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老妖罵人,便如同畫眉唱歌,鯨魚噴水一般,十分正常。要是他老人家不罵人,必然是“不能”,而不會是“不會”。更不會是“不願意”。知夫莫若妻,惡婆婆聽見丈夫在“大盈若衝”五層樓內痛罵阿玫,不禁大大鬆一口氣,她對馬小雄說道:“你義父的骨頭,多半是用鋼鐵鑄造的,無論是誰要殺害他,都不容易。”嘴裡說得輕快,心中卻仍是隱憂重重。又過了數天,馬小雄在岸邊練功,把一束頭髮左捏右捏,似是要把頭髮裡的汁液捏將出來。阿玫坐在一塊石頭上,瞧得眼睛不住眨動,神情有點嬌憨,十分可愛。馬小雄走了過來,忽然伸手撫摸她的頭髮,但覺陣陣處女幽香,沁鼻而來,直入肺腑,聞著說不出的美妙舒暢。阿玫皺了皺鼻子,伸手把他推開:“摸了死人頭的頭髮,又來摸我,不準!”馬小雄連聲道歉,把一束五尺長的頭髮放在大石上,匆匆溜到海邊洗手,然後在褲上抹乾,回到阿玫身畔。阿玫笑道:“你的手又鹹又溼,不準碰我。”馬小雄道:“義父要我天天摸發練功,必然大有深意,死人頭髮摸得多了,換一換美女的頭髮來摸摸,也許會大有進步。”阿玫急急閃避,馬小雄努力追趕,一對俊俏的少年男女在岸邊追追逐逐,驚飛了一支佇立在礁石上的金雕。阿玫伸手一指,叫道:“這兀鷹好威猛漂亮!”馬小雄搖搖頭,道:“這不是兀鷹,是一支金雕。”阿玫仰首凝望,只見金雕展開一支巨翅,在低空盤旋,良久不去。阿玫道:“它不捨得咱們哩!”馬小雄瞧著她白中透紅的粉臉,說道:“我也同樣不捨得。”忽然把臉湊上去,在她頰上悄悄一吻。阿玫登時臉泛紅霞,跺一跺腳,叫道:“你好壞!”馬小雄道:“海蛇叔叔也是這般對付霍小姐。”忽聽得“嗤”一聲響,一支利箭從東北方怒射至半空,直取金雕頸項,阿玫花容失色,“啊”的發出一聲尖叫。也在這剎那間,又有另一塊細小物事,自西南方射上半空,就在利箭即將射中金雕之際,及時把利箭擊落。金雕發出一聲尖銳的嗚叫,陡地展翅高飛,直衝雲霄,阿玫睹狀,長長的吁了一口氣。這時,縱有強弓利箭,已勢難及遠把金雕傷害。阿玫驚魂甫定,首先向東北方望去。只見在島岸石叢間,出現了一條高瘦的身影。這人一箭不中,迅步走了過來,神色陰森,殺機倏現。阿玫、馬小雄再向西南方望去,把利箭擊落之人,正是來自華山的柳生衙。發箭怒射金雕的,是一箇中年杏衣漢子,他身形高瘦,面色慘青,偏偏嘴唇紅如烈火,令人望而生寒。柳生衙以一塊小石,及時把利箭在半空擊落,這份腕勁和卓越的暗器手法,自非常人所能及。杏衣漢子卻毫不忌憚,立時喝罵:“什麼人竟敢擋我這一箭?”柳生衙冷冷一笑,道:“我是什麼人,恐怕憑你還不夠份量知道。”杏衣漢子嘿嘿一笑,道:“聽說華山派鳳大先生門下,有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徒兒,竟在八大門派高手睽視之下,公然背叛師門,更留在這東蛇島上!”柳生衙嘿嘿一笑,道:“還以為是一個迷途羔羊,想不到竟然是有心人。不錯,我便是華山派的柳生衙。”杏衣漢子搖搖頭,大聲道:“打從你第一步踏足東蛇島開始,你已不再是華山派門下的弟子。”柳生衙冷笑道:“這一句說話,除了我師父之外,誰也沒資格這樣說。”杏衣漢子凝視著柳生衙,良久忽然長長嘆一口氣,道:“好一塊良材美玉,只可惜壞在鳳世宗手裡。”柳生衙面色陡變,怒道:“大膽狂徒,竟敢傷我師父盛譽!”掣劍在手,便要跟這漢子決一死戰。