:“為什麼?”
“你不必知道理由。”
西門殘月笑了笑,道:“有人出錢請你殺我?”
“我生平只殺兩種人:該死的人和有人出錢請我殺的人。”
“你好像有時候也會救人。”
“你錯了,那天我不是為救人而救人,而是想報恩。”
“報恩?”
“我曾經失手,盛樂山的師父救了我。”
“所以你就救他徒弟。”
“雖然未能救下,但只要我盡了力,也就心安理得了。”
“那你想不想查出是誰主使殺盛樂山他們的?”
“不想,別人救我一次,我回報一次,兩不相欠,我幹嘛要多管閒事?”
西門殘月一時語塞。
秋冷香眸中精光燦然,又道:“西門兄得罪了。”説話間急風辣然,從那藍布包袱中射出一道白光,刺向西門殘月咽喉。
西門殘月神情分外沉穆肅然,袍袖微揚,發出一輪碧藍光芒,截向那道白光。
秋冷香立即變招,出手犀利詭異,疾快如電。
西門殘月以攻為守,化解來招。他的刀並不快,並且看似毫無章法,似是隨意揮出,而舒緩自如,飄逸靈動。
※※※
“他們一共過了多少招?”蘇童問。
“不知道。”樊非回答。
他受蘇童委派,暗中目睹了那場打鬥。他的輕功跟他的暗器一樣,雖然不能算是天下第一,但比天下第一的高手也差不了太遠。因此當時正全神應敵的西門殘月和秋冷香根本沒有發現。
大凡暗器高手眼力都非同一般,但這次蘇童對他的眼力產生了懷疑。他只好解釋説:“他的刀在動,秋冷香也沒有什麼完整的劍法,他只在意用最直接簡單的方式殺人。”
“何況他們交手的場面太刺激、太精采,我幾乎忘了去那兒的目的。”
蘇童點點頭。
“後來呢?”
“他們一直打到夜幕降臨,星星鑽出了雲層……”
※※※
星星滿天。
※※※
天上的星星的確是從雲層鑽出來的,但更多的星星是從草叢中、矮樹上暴射出來的,打向西門殘月周身。
西門殘月臉色微變。
秋冷香微噫一聲,他的劍正刺向西門殘月的胸門膻中穴。
這一劍貫注了無匹真力,劍尖嗡嗡顫動。這種顫動,實則包含了九種變化至少能封殺西門殘月十三退路。
星光乍現時,他的劍突然撤回,出劍快,回劍也不慢。
説時遲,哪時快,西門殘月本來揮出去化解秋冷香劍招的袖刀,突然折轉了方向,在空中劃了個圓圈,藍焰耀目,恰似一輪月亮。
所有疾打而至的“星星”立即倒射而去。
荒草中頓時傳出一聲聲慘嘶。
※※※
“失魂堂有一個暗器組。”蘇童道。
“不錯,這個暗器組一共十四人,其中一大半是被四川唐門逐出師門的逆徒。他們每個人發射暗器的手法、速度和準頭,都絕對是江湖上的一流水平。這次他們全體出動暗算西門殘月一個人,恐怕還是第一次,所以他們想必都覺得很委屈。”樊非道。他也是江湖上有數的暗器高手,由他評價“同行”,絕沒有人不相信。
“這次也是他們最後一次出手了。”
“當然。”
“如果讓你猝襲西門殘月,結果會怎麼樣?”蘇童忽然問樊非。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世上有很多問題,需要付出血的代價,才能知道答案。
蘇童望着樊非,發現他神情非常複雜,傲岸中帶有一絲惱怒。
他為什麼惱怒?
※※※
“謝謝你。”西門殘月道。
夜風中,星光映照下,秋冷香像一塊石頭,堅硬的石頭。他的臉色由剛才的嫣紅轉為蠟黃色,一種近乎病態的顏色。
“我不喜歡聽到‘謝謝’這兩個字。我只喜歡殺人。”
西門殘月長嘆一聲。
“既然如此你出劍吧。”他説。
秋冷香沒有出劍,反而將劍還回包袱中,然後一字一頓道:“我殺不了你,你想殺我也不容易,所以我們再打下去沒有任何意義。”
“那你怎麼向你的僱主交代?”
“很簡單,我可以把銀子還給他,或者把命給他。當然,這要看他有沒有本事拿去。”秋冷香拎着包袱便走。
“再見。”
秋冷香頓住身子,道:“我也不喜歡聽到這兩個字。”
※※※
“他就這樣走了?”蘇童問樊非。
“沒有。”
“為什麼?”