杏衣漢子卻搖了搖頭,道:“我不跟你打。”柳生衙沉聲道:“要是心中害怕,就不該言出不遜,這樣吧,你向西方叩三個響頭,就當作是向西嶽華山掌門叩頭認錯,今天的事,就此一筆勾銷。”杏衣漢子立時下跪,面向西首,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響頭。但他在叩頭之後,卻自說道:“娘子,想你身在西天極樂世界,定必孤單寂寞無比,要不是咱們包家,三代世受宮主隆恩,身負掮衛內外十七宮重責,為夫早已跟著你一塊上路啦……娘子,我這個做丈夫的,真是很對不住,你不要怪我。”說到這裡,又再三叩首,然後接道:“奈何橋上,豐都城門前,娘子稍待一等,再遲五六十載,為夫便來會你。”然後又恭恭敬敬地再叩了三個響頭。馬小雄聽了,心中暗笑:“如此說來,這個痴情的老公,倒像是正在向蒼天祝禱,祈求保佑自己長命百歲。”這一來,倒是柳生衙給這漢子弄得為之啼笑皆非,一時之間,發作也不是,上前勸慰也不是,甚至是想來一個不理不睬,也都覺得有點不是。杏衣漢子叩拜完畢,長身而起,竟是目中淚光湛然,顯見昔才叩吊亡妻之情,並非偽作。但這人做事,一件是一件,到了另一件事撞上來,立時又轉換上另一副臉孔。他站立起來之後,伸手向柳生衙一指,冷冷道:“別說是你這等小輩,便是鳳世宗站在我面前,我也不會放在眼內!”柳生衙臉上倏地顯出剛強之色,一挺胸膛,道:“你要動手。在下隨時奉陪,但你不能屢屢辱及我師父的名譽。”杏衣漢子哈哈一笑,道:“久仰華山派有幾手劍法,頗得當年‘西嶽劍聖’嶽漣天的神髓,今日倒要看看,在你這個小輩手中施展出來,又還能餘下向分能耐。”說著,自腰間抽出一把兩尺尖刀,在柳生衙眼前晃了一晃。柳生衙不再猶豫,長劍“嗤”的一聲刺出。他一出劍,只見劍氣縱橫,華山派的“紫霞劍法”連環急展,杏衣漢子哈哈一笑,道:“居然有三兩下子門道。”旋身以短刀接招,刀法以崩、扎、削、砍、挑為主,刀勢有巨蛇翻浪,又似是怒獅撲兔。柳生衙並不冒進,劍招沉穩有度,杏衣漢子刀光一閃,一逼一進,刀鋒起落變化倏忽如電。華山派的“紫霞劍法”素以八字真言馳譽武林,那是“靜如山嶽,動若江河。”杏衣漢子刀勢越急越狠,柳生衙的生劍也是越守越穩,堪稱柔韌耐戰,望之有如一片鐵桶江山。杏衣漢子久攻不下,招數倏變。一連幾刀,先刺咽喉,再掃肩胸,刀勢沉雄有力,招數卻以點、圈、抽、削為主。柳生衙一聲喝采,右腕一抖,抖起重重劍花,劍尖更隨即倏吞忽吐,招數清脆俐落。忽聽得一聲長嘯,又有一團灰影卷撲而來。人未到,掌風已先掠至。這人身法怪異,說來便來,柳生衙事前竟是毫無兆朕。但也正唯如此,霎時間根本沒法子分辨,來者究竟是友是敵。便在這時,這人豪邁的聲音已在耳邊響起,道:“在朝在野,在公在私!”柳生衙大是驚訝,隨即叫道:“二哥!您怎麼也來了?”劍勢急收,只見喬在野雙掌分開左右平擺,左掌攔住自己,右掌卻擋住杏衣漢子。這一場惡戰,自是再也打不下去。喬在野哈哈一笑,道:“你叫我二哥,自然是早巳跟海大哥相認了,妙極!妙極!”杏衣漢子卻道:“你這個三弟,可不簡單,一手‘紫霞劍法’,最少已得鳳大先生七八成真傳。”喬在野上前,一手握住柳生衙右臂,道:“這位朋友,來自陰山幽冥宮,江湖上人稱‘豐都刀使’,姓包名奈何。”柳生衙望向包奈何,瞧了好一會,才對喬在野說道:“本來,二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但他對我師父不敬,比起向我尋釁還更嚴重得多。”包奈何干笑數聲,道:“我老婆死了不久,情緒惡劣,致生衝撞。既然如此,姓包的便再向西首跪拜,當作向令師道歉罷!”語音未落,果然又再跪拜,恭恭敬敬的叩了三個響頭。柳生衙不禁為之一呆,心想:此人雖然看來陰陽怪氣,行事作風卻跟二哥一般爽朗。”當下冰釋前嫌,道:“包兄,不打不相識,請恕小弟得罪了。”包奈何道:“我是‘豐都刀使’,在我口中,只有‘不殺不相識’這句話。”柳生衙、喬在野互望一眼,繼而齊齊縱聲大笑。只見東蛇島北岸邊,來了二艘木船,船上陸陸續續走出了二三十人,都是衣束怪異,不比尋常。雖然相隔甚遠,但船桅上扯起的一面黑旗,仍然可以清楚地瞧見中間繡著一顆巨大的金黃色骷髏頭骨,那是幽冥派的標記。柳生衙眼神一變,道:“這是東海之上,遠隔陸地數百里的東蛇島,幽冥宮怎能率眾而來,難道又是另一個‘八大門派’,要向水島主大興問罪之師嗎?”喬在野道:“賢弟此言差矣。這一批幽冥宮高手,絕非到此尋釁生事,反而會在這裡助陣,為水島主抗拒任何外界的侵襲。”包奈何接道:“柳兄弟不必生疑,八大門派為了要捉拿少宮主,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水島主雖然神功蓋世,咱們少宮主也已長大成人,料想一身藝業也很不錯。但常言道:‘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八大門派隨時都會糾集逾百,甚至是數百高手登岸生事?因此,本派決定在此嚴峻時刻,調遣二十八人登上東蛇島,作為奧援。”柳生衙沉吟片刻,道:“這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但小弟在這島上,也只是一名不速之客,未知這種安排,水島主意下如何?”喬在野道:“這就得有勞三弟代為引見了。”忽聽阿玫叫道:“誰都可以到五層樓見我師父,唯獨這個姓包的,大可在此留步!”包奈何大奇,道:“這位小姑娘,你是水島主的弟子嗎?”馬小雄代為回答:“是又怎樣?你一上來便彎弓射鵰,水島主的高徒對你很不滿意!”包奈何方始恍然大悟,不禁搖頭嘆息,一臉都是無可奈何。在無可奈何之餘,忽然心生一計,又跪了下來,向當天叩拜,嘴裡叫道:“神鵰啊神鵰,昔才小人有眼不識泰山,竟然向你射了一箭,料想你這位扁毛畜生大雕有大量,當不會耿耿於懷吧!衝撞之處,我包奈何在此向你神鵰兄賠個不是!”弄得額上滿是沙泥,阿玫見了,忍俊不禁。馬小雄見小美人展顏一笑,立時撫掌搔耳,笑吟吟地對包奈何道:“你這個人,初時看來鬼氣森森的,原來卻很好玩,阿玫姊姊不生氣啦,這便一起到‘大盈若衝’五層樓見我義父吧!”包奈何向自己的膝蓋一指,嘆一口氣道:“人人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但我的膝下,恐怕就只有泥沙和蚯蚓。”回到‘大盈若衝’五層樓,水老妖早已在大廳巨椅之上正襟危坐,等候眾人。柳生衙首先引見,喬在野上前抱拳一揖,道:“江湖浪人喬在野見過水島主!”水老妖瞧了他一眼,道:“滄洲‘斬獅狂儒’喬飲與你怎樣稱呼?”喬在野恭聲道:“正是家嚴。”水老妖陡地目光大亮,繼而喃喃地道:“難怪!難怪!難怪!”短短兩個字的話一連重複了三次,接道:“難怪一看見你的樣貌,便令老漢想起滄洲小喬,唉,三十年了,當年,你還在襁褓之中,一雙大大的眼睛,濃濃的眉,便和現在沒有太大的分別。”