“因為來了一個人。”
※※※
一個奇怪的人。
他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團血紅色的,若有若無,似真似幻的影子,西門殘月和秋冷香看不清他的臉和身子,但能從他身上感覺一種森厲的肅殺之氣。
“很好。”這人説話時的語氣非常冷漠,一種空無的漠然,似乎任何事、任何人都無法在他心中激起絲毫反應,連生命在他眼中都是虛幻的。
只剩下霧一般飄忽的影子。
※※※
他就為這影子而活着。
西門殘月問:“很好是什麼意思?”
“沒意思。”
“你是血影人?”
“不錯。”
“血總會幹的,何況血根本就沒影子。”
“血的確會幹,但血乾的時候,還是有影子,在你心中,永遠也抹不掉。”
“你喜歡看見血?”
“無所謂喜不喜歡,但我絕不在意流血,無論是你還是我。”
“但你今天來的目的,是想讓我流血。”
血影人點點頭。
“既然如此,你動手吧。”
“你的刀在袖中?”
“我的袖中有刀,心中更有刀。”西門殘月平靜地道。
“那你出刀吧。”
一直默立一旁的秋冷香忽然道:“用不着他出刀,我的劍先會會你。”
血影人冷冷道:“你好像收了我的銀子,答應幫我殺掉西門殘月?”
秋冷香道:“銀子一定會還給你的。因為我殺不了西門殘月。但你壞了我的規矩,我要殺你。”
每個殺手都有規矩,秋冷香的規矩就是:他殺人的時候,絕不允許別人偷襲對方。
血影人道:“我不在乎你的什麼規矩,你也不是我的對手。”
秋冷香道:“我不在乎流血。”
此言一出那藍布包袱中陡地射出一道劍光,俄頃之間,劍光化成三式,每式又包含着四種變化,每種都是極厲害的殺着,但見劍尖顫動,千點萬點銀光飛空,罩定那團血影灑落,恍如飛濺的浪花。
血影飄了起來,忽左忽右,時前時後。
秋冷香的劍刺了個空。
他冷哼一聲,突然身形掠起,宛如飛天鷹隼,迅捷異常,轉眼之間又如穿花蝶影,靈動輕快,手中湧出一團銀光,始終不離那團血影。
血影飄、搖、扭、擺,一味退避。
據説江湖上曾有人把血影人的武功,列為武林十四種奇門怪招之一,説他的武功跟他的人一樣,讓人捉摸不透。此刻,在旁邊觀戰的西門殘月對此深以為然。
天又暗了許多,夜風更疾。
秋冷香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濕透了。他先後刺出了三百零五劍,無一不是平生所學之精髓,無一不是兇辣無倫,疾快無儔,精奧無比的絕作。
血影人一直沒有出手,他只是閃避。
秋冷香發出的劍全部落空。似乎血影人整個人都是空的。
一種可怕的空。秋冷香心頭慄然,輕叱一聲,身法有若行雲流水,魚逝兔脱,手中劍突然刺向身後的一株矮樹,樹應手而斷。
※※※
“他不刺那團血影,卻去削樹?”蘇童奇怪地問。
樊非點點頭,他始終沒弄明白秋冷香此舉的意圖。
蘇童想了想,立即明白了。
秋冷香是位真正的高手,蘇童也是。真正的高手之間,有心思相通的地方。
“秋冷香的確是個人才。”蘇童向樊非解釋後感嘆道。
“他是個人才,而西門殘月卻是天才。”樊非道。
“為什麼?”
“秋冷香這樣做,是因為他突然瞥見西門殘月手中拿着一樣東西。”
“一根樹枝。”
“不錯。”
※※※
山有影子,是因為有山存在。人有影子,也是因為有人本身存在。
那團血影當然是血影人的影子。
影子是虛幻的、空的,但人本身卻是實實在在的。
只有消滅這個人,影子才會消失。
血影人本人就躲在那矮樹後面。
事後,西門殘月這樣告訴薛可兒。
※※※
“血影人是否傷在秋冷香的劍下?”蘇童問。
“沒有。”
※※※
人和影子合二為一。
秋冷香的身法又變,輕如雲飛九天,快似游龍入海,同時劍光更盛,血影人周身被劍光包裹。
血影人終於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