至此,柳生衙方才曉得,喬在野的父親,便是名震中原,人稱“斬獅狂儒”的一代狂俠喬飲。喬飲成名江湖甚早,既是讀書人,也是武林中人。三十八年前,手拈一杆禿筆,在一間小酒家向廚子借了一把斬骨刀,帶著七八分酒意,寅夜獨闖獅子林,把當年皖北最兇悍最殘暴的“十大惡獅”一一斬殺,然後再把十顆猙獰面目的頭顱放在一輛木頭車內,沿途叫賣,總共賣得數百兩銀子,一晚之內在酒家中花掉,未及天亮長歌而去,不留半點灰塵。“十大惡獅”為禍已久,方圓五百里內百姓,無不深受荼毒。這十顆頭顱,都是仇家爭相購買,作為向遇害的親人以祭奠之用。際此,喬在野嘆喟一聲,對柳生衙道:“家嚴自從先母病逝之後,已十餘載不見蹤跡,有人說他遁跡空門,做了和尚,也有人說他老人家遠走異域,似乎是去了波斯、天竺,但也有人說他遠渡重洋,正在扶桑島國……”水老妖道:“令尊是性情中人,你孃親是他心中唯一永不忘情的女子,便正如我對翠荷妹子一樣。”說到這裡,深深的向惡婆婆瞧了一眼,一雙灰朦朦的瞳孔,流露出濃情無限。惡婆婆忽然說道:“喬夫人是武林中著名的大美人,我年輕時也萬萬比不上。”目光一轉,盯在包奈何臉上,冷冷的道:“你叫什麼名字?”包奈何照實說了,惡婆婆道:“咱們跟八大門派算是結上了樑子,但跟幽冥宮也不算有什麼交情。”語畢,目光再度一轉,盯向柳生衙,道:“後生小子,你現下還算不算是華山派門下弟子?”柳生衙道:“雖然我違抗師命,但師父還沒把弟子逐出門牆,我也從沒想過存心叛逆,自然仍是華山派的弟子。”惡婆婆冷冷道:“鳳世宗在八派之中,倒還算得上是一號人物,要是他真的把你逐出門戶,大可以改投東蛇派,要是東蛇派掌門不敢接納,便把他拋入寒潭喂蛇,我老婆婆奉你為掌門兼島主。”柳生衙給她嚇了一跳,水老妖立時發作,怒道:“你的臉幹什麼忽然變成青白?難道你以為內子正在放屁嗎?她說得出,便做得到,要是你真的成為東蛇派掌門,喝酒的時候可不能太兇,免得連上一任的掌門都給你比了下去!”轉過臉悠悠地一笑,對惡婆婆道:“娘子,你說是也不是?”惡婆婆也悠悠一笑,道:“在這一生中,我本來有兩件事要為丈夫做,第一件事幹不來了,正是為時已晚,你懂不懂?”她說的這第一件事,是身為妻子,應該為丈夫生兒育女,後繼香火,以這倆夫婦成親的高齡,這一件事自是無法幹得來,縱使二人武功再高,也不濟事。水老妖心下明白,向馬小雄招了招手,示意叫他走過去。馬小雄走到水老妖身邊,水老妖呵呵一笑,把他一抱入懷,大聲說道:“咱倆甫成親,便有了這個好兒子,可見老天爺對我不薄,人生如此,夫復何求!”惡婆婆笑道:“這便是我的奸計,天下最毒婦人心。”水老妖道:“說到狠毒絕辣,天下間除了姒老魔之外,又還有誰能及我這個老妖怪?便是給你毒死,早已賺夠本錢利息。”惡婆婆搖了搖頭,嘆道:“只可惜真正可以把你毒死的,並不是老孃,而是蜀中唐門的毒藥。”水老妖哈哈一笑,道:“人生在世,誰無一死?要是命中該絕,便是一陣北風吹來,也便立時無緣無故暴斃。”惡婆婆道:“還有第二件事,我也是應該為你做的。”水老妖道:“娘子不妨直說。”惡婆婆道:“老公年事已高,更兼身中唐門劇毒,左算右算,都已時日無多,要是忽爾撒手塵寰,做妻子的也該為你找一副上好的棺木。”水老妖毫不介懷,笑道:“這島上也有不少上好木材,這種東西,由我自己來做便是。”回頭又深深的瞧著包奈何,道:“你們的姒宮主,是否尚在人間?”包奈何道:“咱們幽冥宮的人,人間便是陰間,陰間也便是等同陽世。”水老妖臉色一沉,道:“什麼人間陰間,陰間陽世,簡直夾纏不清。爽快一點說,姒不恐如今死了沒有?”包奈何道:“姒宮主功業留傳千秋萬世,千萬年後也不會死。”來來去去,始終不肯明確地說出“魔道霸主”姒不恐究竟是死是活。水老妖嘆一口氣,道:“如此看來,姒老魔竟是比我這副老骨頭還更先走了一步。”包奈何聽了,一言不發臉上木無表情。良久,水老妖又道:“既然幽冥派一番好意,要在本島之上駐守嚴防八派來襲,本島主也不會拒人千里之外,但一切應用之物,請恕老漢未能稍盡地主之誼。”包奈何道:“本派僱來的大船,早已萬事具備,不勞水島主費心。”水老妖道:“既然如此,大夥兒一切自便,請恕我招待不周。”執著惡婆婆的手,回到後面石室之中,繼續款款深談,卿卿我我。到了晚上,水老妖在竹林之中,掌燈設案,擺滿美酒佳餚,惡婆婆在旁邊輕撫絃琴,神態自若。惡婆婆居然精通律韻,一手七絃琴得有如行雲流水,令人心神舒暢。一曲既終,水老妖用力鼓掌,笑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惡婆婆道:“不彈此調已數十載,琴藝生疏,老不死休要取笑。”抓起一支雞腿,輕輕伸指一彈,射向竹林深處。竹林中瞬即露出馬小雄白白淨淨的臉孔,他接過雞腿,一面撕咬,一面笑吟吟地走了過來。惡婆婆道:“天氣寒冷,怎不添衣?”馬小雄道:“只要跟隨著義父乾媽,身子便很和暖。”水老妖罵道:“又肥又大的雞腿塞在嘴裡,難怪油腔滑腔。”馬小雄嘻嘻一笑,在他身邊蹲了下來。水老妖凝注著他,又道:“近來練功可有疏懶?”馬小雄道:“日捏頭髮十束八束,夜念內功心訣,不敢稍有怠慢。”水老妖道:“這裡的頭髮,都是死人頭的的頭髮。要是摸得厭了,可以摸摸義父頭上的,保證大不相同。”馬小雄自是敬謝不敏,心想:“若要摸活人的頭髮,自是找阿玫去。”水老妖斟了一杯酒,遞給馬小雄,道:“古人遭遇不幸,多託於酒,謂非此無以隱其幹濟之略,釋其悲憤之懷。”馬小雄接過酒杯,把杯中酒液一飲而盡,然後說道:“陶淵明雖不為五斗米折腰,卻朝夕寄酒為跡。”水老妖點點頭,卻又嘆道:“一代大儒,性喜飲酒,卻是家貧不能常得,要是你我早生幾百年,刻下便當攜酒訪之。”父子二人,雖無血緣,卻能心意互通。馬小雄自己取酒,大口而飲之,忽爾朗吟:“力攜一杯獨就醉,不忍虛擲委黃埃。”這是韓愈的詩句,意謂對酒賞花,為免辜負大好春光,不忍讓李花孤寂地飄落於泥土之上。雖然只是十三齡童,卻曾飽讀詩書。水老妖本是文武雙全之輩,晚年得此義子,不禁大是老懷安慰。惡婆婆忽道:“你可知道,義父何以著令海蛇叔叔,自寒潭內把大刀取回?”馬小雄點點頭,道:“我知道義父傷毒纏身,恐防形勢生變。”水老妖嘆息一聲,緩緩道:“你義父年事已高,正是時不與我。要不是這樣,定會在這島上,把你好好栽培成材,但照情況看來,這東蛇島,大夥兒都不能繼續耽擱下去啦。“天下大勢紛亂,連我大宋江山,也是朝不保夕,這小小東蛇島,你義父原也不怎麼放在心上。“但你必須緊記,男子漢生於世上,決不可以庸碌地虛度一生。,更尤其是在這個年代,正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說到這裡,又抓住了惡婆婆的手,接道:“我倆年紀老邁,更兼且傷毒摧人,已是時候無多,這東蛇島既已成為八大門派的眼中釘,遲早也會另有高手卷土重來找咱們算帳。“幽冥宮雖有高手駐在島上,為咱們作為奧援,但終究實力有限,絕非長久之計。“義父在這數日,曾夜觀天象,又著令海蛇再度潛入寒潭,據他所知,雖然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但在寒潭之內的潭水,反而一日比一日更和暖,顯然在地底深處,大有異動。”“到了昨夜,宿島驚飛,一去不返。島上本有不少蛇兒,也紛紛投奔怒海,不知所蹤,凡此種種跡象,都顯出這一座海島,即將面臨一場浩劫。“照我推算,這海島本是一座火山,雖然沉寂了數千年,但如今已有死灰復燃之種種跡象。“明晨一早,爾等必須速速離去,決不能在此島上久留。我有數本練武經書,其中有刀、劍、內功、掌法、指法以至是輕功心訣,皆餘數十載之精血所在,你以後要循序漸進,逐步修練,切莫操諸過急,以致弄巧反拙。“你乾媽身上,一直藏著一個大如嬰兒拳頭的小小金鼎,這金鼎雖然細小,但卻內藏苗疆幾十種練毒秘法,你也要小心保存,切莫遺失。“阿玫是你師姊,她尚算冰雪聰明,但若說到資質,遠不如你,將來,你練成一身武功,務須照顧師姊周全,不要讓她受人欺負。“以後,你便是世間上孤苦伶仃之人,義父和乾媽再也不能陪在你左右,至於海蛇,他目前的本領比你高明百倍,但卻是天下武林黑白兩道眾矢之的,他自己本身的麻煩,就連我也不敢想象。“華山派的那個柳生衙,喬飲之子喬在野,都是海蛇的患難兄弟,你絕對可以信賴,至於幽冥宮的那個包奈何,畢竟陰陽怪氣,不宜過信,但也毋須有如驚弓之鳥,遠而避之。“明天一早,你在寒潭大石之上等我。那一尾巨蛟,說不定會在明晨蠢動……“木小邪的大刀,雖非天下第一刀,但這把刀對你來說,非常重要,但你目前武藝低微,要是天天帶這把大刀在江湖上走動,早晚出事。“他日你重返中原,必須找一個隱蔽之處,把大刀隱藏起來,你要儘量忍耐,只要等到把‘還我山河十八刀’練成,這把大刀自可在你手中,重見天日。“中原大地,草莽豪雄數之不盡。唯獨有一人,跟你義父情同手足,但他的年紀,比我年輕了是足三十歲,只要你把這塊木牌交給他一瞧,他怎麼說也會把你當作自己的子侄看待。“這人在江湖之上,統領的是天下第一大幫會,姓濮陽,單名一個天字,外號人稱‘公子丐’本是豪門富戶公子哥兒,但性任俠,視錢財如糞土,未滿二十歲,散盡千萬家財,不到十年,成為丐幫有史以來最年輕,也是最能幹的幫主。“這一個人,你一定要見!這塊木牌,對你義父和人來說,極具深長意義,總有一天,濮陽幫主會對你詳細言明。”說到這裡,把一塊兩寸見方的木牌,交付在馬小雄手上。馬小雄心中激動,但卻不哭,也不淌淚。水老妖心下憐惜,輕撫他的臉頰,又道:“這東蛇島,你義父也好,乾媽也好,是絕對不肯再離半步的了。你若是孝順的孩子,就得尊重咱倆的決定。“人生在世,不在乎生命的長短。再說,你義父固然活了八十幾歲,你乾媽也是年逾古稀,對於生生死死,早已看得十分透徹。“我有一道錦囊,你也必須好好保存著,但在你二十歲之前,決不能拆看,否則,就是大大的對不起義父。”又把一個繡滿蝙蝠,荷花之類的錦囊,遞給義子。忽聽惡婆婆輕輕一笑,漫吟道:“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水老妖也輕笑著,接續吟哦:“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drzhao掃校,獨家連載